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來更了永昌前線官兵浴血苦戰的時候,昆明城裡的文武官員也沒閒著,但並非為措置機宜、增派援兵、籌備糧草而殫精竭慮,卻是為了迎接欽差大臣的諸般事務,忙了個焦頭爛額.大明乃禮儀之邦,這上下尊卑的禮儀制度是斷乎不能亂的,不管來的這位欽差大臣是驢子是馬,也不管雲南這邊的官們是烏龜是王八,到時候該郊迎就得郊迎,該磕頭就得磕頭,哪怕你肚子裡罵得沸反盈天,再擺**陣把欽差大臣耍得暈頭轉向呢,面子上的功夫那是絕對不能有絲毫疏漏的。
更何況南下的秦督主是有名的心黑手狠,欽差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撫諸夷,這差使也足夠嚇人,雲南官場上都有點提心吊膽,盤算著怎麼應付他老人家——不少官員已備好了上下打點的銀子,還托人往京師打聽秦督主的隨員,想在裡頭找個靠得住的到時候拉拉皮條,甚而有那熱衷功名的,拐彎抹角打聽到秦督主年輕好色,便花重價買來頭等的揚州瘦馬,預備獻上去討他歡心,好替自己做個進身之階。
好在日子還長,這些事情都可以慢慢準備……
自雲南巡撫饒仁侃、巡按御史蘇酇一下,人人都掐著手指頭算日子,算來算去,秦督主南下沿途要派差拉夫,想他少年得志的心氣兒高,肯定要擺出他的欽差儀仗抖抖威風,另外前番被貶吃過苦頭,這才是頭一次以欽差身份出京遠行,這需索的心想必也不小,一路上軟的硬的總要搜刮一二,按慣常的例子,再過兩個月,也不見得能摸到雲南的邊兒呢!
再者,俗話說得好,哪怕官清如水、自有吏滑如油,又有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算秦督主少年意氣,不拿不要不抖威風,手底下那群隨員都是跟著他吃過大苦頭的,不伸手撈一把來貼補貼補?到時候恐怕秦督主也只好睜隻眼閉只眼吧。
所以雲南官場篤定得很,按部就班的準備著,總要面面俱到才好。
誰也沒想到,秦督主如肋生雙翼,竟飛雲掣電般趕到雲南,而且入境第一天就來了個下馬威,毫不留情的摘掉了沽益知州的烏紗帽!
登時雲南官場就嚇毛了,文自布政使以下,武自都指揮使以下,全都一邊派心腹家人騎上快馬,星夜趕往沽益州那邊打聽消息,一邊在城中忙著迎接欽差的各項事情:鋪陳欽差行轅、採買珍饈飲食、僱請高手廚子……連南戲班子都備了三個!
別的官員倒也罷了,首府雲南知府,首縣昆明知縣,這兩位真累得成了死狗!(貓註:明代雲南政區比現在大得多,包含東南亞一些鄰國,然後首府也叫雲南府,相當於現代的昆明市,首縣是昆明縣,所以有省級的雲南巡撫、雲南布政使,也有府級的雲南知府)
派往沽益州打聽消息的人沒來得及回報,倒是曲靖知府很清楚上司和同僚的焦急心態,用急報不停的傳來滾單,說欽差秦督主在沽益州立威之後並沒有久留,休息一夜便趕往曲靖府城,接著馬不停蹄又趕往昆明,現在本府隨侍左右,請各位先生放心。
頓時曲靖知府贏得了上司和同僚的交口讚譽,彷彿成為了雲南官場的救星……
秦林從陸涼州、宜良縣一路奔赴昆明,沿途府州縣忙不迭的出迎,又將滾單雪片般往昆明發去。
秦督主來得好快!
昆明方面的官員掐著時間,到了秦林抵達的那天,闔城官員往東南方出城十里,等在從宜良過來的官道旁邊。
十里長亭建在滇池邊上,眾文武官員按品級次第排序,各自的僕人備下板凳、馬扎、茶水,官員們坐著休息,等那位來勢洶洶的秦欽差。
以副都御史銜巡撫雲南的饒仁侃當然位列第一,其後是布按都三司、巡按御史、雲南知府等官,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正襟危坐,彼此間說話也輕言細語,時不時眺望遠方,等欽差一到就要列隊相迎。
不過,雲南最大的官員並不在官員當中,這一代黔國公沐昌祚是唯一待在長亭裡面的人。
長亭裡鋪設了猩猩紅的織金地毯,四面垂著幔帳,紫銅香爐裡焚著上好的龍腦香,中間設涼竹躺椅,沐昌祚舒舒服服的斜躺著,四名挽雙丫鬢的侍女,打扇的打扇,斟酒的斟酒。
不需要別人挑撥離間,沐昌祚就已經很看不慣秦林了!
