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1057章 顏淵盜跖
    中午時分,秦林接到了聖旨。

    宣旨大臣手捧黃綾聖旨出承天門,經西長安街直趨草帽胡同的秦府,沿途文武官員看到宣旨使者,紛紛把舌頭一吐,曉得這道聖旨的份量非同一般:頭前定國公徐文璧八梁冠、籠巾貂蟬,跨下逍遙馬,手托朱漆盤,內盛黃綾包裹的聖旨;禮部尚書沈鯉落後半個馬頭,戴六梁冠,著赤羅衣、束革帶、佩犀角環,儀態頗為瀟灑。

    尚衣監太監龐保、御用監少監劉成這兩個宮中大璫,往日出宮辦差必定耀武揚威,此刻卻只能跟在兩位大員的馬屁股後面吃灰。

    「東翁有喜事了!」孫承宗興致勃勃的告訴徐光啟。

    最近這兩天,兩1057章 顏淵盜跖位師爺一直守在承天門外,等著來自九重丹陛的消息——秦林並沒有要求他們這樣做,是他們自發,準確的說,是孫承宗格外積極,把徐光啟拖來的。

    徐光啟抬起頭,懵懵懂懂的「哦」了一聲,借用西班牙重型火槍的設計對槍支進行改進,以及雲南元謀縣發現的猿人頭骨,消耗了他比較多的精力。

    兩位師爺正準備離開,此時已經散朝,一群中低品級的文官也從宮中出來,看著徐文璧絕塵而去,他們個個垂頭喪氣。

    這伙官員認不得徐光啟,卻認得以前的同道中人孫承宗,個個面露譏誚之色,更有人揮著袖子一聲悶哼:「為虎作倀,斯文敗類!」

    徐光啟臉紅了半邊。孫承宗只是冷笑,拉著同伴就走,他已經看穿這伙清流的真面目,實不欲和這等人做口舌之爭。

    為首一位官員年紀三十多歲,白面微鬚相貌儒雅,看著徐、孫二人的神情是又憐憫又鄙夷,打著南直隸口音的官話長長歎口氣:「正道不行。jiān佞當朝,黑白不分,指鹿為馬。偏有士林敗類甘心助紂為1057章 顏淵盜跖虐,真是有辱名教、有辱斯文!」

    「對,朝中出了jiān臣!」

    路邊突然傳來幾聲附和。這群官員和孫承宗、徐光啟都被嚇了一跳。

    定睛細看,是幾個綾羅裹身、頭戴瓦楞帽的商人,帶著掌櫃和夥計,捧著一匹匹的絲綢樣品,從柵欄胡同那邊走過來,為首的商人穿著七品服色,看樣子也是捐了內閣中書的,朝方才說話的官員作揖:「聽先生口音,莫不是咱們江南人?不知認不認得無錫顧叔時?」

    這群官員互相看看,盡皆笑容莞爾。因為剛才痛罵jiān佞的儒雅官員,正是吏部郎中顧憲成本人。

    雖然沒能阻止朝命,但在此時此刻聽到家鄉父老相問,顧憲成也頗覺欣慰,朝江東之、羊可立、劉廷蘭、魏允中等同僚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急著道破機關,然後滿臉堆笑朝商人拱拱手:「請教這位先生仙鄉台甫,可是顧叔時同鄉?有何事找他?」

    在顧憲成心中,等這幾個商人再大讚自己幾句,然後才亮明身份,也算當著眾位同僚的面。上演一段佳話。

    孰料剛才那商人還沒答話,他後面幾個同伴就咬牙切齒的搶著道:「哼,顧憲成這烏龜王八蛋,好事不做壞事做絕,朝廷如今要拿問秦督主,便是他下蛆、拆爛污!」

    「秦督主有事,絲綢之路肯定遭殃,咱們剛從江南進的貨,豈不砸在手裡了?」

    「此是無錫顧某人搗的鬼,壞了咱們的事情,他敢回常州老家,成千上萬的機工都要吃他肉喝他血!」

    原來京師柵欄胡同是北地絲商雲集之處,秦林重開絲綢之路,江南的絲綢從京杭大運河運到直隸,絲綢販往西域的晉商和從江南運絲北上的江浙商人便在此談判、交易。這幾個商人都是江南有名的富商,聞得絲綢之路重開,有豐厚利潤可圖,便從江南收購了大批絲綢運到北地,目前還在和晉商討價還價。

    近兩天京師盡人皆知,秦林督師雲南,滅東吁、擒莽應裡、底定南疆,立下赫赫殊勳,朝廷的封賞卻遲遲未下,更有風聲傳出,說朝廷已對他生出疑忌之心,秦林功高遭忌,很有可能步于謙、胡宗憲的後塵。

    突然看到幾位貴官從宮中直趨秦府,由不得他們不胡思亂想。

    大明黨爭一起,向來因人成事,也因人廢事,譬如成祖駕崩,則鄭和下西洋成為絕唱,江陵黨倒台,新政便有疲軟之勢,如果秦林遭到罷黜,絲綢之路還能暢通無阻嗎?那些虎視眈眈的敵對派系,必定要從此下手嘛!

