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前線,蒲蠻關,通往永昌府治保山城的最後一道關卡,此時仍在明軍手中。◎聰明的孩子記住 超快手打更新 .◎
守關的士兵們已經極為疲憊,人人熬得眼睛裡血紅血紅,嘴唇乾裂掛著血絲,不少士兵掛了彩,重傷的在關內歇息,輕傷的則掙扎著不下火線——而且這時候,輕傷的標準也比以前提高了不知多少,被箭矢射中了肩膀、被刀劍砍開了皮肉、甚至被佛郎機火槍射了個血洞的士兵,都聲稱自己只是輕傷,簡單清洗包紮之後又回到了關牆上。
這些人大半都是永昌的子弟兵,身後就是府城,就是父母妻兒和家產田土,誰肯往後退一步?就算父母妻兒可以逃難,這邊地本來就貧瘠,難民缺吃少穿別提多可憐,前些日子從芒市從施甸逃來的難民那副淒慘之極的樣子,誰看著都心酸落淚,沒人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變成難民。
至於孟養兵就更不消說,他們本來就和緬兵有著血海深仇,莽應裡進攻孟養倒行逆施,除了殺害忠於中華的孟養宣慰使思個全家,對當地百姓也加以屠戮,幾乎每個孟養兵都有家人死於屠殺。
李建中仍然不知疲倦的鼓舞士氣、救治傷員,他的眼眶子烏青發黑,神情頗為憔悴,一身通判的正六品文官袍服又髒又爛不成個樣子,但他仍然堅持穿在身上,因為他是中國的官,正在替中華守土。
「這裡要加固一下,老趙,你快過來,這裡要多守上幾個人,剛才打得很險哪!」李建中指著一個靠近鯉魚背外側的垛口,剛才緬兵從那裡撲上來。差點就擊潰了防線。
李建中並不是個傑出的名帥。甚至連命令的口吻都帶著文官特有的客氣。
義兵首領老趙抓著頭髮苦笑:「李大人,您也看見了,我的人都填進來了。要不您讓閻千總……算了,我自己守在這裡。」
本來老趙想推給永昌兵的閻千總,可看到李建中懇切的目光。他立刻就放棄了。
連李大人這樣的文官都站在了第一線,還有什麼好說的?
李建中朝他深深一揖:「李某替永昌百姓謝過趙壯士。」
「永昌百姓該謝的是您!」老趙說罷臉稍稍有點紅,他自己的家也在永昌啊,說到底,李建中死守此地,也是保衛著他的妻兒老小和家宅田園。
李建中轉身又去巡視別的地方,一直保持著不溫不火的鎮定,從容不迫的神色給了士兵們極大的信心:看李通判的神色,這場仗雖然打得辛苦。終究是能打贏的吧。
啊,李建中一聲低呼,他只覺眼前一黑。腳步變得虛扶。踉蹌著就要倒下,就在此時。他用力咬了咬舌尖,痛楚讓精神變得清醒,他扶著堞垛重新站直了身子,還對著要來攙扶自己的士兵若無其事的擺了擺手。
身為名醫當然很清楚,舌為心之苗,舌血即心血,這樣做是壓搾生命力,大損壽元,但李建中此時什麼也顧不得了,他只想牢牢的守住關卡,不放一個緬兵過去。
絕不能讓永昌百姓也流離失所淪為難民,甚至被緬兵屠殺,保山絕不是第二個施甸!
「李大人,您這又是何苦呢?」思忘憂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李建中身後,看看左右無人,低聲道:「那位白姐姐傳來消息,秦將軍已經到了雲南,其實咱們可以退守保山,只要他一到,相信莽應裡不堪一擊的!」
思忘憂和秦林早有交情,當年京師之行多賴他的幫助,李建中卻不一樣,他在四川蓬溪、雲南永昌做官,一直是比較偏僻的地方,為人又非常正直,不肯利用裙帶關係陞官發財,所以至今沒有和秦林見過面,對自己女婿的信心反而不如思忘憂那麼堅定。
「思小姐所言有理,然而本官忝為大明永昌通判,為中華守土有責,可不止守住保山城啊!」李建中指了指腳下,苦笑道:「這裡也是大明朝的土地,施甸等處也是大明朝的國土,照說退到這裡就已慚愧無地,要是再退到保山,背城而戰,令百姓流離失所,豈不更加無地自容?能守住就盡量守住吧,再往後退就是保山城了!」
李建中憂心忡忡,擔心援兵趕來之前,就不得不退守保山,至少他在蒲蠻關多守一天,保山就能多一天時間的準備,守住的希望就大一分,哪怕為此耗盡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唉∼∼思忘憂長歎一聲,眨巴眨巴眼睛,在李建中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於是不再勸說什麼,而是看著關城之下。
連日苦戰,孟養女土司也憔悴不堪,本來明淨的眼睛彷彿蒙上了一層灰塵,不再神采奕奕,白嫩的臉頰也變得瘦黃,溫潤的唇瓣乾燥發白,少女青黑的頭髮也多日未曾梳理,胡亂挽成一團。
但此時此刻的她,何嘗不是蒲蠻關上最美麗的一道風景線?
