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古是緬甸有名的糧倉,郊野連片的水稻田一眼望不到邊,過去的幾十年裡,孟、緬、撣各族農夫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耕耘、繁衍生息,承受著繁重的賦稅和徭役,為東吁王朝的擴張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兵員和糧食。
但現在,這片肥沃的土地已經被聯軍佔據,原野上大軍連營數十里,營寨層層疊疊,牛馬般任勞任怨的農夫躲回了家中,取代他們的是披堅執銳的戰士,投向東吁王朝首都白古城的目光,從馴服、畏懼和麻木,變成了仇恨、狂熱與貪婪。
農夫們倒是無所謂:撣族人很高興,因為聯軍的主帥是他們的同胞,來自孟養的傣族女土司思忘憂。
孟族人覺得,臣服於莽應裡和臣服于思忘憂,其實沒什麼區別,他們反正是打醬油,另外比較起來,後者還要寬仁一些。
緬族百姓經歷了最初的恐慌,也漸漸安下了心,因為女土司並沒有大開殺戒的意思,她拜訪了白古城附近有名的佛寺,請高僧大德出來安撫民眾,同時指派軍隊四下巡哨,禁止聯軍中的敗類做出jiānyin擄掠的行為。
所謂的敗類,主要指南掌國的軍隊,他們從西北方殺進緬甸境內,一路上搶錢搶糧搶女人,個個撈得盤滿缽滿,打到白古城下還不肯收手。
思忘憂剛下禁令時,南掌兵兀自不以為然,結果被砍了十幾顆腦袋才曉得厲害,南掌國王怕呀那款諾性情猥瑣、欺軟怕硬,紅著臉吵吵兩句,被聯軍中其他幾家嚇唬嚇唬,也就做了縮頭烏龜。
撣、孟、緬三族百姓頂禮稱頌,思忘憂威望大增,已有高僧大德宣佈她是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之女金鳳公主降世,乘吉祥如意的白象從西天而來,合該承繼阿瓦王朝法統,登極緬王之位。
思忘憂既然是金鳳公主。莽應裡就只能做大反派,魔鬼阿修羅。
不得不說,莽應龍、莽應裡父子太衰了,他們當政期間對內瘋狂搜刮、對外窮兵黷武,激起農民大起義,殘酷鎮壓之後不顧僧侶的求情,將七十名起義首領活活燒死,所以緬甸的高僧們都很不滿東吁王朝。以前耍嘴皮子的弄不過拿槍桿子的,現在逮住機會,當然要使勁兒報復。
其實,大師們的心眼也挺小的……佛也有火啊!
白古城北一片乾燥的原野,龐大的戰象排列如牆,精悍的各族武士來回巡哨,籐甲兵惡行惡相,刀斧手凶神惡煞,各族土司兵怪模怪樣。不是鼻穿銀釘、耳戴銅環,就是精赤雙腳,腰掛鈴鐺。
各土司各將領麾下兵馬數量不等。數座、數十座乃至上百座較小的營帳,圍著首領的較大營帳,而大大小小的營帳則如眾星捧月,拱衛著正中間一座頂上裝飾著金鳳的大帳,身穿大明制式盔甲的孟養精兵兩邊雁翅排開,又站著一頭極為稀有的白色大象,身軀高大雄壯,長長的象牙堅實瑩潤,身披華麗的鑲金盔甲。神聖而莊嚴,叫人疑心是不是三曼多跋陀羅普賢菩薩所乘的那頭白象。
高僧大德口中的金鳳公主,大明孟養宣慰使、聯軍統帥思忘憂端坐大帳之中,著明朝三品武官公服,烏紗帽兩邊平伸的展角足有一尺二寸。顯得分外莊重,身穿緋色盤領大袍,襯得小臉雪玉可愛,纖腰繫一條金銀花帶,沒有像漢官那樣鬆垮垮的繫在肚子上。而是恰到好處的勒緊,顯出了少女窈窕的身段。
這身衣服一穿,頓時展露天朝威儀,大軍連營五十里,戰象千頭、甲士如雲,傳檄四方豪傑響應,誰還敢將她做小女孩看待?帳中的思忘憂,小小年紀便經歷了血與火的淬煉,南征途中與各方勢力平衡周旋,早已非當年的懵懂小女孩,此刻星眸顧盼生威,也有了屬於她的王者氣象。
帥案左首坐著尹賓商,然後歹忠歹仁、鞏阿財朱順水、俞咨皋沈有容依次下去,其後是歸附的撣族將領。
右首是暹羅黑王子納黎萱、安南大臣阮松,耿馬、灣甸、木邦等土司,以及助戰的各族首領。
座位曾經有過變動,最初思忘憂故意把撣族將領安排到右首,與眾土司並列,但很快這些人就自己把座位搬到了左邊,還很委屈的向思忘憂抱怨:既然是同族,怎麼能讓咱們坐到外人那邊呢?
