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被雪片般的奏章搞得焦頭爛額,就連外公和舅舅也來找他的麻煩,終於他在朝會時,詢問趙應元、王用汲等大臣,希望他們為自己查抄張家的行為做出辯護。
趙應元是個道學先生,捋著鬍鬚奏道:「微臣以為,萬事當秉承中庸之道,所謂過猶不及是也。張居正過大於功,可畢竟也曾替朝廷效勞,查抄張府似乎有點不妥。」
王用汲素有清名,跟著奏道:「啟奏陛下,張居正曾為陛下講學授課,為這些許微勞,似乎可以網開一面。」
哎呀,趙、王兩位先生真是公而忘sī,不計前嫌呀!朝中清流大臣紛紛表示讚賞,要知道他們兩位曾觸怒張居正,遭到了廷杖責打和革職流放的處罰,現在竟勸從輕處罰張家,真正是以德報怨的正人君子啊!
趙應元和王用汲對視一眼,兩人都暗自得意,從今往後他們將會更加聲名鵲起,成為士林清流的中流砥柱了。
「還是耿老先生一番話指點mi津啊!」兩人都這麼想著。本來他們是恨不得對張居正落井下石的,但老朋友薊遼總督耿定力的書信,改變了這種想法——反正張家是死老虎了,與其打死老虎,倒不如搏個以德報怨的大名,想想看,當初被張居正廷杖,現在卻在他死後為張家請求寬容,這種品格是多麼的高潔啊!
在打倒張居正的鬥爭中,他們倆沒出到什麼力,風頭都讓張四維和嚴清搶走了,但在清算張居正的過程中,他們總算要得到一個傳揚四海的美名。
御座上的萬曆。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心說你們兩位原來不是屢次勸朕去查抄張府的嗎。怎麼現在改了方向?合著朕來做惡人,你們就以德報怨?
萬曆只覺頭疼得很,他漸漸發現,這些自稱清流,普天下都譽為正人君子的傢伙,其實很不好對付,做起事來一點也不正人君子,甚至比江陵黨更讓他噁心。
趙應元和王用汲把風向一轉,張四維和嚴清也都醒悟。現在再對張居正落井下石,顯得自己是睚眥必報的小人了,倒是寬宏大量一些,反而得享士林清譽。於是全都調轉了話風。說張居正已經故去,而且生前惡跡未曾顯露,犯不著搞到抄家的地步。
「罷了。你們都會以德報怨,難道就朕一個來做惡人?」萬曆哭笑不得。
當天,天使攜帶著新的聖旨出了東便門,一行人把鞭子抽得很急,因為傳旨天使懷裡揣著厚厚一疊銀票,上面蓋著五峰海商的戳記……
所以秦林在江陵張府。可以非常篤定的斷言,新的聖旨三天後必到!
張嗣修、張懋修兄弟扶著趙太夫人。張簡修陪著王夫人,張家上下都來謝過秦林援手之德,趙太夫人歡喜無盡,拉著秦林的手看了又看,癟著沒牙的嘴,喃喃的道:「這個孫女婿沒選錯啊,我兒當初有眼光……」
張紫萱羊脂白玉般的臉蛋兒,登時浮起了嫣紅的雲霞,秦林嘿嘿乾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張家有些不明內情的僕人就納罕了,太師明明是突然生病,被秦林妙手施救,又被他拿話擠住,這才讓小姐下嫁的,怎麼老夫人嘴裡,成了張居正自己「選」的呢?
張懋修性格直爽,抱著秦林肩膀直搖,嘴chun囁嚅著,真是感激涕零。
秦林笑道:「三哥再說就見外了,你我兄弟一見如故,就算沒娶到紫萱,咱們仍是好兄弟嘛!咦,張大哥在哪裡?」
確實,沒看到張敬修在哪裡,張懋修撓了撓頭:「咦,大哥呢?誰看到他了?」
「糟了,不好!」張紫萱忽然面色大變,拔腳就往後院奔去。
秦林立刻緊隨其後,一直跑到了後院角落裡,一座竹子搭建的書房外頭,忽然前面張紫萱就停下了腳步,jiāo軀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室內,張敬修伏在書案上,七竅流出紫黑色的血液,在他左邊較高一點位置,花格子書屏上頭,墨跡未乾的奏章,最後一行字觸目驚心:罪臣張敬修絕筆!
「大哥,大哥,你怎麼這麼傻!」張紫萱虛弱無力的靠著門框,清淚從雪玉般的臉龐緩緩滑落,一滴一滴的摔在地上。
秦林衝進去,伸指在張敬修頸後的主動脈上按了按,又翻過他的腦袋,扒開眼皮看了看,最後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死了,張敬修死了!