世代受思家統治的孟養兵就不消說了,就是本地的永昌兵,心目中也把這位少女當作了偶像,每當她背轉身時,不知多少道目光默默注視,敵人衝鋒時,是她駕馭著白象出現在每一個最危險的地方,戰鬥間歇,她倚著白象喃喃低語,充滿少女稚氣的話兒又像歌聲般好聽,沖淡了戰爭帶來的傷痛……
就連出身門派的豪強世家子,本來是眼高於頂的,決心非書香門第的小姐不娶,但這些天下來,忽然就有不少人覺得那些足不出戶的小姐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倒是這位赤著雙腳,每每持著彎刀騎著白象高呼酣戰的異族小姑娘,反而有動人心魄的美,一種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美。
若不是顧忌著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顧忌著目前激烈的戰況,恐怕有不少人要向她提親呢!
「嘖嘖,這位思小姐真是女中丈夫,難得呀難得!」聚集在一塊的豪強子弟,背地裡發出了不知多少次讚歎。
這一次有所不同。隨著師兄弟的讚歎。劉劍仁扼腕歎息:「可惜呀可惜,這樣一位妙人兒,卻要和咱們一起死在關上。冰肌玉骨零落成泥碾作塵,豈不叫人憤懣麼?」
什麼?眾位師兄弟瞪大眼睛,緊接著又哀歎一聲。因為他們都想清楚了現在的處境,如果戰鬥繼續下去,接下來還是目前的局面,那麼自己和思忘憂都要死在蒲蠻關。
比起孟養兵和永昌兵,這些助戰的豪強子弟就沒那麼堅定了,有人當即說:「我們死了且罷,男子漢大丈夫為國捐軀而已,思小姐畢竟是女流,怎麼也要死在這裡。太可惜啦!」
「還不是朝廷大軍不至,」有人悶聲悶氣的來一句。
頓時抱怨四起。
畢竟都是些年輕兒郎,要是說捨不得自己性命而嚷鬧。大家都有點不好意思。就鬧也鬧不起來;說是不欲思忘憂香消玉殞,卻就理直氣壯得多了。
一個年輕人腦袋纏著浸血的紗布。咬了咬牙,走到李建中身前深深一揖:「李通判,草民有事請教。這裡距離保山城並不遠,為何不退守城中?那裡城池高厚,似乎更利於防守……我們大好男兒戰死沙場也沒什麼,思小姐豆蔻年華,何必陪著死在這裡?」
礙著李建中威望很高,這人沒把心裡話說出來,但意思也透了三分:李建中在這裡死磕倒也罷了,我們和思忘憂都是義務助戰,並沒有死守的義務,為什麼要陪你犯傻送死?
李建中拈著鬍鬚苦笑,他就算不懂兵法,也曉得保山城比蒲蠻關好守,但一則背城而戰,如果有個閃失就再無退路,城池必將遭受與施甸相同的命運,二則嘛,他身為六品通判,在這裡是最高指揮官,但到了城中,就是知府高明謙最大了,偏偏高知府最為膽怯,平素高談闊論,到了戰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時候換他來指揮,只怕一打起來就方寸大亂,反而……
那人見李建中沉吟不語,只當他已被說動,又喋喋不休的說長道短,意思是要從蒲蠻關暫且撤退。
突然思忘憂轉過身來,眼睛瞪得溜圓,脆生生的道:「吵什麼吵,緬兵又要打上來啦!誰要怕死誰先下去,李大人和我都不會攔的。」
被心上人一頓斥責,年輕弟子頓時臉紅了大半,又羞又惱:「誰怕死,誰要退?既然思小姐都不怕,我王孟言就一步不退,與小姐並肩戰鬥!」
思忘憂神色轉和,朝這人微笑著點點頭以作鼓勵,頓時王孟言心氣兒都高了八尺,美滋滋的想自己總算鼓足勇氣,把名字告訴思小姐了,總要在她心底佔據一席之地吧?
