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東郊,通往通卅的大運河邊,十里長亭,秋風蕭瑟。
王國光穿褐色素錦棉袍,曾省吾青衣白帽,李幼滋布衣芒鞋,王篆方巾儒服,每個人的神情都像這深秋的天氣一樣,悲憤與落寞交織。
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的背叛,形成子對江陵黨的致命打擊,朝會上一敗塗地,而後繼的打擊也接踵而至。
九月初九,上表彈劾張居正的監察御史丘橇,被升做刑部shi郎,從七品官一躍成為三品大員,萬曆皇帝通過此舉,向朝野明明白白的展示了朝廷風向的變化。
於是,有更多彈劾、攻訐張居正和江陵黨的奏章,像雪片般飛向通政司,飛向內閣和司禮監。
九月十一,罷吏部尚書王國光,以刑部尚書嚴清改任吏部;九月十二,革吏部shi郎王篆;九月十三,戶部尚書張學顏致仕;九月十五,工部尚書李幼滋以結黨營sī被劾革職,朝廷宣佈永不敘用;九月十六,兵部尚書、協理京營戎政梁夢龍革職回鄉……
與此相對應,九月十四日,萬曆准御史雷士幀奏章,將因張居正奪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進士鄒元標等平反昭雪,官復原職;九月十七日,從新任吏部尚書嚴清之請,將因各種原因而觸怒張居正被放逐解職的余懋學、趙應元、付應禎、朱鴻模、孟一脈、王用汲等守舊派大臣盡數召回。
王國光,吏部尚書任上舉賢薦能、興利除弊;張學顏,修治《萬曆會計錄》,使財政從嘉靖末期到隆慶初的入不敷出,變成萬曆前十年的富有盈餘;曾省吾,督率大軍平滅西南腹地的百年爽人之亂;王篆,為官清廉,在都察院任上清丈田畝秉公執法不畏豪強,百姓呼為,占鐵御史」,大名被萬曆親筆書於御屏……
可是今天,這群昔日江陵黨叱詫風雲的元勳重將,開創萬曆中興局面的汗馬功臣,改革新政的核心人物,卻落得個削職為民的下場,只能灰頭土臉的離京返鄉,失去了權力,也失去了繼續為中興大業效犬馬之勞的機會。
出京的車馬齊備大小箱籠物件裝在馬車上,家人僕從都神色黯然。
前來送行的官員竟達數百人之多,儘管江陵黨已經失勢,但他們的門生故吏仍遍及朝堂,萬曆、張四維等人可以擊倒江陵黨卻不可能將從上到下的所有官員都來個大清洗。
江陵黨確實難以逃脫倒台的宿命,也有不少官員迫於壓力不敢前來,可公道自在人心,來送列位老先生的人仍然很多,比如左都御史陳價、右都御史吳兌、宛平知縣黃嘉善、僉都御史張公魚。
人們要麼長吁短歎,要麼憤然作色,有人拿著一篇文章,涕淚交流的大聲念道:「故張太師柄國十載,天下有公是非感恩而欲刎頸者不能sī,報仇而欲專剖腹者不能誣也……」
周圍官員聞得此人念誦,要麼義形於色,要麼默默垂淚,心中都替張居正死後被誣、江陵黨重臣被逐而抱不平,其中一個黑臉短骨的年輕秀才尤為激憤黑臉漲得通紅,厲聲道:「郎朗乾坤,湛湛天日,不料今日竟有此等事!」
王國光認得念文章那人是翰林院修撰王祖嫡,卻不山只黑臉秀才是誰便小聲問身邊的王篆。
「是小有名氣的神童名士孫稚繩以前聽說他和顧憲成三元會交好,沒想到也來送我等。」王篆說著就頗為欣慰的笑了笑:「看來公道自在人心吾等可以問心無愧了……」
王國光苦笑著搖搖頭,衝著曾省吾笑道:「還是三省老弟見機自己稱病請辭,白免得像我們這樣,鬧了個灰頭土臉。」
