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994章 希望與期盼
    秦林彷彿從天而降般駕臨雲南,並且在入境後的第一天,就罷黜了態度怠慢的沽益知州,無比強勢的態度,簡直稱得上專橫跋扈,消息如一塊大石頭扔進平靜的水面,在雲南官場這灘死水裡頭驚起了道道漣漪,並且很有可能成為滔天巨浪!

    駐節昆明的饒仁侃,身為職權甚大的副都御史,巡撫雲南兼建昌、畢節等處地方贊理軍務兼督川貴糧餉,他聽到消息之後居然有半柱香的時間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衙署在同城的雲南巡按御史蘇酇,很快就來到了巡撫衙門。

    大明朝有很多省份存在撫按不和或者督按不和的現象,因為大小相制,二三品的總督巡撫握有實權,並且往往是官場前輩,屬於既得利益者,而七品巡按則是官場新銳,滿心想著要參倒一員大吏,從此揚名四海,所以通常把矛頭指向本省擁有實權的官員。

    但雲南的情況與眾不同,巡撫饒仁侃和巡按蘇酇的關係非常好。

    得知蘇酇來拜,饒仁侃忙命令僕人:「請他進來,不,算了,老夫去迎他吧。」

    巡撫大人一直迎到了儀門,即使是兩人關係親厚,以前蘇酇也沒得到過這樣的待遇。

    蘇酇倒是不慌不忙,衝著饒仁侃鞠躬如儀,連聲遜謝說當不得饒先生如此紆尊降貴。

    「蘇老弟,都什麼時候啦,咱們肝膽相照,還講這些客套嗎?」饒仁侃慌忙將蘇酇扯了進去,腳步匆匆的走到二堂。

    身為本省封疆大吏,倒不必去邊境上迎接欽差大臣,等在省城昆明。秦林抵達前一天前面的府州縣就有滾單一張張發過來。他們這邊做好準備,郊迎三十里,那就算極盡謙恭了。

    但是秦林來得如此之快。曲靖府和昆明所在的雲南府是接壤的,一條大路通過來,秦林能走幾天?

    饒仁侃屏退左右。這時候也沒必要兜圈子了,愁眉苦臉的道:「蘇老弟,那秦林來得好快,下手好狠,絲毫也不留情面!」

    一般某省出了某事,欽差大臣出京時固然要擺出副雷厲風行的樣子,但離京之後就慢慢行來,讓當地官員做好各方面的「準備」,等到了地方。欽差一定會先做出副嚴查嚴辦的架勢,把風頭煽得呼啦啦吹,卻並不真辦什麼人。或者懲辦幾名小魚小蝦做個樣子。就可以等著笑納本省官員的孝敬了。

    這一套在官場上流傳久矣,名目喚作「開弓不放箭」。大家玩起來得心應手,來查案的,被嚴查的,可謂彼此心照不宣。

    哪曉得秦林一點也不按官場套路出牌,就像插上翅膀似的飛到了雲南,剛入境就使出雷霆霹靂的手段,乾脆利落的拿下了沽益知州,哪裡是什麼開弓不放箭?根本是挾天風海雨而來,要在雲南這灘深水裡攪起滔天大浪!

    便是饒仁侃這個官場老手,也真的有點怕了,要知道這位秦督主的手段格外厲害,什麼馮保、張四維、楊兆,都在他手底下吃了大虧,饒仁侃再怎麼高看自己,也不會認為比這些人更厲害。

    看看饒巡撫,本來癡肥的身材,都有些「消瘦」啦,雖然比常人還是胖了許多,但減肥的效果也是非常明顯的。

    蘇酇年紀輕,瘦得像根乾柴,卻比饒仁侃更加膽大心黑,聞言便冷笑道:「秦某人擺出雷厲風行的架勢,一來就拿雲南官場開刀,指望沿途地方官府拖住他多半是不行了。」

    確實如此,假如秦林擺出欽差儀仗,一路上威風凜凜的走來,從曲靖到昆明這段不算長的路,饒仁侃和蘇酇也有把握讓他走個十天半個月才到,可秦林根本就不吃這套,看他的意思,那是絕對會輕車簡從,風馳電掣般殺奔昆明的。

