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二十四歲,已經娶妻生子,萬曆九年他二十歲時考中秀才,第二年應舉名落孫山,因為家境貧寒又遭逢災害,他只得拋下妻兒老小,去福建、廣東替人做幕賓。
像徐光啟這樣沒什麼名聲,又只是秀才身份的文人,也只能設館教幾個蒙童,或者替官府做低級幕賓,而且收入相當微薄,窮秀才那個窮字是跑不掉的。
徐文長知道這個族侄有幾分才華,但此時徐光啟聲名不著、才華未顯,老頭子也只是純粹照應族中晚輩的意思,讓他到秦林這裡來做個迎來送往的清客、整理卷宗的文案夫子,每年支二十四兩紋銀的薪水,就已皆大歡喜。
徐光啟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上有老母在堂,嬌妻青春妙齡,幼子嗷嗷待哺,偏生家裡一貧如洗,能在秦林這裡安安穩穩的幹下去,是他目前最大的期望,而預支一筆薪水,解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對他來說也很重要。
年輕人畢竟臉皮薄,徐光啟覺得徐文長替自己引薦,已經幫了不小的忙,實在不好再麻煩他老人家——畢竟他們只是同族,並非嫡派近支。
所以等到徐老頭子離開之後,徐光啟才準備把要求提出來,可開這個口又實在不好意思,他在秦林的書房外面徘徊良久,也沒邁出關鍵的一步,以至於親兵侍衛都開始懷疑這個新來的徐先生,是不是在圖謀不軌。
侍衛們投來的懷疑目光,更增添了徐光啟的窘迫,要不是家裡實在需要一筆錢,他幾乎要落荒而逃了。
「徐先生有事嗎?」從書房中傳來秦林溫和的語聲,他早就看見徐光啟在門外猶豫徘徊,之前從徐文長那裡瞭解到此人的處境,偏生又這麼面皮薄,不禁心頭暗暗好笑。
徐文長那麼厚臉皮,裝瘋賣傻撒潑發狂樣樣來得,這個臉皮薄的徐光啟。真是他族侄嗎?
一句問話倒是給了徐光啟台階,他抬腳走進來,深深長揖到地,結結巴巴的道:「東翁在上,學生、學生叨擾了。」
秦林揣著明白裝糊塗:「安排的住處還滿意嗎?本督只怕些許粗茶淡飯,慢待先生了。」
「哪裡哪裡,光啟數年間顛沛流離,置身督主府中。恍如人間天上,」徐光啟說到這裡,情知不開門見山是不行了,咬咬牙,又一記長揖作下去。
秦林詫異:「徐先生這是?」
徐光啟紅著臉:「得督主青目,實乃光啟三生有幸,學生卻有個不情之請,寒家困頓,上有老母下有幼子。願預支半年薪水以安家室。」
「這有何難?」秦林大笑,雙手扶起徐光啟,立刻讓人叫陸遠志來。支給徐先生半年薪水。
陸胖子捧著五十兩紋銀,屁顛屁顛的送到書房。
徐光啟反而不敢接了,訕訕道:「當不得這許多,只消預支半年薪水足矣。」
「這就是你的半年薪水嘛!」陸遠志莫名其妙。
徐光啟更加摸不著頭腦,怔怔的望著秦林。
秦林似笑非笑:「京中居,大不易,徐先生高才,難道值不得百兩一年?」
徐光啟恍若夢中,陸遠志已將銀子塞進他手裡:「拿著吧。秦督主有錢得很,咱做弟兄的也得幫他花花,先生不必和他客氣!」
「東翁待學生如此,學生、學生實不知……」徐光啟感動得熱淚盈眶,再次衝著秦林作揖。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那袖子底下打著好幾塊補丁。他只是個科舉不利的窮秀才,滿天下車載斗量,哪怕同族的徐文長都沒像秦林這樣高看他,此刻心情之激盪真是非比尋常。
陸遠志知趣的退了出去。不曉得這徐光啟有什麼本事,總之秦林這是要拉攏他,嘿嘿,秦督主這手段,越來越像戲台上的曹孟德啦!
