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負責關防內外的番役們非常客氣,牛大力絲毫不敢怠慢兩位貴客,魁梧的身子彎得好像比饒仁侃還矮三寸,一張撲克牌似的方臉擠出了難得的笑容,言必稱大人先生,與招呼沐昌祚時全然不同。
行轅外面等著的官吏們見了心頭暗暗納罕:雖然說文貴武賤,但沐昌祚好歹是永鎮雲南的黔國公啊!再者,秦林自己也是武職出身,又何必厚此薄彼?
饒仁侃和蘇酇卻暗自得意,秦林哪是厚此薄彼,分明就是前倨後恭!在沐昌祚那裡碰了個大釘子,又想從他們這邊打開局面。
秦林在照壁底下等著迎客,他低著頭踱來踱去,時不時看看天空,神情頗為煩躁不安;可遙遙看見兩位客人之後,他立刻將憂愁煩惱收斂起來,左手輕按腰間玉帶,右手抖了抖寬大的袖口,擺出少年貴官的雲淡風輕派頭,緩步輕搖的迎上幾步。
饒仁侃浸淫官場小三十年,蘇酇更是頗有機詐權謀,老遠便把秦林這番神色變化收錄眼底,登時心頭好笑,暗道這廝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機變,假以時日未嘗不是大明朝的一員名臣,只可惜他畢竟嫩點,城府比起浸淫官場的老前輩,那還差著不少呢!
「下官拜見秦欽差!」饒仁侃和蘇酇一起躬身行禮。
秦林連忙上前扶起,笑容滿面:「豈敢豈敢,兩位先生守牧南疆,功名垂於當世,本欽差在京師時常常耳聞哪,仰慕已久,仰慕已久啊!」
這話說的就越發露骨了,秦林的差使是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撫諸夷。奉命整肅雲南官場、都督南疆戰役。結果除了昨天初次見面,這才是頭一次正式會晤,就把高帽子甩了出去。開弓不放箭的故智還怎麼用?
兩位貴客口頭遜謝,心中則越發篤定:到底是少年心性,操切二字做個考語。那是斷斷乎不會錯的。想必老丈人困守前線,秦督主有些坐不住了吧。
賓主雙方到二堂落座,寒暄幾句,秦林吩咐把兩位師爺叫來。
孫承宗和徐光啟此時聲名不顯,只是個秀才身份,饒仁侃和蘇酇也沒多看重他倆,只當是尋常的幕賓,瞧在秦林份上敷衍幾句,面子上倒還過得去。畢竟東主和幕賓以朋友相稱,大家算是平等的。
攀談良久,漸漸入港。徐光啟就拱拱手。有些不解的問蘇酇:「學生有困惑,請蘇巡按解疑。武臣勳貴出身紈褲,各地皆有橫行妄為之事,這雲南的黔國公,聲光究竟如何?」
這……蘇酇故作為難的稍微沉吟,就乾笑道:「黔國公對朝廷忠心耿耿,那是一點不會錯的,不過、不過畢竟武勳世家出身的紈褲膏粱,禮儀文字上稍稍粗疏些,那也是人之常情嘛,哈哈。」
蘇酇這話點到即止,徐光啟卻已全然明白了,和孫承宗互相看看,兩人都面有憂色。
孫承宗用力拍了拍桌子,茶碗蓋兒跳起來叮噹作響,憤然道:「不瞞兩位先生,剛才黔國公到行轅傳見,他、他竟然以勢壓人……唉,不說也罷……豈有此理,難道雲南不是朝廷治下嗎?今日對秦欽差尚且如此,昔日對雲南文武官員更不消說了。饒巡撫、蘇巡按,國朝體制向來以文馭武,兩位在雲南久矣,豈能甘心受他侵凌!學生實為兩位先生扼腕一歎!」
還別說,孫承宗黑臉短髯,一副骨氣如鋼鐵的凜凜之態,這麼憤然作色也真有幾分鼓動人心處。
秦林假裝漫不經心的用蓋兒撇茶碗裡的浮沫兒,眼角餘光卻在兩位貴客臉上打轉,而且還顯得有些緊張。
只可惜孫承宗這番話說給別人聽倒也罷了,饒巡撫蘇巡按是何等人物,聽了差點沒笑掉大牙:這是學觸龍說趙太后,還是藺相如完璧歸趙?任你縱橫家使盡三寸不爛之舌,吾輩穩坐釣魚台,巋然不動!