    「看來他已經知道永昌府的事情了,甚至連施甸淪陷的內情也……」饒仁侃說著說著就愁眉苦臉。

    這是不消說的,饒巡撫想借刀殺人,弄死秦督主的老岳父,秦督主又豈肯善罷甘休?可以說兩人還沒見面,就已經結下了仇怨。

    蘇酇笑笑,並不像饒仁侃那麼消極:「饒撫台過慮了,秦某人固然來勢洶洶,但這昆明城中就真個沒有他的抗手麼?」

    「你是說?」饒仁侃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雲南真正最有權勢的人,並非巡撫或者巡按,而是世鎮雲南的沐王府,黔國公沐昌祚!他這個雲南總兵官與別處不同,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還有宣撫諸夷、乃至代天巡狩,鎮撫老撾、安南、暹羅等屬國的職權!

    盡人皆知,沐王府和張居正有深仇大恨,偏偏秦林就是張居正的女婿!

    「咱們和秦某人虛與委蛇,暗中挑撥離間,沐昌祚那人氣量狹小又囂張跋扈,肯定會和秦某人相爭,到時候發兵不發兵……」蘇酇說著就陰惻惻的笑起來,本來就瘦的一張刀條臉,嘴都快咧到了耳根子。

    饒仁侃大喜,也扳著手指頭道:「鄧子龍奉命去了順寧,永昌那邊無兵無糧,算起來也該差不多了吧?」

    城池陷落,是守臣必須與城同殉,巡撫和巡按的責任雖然嚴重,卻也並不致命,只要能在朝廷震怒之前擊敗緬軍奪回城池,那就能將功補過,指不定還有「措置機宜、克復失地」的褒獎呢!

    這方面,饒仁侃和蘇酇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大明朝對緬甸,是以全局對一隅。

    當然,闔城士民會死於侵略者的屠刀,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不影響饒巡撫和蘇巡按的仕途,那就萬事大吉——

    永昌府,激烈的戰鬥還在繼續,只不過戰區從南往北推進了五十里,從水眼關移到了蒲蠻關。

    施甸到保山城之間,正好是怒江和瀾滄江所夾的山地,山勢連綿崎嶇格外險峻,很多地方是鯉魚背、一線天那樣的險惡地形。儘管緬軍擁有數十倍的強大兵力。但在明軍的殊死抵抗之下,前進速度慢得可憐,是用烏龜爬。甚至蝸牛爬的速度在往前一寸一寸的挪動,並且每挪動一寸,都要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明軍的犧牲同樣慘重。如果說單兵的戰鬥力,其實緬軍並不算強,也就在中南半島上面對更弱的暹羅、柬埔寨稱王稱霸,可永昌府的軍隊裡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朝廷經制軍隊,而大部分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有思忘憂帶來的孟養兵,有本州的馬弓手步弓手皂隸捕快,有臨時徵召的壯丁。他們根本不能算一支合格的軍隊。

    而他們的統帥,至少在軍事方面也算不上合格,李建中是一個優秀的地方官、第一流的醫生。卻不是什麼名將。他也打不出什麼精彩的以多勝少的戰役,只能以胸中一腔赤誠鼓舞著士兵的鬥志。並且不眠不休的替傷病員診療,盡快讓他們重新恢復戰鬥力。

    大部分臨陣指揮責任,甚至落在了思忘憂這個年輕的女孩身上,因為她帶來的孟養兵,畢竟曾經長期在山區和莽應裡的軍隊作戰,富有戰鬥經驗,要算抵抗力量中最有戰鬥力的一部分。

    思忘憂完全以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不屬於這個年齡的重擔,父母保家衛國而身亡,萬里迢迢進京告狀,又回到雲南邊陲堅持了數年收復失地的游擊戰,最後竟因形勢所迫,成了永昌府這場漫長戰鬥的指揮官,肩負著保衛身後十數萬軍民的重任!

