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泰從紫禁城出來,不,應該說剛離開鄭楨的儲秀宮,就被隱藏於暗影之中的無數雙眼睛盯上,現在這位國舅爺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維繫朝堂各派平衡的那根看不見的線。
鄭國泰的神情,並沒有人們之前預想中的,即將向秦林施展報復的那種揚眉吐氣,倒是鬱悶中帶著幾分無奈。他步行從西華門出宮,然後上馬,被一群隨從簇擁著徑直往南而去。
西長安街南邊的草帽胡同,就是如今東廠督主秦林的府邸,鄭國泰竟是直奔而去?
卻見鄭國泰到秦府門口下馬,命隨從將一張帖子投了進去,然後滿臉晦氣色的等在門外。
片刻之後秦府開了扇角門,胖乎乎的陸遠志走出來請,鄭國泰先是不敢置信,接著歎口氣,垂頭喪氣的跟著走了進去。
堂堂國舅爺、專寵六宮的鄭娘娘之兄來拜,秦府只開角門,秦林更不曾親自出迎,這派頭可大得很了,偏偏飛揚跋扈的鄭國泰,這回還真就忍氣吞聲了!
鄭家的隨從等在秦府門外,有的照料拴在上馬石上的馬匹,有的在附近茶館去買點心。
剛才持貼的隨從走到一處食肆,買了京師有名的褡褳火燒,就著滾熱的豆腐腦吃得正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兩下。
這隨從就算比光爺一夥稍微好點,卻也不算什麼善類,頭也不回就開罵了:「哪個龜孫子亂拍爺爺……呃?」
接下來的話被堵在了喉嚨口,然後吞回了肚子裡。因為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掌心放著兩小錠黃澄澄的馬蹄金,在燈光照耀下散發出迷人的光芒。
順著拿金子的手臂往上看去,是張平平常常混入人群就會很快消失的臉,現在這張臉掛滿了笑容,縮在灰色袍服的領口裡。
「我家老爺從宮裡出來就陰著臉……拜帖上寫著負荊請罪四字……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啊……」
片刻之後,隨從得到了金子。灰衣人得到了想要的情報。
鄭國泰裝著一肚子氣,被陸遠志引到了秦府第二進的花廳,正中間的沉香木太師椅上。秦林笑容莞爾。
陸遠志自行退下。
並無第二個人在場,鄭國泰心情稍微鬆了松,咬咬牙一記長揖拜下去:「秦督主。鄭某狂妄,多有得罪之處,請秦督主見諒。」
「國舅爺為何前倨而後恭?」秦林慢悠悠的站起身,雙手將腰桿彎成九十度的鄭國泰扶著站直了,看了看他那張被揍得不cheng ren形的臉,突然哈哈大笑。
鄭國泰羞怒已極,可他的脾氣離剛強二字實在差得老遠,想到剛才妹妹的嚴厲訓斥,就一點脾氣也提不起來了,滿臉尷尬的苦笑:「鄭某所行狂悖。舍妹已經教訓過了,將來再不敢胡作非為……總之.不管督主有什麼責罰,鄭某都一一領教。」
「哈哈哈哈,」秦林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伸手用力拍著鄭國泰的肩膀:「小鄭啊小鄭。你如果有你妹妹那麼深明大義,本督又何必出手懲戒?到此時此刻,你心頭還對本督有怨氣麼?」
鄭國泰腦子裡翁的一聲,看著秦林的眼神兒滿是不敢置信。
秦林暗笑著搖搖頭,草包就是草包,怪不得鄭楨不敢把事情都告訴這哥哥。否則還不知他要捅出多大的簍子。
就拿這次的花會來說吧,與民同樂四字,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為什麼萬曆不是和正宮王皇后賜下花會,而是要和鄭楨一塊,借鄭國泰之手呢?
須知從九重丹陛到小小縣衙,最要緊的就是揣摩二字,揣摩上意,揣摩君心,無論申時行這種老油子,還是張居正這號權臣,都深深領會此二字的關竅,單從花會這件小事,便能見微知著、舉一反三。
朝堂之上無小事,有的事情是面子,有的事情是裡子,萬曆和鄭楨有廢長立幼之心,借花會與民同樂是面子,試探士林輿論和民間反應是裡子!
可笑鄭國泰實在是個大草包,居然把奉旨舉辦的花會當作玩樂之事,借此大搞紈褲排場,炫耀鄭氏富貴,順便做點威逼利誘霸佔民女的勾當,關係鄭氏滿門將來富貴的大事,全然成了兒戲。
怪不得鄭楨知道原委之後氣得吐血,秦林教訓教訓她這個不成器的哥哥,實在是幫了她的大忙,感謝都來不及呢,哪兒談得上報復?
在秦林來說,畢竟鄭國泰還稱不上惡跡昭彰,鄭家沒發跡之前,這廝還經常被別人欺負呢,如今的劣行,倒有大半是被光爺一夥攛掇出來的,秦林敲山震虎,除掉那群潑皮惡棍,鄭國泰本身是個大草包,將來沒有無賴幫閒把他捧著慣著,也就做不成什麼壞事了。
算是替京師百姓除了一害吧!