    絲綢之路要是出了問題,這伙商人肯定血本無歸。

    不僅如此,因收購絲綢漲價,江南機戶家家借債添本增加了織機,機工個個工錢上漲,大家正在熱火興頭上,在這時候兜頭潑下一盆冷水,不知多少人會因此虧本甚至破產。

    不遺餘力攻訐秦林的清流文臣,隱隱以新近崛起的吏部郎中顧憲成居首,或許他官職不是最大,但風頭出得最勁。

    顧憲成是江蘇無錫人,要是他真的一本參倒了秦林,絲綢之路再次中斷,江南從大絲商到種桑養蠶的千家萬戶通通都得折本,恐怕他要被家鄉的父老們千般日萬般**,指不定連祖墳都會被刨掉!

    江南商人巨富,社會地位很高,甚至官府都對他們多有仰仗,這些商人不是捐了內閣中書,就是捐的監生,根本不怕什麼,誤會方才幾位貴官過去,是朝廷要貶謫秦林,所以就在長安街上把顧憲成罵了個狗血淋頭——當然,他們並不知道眼前這位面色尷尬的官員,就是顧憲成本人。

    不過,會不會知道之後罵得更凶,乃至奮袖出臂,直接上演全武行呢?那可說不准了。

    顧憲成顧大解元登時愣在當場,他的臉色此刻真真可以開個染料鋪,紅的白的青的黑的黃的五彩繽紛,心頭自是百味陳雜:大明最重鄉誼,當著眾同僚的面被家鄉人痛罵,他窘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江東之、孟化鯉等同僚照樣瞠目結舌,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情,大夥兒面面相覷,都尷尬得無以復加。

    原本被指斥為斯文敗類的兩位師爺,同樣沒有料到會有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場面,徐光啟兀自愣怔,孫承宗已憋得滿臉通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劉廷蘭生性耿直,一張俊臉漲得血紅,梗著脖子道:「你們別胡說,這位顧……」

    「劉賢弟噤聲!」江東之反應快,一把摀住劉廷蘭的嘴。

    從柵欄胡同到這邊,街道兩邊都是絲綢鋪子,不少商人、掌櫃、夥計、挑夫都在探頭探腦的張望,沒聽說這些愚民都被秦林利誘,深恨顧憲成嗎?如果道破行藏,激動了公憤,愚民們一起衝上來,豈不糟糕!

    顧憲成也算得極為狡猾了,見勢不好衝著商人們拱拱手:「顧叔時嘛,他散朝時走的東華門,不在這邊……下官聽說此事乃朝廷公議,對秦督主無論賞罰,其實都不是顧郎中能做主的。」

    顧憲成平時最性喜攬事上身,這回卻老老實實說了回實話,只為抽身退步。

    幾個商人沒有得到實信,兀自不甘心,嚷嚷道:

    「豈有此理!顧憲成就罷了,咱們推行首出面去找申閣老,求他看在鄉黨份上,總要在朝廷打打圓場,不要壞了秦督主。」

    「就算人人湊份子捐輸報效,也要請他老人家極力挽回此事!」

    申時行是蘇州人,同樣是這群江南絲商的鄉黨,所以他們想打這個主意,一群人便和官員們告辭,自顧著找行首去了。萬曆年間賄賂公行,商人們激動之下在長安街當眾喊出「捐輸報效」四字,也算得一時奇景。

    「好險,好險!」江東之見商人去遠,這才把捂在劉廷蘭嘴上的手鬆開,又責備道:「劉賢弟恁地孟浪,這些愚民都是被秦賊蠱惑煽動的,俗話說眾怒難犯,待會兒激起了公憤,吾等豈不遭無妄之災?」

    劉廷蘭兀自憤憤不平,羊可立、李植紛紛相勸,要知道萬曆年間的百姓可不好惹,俗話叫作「一品大百姓」,平時納稅徵糧做皇上家的良民,可真要動了眾怒,就連東廠、錦衣衛也要挨揍的。

    顧憲成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便將袍袖一揮,雙手從背後交疊,看著天際浮雲一聲長吁:「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商人為了蠅頭小利,竟將盜跖視做顏淵……道不行乘桴桴於海,吾輩正人君子難道就此消磨?不,寧可一思進,莫再一思停,吾輩自當振作,粉身碎骨又如何?誓與jiān佞不兩立!」

    「好,好個誓與jiān佞不兩立!」江東之、羊可立紛紛大讚,眼中顧憲成的身影瞬間變得高大巍峨。

    「哈!哈!哈!」早被正人君子們忘在一邊的孫承宗,突然大笑三聲,然後問道:「真的只是江南商人才將秦督主視作顏淵?諸位儘管自說自話,學生不奉陪了!」

    眾位士林君子面面相覷,有的人握拳發狠,有的人面帶譏誚,還有人低下頭若有所思。

    孫承宗拉著徐光啟,一邊搖頭一邊笑。

    支持秦林的豈止是江浙絲商?兩浙福建廣東沿海討生活的漁民、水手,受惠於新政的三晉父老,薊遼邊境軍民,長城南北漢蒙兩族百姓,雲南永昌,湖北興國……

    如果全國百姓都說秦林是顏淵,那視他為盜跖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呢?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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