錦醫衛 正文 1061章 爭國本
    南疆的變化,對於京師的人們來說過於遙遠,以這個時代的交通狀況和信息傳播速度,感覺上四川、湖南就十分遙遠了,而雲南簡直遠在天邊,至於緬甸,很多人甚至把它等同於山海經、西遊記中的怪獸和妖魔橫行的世界,當莽應裡被押赴菜市口凌遲處死時,還有不少百姓是為了看他現出妖怪的原形——結果當然令人很失望。

    雲南的戰事,秦林誇官的榮耀,以及獻捷午門和將俘虜押赴菜市口,在天子腳下、首善之區,也就熱鬧了這麼幾天而已,然後漸漸平息,大多數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不過將它當作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大約和說到「大唐貞觀年間,御弟唐三藏取西經」、「永樂爺爺命三寶太監七下西洋」差不多。

    朝廷官員和儒林士子對這件事的關注,則經歷了一個漸次變化的過程:

    當接到施甸被屠的消息時,他們感覺天朝上國的尊嚴受到了挑釁,違背了孔孟一脈相承的華夷秩序,並且引申到宋朝軟弱以致華夏淪陷於蒙元的教訓,強烈要求朝廷懲罰以莽應裡為首的跳樑小丑。

    接下來確定督師人選時,剛剛像打了雞血的朝臣們又照例開始了推諉扯皮,誰也不想去接手雲南那爛攤子,愛國這件事嘛,用嘴說就行了,既安全又保險,真要做起來,那可就不容易了。虧得秦林挺身而出,才結束了督師人選上的爭論。

    再之後,雲南捷報頻傳。又有人開始後悔為什麼自己沒有接下督師重任,連秦林這個不通文墨的廠衛武臣都能把事情幹好,老謀深算的文官去了豈不馬到成功?白白把功勞讓給他,真可惜。

    >竟敢欺上瞞下,事敗之後還殺人滅口,熟讀孔孟之書的兩榜進士。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呢?

    等到秦林凱旋回京,注意力又轉移到對他封賞和冊封思忘憂上,還沒吵出個眉目。突然爆出秦督主怒打鄭國舅的新聞,那些和秦林不大對付的官員,就喜滋滋的大有搬小馬扎、準備瓜子花生好好看戲的心情。

    沒想到驚天大逆轉,鄭貴妃突然來了出絕纓會,不但沒有唆使萬曆報復秦林,還「忍辱負重」,令鄭國泰負荊請罪,成就了賢妃之名。

    朝臣們驚愕之餘,漸漸回過味來,「jiān妃」和「佞臣」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之前想的那麼簡單嘛。只怕這就是他們聯手做的一齣戲!

    偏偏這齣戲演得絲絲入扣入木三分,就算有懷疑,也抓不到把柄,尤其是國舅爺鄭國泰後期表演非常到位,本來三天兩頭不上朝去喝茶逛窯子遛鳥的一貨。突然轉了性子,每天一大早頂著滿頭紗布跑到紫禁城來上朝,那紗布還血跡斑斑,似乎在提醒遇到的每個人:看我被打得好慘。

    自知上當的余懋學、顧憲成們把秦林和鄭國泰恨得牙癢癢,混大明官場的哪個不是人精兒?你們這是侮辱了咱的人格,還要侮辱咱的智商啊!

    「欲破秦賊。必先倒jiān妃!」顧憲成如是說。

    余懋學也表示:「秦賊纖芥之疾,立太子實一國之本,先立國本,而後論其他。」

    清流們果然不是吃素的,就在午門獻捷的第二天,萬曆一朝持續最長、對朝政影響最大、貽害最為深遠的爭國本案,橫空出世!

    放響噹頭炮的並非近來聲譽鵲起的顧憲成,也不是老三大罵將余懋學、趙用賢、吳中行,新三大罵將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而是此前名不見經傳的戶科給事中姜應麟。

    姜給諫在奏章中說,這次征緬大捷,既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戮力建功,更是皇天后土庇佑、祖宗威靈顯赫,所以應當趁此大捷,早立國本——也就是確定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讓大明傳承有序、皇統後繼有人,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姜應麟是浙江慈溪人,而如今的清流中堅余懋學是江西婺源人,顧憲成來自江蘇無錫,趙用賢江蘇常熟,吳中行江蘇武進,江東之安徽歙縣……這些地方在當時要麼屬於南直隸,要麼就是附近的江南地區,他們已在朝中隱隱結為一黨,就是十多年後亮出招牌,左右大明朝局的,東林黨!