在徐光啟面前,秦林態度格外和藹可親,年輕的秀才不禁暗自思忖,都說東廠督主多麼可怕,一會兒鋸人頭、一會兒開膛破肚,見了面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明明就是位善解人意的謙謙君子嘛!可見三人成虎,人言不可盡信。
再看他書桌上,一大疊文牘等著批閱,分明就是位嘔心瀝血扶保社稷的大忠臣。
秦林一邊批閱東廠送來的文牘,一邊和徐光啟拉家常,漫不經心的問道:「今年乙酉科鄉試,徐先生回去應舉嗎?秋闈將近,如果先生有意應舉,下個月也該南歸了。」
「這、這不大妥當吧?」徐光啟言不由衷的說著,一顆心砰砰的跳起來。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哪個讀書人不想金榜題名,從此魚躍龍門?而且照著官場上不成文的規矩,幕賓要歸鄉應考,主人都是熱情相送、不得留難的。
但是,徐光啟剛到秦林這裡,又預支了薪水,如果再提回鄉應試,未免太不知趣——就連徐文長的意思,也是叫他這一科不要去白費力氣。
事實上,徐光啟先後五次落榜,直到十幾年後的第六次鄉試才考上舉人,可他現在並不知道啊,只要有機會,就心癢癢的,總想去試試。
沒想到秦林格外善解人意,笑道:「徐先生正當青春之年,怎麼可以蹉跎蹭蹬?先歇息幾天,下個月本督給你東廠的火牌,你可以使用傳驛回鄉應舉,不耽誤事兒。」
徐光啟這次是真正感激莫名了,頗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心情,大恩不言謝,他下定決心將來不論如何,都要報答秦督主這份恩義。
秦林又問道:「令族叔徐老先生乃心學嫡傳,不知徐先生治學以何為主?」
「學生愚昧,於科舉正道上功夫不深,反而喜歡百家雜學,所以壬午科鄉試名落孫山,」徐光啟說著就非常遺憾,其實他相當聰明,在家鄉便有神通才子之稱,可惜對八股文章的興趣遠不如百家雜學。
「哦,先生喜歡百家雜學嗎?」秦林放下了筆,走到書架前面,從裡面抽出許多書來:「本督不喜四書五經,倒是很喜歡這些東西,你來看看吧。」
《農桑輯要》、《周髀算經》、《測圓海鏡》、《儀象法式》、《夢溪筆談》、《水經注》……歷朝歷代算學農學天文地理的著作都有,除此之外,又有本朝趙士楨、畢懋康新編的《火器圖說》,潘季馴的《河防一覽》,戚繼光的《紀效新書》。
一本本書散發著油墨清香,都是上好的版式,徐光啟只覺眼前一亮,神情喜不自勝,目光彷彿被粘在了上面,再也挪不開。
這個時代不管印書買書都是相當沉重的負擔,李時珍至今逗留南京,好幾年了,五十二卷的《本草綱目》出到四十幾卷,還有十來卷沒印完,而像徐光啟這樣的窮秀才,只能靠借書、抄書,買點粗製濫造的便宜書讀讀,像這樣完備的珍品書籍,在真正讀書人眼中簡直比絕世美女更有吸引力。
徐光啟大喜之餘正要伸出手,忽然又猶豫起來,秋闈在即,既然決定回鄉應舉,就該苦讀四書五經,練練八股文章,要是現在又沉浸在這些雜學當中……
秦林伸出手,笑容可掬,宛如誘惑浮士德的魔鬼:「本督這些書,難道徐先生都已看過了?來來來,不必客氣,只管取去讀。」
徐光啟再也忍不住了,從秦林這裡借了兩本,他告誡自己:兩本,只看兩本,接下來就要全心全意練八股文章,準備應舉了。
離開時,可憐的徐光啟並沒有注意到,秦林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請君入甕的壞笑……
果不其然,徐光啟不借書則已,一借就再也不可收拾,他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中,如饑似渴的汲取營養,哪怕一再告誡自己不可沉迷,可怎麼也管不住,每次自欺欺人的下定決心,說明天就扔下雜學改看八股,結果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借了兩本又兩本,無論如何都沒法丟下。
徐光啟萬般痛苦的發現,隨著秋闈日期的臨近,他反而一篇八股文都看不進去了,滿腦子裝著的都是算學農學天文地理,以這樣的狀態去應考,那簡直就是個笑話。
明明秦林開具了東廠的火牌,又善解人意的預支了薪水,徐光啟可以應舉加上安家兩不誤,可他就是拖延著不肯南下,秦林的書房像寶庫一樣令他無法割捨,每天照舊到秦林那裡還書又借書,只是偶爾在自己房間的窗口,仰著脖子看著天空發呆。
「這傢伙完蛋了,」女兵甲很有把握的做出了論斷。
女兵乙表示:「他要是能考上舉人,我可以把名字倒過來寫。」
「徐先生真可憐……」女兵丙深表同情。
「秦督主太狠了,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徐先生?」小丁眼睛忽閃忽閃的,突然臉色發綠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麼不應該想的事情……
到了秋闈報名的最後一天,徐光啟終於被現實擊倒,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可能回鄉應舉了,於是他向秦林交還了傳驛火牌。
「學生要把妻兒老小都接到這裡來,」徐光啟告訴秦林,又愧疚的道:「可惜辜負了督主一番好意,終究沒能回鄉應舉。」
「沒關係,」秦林嘿嘿笑著安慰他,落入督主彀中,大概徐光啟永遠沒機會去應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