鄭國泰再怎麼傻,秦林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加上鄭楨的態度,鄭國泰恍然大悟,望著秦林驚道:「原來,原來秦督主和舍妹……」
唉,別亂說啊!秦林連忙將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什麼我和你妹,說的好像有什麼jiān情似的。
鄭國泰連忙閉嘴,片刻之後又壓低了聲音:「從今往後,鄭某唯督主馬首是瞻……對了,舍妹有句話托我帶給督主,她說已經知道了督主的心意,一定設法讓督主得償所願。」
秦林也點點頭:「也替我回復娘娘,關係鄭家將來富貴之事,秦某必鼎力相助。」
兩人相顧而笑,至此才叫做不打不相識。
只不過,秦林對鄭楨所想心知肚明,貴妃娘娘的理解卻稍微偏了一點兒,再經過鄭國泰這個大草包轉述,也沒說清楚鄭楨是在聽到「秦林和永寧同游適景園」的消息之後,才讓他轉達這句話的。
「那麼,在下這就告辭了,」鄭國泰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便雙手作揖舉在胸前,打量著秦林的神色,一步步慢慢往後退。
在他想來,不打不相識,現在雙方既然成了盟友,秦林怎麼著也要送自己一下吧,這點面子是該有的。
孰料秦林端坐太師椅,連屁股都懶得抬一下,根本沒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鄭國泰大窘,不過反正他整張臉腫得像個豬頭,再怎麼尷尬也看不出來,只好忍著羞慚退到門外。
卻聽得裡頭秦林淡淡的道:「咱們兩邊究竟如何,實不可為外人道,就恕本督不遠送了,國舅出門之後應該如何,想必不用本督再教吧。」
鄭國泰這下真是傻了,良久才苦笑起來,輕輕拍了自己兩耳光:說你草包還真草包,兩邊訂立同盟密約本來就是隱晦之事,還要把關係暴露於人前嗎?正該反其道而行之啊!
片刻之後,鄭國泰仍然從角門走出了秦府,他腳剛剛跨出門檻,背後的陸遠志便冷笑兩聲,將角門砰的一聲關上,差點兒砸到國舅爺的後腦勺。
鄭國泰簡直尷尬到了極點,臉上青氣一閃,回頭看著秦府待要破口大罵,喉嚨口蠕動兩下,最終還是忍氣吞聲,但那種強自忍耐憤懣的神情,就算瞎子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哼!」鄭國泰氣咻咻的一甩袖子,灰頭土臉的上馬離開。
夜幕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看到了這一幕,鄭國舅迫於壓力赴秦府負荊請罪,秦林秦長官鐵定又「以德報怨」了,沒看國舅爺出來時那張臉?簡直黑成崑崙奴啦——還是腫成豬頭的!
花廳之中除了秦林已空無一人,他突然哈哈一笑:「鄭國泰已走,紫萱還不出來麼?」
張紫萱從後堂款款走出,深邃的眸子華彩斐然,笑容帶著點調皮,輕輕瞥了他一眼:「秦兄方纔所為,可是越來越有梟雄之風啦。都說宮中鄭娘娘是jiān妃,小妹看來,你和她真要算得上知己。」
秦林大笑,將張紫萱攬入懷中,捏了捏她的鼻尖:「胡說什麼,你才是朕的jiān妃!」
腹黑男對腹黑女嘛……
紫禁城,養心殿,早已過了晚點,鐘鼓敲過了初更,萬曆、閣臣和六部九卿還在秉燭夜談,商議此次平定南疆的善後。
緬甸平定,莽應裡、岳鳳被抓起來押到了京師,饒仁侃、蘇酇伏誅,永昌、施甸的戰後重建工作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當中,所謂善後,還能怎麼善?
無非是如何酬庸功臣而已!
這就有講究了。
秦林的滅敵國、擒敵酋的赫赫之功,近百年來實在首屈一指。戚繼光平倭禦寇,那是在本國抵禦外敵,並不曾將倭寇犁庭掃穴;王陽明勘定寧王之亂,更是老朱家子孫之間爭奪帝位的內鬥。
照說這樣赫赫殊勳,封公封侯都理所應當,遙想成祖、宣宗年間三征安南,出動成國公朱能、英國公張輔,其間折損名臣大將數員,先後喪師十餘萬,安南終究先服後叛,不肯歸服王化。
以此來對比,秦林的功績封個國公又如何?
可是,他實在太特出了、太耀眼了!
張居正死後的萬曆年間,因循苟且是官場通病,得過且過是從上到下的慣例,整個大明王朝正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中興盛世,緩慢卻無可挽回的走向毀滅。
唯獨秦林如異星劃破長空,東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西通絲綢之路,南平東吁王朝,所行之術正邪參半,所行之道則順天應人!
這樣一個以錦衣武臣起家的官場異類,又怎麼不遭到整個舊有體系的疑忌和排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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