    即使竭盡全力,思忘憂和李建中也只能堅持節節抵抗,以屢敗屢戰的姿態不停後退,並且一次次重建防線,用空間換時間,等待來自昆明的消息。

    幸好,附近的武林門派中人也自覺的前來助戰,給搖搖欲墜的防線增添了一份生力軍。

    所謂的武林門派,並不像想像中那樣與官府相疏離,俠以武犯禁,真正的反對者早已成了朝廷必欲消滅而後快的魔教,其餘敢正大光明存在的門派,都與官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擁有大片的土地,本身就是一家大的地主鄉紳,比如河南的少林寺,它曾經擁有數量驚人的土地,加上耕種這些土地的佃戶。

    窮文富武,很多學武的子弟也來自鄉紳大戶。

    如果緬兵攻破明軍防線,不管是武林門派的土地,還是地主鄉紳大戶,都會變成一片焦土,所以他們也積極的參與抵抗。

    景東府境內無量山上的無量劍派,大理府境內蒼山上的點蒼派,都盡可能的派出了弟子助戰,他們都非常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

    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大軍久久不至,就越發顯得令人費解……

    蒲蠻關的關城並不比水眼關更高大厚實,不過利用思忘憂節節抵抗爭取到的時間,李建中抓緊時機把這裡做了加固處理,殘缺的堞垛都修整好了,不少地方還準備了滾木擂石等守城器具。

    滾木是新砍下來的大樹,永昌府境內什麼都缺,就是樹多;擂石很多是從附近山上搬來的。

    但是滾木裡頭仍然有不少是新拆下來的房梁,擂石裡面也有磨盤、碓窩之類的東西,大概是伐木取石的人手不足,所以附近百姓都貢獻出了家中的器物吧。

    不算高大的關城前面,是條並不寬的山路,兩邊懸崖峭壁,幾乎就是鯉魚背的地形,現在關城下躺著許多緬兵的屍首,污血順著山坡流淌,兩邊懸崖的樹上,掛著不少侵略者的殘肢斷臂,還有緬兵掛在樹上,四肢都已摔斷,有一聲沒一聲的呻吟,明軍不肯為他浪費一支箭矢,所以這個倒霉蛋的死亡過程就變得出奇的漫長。

    關上的情況其實比關下好不了多少,剛剛緬兵發起的一場衝鋒,至少給關內造成了上百人的傷亡,尤其是佛郎機火槍手躲在緬兵大隊後面放排子槍,打得關城石屑紛飛,好些守兵被槍彈射中,額角或者胸口血泉噴湧。

    李建中穿著沾有血污的短衣,蹲在關牆角落裡,正在替一名中槍的士兵治療傷勢,鉛彈擊穿了盾牌,鑽進了傷員的肩膀,讓那裡開了個血洞。但也正因為盾牌的緣故。子彈射入人體之後就勢頭衰減,留在了肌肉裡面。

    「忍著點,」李建中這些天不知道做了多少類似的手術。但看到士兵痛苦掙扎的臉,屬於醫生的惻隱之心便油然而生。

    「或許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統帥,因為慈不掌兵嘛!」李建中自嘲的笑著。就在士兵以為他出神的瞬間,手中小刀直刺進去,割破皮肉,找到鉛彈,再用巧勁兒往上一挑,那顆變了形的鉛彈就從傷口跳了出來。

    直到此時,反應過來的傷員才悶哼一聲,額角黃豆大的汗水滾滾而下,牙齒把含在嘴裡的樹枝咬得咯咯直響。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如果可以從容不迫,李建中倒是可以配點效果類似於麻沸散的方劑,但現在根本來不及。也只能讓傷員強忍了。