眾豪強子弟,十個倒有八個羨慕這王孟言,雖被思小姐斥責,總算把名字告訴她了,自然與眾不同。
殊不知思忘憂轉過頭去,根本就沒記住這人的名字,倒是默念著秦林:「秦大哥呀秦大哥,你什麼時候才到這裡?那位、那位白姐姐,是你的……嘻嘻!」
白霜華躲在密林深處,圓睜雙眼窺視著緬軍的動靜,眼底寒冰與烈火交織,雪白的紗裙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宛如梅花盛開。
她一手製造了緬兵和佛郎機火槍手之間的矛盾,引得他們互相猜疑,連續好幾天那個佛郎機頭子和莽應裡爭吵,以至於火槍手們抗議緬兵「暴行」,寧願守在一邊坐看緬兵吃癟,就是不肯上戰場相助。
蒲蠻關是鯉魚背的地形,異常險峻,緬兵的戰象難以展開,要靠西班牙火槍手提供火力才方便攻打,這下火槍手們作壁上觀,緬兵就倒了大霉,被偽丞相岳鳳驅趕著一批批死在關下,就是打不開易守難攻的蒲蠻關。
不僅如此,白霜華還施展輕功,翻山越嶺潛到關上,通報了秦林已經趕到雲南,即將領兵前來救援的消息,極大的鼓舞了士氣。
之後她又回到關下,潛伏於密林之中,尋機偷襲殺死離開營地的緬軍士兵和佛郎機火槍手,取得了不錯的戰果,當然,莽應裡、岳鳳、加爾德諾等人居於中軍營帳,七八萬大軍四面環繞,即使以白霜華的能耐也不可能去刺殺他們。
利用這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幾天時間,李建中加固了蒲蠻關的防禦,讓一些輕傷員恢復了戰鬥力,高明謙送來了一批新徵募的壯丁,思忘憂和孟養老兵加緊訓練他們,就連李建中的夫人趙氏也沒閒著,組織城中婦女趕製紗布、戰襖,烹製餌塊、米糕,送到了關上。
本來危危可及的局勢,因此而稍為緩和,蒲蠻關守軍總算喘了口氣。
可莽應裡和加爾德諾也不是傻子,岳鳳更是命人四處巡查,終於發現了蛛絲馬跡,曉得上了明軍的當。
於是他們重歸於好,緬兵和西班牙火槍手照舊聯手進攻,緬兵在前面當炮灰,威力強勁的火槍在後面盡情發揮,給蒲蠻關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這不,關下的緬兵又在準備進攻了。
高踞灰黑色戰象背上的莽應裡,拔出雪亮的彎刀直指關城,聲嘶力竭的叫道:「兒郎們,打開關城,直取保山,城中金銀細軟和婦人女子都是你們的!替本王拿下大理,從此立朝稱帝,你們都是本王的開國功臣!」
做開國功臣,那是岳鳳以下各級官將的事情,普通緬兵倒是對子女金帛更有興趣,緬甸畢竟貧瘠,想到保山和它身後赫赫有名的大理城,必定有許多值錢的東西和花一樣美麗的各族少女,緬兵的眼睛都紅了,嗷嗷叫著撲向關卡。
「西班牙的勇士們,」加爾德諾也呼喝著,朝關卡揮了揮手:「為了上帝和國王!」
潮水般的緬軍撲向關城,他們在督戰隊的催促下完全不計生死,西班牙火槍手利用人肉盾牌做掩護,將一排排子彈潑向關城,打得蒲蠻關上石屑紛飛,不少守軍悶哼著倒下。
思忘憂騎著白象敢住,大象嘶吼著四處應援,女土司用喂毒的弩箭殺死了一個又一個緬兵。
李建中也身著官袍烏紗,站在顯眼的位置,他的存在就代表了大明朝廷依然守在蒲蠻關上。
越來越多的緬兵撲向關城,隨著防守力量被削弱,各處越發危險。
關下,莽應裡、岳鳳和加爾德諾笑容滿面,這座抵抗良久的關城,看來是要被拿下了。
白霜華暗暗著急,幾次三番想衝出樹林。
正當危機關頭,蒲蠻關後突然響起三聲號炮,聲震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