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牛大力、陸遠志、東廠番役還是錦衣官校,全都歎服不已,草繩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東西,相反人人都見過甚至用過,那破爛的蒲團也是明明白白擺在眼皮子底下,露出了裡面的稻草,怎麼除了秦林,偏偏就是沒人想到其中的奧妙呢?
這就是思維誤區了,越是隨處可見的事物,越容易受到人們的忽視,看到破掉的舊蒲團擺在那裡,人人都會想裡面是不是藏著什麼要緊的證據,並且仔細搜檢,卻下意識的忽略了蒲團的填充物——稻草本身。
孫子兵法有雲,「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兇手巧妙的作案手法,便利用了「常見則不疑」,讓舊蒲團大張旗鼓的擺在人們眼前,偏就想不通其中的關竅。
即使草繩不是很牢固,和飛簷摩擦以及最後扯斷時有少許稻草掉下來,常樂寺塔的地面石縫裡生著許多野草,其中有不少枯黃的,有誰會注意到其中幾節枯草並非普通的雜草,而是填充蒲團的稻草呢?
秦林也不例外,他先看到第四層有三隻舊蒲團便稍起疑心,但還沒往這上面想,直到白霜華在第八層飛簷發現了一截兒斷裂的稻草,他才猜到了大概,再從地面找到些許碎稻草,終於洞悉了這條詭計。
眾人嘖嘖驚歎聲中,秦林微笑朝白霜華點頭示意,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在高塔的飛簷上找到血滴和稻草,對案件偵破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白霜華清冷的容顏,便帶上了三分和暖,仍舊高傲的昂著頭,可眼角眉梢已有些許笑意。
在場諸位驚歎秦林的神目如電之餘,也驚訝於兇手的jiān詐狡猾。
常樂寺的老方丈滿臉悲天憫人,口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高施主怎可於佛門淨地殺害高知府?虧得神鬼冥冥,天道昭昭。你處心積慮的布設什麼時空陷阱、利用敝寺暮鼓聲行兇、設草繩消失的障眼法,最終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吶!」
「可惜他已經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秦林沖老方丈笑笑。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方丈躬身合十,又歎口氣,搖搖頭。
不僅是老方丈,在場眾人也連連嗟歎。兇手如此jiān詐狡猾,設局如此精密,如果不是正好遇到了審陰斷陽秦督主,恐怕有很大的機會逃脫法網吧?
不過,兇手本人此時此刻卻很對不起旁人的讚歎,高昇像一灘泥似的軟在地上,臉色白中泛青,兩隻眼睛發直。
靠,這哪裡是設下精巧殺人佈局的狡詐之徒?分明是個事情敗露就拉稀軟蛋的貨色!
白霜華很不屑的撇撇嘴。這號人連白蓮教都不肯要的,只要被逮住,十有仈jiǔ做叛徒。
秦林使個眼色。陸遠志知道該自己出場了,胖子滿臉裝傻裝天真,眨巴眨巴小眼睛:「咦,奇怪了,這傢伙看起來,可不像能設下精密迷局的兇犯啊,未免太稀鬆了吧?」
不僅是番役弟兄,就連駱思恭帶來的錦衣官校都在暗暗點頭,在他們心目中。能布設這種複雜迷局,當著東廠督主和北鎮撫司掌印官,殺死一位待參四品知府,這兇犯可不是一般人兒,至少被抓住之後怎麼也得陰笑兩聲。梗著脖子咬咬牙齒,擺出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的氣魄吧。
陸遠志這問題問得太應景兒了,饒仁侃和蘇酇這兩位,臉上笑容依舊。心卻開始亂蹦亂跳。
秦林悄悄對胖子豎起大拇指,點點頭,鄭重其事的道:「對,高昇這傢伙看起來,怎麼都不像主謀,莫非是被什麼人收買的,其實主謀另有其人?」