    「好了。用鹽水給他清洗傷口,再撒上金創藥。」李建中吩咐照顧傷員的民夫,然後走向了下一個等待他治療的傷兵。

    最初,李建中並不知道要把子彈從傷口挖出來,很有幾個受傷的士兵因為感染或者鉛毒發作而死去,辛虧他是個非常優秀的醫生,很快就在實踐中摸索出了處理火器傷的一整套辦法。

    當然作為醫生,李建中是完全不希望自己的醫術在這種情況下得到提高的,因為每有一分進步,就意味著增加一位傷員,甚至是傷重不治的犧牲者。

    士兵們感激的看著李通判,要知道舉人身份就已經是普通人心目中的文曲星了,何況李建中做到了六品通判,居然會不避血污,親手救治傷兵,對於普通士兵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恩德,在同時代的任何一支軍隊中,都會對士氣起到極大的鼓勵作用。

    這也是戰局如此不利,士兵們還能維持比較高的士氣,堅持節節抵抗的原因之一。

    不過另外一邊的士氣就沒有這麼高漲了。

    那些點蒼派、無量劍派的弟子,其中有幾個受了傷,雖然負傷的比例遠不如士兵,傷勢也算不上多麼沉重,他們的吵嚷聲卻格外的大,其中個皮膚黑、寬臉的漢子大聲道:「李通判,咱們是來助戰的,總要算客兵,你怎麼不先給我們師兄弟治傷,只顧著那些丘八?」

    這些弟子出身豪紳富家,學文不成只能學武,到這裡來應援,一則是唇亡齒寒,要保衛自己家鄉,二則嘛,此次戰事激烈,緬兵竟打到了漢地,朝廷必發大軍平亂,只要堅持到那時候,以義民身份助戰的這些子弟便各有功勞。

    裡頭不少人捐了百戶千戶的職銜,再加上戰功一轉,弄千把銀子去京師塞狗洞,指不定就是個光輝燦爛的武官前程!

    哪曉得蹲到現在,真刀真槍和緬兵見了幾仗,朝廷莫說大軍,連鬼影子也不見一個,各派弟子盡皆狐疑,這心氣兒一散,各種ど蛾子就冒了出來。

    那發難的寬臉黑漢子,就是無量劍派的大師兄劉劍仁,他一副為了師兄弟討公道的樣子,登時不少門派弟子便站到他這邊,對李建中頗為不滿。

    李建中笑笑,並不爭辯什麼,而是指了指一位亟待治療的傷兵:「傷勢有輕重緩急之分,家父向來教導李某,所謂醫者父母心,只看病情、不論病家,你們幾位師兄弟傷勢輕些,李某當然先治那些傷兵。」

    難為李建中,即使這般境地,一席話也絲毫不帶煙火氣,說的心平氣和。

    眾門派弟子也曉得李建中醫術超群、道德高尚,見他如此,倒不好意思再爭論什麼了。

    劉劍仁又眼珠一轉,長長的歎口氣:「李通判話雖這麼說,我們終究是來助戰的,冒著千難萬險到這裡廝殺,難道是活該的嗎?」

    李建中搖搖頭不說什麼,朝著關牆根兒一指,自顧著蹲下治療傷員。

    眾弟子順著看去,牆根底下趴著白象敢住,白色的皮膚上幾道傷口分外醒目,乾涸的血跡證明它已經是個合格的戰士。

    思忘憂依偎著敢住,小女孩的嘴唇已經乾涸,大眼睛失神的看著天邊白云:秦大哥在哪裡,他還來得及嗎……不,他一定會趕到這裡的,莽應裡那傢伙不會得逞!

    翻身起來,撫摸著從小陪伴長大的白象,看到它身上對於人類來說非常巨大的傷口,思忘憂眼淚直往下掉:「可憐的敢住,你是很勇敢的,秦林哥哥如果在這裡,再不會說把你鼻子割掉的話來嚇唬你啦,咱們一定要堅持,等秦林哥哥率領大軍趕過來,就能打敗莽應裡那惡賊!」

    諸位門派弟子頓時臉皮發燒,自己固然是義務助戰,冒著生命危險站在這裡,和士兵們並肩作戰;但這位花骨朵似的小女孩,何嘗不是騎著大象浴血奮戰?她才多大歲數?

    再有什麼私心雜念,在這個父母兄姐全都殉國而死,兀自奮戰不休的小女孩面前,都只能自愧無地!

    殊不知,正是秦林給了她勝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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