曾省吾長歎一聲」,去者憂國,畢竟身處江湖之遠,廟堂之上,還有賴汝默和丙仲維持。咱們能走,還算得無官一身輕,他們兩位就得忍辱負重啦。」
申時行申汝默和余有丁余丙仲兩位,就面露羞慚之色,同時拱手道:「本應致仕隨各位先生共進退的,因秦太保和諸君一再相勸,故而腆顏立於朝中,真是慚愧難言!」
張四維臨陣倒戈一舉擊倒江陵黨,坐穩了首輔大學士的位置,又得到了萬曆的信任,可他這種做了叛徒的人,總歸有點心病,覺得嚴清在過去始終反對張居正,在萬曆心目中身家一定比自己更清白,又坐到六部中最為重要的吏部尚書位置上,恐怕他將來架空自己。
於是張四維就看中申時行走個好好先生,余有丁陷進江陵黨不算深這兩條,向萬曆進言留下他們兩位在內閣,作為自己抵抗嚴清、劉守有的助力。
張四維很狡猾,他清楚這兩位身上還帶著江陵黨的污點,不可能被萬曆真正信任,更不可能爬到自己頭上去,留在內閣也只能老老實實的替自己辦事。
申時行性格軟弱、做事瞻前顧後,見張四維挽留,就有些意動,只是面子上過不去;余有丁同樣覺得進退兩難,他和江陵黨的關係不像別的人那麼深,留下來繼續干也沒什麼,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像張四維那麼玩華麗轉身的,他也覺不好意思。
這時候秦林一封書信替他們解了圍,上面墨跡淋漓的三句話:「張太師雖死、江陵黨雖罷,而新政猶在」。
為了新政不至於人亡政息,申時行和余有丁應該留下來!
江陵黨眾大臣自是深表同意,申時行和余有丁也鬆了口氣,一方面可以繼續做內閣大學士,身居朝堂高位,一方面也不至於和老朋友鬧翻,背負叛徒的污名,那實在是兩全其美嘛。
申、余兩位大學士,就算是江陵黨在朝中高層碩果僅存的人物了,而且還受制於張四維,想當年聲勢浩大的江陵黨落得如此田地,眾人心中都不是個滋味兒。
長亭古道,秋風蕭瑟,王國光、張學顏等人眺望著京師方向久久不願動身。
他們在等的只有一個人:秦林。
「也許秦太保不會來了。」王篆歎口氣,十分悔恨的道:「悔不當初,沒有聽信他的逆耳忠言,以至於大好局面付之東流,他就是怨恨於我,也是理所當然……可惜,沒機會當面向他道歉了。」
前段時間,秦林確實沒有和江陵黨接觸,除了那封只寫著三句話的短信。
申時行嘴chun囁嚅兩下喃喃的道:「愚以為、愚以為秦太保還是不來的好,他扳倒馮保立下汗馬功勞,深受陛下信重,這次他不像我們,本來沒有受到牽累何必來這一趟,惹得陛下不快?」
王篆瞥了申時行!眼,心中大為不快,臉上神色就有所變化。
申時行那樣說,意味著他其實也擔心來送諸位舊友,有觸怒萬曆和張四維的危險,只是卻不過情面,以他性格也做不出太決絕的事情,所以仍硬著頭皮來送行的。
曾省吾瞧出幾分端倪朝王篆使個眼色,現在這時候申時行能來送行,就已很講義氣了,終不至連別人心中有所擔憂,咱們也要責備苛求?
王篆終於沒責備申時行,可到底有點憋不住沉聲道:「唉,秦太保不來相送才是理所應當的,他聖眷優隆,又只是張太師的女婿,再怎麼也牽累不到他不像咱們別人是避之不及啊!」
申時行臉紅了紅,揪著鬍鬚不開口。
不過王篆話倒是沒錯,這時候的朝野士林男女婚姻是算不得什麼的,甚至親家之間形同陌路乃至為政敵也不稀奇,嘉靖時徐閣老就把孫女嫁給嚴嵩孫子做妾,結果扳倒嚴嵩時,徐閣老可沒留半分情面,可以說是處心積慮的弄死了嚴嵩父子。
就算秦林不來,江陵黨也絕對不會怪他,反而只會自己負愧,誰叫自己沒聽信秦林的逆耳忠言呢?