饒仁侃和蘇酇互相看了看,都把眉頭皺起,裝出格外為難的樣子。
良久蘇酇才拱拱手:「孫世兄說的不錯,唉,只可惜雲南官場受黔國公浸潤久矣,沐家世鎮雲南威福自專,我輩雖有心扭轉乾坤,固耐無力回天,也只能請秦欽差明察秋毫,從中設法周旋了。」
好一招太極雲手,又把球推到了秦林那邊!
秦林不得不說話了,他擱下了茶杯蓋兒,抬起目光掃了掃兩位客人:「本欽差這趟差事,還要仰仗兩位。方才黔國公不肯出兵,說糧草尚未備齊,是兩位遷延時日,本欽差想著兩位官箴甚好,斷不至於此,恐是刀筆小吏誤事。或者與黔國公交接有誤吧?」
那是當然!饒仁侃和蘇酇拍胸脯保證糧草早已齊備,都是黔國公從中作梗,援兵才遲遲不能發往永昌前線。
這兩位心裡頭清楚得很,秦林老丈人在前線苦戰,他怎麼會不著急呢?這時候誰要和他鬧彆扭,誰就得直面欽差大臣的怒火。
就算不怕他,卻也沒必要去硬頂吧——黔國公沐昌祚已經和秦林鬧翻,按照那位爺的德性,就算一切準備就緒,秦林要發兵出去,他還不得拖上十天半個月的?
所以饒蘇兩位乾脆利落的把責任全都推到了沐昌祚身上。
「國公爺想是安閒久了,聽說弓馬有些生疏……」饒仁侃吞吞吐吐的說著,看了看秦林臉色,又把話鋒一轉:「哈哈,當然這只是本都堂瞎猜,國公爺忠勤王事,想要等大軍雲集、糧草齊備再進兵,以策應萬全,這也是有的。」
蘇酇歎口氣:「饒都堂啊饒都堂,你又何必如此曲意優容?罷罷罷,蘇某再不置喙,免得在秦欽差和黔國公之間做了惡人。」
這兩個把紅臉白臉唱得精彩絕倫,秦林也不得不佩服三分,卻假作不知,摸著下巴思忖道:「既然如此,便是黔國公托詞遷延了,兩位又何必包庇於他?哼。家岳江陵相公抓過沐朝弼。難道本督就抓不得沐昌祚!」
說到這裡,秦林咬牙切齒,神情頗為失態了。
「秦欽差慎言。秦欽差仔細!」饒仁侃似乎被嚇到了,神情頗為惶急。
蘇酇卻在旁邊皮裡陽秋,假裝說饒仁侃優柔寡斷。暗地裡給秦林火上澆油。
「沒得說了,明日便去點檢糧草庫,看那沐昌祚還有什麼話說!」秦林惡狠狠的敲了敲桌子,「若他不盡不實,也怪不得本欽差獨斷專行了!」
說罷,秦林氣咻咻的端茶送客。
兩位貴客誠惶誠恐的辭別出去,秦林照樣送到照壁底下,沿途饒仁侃還軟磨硬泡的勸秦林,不要一時衝動。和沐昌祚爭起來。
但是一回到自己的轎子裡,饒仁侃和蘇酇笑得肚子都痛了。
於秦林,沐昌祚對他老丈人見死不救。於沐昌祚。秦林的另外一個岳丈張居正,曾經抓過他老爹。這也是不小的仇怨,兩邊卯上了,那就難得解開啦!
不管是秦林抓沐昌祚,還是沐昌祚反而將秦林的軍,兩邊鬧得不可開交,這雲南的局面只會更亂,到時候誰還來查他們倆的事情?
「快,快行文布政使司,把糧倉的關防交給沐昌祚!」饒仁侃說罷就拍著轎槓子直樂,糧食都在藩庫,行文只消一張紙就劃給了沐昌祚,又是前段時間就備下的,日期都寫得早,到時候等秦林去查,就有樂子可以看啦……
秦林站在照壁底下,一直目送兩乘轎子遠去,然後莞爾一笑,甩著袖子大步流星的往裡頭走。
徐光啟和孫承宗跟在他身後,兩位後來聲名卓著的師爺,這會兒還是頭一次和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滑頭面對面交鋒,畢竟年紀還輕,心底那股子激動是掩飾不住的。
「原來國朝這些個大人先生。也不過如此!」孫承宗很有點不屑的味道。
徐光啟嘖嘖連聲:「若不是東翁信重,徐某不知何日才能與封疆大吏同堂而坐!東翁待學生真肺腑至誠也!」
孫承宗和徐光啟看著秦林的眼神兒,都帶上了感激,即使是舉人身份,面見封疆大吏的機會都非常少,何況他倆只是秀才?並不是要借此和饒仁侃、蘇酇拉關係什麼的,而是這種經歷本身非常難得,不管將來以科舉正式踏入官場,還是替達官顯貴做幕賓,「隨秦林欽差雲南,與巡撫、巡按等官贊劃機宜」的資歷都是響噹噹的。
秦林很老道的拍了拍他倆的肩膀,溫言勉勵:「剛才你們倆表現得算不錯了,不過演技嘛,還得向饒仁侃和蘇酇學學,看看人家,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都快把戲文唱完啦!」
孫承宗和徐光啟連連點頭,覺得秦林這話不錯,但再怎麼說,饒仁侃和蘇酇也趕不上督主您哪,那才那段才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咱們學您就夠啦!