上代黔國公,也就是他爹沐朝弼,驕奢淫逸、橫行不法,被張居正設法逮捕,軟禁起來,沐昌祚雖然因此而提前承襲了老爹的爵位,卻因此顏面大失,於是深深的恨上了張居正。
眾所周知,秦林是張居正的女婿,和江陵黨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這已經叫沐昌祚分外忌憚了,偏偏秦林一到雲南就毫不客氣的拿下了沽益知州,在沐昌祚眼中,這樣的強勢簡直近於挑釁。
所以他故意要在雲南的文武官員面前表現出滿不在乎,讓他們看看,我沐家並不怕秦林,朝廷許我沐家永鎮雲南,這裡是我的地盤!
果然,文武官員投來的目光有羨慕也有敬畏,讓沐昌祚頗為自鳴得意。
饒仁侃朝蘇酇低了個眼神:看來用不著咱們出言挑撥,黔國公就要和秦督主槓上了。
蘇酇笑笑,忽然站起來朝長亭走去,笑容很快的從臉上斂去,換成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這時候文貴武賤,巡按御史的職權又很大,所以只是個七品文官,沐昌祚也很給他面子,從躺椅上坐直身子,請他入內攀談。
「蘇老弟,幹嘛愁眉苦臉的?」沐昌祚大大咧咧的揮了揮手,「不就是個欽差嗎,沒事兒,他要識趣便好說,他要不識趣,本國公和他打御前官司去!」
蘇酇長揖到地:「學生之憂非為自己,實為國公爺。」
哦?沐昌祚眉頭一掀。
「秦欽差奉旨而來,且雲南前番戰局不利,失了施甸縣,他要是咬住這點不放,恐怕……」蘇酇說到這裡就欲言又止,四下看了看,又拱拱手:「國公爺似乎不宜太過自矜吧?下官聽說這位秦督主少年心性,極為爭強好勝,在沽益州的行徑便可見一斑。為雲南官場計,也為國公爺計,還是多容讓他三分罷!」
啪!沐昌祚面紅耳赤,手在躺椅扶手上重重一拍,霍的一下站起來:「蘇先生,多謝你這番好意,但本國公也不是泥捏的、紙紮的,他嚇不倒誰!你們怕他,本國公不怕,而且勸你們也不必怕!」
蘇酇再三「好言相勸」,無奈沐昌祚氣咻咻的全然不聽,他只得拱拱手,彎著腰退了出去。
看著沐昌祚那副暴跳如雷的樣子,蘇酇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沐昌祚這人色厲而內荏、好名而無實,實際上就是個喜歡虛張聲勢的草包——要不當年豈能被張居正唬住,乖乖的讓人家把他爹抓走了?
偏是這種人最怕別人看不起,一旦受人所激,便會蹦起來八丈高,嚷嚷得比誰都大聲,好像渾身上下都生滿了刺兒。
饒仁侃已將蘇酇的所作所為瞧在眼裡,等他回到官員的隊伍之中,抽個空子便低聲笑道:「蘇賢弟好手段。」
「撥弄紈褲膏粱之輩罷了,何足道哉!」蘇酇笑笑。
確實如此,現在沐昌祚就被蘇酇架了起來,一個人坐在躺椅上生悶氣,本來他還是準備等秦林現身,就立刻從長亭走出去,率領雲南文武官員迎接的,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哪怕確如蘇酇的判斷,沐昌祚色厲而膽薄,至少現在他有膽子和欽差別別苗頭,世間已無張居正,誰還能拿沐王府怎麼樣呢?
「來了,來了!」急遞鋪兵持著滾單,一路跑得煙塵滾滾,老遠就扯著嗓子大聲吼道。
被雲貴高原的暖陽曬得昏昏欲睡的官員們,頓時精神為之一振,紛紛站起身來,各各按照官位和品級列隊。
好快!就在鋪兵急報之後最多兩柱香的時間,只見東面宜良方向一票塵頭沖天而起,飛快的朝著這邊過來。
那塵頭不甚大,卻格外的高,雲南都指揮使是有經驗的,立馬告訴同僚:「這塵頭窄而高,是數十人縱馬疾馳的,喝,欽差大臣就這般心急火燎麼?」
大明官場就講個禮儀尊卑,要從容不迫,羽扇綸巾風裊裊,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才叫有派嘛,欽差大臣跑得汗流浹背,那和鋪兵又有什麼區別?
到底是少年心性,行事未免操切!
雲南官員們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判斷。
說歸說,該怎麼還得怎麼,等到那一路煙塵越來越近,雲南官員也列好了隊伍,只差著涼亭裡巋然不動的黔國公沐昌祚。
大多數官員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兒,秦林就乘著踏雪烏騅來到了跟前,只見他錦袍玉帶沾滿灰塵,馬兒跑得汗水津津,一張年輕的臉在雲貴高原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銳氣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