「走吧,秦太保不回來了」王國光歎口氣,朝管家招招手,準備就此離開。
曾省吾、張學顏、王篆等人齊齊轉身,暗歎當初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了張四維,也看低了秦林。
「來、來了!」申時行手有點兒發抖,扯住王國光的衣袖,大聲道:「秦太保來了!」
京師方向,一騎絕塵,秦林身穿玄色家居常服,跨照夜玉獅子馬,如追雲逐電般趕來,速度快得驚人。
「終究來了,他到底還是來了!」張學顏心情十分激動。
王篆緊緊咬著嘴chun,半晌之後才長舒一口氣:「秦太保總算原諒咱們了……要是他不來,我這趟回鄉路上,終究負愧不安哪」。
前來送行的江陵黨門生故吏也議論紛紛:「秦太保果然忠直仗義,值得一交!」
「那可不是?江陵太師將千金下嫁於他,沒有選錯人啊!」
秦林策馬而來,送行的眾人紛紛往兩邊讓開,他直騎到長亭外面,翻身下馬。
王國光、曾省吾等江陵黨重臣早已迎了過去,無形中將秦林奉在【中】央,眾人齊齊拱手問候。
曾省吾苦笑著搖搖頭:「秦太保,您實不該來的!被陛下和張鳳磐曉得,多有不便。」
秦林大袖一揮,長身玉立,慨然道:「眾位老先生去國還鄉,乃是黨錮之禍重現今日,下官忝為張江陵半子,豈可置身事外?」
王國光、張學顏等人感動莫名,申時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同時覺得耳根子發燒,自己本是江陵黨中人,來不來送行還猶豫了片刻,秦林是幫萬曆扳倒馮保的大紅人,又只是張居正的便宜女婿,並沒有受到牽累,卻毅然前來送行,虧得自己正途出身、做到內閣大學士,和他這個錦衣武臣一比,都覺慚愧難言啊!
送行人群中的張公魚則眉huā眼笑,大拇哥一挑,不停對身邊人說:「看見沒?秦太保是我老把弟,呵呵,忠誠仁義,那是小頂個的!」
有人就歎道:「沒想到他一個錦衣武臣,竟把多少士大夫比了下去……」
錦衣武臣又咋了?張公魚把眼睛一瞪:「子曰,仁乎遠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這仁義是不論文武的,你老兄還要多讀書才是。」
旁觀之人尚且有這等感受,切身體會的江陵黨眾人更是感動得無以復加,都說張江陵在天有靈,見有佳婿如此,一定甚為欣慰。
「其實,老夫是又盼著秦太保能來,又不願意他真來。」王國光歎口氣,昏huā的老眼中淚光閃爍,緊緊握住了秦林的手。
曾省吾懂他的意思,解釋道:「盼你來,證明張江陵嫁女沒有選錯人,證明到底有你這今年輕一輩在朝中,就算我們去國還鄉,朝中也後繼有人;不願你來,是怕被陛下和jiān相張鳳磐察覺,對你不利。」
「朝中有申閣老、余閣老維持大局,我一個錦衣武臣,實在無足輕重!」秦林笑著謙虛道。
不!曾省吾、王國光、張學顏和王篆幾乎同時吐出不宇,幾位昔日的江陵黨重臣同時伸出手,握住了秦林的手:「可惜,只可惜我們早先不知道秦太保心意,看錯了人,看錯了張四維,也看錯了你!如果能捉前知道這些事情,我們一定對秦太保您馬首是瞻!」
「諸位劉先生,太、太客氣了!」秦林格外謙虛,臉上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
「後悔已經晚啦!」王國光長長的歎了口氣,又低聲道:「如果有將來的某一天,我們能重新站在朝堂上……」
說著,他目光殷切的瞧著秦林,同時手上加了力道,用力握緊秦林的手。
感受到手心傳來的力度,秦林心中滿意的笑了,他也用力握著王國光的手,上下搖了搖:「會的,會有那一天的,到時候願與各位老先生共謀大局。」
好!王國光、曾省吾等人的目光,就重新變得熱切起來,他們離開京師的心情,也變得與之前大不相同。
只是所有人心中都揣著個疑竇,秦林慨然前來送行,他就不怕萬曆和張四維知道嗎?
「如果因為這個,害了秦太保,那就太慚愧,不安啦!」王篆離別時,仍有些惴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