今天軍議,右首的位置照例又空著一個,遲到的自然又是南掌國王怕呀那款諾,他既不敢公開和思忘憂撕破臉,又捨不得攻破白古城的好處,就以這種近乎無賴的方式來表達抗議,眾人心頭不齒,卻也沒人願意和這麼個混賬王八蛋較真。
尹賓商看了看那空位,暗笑思忘憂果然深得秦林嫡傳,南掌兵在西北一路燒殺搶掠過來的,到了白古她偏要管起來,自是向緬人市恩賣好、接納人心,為將來登基為王打基礎了。
「何況,將來白古就是她所建新朝的根基……小小年紀有這般計較,倒也不枉尹某萬里迢迢來助她一臂之力!」尹賓商這樣想著。
殊不知思忘憂根本沒考慮那麼多,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秦林教給她的善良、憐憫和公正。
她看也不看那空著的位置,清清嗓子朗聲道:「諸位,莽應裡孤城死守,全仗白古城池高厚,咱們正可一鼓作氣將它拿下,到時候城中府庫財物、莽應裡宮中子女玉帛,我思忘憂分毫不取,盡數與諸位勞師!」
尹賓商微笑著點點頭,心說這小姑娘年紀不大,說話倒是很有點意思,怪不得秦督主要扶立她做緬甸之主,總算是找對人了。
東吁王朝窮兵黷武,數十年間搜刮的財富數量驚人,至於宮中的美女,連納黎萱的妹妹都在裡面呢,還能少了嗎?
各土司、各族首領前來助戰,大部分是趁火打劫,並不準備為思忘憂流血賣命,前些天猛攻白古而不克,已有人開始打出工不出力的主意,結果聽說攻下城池之後,府庫財富和宮中美女全都勞軍,一個個又回心轉意,拍著胸脯表示一定賣力死戰。
只有納黎萱心頭鬱悶,他是有意要吞併緬甸,至少要挖去一大塊領土的,可思忘憂破城不取府庫財富,其志在何處,也就不言而喻了,吞併緬甸變得不可能,至於領土嘛,她連南掌兵殘害百姓都要管,會割讓土地嗎?
「哎呀呀,好像本王錯過了什麼……」一個討厭的聲音在帳外響起,然後南掌王怕呀那款諾滿臉賤笑的走進來,雙手合十朝思忘憂行了個禮:「不好意思,睡過頭了,哈哈,遲到片刻,思宣慰千萬不要見怪哦。」
帳中眾首領全都皺眉,來的這位,行為實在太猥瑣了,遲到就算了,還要故意噁心人,掃思忘憂的面子。
「拿下!」尹賓商一聲大喝,身後七八名頂盔摜甲的陸戰隊士兵一擁而上,立馬將怕呀那款諾摁在了地上。
眾首領大吃一驚,尹賓商朝思忘憂抱拳行禮:「思宣慰,南掌王屢次遲到,分明藐視主帥、藐視軍規,請將其就地正法,以振軍威。」
秦林讓尹賓商助思忘憂建立威信,所以他不失時機的拿下怕呀那款諾。
眾首領驚駭震怖,南掌王好歹也是一方諸侯,說殺就殺,漢官的威風好大!
納黎萱更加心驚,金櫻姬坐鎮阿瑜陀耶,趁著雨季湄南河水位上漲,把龐大的林櫻號開到了城下,幾十門黑洞洞的大炮對準城池,已經夠讓他鬱悶的了,這個尹賓商一路上走來,也感覺相當心黑手狠,今天看來,確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厲害角色呀!
怕呀那款諾竭力掙扎,不停的高聲告饒,實在夠軟骨頭。
思忘憂低頭沉吟不語。
「思宣慰,請傚法夏禹誅防風氏!」尹賓商一揖到地。
這話就說得相當露骨了,夏禹大會諸侯,防風氏遲到,大禹便施加誅戮,試問禹王是什麼身份?這分明是叫思忘憂殺怕呀那款諾立威,將來登基為王時,看誰還敢反對?
「不,」良久思忘憂才搖了搖頭:「這樣做並不公正,本宣慰奉秦督帥敕令揮師南征,怕呀那款諾提兵來助,雖然有小過錯,卻不能掩其苦勞,不能因此就施加誅戮——放開他吧,南掌王,軍中不可兒戲,你今後再不要遲到了。」
怕呀那款諾渾身冷汗,魂靈兒都飛在九霄雲外,聞言如蒙大赦,跪著磕了兩個頭,才重新坐回位置上。
眾首領都笑,好在這位南掌王厚顏無恥,只當清風拂面。
「報——」傳令兵飛馬直入大營,於帥帳前下馬,「城西敵軍已經放棄了白古河防線,全部退回內城!」
什麼?!
首領們吃驚不小,白古城西面有片靠近白古河的低窪地,敵軍在那裡修築公事,與白古河連成一體,地形易守難攻,雙方在那裡曾經有過相當慘烈的拉鋸戰,沒想到莽應裡居然放棄了,直接縮回城中。
怕呀那款諾霍的一下站起來:「小王願移營過去,來日再戰,必不惜代價猛攻西城,報答思宣慰不殺之恩。」
唔,尹賓商暗暗點頭,原來思忘憂不學曹孟德,學的是劉玄德,饒這南掌王一命,換他奮勇爭先,思宣慰這份心機可不淺哪!
殊不知尹賓商把兩邊都猜錯了,思忘憂且不提,就是怕呀那款諾,也不是為了報答不殺之恩。
這傢伙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西段城池相對低矮,敵軍放棄白古河防線之後,那邊就要算防守薄弱環節了,搶先佔據那裡的有利位置,等到破城,便可大撈一筆。
剛逃得一命,又開始盤算撈錢,奇葩啊…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