長江初遇張家兩兄弟和張紫萱,張敬修溫爾文雅的樣子至今歷歷在目,無論什麼時候,這位相府貴公子總是溫和有禮,像個真正的大哥那樣包涵著弟妹,就連秦林和張紫萱的姻緣,他和張懋修都要各算半個月老。
秦林懊惱的扯著頭髮:沒想到慢了一步,張敬修終於還是一命嗚呼!他檢查著屍身的種種跡象,最後退回兩步,扶起虛弱無力的張紫萱,沉聲道:「是自盡。大哥他用了鶴頂紅,吃下去很快就走了,走得很平靜。」
大哥!張懋修也衝了進來,搖著長兄的屍身,嚎啕大哭起來:「你、你為什麼要死啊,就算抄家,咱們也可以活下去……」
「大哥、大哥是為了保全咱們,保全這個家!」張紫萱拿起那道奏折,眼淚一滴滴落下,滴在紙上,弄花了奏折。
張敬修試圖用自己的死亡發出最後的悲鳴,喚起萬曆的憐憫,拯救張家的命運,所以他在丘蕣、張尊堯進來抄家的同時,就服下了準備已久的劇毒。
游七看見張紫萱眼淚弄濕了奏折,就有些著急,指著奏折低聲道:「小姐,這道奏章,您看是不是?」
秦林從張紫萱手中拿過奏章,看了看之後,就折起來還給了張紫萱:「留著吧,也算是個念想,這是大哥的絕筆了。」
「不往京師送了?」游七睜大了眼睛。
秦林望著北面京師方向無聲的冷笑,最後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張敬修會乞求萬曆的悲憫,秦林卻不需要廉價的同情,他要的東西,靠奏章求不到……
三天之後,張府掛著許許多多的白紙,紙錢的灰燼在空中飛舞,宛如黑色的蝴蝶。
趙太夫人由張紫萱和張敬修娘子高氏攙扶,微微顫顫的在靈前點燃香燭,老淚縱橫:「白髮人送黑髮人,剛剛送走了我兒居正,現在又是孫兒敬修,天哪,我張家到底造了什麼孽?」
許許多多的士子和百姓到張家弔唁,人人神情悲憤,荊州人很清楚,張家沒有造孽,造孽的是jiān臣,還有……昏君!
張尊堯又帶著緹騎找了來,在府門外頭齊齊排開,不許百姓弔唁,荊州百姓們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離開,罵兩句人不收天收。
手上的傷口並沒有好,槍傷的疼痛時時刻刻提醒著張尊堯,一天時間過去了,兩天時間過去了,終於等到了第三天,他迫不及待的率領緹騎,再次圍住了張居正的家。
「張尊堯,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秦林皺著眉頭,沒好氣的迎出來。
院子裡,張紫萱和張嗣修用盡力氣,才把怒發如雷的張懋修拖住,這位庚辰科的狀元公,此時挽起袖子,滿臉通紅,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一副要揍人的樣子,比外頭那位張尊堯更像武臣。
「秦校尉,您也別讓本官為難啊,三天期限已到,並沒有見你說的新旨意嘛!」張尊堯得意洋洋的說著,只是掌心傳來的疼痛,仍然一抽一抽的,叫他腮幫子的肌肉都在發抖。
好好的掌心,穿了個窟窿,該有多疼?就算長好,碎掉的骨頭也接不上了,這隻手算是廢掉一半。
丘蕣也沉著臉,眼睛望著天空,既然三天期限已到,就不必給秦林面子了,咱們公事公辦吧。
吳熙摩拳擦掌,等著看秦林的笑話,他臉上的巴掌印子雖然消退了,心頭的傷痕沒有癒合啊,堂堂知府大人,當著三班衙役的面,被人在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傳揚出去都成了個大笑話,至少士林清譽是全毀了。
「給我上,什麼聖旨?他是裝模做樣,沒有真材實料!」張尊堯咬牙切齒的,將手往前一揮。
眾錦衣校尉就要齊步上前。
「聖旨到∼∼」一行騎士從東北方向打馬而來,為首的天使拖長聲音叫道。
啊,真有聖旨?
張尊堯忽然感覺嘴裡發苦,手心的傷口也好像疼得更厲害了……
五天之後,秦林與張紫萱在長江岸邊依依惜別。
「秦兄,小妹、小妹在京師等著你從瓊州凱旋而歸,」張紫萱輕輕咬了咬chun瓣,等張敬修的喪事結束,她就要北上京師,回到秦林府邸,和徐辛夷、青黛做伴。
秦林抓起她的纖纖玉手,笑著拍了拍手背:「放心,瓊州雖然是天涯海角,我這趟卻並非天涯孤旅……」
「是啊是啊,卿卿我我的,叫人好生羨慕呢!」金櫻姬jiāo媚的聲音,從大江船上傳來,她望著張紫萱吃吃的笑。
張紫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那麼,就拜託金姐姐了。」
「放心,不會把你的夫君拐走的!」金櫻姬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