高昇抖得更厲害了,整個身體像在篩糠。
牛大力不失時機的站到他前面,巨人的陰影居高臨下,瞪著銅鈴般的雙眼,把兩隻砂缽大的拳頭捏得劈啪作響:「說實話,免得受苦!想充硬漢,咱們東廠也有的是辦法炮製你!」
高昇並不是什麼武林高手,更不是心性頑強之輩,僅僅受人買囑犯案而已,殺人時還存著僥倖心理,被擒獲之後就徹底軟蛋了,此刻被牛大力一逼,登時魂飛魄散,一疊聲的道:「是是是饒大老爺府上管家讓我做的,許了我三千銀子,辦法也是他教的……」
嘶∼∼儘管人們有了心理準備,仍免不得倒抽一口涼氣,畢竟是一省的巡撫啊,雖說是管家出面,可背後真正策劃的人……
饒仁侃大急,駢指指著高昇,跌腳直叫:「你、你休要含血噴人!」
蘇酇目光凶狠的盯住高昇,神情陰惻惻的:「你可知誣告朝廷大員是重罪,當心滿門抄斬!你陷害一省撫台,究竟背後受何人指使?」
「對對對,受何人指使?」饒仁侃色厲內荏的叫道。
高昇立刻脖子往後一縮,滿臉可憐兮兮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和饒仁侃、蘇酇相碰。
一個為了三千兩銀子殺死主人的傢伙,既然不敢在廠衛的嚴刑之下硬挺,也不敢直面本省巡撫和巡按大人的詰問。
「哈哈哈哈……」駱思恭一直冷眼旁觀,終於冷笑起來:「饒老先生,蘇先生,事已至此,兩位就不必惺惺作態了吧?」
「駱都督,你這是什麼意思?」饒仁侃一副被激怒的樣子。
蘇酇皺著眉頭:「駱都督難道真的聽信這背主惡奴的一面之詞,懷疑饒老先生和本官?可笑,我們也是熟讀聖賢書的兩榜出身,為天子守牧一方,豈會做出這等事來!」
明明案件敗露,對方還強言狡辯,分明沒把駱思恭這個新竄起的北鎮撫司掌印官放在眼裡。
駱思恭性情陰刻,前番連遭挫折,這次終於被激怒了,眼角一跳,鼻子裡冷哼一聲,從懷中取出黃綾包裹的卷軸,沉聲道:「聖旨在此,雲南巡撫饒仁侃、雲南巡按蘇酇接旨!」
饒仁侃、蘇酇面色變得極為難看。遲疑著去接聖旨。
駱思恭總算扳回一局,他一邊展開聖旨,一邊用眼角餘光看了看秦林——陛下明詔給你,密旨給我,誰才當得起聖眷優隆四個字,還用問嗎?
哪知聖旨剛剛展開,蘇酇卻笑起來,然後饒仁侃也鬆了口氣。兩人同時吐出八個字:「此系中旨,臣不奉詔!」
明代有完備的朝政制度,單以聖旨形成而論,就有內閣票擬、皇帝批紅(多由司禮監代辦)、發付內閣、六科駁正等一整套程序,才是正式的聖旨。
沒有經過這套程序,由皇帝直接下達的聖旨稱為中旨,對武將、宦官和廠衛之臣來說同樣具有至高無上的效力,但文臣卻可以視情況不予奉詔。
駱思恭愣了,他是錦衣武臣。自然覺得皇權至高無上,對他來說中旨和聖旨沒有任何區別,卻沒想到饒仁侃和蘇酇居然豁出去。撕破臉不奉詔。
畢竟駱思恭出身世家,雖然精明強幹,但崛起得太順風順水,經驗上難免有所欠缺,突然遇到這種情況,他頓時有些著慌,片刻之後把牙一咬,準備喝令眾錦衣官校來硬的。
饒仁侃和蘇酇也往隨從後面退,雙方劍拔弩張。
「好啦。好啦,」秦林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百無聊賴的道:「饒老先生,蘇先生,你們應該還沒有找到那幾份要命的札子吧?」
饒仁侃和蘇酇大吃一驚。兩人的表情都變得極為難看。
駱思恭也打量著秦林,想從他臉上看出點端倪,暗自猜度莫非秦督主早知道那些札子在哪裡?
上行下達的公文稱為札子,莽應裡入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永昌知府高明謙雖然昏聵。卻也深諳官場之道,有很多札子將情況報到昆明,而饒仁侃、蘇酇也定會做出反應,將決策下到永昌,雙方的文牘往來那是免不了的。
但是現在,無論秦林公開調卷,還是駱思恭秘密調查,責任似乎全在高明謙身上,因為巡撫和巡按下行的札子,從留在昆明方面的底抄可以看出,他們一再要求永昌府方面嚴加戒備,而高明謙上報的情況,卻口口聲聲說莽應裡只是癬疥之疾,滋擾邊境之後就會自行回去,絕無深入內地的可能。
真是這樣嗎?