他們倆對秦林越發敬仰了,可憐兩位後來的帝師輔臣,在青蔥歲月慘遭忽悠,只怕被秦督主賣了,都還要幫著數錢呢!
∼∼∼∼∼∼
秦林和雲南總兵官黔國公沐昌祚撕破了臉,沐昌祚從欽差行轅拂袖而去,據說回府之後就暴跳如雷,接著就生起了重病,下不得床。
欽差秦督主則緊鑼密鼓的佈置調查,兩位師爺把雲南的文武官吏挨個請進去,收了不少的孝敬,同時話裡話外都在拐彎抹角打聽沐昌祚,看樣子是要找他的麻煩。
兩邊鬧成這樣,無非秦督主拿下沐公爺,或者沐公爺夠勁,逼得秦欽差鎩羽而歸,總之發兵永昌府的事情,看樣子近期是沒指望了。
饒仁侃和蘇酇再也不必徒做惡人,當初沐昌祚急著出兵,他們找千般理由萬般借口扣著糧草不發,又在公文手續上處處掣肘,現在沐昌祚「病倒」了,這兩位卻比誰都積極,忙得腳後跟打屁股,半天光景就把該辦的全辦齊全啦!
看好戲嘍!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有提點兵備的職責,到昆明校場點檢將士——只怕點檢是假,給沐昌祚來個下馬威是真吧。
饒仁侃、蘇酇和昆明方面的文武官員,包括三司、首府、首縣等官全都到場,都等著秦欽差發作起來,和黔國公鬧翻的好戲。
西教場密密麻麻的排滿了川軍,火紅的鴛鴦戰襖,珵光瓦亮的盔甲,大刀長矛、鳥槍土銃,正是當年曾省吾、劉整兩位平僰人之亂,一直留下來的精銳之師。
只不過,人人臉上除了精悍之氣,都帶有點鬱悶,因為前段時間被按察使李材奏請調入雲南備戰,結果李材反而被逮捕進京下了詔獄,這支精兵就困在了昆明,既上不了前線,又回不了四川老家,所以很有些鬱悶。
點將台下,南營坐營官劉綎白臉上三綹長鬚,身穿密密匝匝的魚鱗甲,頭戴明光鐵盔,錦戰袍、獸吞口,旁邊四名小校捧著他那把一百二十斤的大刀,端的是威風凜凜。
秦林騎踏雪烏騅,東廠番役左右相隨,一路煙塵來到校場,站上了點將台。
昆明眾官都暗笑起來,欽差大臣點檢,怎麼都該是總兵官出來應對,偏生沐昌祚裝病,只來個游擊將軍銜頭的坐營官,秦林臉上須不好看。
就在此時,又是一道滾滾煙塵從昆明城中席捲而來,看方向卻是沐王府那邊!
眾官納罕,難道沐昌祚嫌裝病不夠,還要當面來拂逆欽差?這卻有點過分了,只怕將來朝廷面上不好交代……
饒仁侃和蘇酇卻笑容滿面,沐昌祚當面和秦林鬥起來,那才叫好看呢!
卻見黔國公沐昌祚騎逍遙馬,金盔銀甲燦若朝霞,身後扈從如雲,旗幟遮天蔽日,格外聲勢浩大。
到了校場,這位國公直接上了點將台,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朝著秦林屈一膝跪下抱拳:「雲南總兵官黔國公沐昌祚,率麾下健銳,請欽差秦督主點閱!」
饒仁侃喉嚨口咯的一聲,蘇酇同時面皮煞白,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大眼瞪小眼:這是怎麼回事?秦林和沐昌祚不是水火不容嗎?
秦林目光往這邊一掃,似笑非笑:老子演戲而已,你們還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