    此時雖無東林黨之名,卻有東林黨之實,至於黨爭的種種手段,操弄朝局的諸般心術,余懋學顧憲成們也絲毫不陌生,由一個無名之輩出來放當頭炮,不顯山不露水的牽動朝局變化,諸位大人先生再摩拳擦掌隨後跟進,這是大明朝官員們玩熟了的黨爭手段。

    鄭楨有了賢妃之名,萬曆自覺離廢長立幼、最終冊立鄭楨為後的目標又近了一步,正在高興頭上接到這麼份奏章,把他心頭那點小盤算給全戳破了,立刻勃然大怒,說太子無非立嫡立賢立長,何用外臣催促,朕一切自有分寸,姜應麟無事生非,貶為大同廣昌典史。

    給事中屬於六科,雖然從七品,職權卻幾可與部堂郎官相抗,典史卻是知縣下設的小吏,多大品級?不入流!

    萬曆自以為這樣做能唬住清流文官,可他忘了,文臣們連廷杖都不怕,又怎麼會怕貶謫呢?這種簡單粗暴的處理方法,只能起到捅破馬蜂窩的效果。

    馬蜂窩確實破了,馬蜂們興高采烈的開始了歡唱。

    首先跟進的仍然不是顧憲成,而是吏部員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孫如法,他們和姜應麟差不多,屬於小貓小狗兩三隻。

    萬曆一點也沒和他們客氣,直截了當的施加貶謫,可惜效果與預期相反,姜應麟、沈璟和孫如法立刻聲譽鵲起,受到整個京師士林的禮遇,離京那天很多清流官員前往送行,吳中行、趙用賢更是以自己當年諫阻張居正奪情而遭受廷杖的事情相勉勵。

    立馬群情激奮,直諫遭貶,這是揚名天下的大好事,為冊立太子爭國本,等到將來太子繼位,更有擁立之功!若論功勞,還有比擁立之功更大的嗎?

    於是,各種各樣的奏章以鋪天蓋地之勢發往通政司,堵住了文淵閣,也堆滿了萬曆的案頭。

    萬曆不能對此置之不理了,但他可沒有張居正那麼強硬而多變的手段,何況扳倒江陵黨之後,清流言官氣焰越發舒張,比當年更難對付,辦事他們不行,罵戰他們最拿手。

    萬曆終於開始嘗到了苦果,他別無他法,只好選擇了最笨的辦法——偷jiān耍滑,聲稱自己「頭昏眼黑,力乏不興」,裝病不上朝。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可有些人就是惹不得的,以為躲起來就能逃避,那也太小看大明文官的威力了,禮部主事盧洪春跳了出來。

    在奏折中,他這樣說:「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洩」,意思是萬曆年紀輕輕就得病,無非是在後宮裡和jiān妃鄭氏夜夜笙歌,出了腎虛的毛病。

    盧洪春籍貫浙江東陽,同樣是余懋學、顧憲成的江南小同鄉兼好朋友,當年就不遺餘力的攻訐江陵新政,萬曆曾經因此很欣賞他,可這次他把炮口調轉了過來,對準萬曆猛轟,立馬叫這位皇帝傻了眼。

    腎虛,普天下男人最惱火的兩個字,竟被盧洪春當著萬千臣民的面說了出來,廣佈於大庭廣眾之下,萬曆簡直快要氣瘋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空虛公子,他恨不得直接去爆盧洪春的菊花——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但他至少還有一個辦法,廷杖。

    盧洪春如願以償的挨了六十大板,然後余懋學、顧憲成組織了熱情洋溢的歡送大會,送他回了老家。

    接著,顧憲成這個最狡猾的傢伙使出了殺手鑭,在奏章中,他假模假樣的把鄭楨恭維了一番,稱她為賢妃,然後說如今太子不立,國本動搖,天下有疑在賢妃,我顧某人卻絕對相信賢妃會顧全大局,勸諫君王早立儲君,以釋天下之疑。

    你不是賢妃嗎?那就請你勸諫陛下,立王恭妃生的朱常洛為太子!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沒有比這更狡猾的奏章了。

    事實證明,鄭楨對付朱翊鈞很有一手,但和老jiān巨猾的文臣們鬥,她還嫩得很。

    「豈有此理!」

    光當——儲秀宮中傳出瓷器摔碎的聲音,鄭楨氣得滿臉通紅,坐在床沿生悶氣,她被顧憲成的奏章逼到了牆角,邀得賢妃之名,本來就是為了自己立後、朱常洵立太子做鋪墊,如果萬曆冊立了皇長子朱常洛,鄭楨一番辛苦又為了什麼?

    和現在的皇后,將來的太后比起來,賢妃算什麼?賢你個大頭鬼!

    順公公、龐保、劉成三位垂手肅立,大氣兒也不敢喘一下。

    「秦林,秦林在搞什麼鬼?!」鄭楨氣不打一處來,簡直想親自跑到秦林府上去問問他,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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