答案是否定的,別人或許不清楚,時任永昌通判的李建中卻看到過好幾份往來札子,高明謙雖然混賬,開始倒是真實情況往昆明報告了的,是饒仁侃、蘇酇的回復將他嚴斥,說邊境向來寧靜,毋須庸人自擾,高明謙才改了口氣,從此報喜不報憂。
上級欺下級,下級騙上級,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官場文牘往來之中,高明謙、饒仁侃、蘇酇樂呵呵的合稀泥,營造出一派天下太平的景象做給朝廷看,只可憐施甸百姓被蒙在鼓裡,不知多少人稀里糊塗做了莽應裡的刀下鬼!
貪官可惡,昏官尤為可惡!
不過永昌方面的往來文牘,並不由李建中這個通判保管,他後來急著出城組織抗擊緬軍的防線,也就把這事拋在腦後了,高明謙趁機從府衙偷走了文牘——對身為知府的他來說,這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施甸慘案之後,饒仁侃、蘇酇遲遲不往永昌發救兵,就是想讓莽應裡替他們滅口,如果廉潔正直的李建中一死,事情就好辦了,畢竟高明謙是和他們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秦林雷厲風行的行動,打破了他們的陰謀,高明謙也被革職待參,只好攜帶那些救命的文牘來到昆明,誰知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高昇犯案之後立刻被捕,並沒有機會去尋找和轉移那些文牘,而錦衣官校和東廠番役也對嫌犯和常樂寺塔做了最詳盡的搜查,同樣沒有找到文牘,那麼秦林得出結論就很簡單了:重要的證據還藏在某處,至今沒有被發現!
饒仁侃和蘇酇經歷了初期慌亂之後,漸漸鎮定下來,兩人不停的交換著眼神,根本不相信秦林能找到那些要命的文牘札子。
高明謙將那些札子視為救命稻草,必定藏得很隱秘,饒仁侃、蘇酇軟硬兼施套話,都沒能從他嘴裡套到有用的東西,最後蘇酇定下計謀,乾脆收買高昇宰了高明謙。
饒仁侃未雨綢繆,前段時間就派出管家以重金利誘高昇,經詢問原來兩個僕從都不知道有札子那回事,考慮到高明謙並沒有妻兒隨在身邊,以他的性情必定信不過其他人,只要他一死,那些藏在隱蔽處的札子,自然永遠不見天日了。
就算萬一有別的知情者知道那些札子的下落,以雲南巡撫和巡按御史的權勢,還怕不能收買他嗎?
此刻秦林提出來,饒仁侃和蘇酇認為,他也不可能找到。
駱思恭倒是立刻變了口氣:「難道……秦督主,您有線索嗎?」
「高明謙為什麼選擇住在常樂寺?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吧?」秦林笑嘻嘻的給出提示,「駱都督可以仔細想想,廟裡什麼最多。」
菩薩多,和尚多,香燭多……駱思恭感覺有點跟不上秦林的節奏,其實他也很不簡單,可秦林的思維,跳躍性太強了,一般人不適應。
倒是跟秦林跟了很久的陸胖子先給出答案:「佛經!」
「對呀,」秦林點點頭,「把幾頁公文札子藏在成千上萬的佛經裡面,是很巧妙的方法呢。」
老方丈聞言連連稱奇:「阿彌陀佛,高老爺住在敝寺,前段時間說心中苦悶,常去藏經閣借閱佛經,老衲還以為他官職被參革才如此,沒想到……」
饒仁侃和蘇酇頓時後背冷汗直冒,手腳冰涼。
「找到了!」半個時辰之後,常樂寺藏經閣,陸胖子揮舞著一疊公文札子。
藏經閣的最裡頭,大疊經書上落滿灰塵甚至蛛網密佈,可見極少有人前來翻動,但是就在原本放《大日如來真經》的位置,多了一本《兒歌三百首》,翻開一看,好幾頁札子就夾在裡面。
饒仁侃兩眼發直,胖乎乎的臉上黃豆大的汗珠顆顆滾落,蘇酇瘦長的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樑骨,軟軟的倚在門框上,眼神滿是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