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張居正目光往幾個兒子身上掃了一圈,鼻愛與嚴厲交織的神色,讓他們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張居正何嘗不想讓兒子來繼承自己的事業?但張敬修迂腐不知變通,張嗣修平平無奇,張懋修性格跳脫,其餘幾個兒子年紀都小,都不是理想的人選,唯獨秦林,除了沒有進士出身之外,別的都是強項。
秦林性格外圓內方,對家人朋友又極為厚道,選他做未來的繼承人,實在是非常理想的決定。
另外,張相爺也不是沒替自己兒子做打算,張敬修幾兄弟都學文,只有秦林是武臣,將來文武相輔相成,自是最好的搭配。
「還有,還有你的新政」張居正特意強調了「你的」兩字,頓了頓才道:「老夫想了很久,始終遲疑不決,唉∼∼算了,到時候老夫在九泉之下,看你放手施為吧!」
秦林慨然應諾,看著張居正殷切的目光,只覺鼻子一酸。在此時此刻,他接受了張居正的托付,在無上的權力和榮耀之外,也意味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去吧,現在老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張居正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重重的靠回了枕頭上,只覺做出決定之後,平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放鬆。
紫禁城,養心殿,張鯨垂手低頭,斑斕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鼻粱上,讓他更像個塗了白鼻子的jiān臣。
「皇爺,荊湖神醫李時珍,剛剛由秦林帶著,進了太師府!」張鯨特意把秦林的名字咬得很重。
萬曆的臉色同樣陰晴不定,他甚至感到某種被出賣的憤怒一秦林這傢伙,怎麼能這樣?朕不是一直對他很好嗎,朕不是給了他榮華富貴嗎?居然和朕作對帶人去救張太師,哼,治好了張先生,讓他再來把朕管得死死的?!
萬曆的另一位少年時的親隨伴伴,同樣任職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張誠,見狀心中就是一聲嗟歎這位皇爺性情偏狹,別人的好處只記得一時別人的壞處卻永誌難忘,從這方面來說,頗有點像他老祖宗洪武爺朱元璋,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做了皇帝就把開國功臣殺光光。
就拿秦林來說吧格象救駕,查出假孫懷仁,辦曲流館命案,多少次於萬曆有大功,可他只要有一點不合萬曆的心意,這位帝王頓時就把他的好處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伴君如伴虎啊,咱家也得小心才是」張誠這樣想著。
不過他身為萬曆幼年的親隨伴伴,和張鯨同樣希望扳倒司禮監掌印馮保,而馮保又和張居正聯盟所以他對張居正也持有敵意:但因為和張鯨的爭權奪利張鯨拉攏劉守有,他就竭力拉攏早有交情的秦林。
這種層面的朝堂爭鬥,從來都不是只有一面的。
想把秦林摘出去,又怕連自己也不好脫身張誠想了想就道:「陛下,奴婢問過太醫說張太師的病已是藥石難治,就算李時珍來,也無濟於事。
果然比起記恨秦林,萬曆更在乎張居正本人,他喜笑顏開:「哼,等張太師歸陰,朕才真正親政!到時候你們倆,朕都要大大的重用。」謝陛下恩典!張鯨、張誠都跪下謝恩,滿臉的喜色,現而今他們已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再往上也只有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首領了,萬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一扳倒了馮保,內廷就是二張的天下!
只不過,司禮監掌印只有一個,皇上身邊的張公公卻有兩個,誰來做?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假惺惺的笑容裡充滿了敵意。
「別以為咱家不知道你和秦林那些勾當!」張鯨瞇著眼睛,在心中這樣說。
「你和劉守有也不是什麼好鳥!」張誠也在心頭暗暗的罵著。
萬曆假作不知,其實把二張的眉來眼去瞧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知道這兩位伴伴的心結,不過,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
利用二張對付一家獨大的馮保,然後以二張之爭讓他倆互相牽制…不得不說,萬曆雖是中人之姿,跟著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倒是把這些權謀學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得很,身為帝王必須心若淵海,才能駕取帝王之術,否則心xiōng狹窄,反而為帝王之術挾製麵不自知……
「對了」張誠有些喜形於色的道:「李時珍可不是太醫,多半會和張太師明說,咱們是不是趁此機會,讓他安心靜養,收回他手中的權力?」萬曆微笑不語,臉上露出幾分自得。
笨蛋!張鯨斜了張誠一眼,大聲反駁:「那樣做豈不是打草驚蛇?
相反,皇爺還該讓張太師繼續執政,即使他上表請辭,也要極力挽留,反正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自然塵埃落定。」「還是張鯨深知朕心」萬曆誇獎的時候,笑容卻有些勉強。
張鯨心頭咯登一下,知道犯了陛下的忌諱,你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上意還有那麼神聖不可侵犯嗎?
再看看張誠眼睛裡的嘲弄之色,張鯨頓時明白自己上了當,暗自後悔不迭。
果不其然,沒多久通政司就捧著張居正的請辭表文進來,呈給了萬曆。
張鯨連忙磨墨,張誠就去拿筆,服shi萬曆親筆批閱這份不同尋常的奏章,只見這位皇帝奮筆疾書,從沖齡繼位時張居正如何扶保社稷,寫到幼年他悉心教導,然後又是如何如何公忠體國、鞠躬盡瘁,總之筆下千言化作兩個字:挽留。
「陛下真忍人所不能忍,深謀遠慮,聖明之主也!」張鯨馬屁如潮。
張誠也不甘落後,同時諛詞潮湧。
「朕不但不准他因病致仕,還要下旨讓文武百官凡是有難決的政務,都向太師府請教!」萬曆的嘴角,露出了陰險的微笑,這樣一來張居正勢必更加勞苦死得更快了吧。
張誠心中一凜,終究是心底最後卑點天良還不曾完全泯滅,暗道一聲慚愧!要知道,萬曆的帝王之術,全是張居正悉心教授的呀,他竟以此來對付自己的老師。
「朕不但要再三挽留張太師朕還有親自去看他!」萬曆在奏章上落下最後一筆,得意的笑道。
萬曆御駕擺往太師府一路黃土墊道、清水淨街,張府上下人等出來迎接,就是張居正也強撐病體,要從chuang塌走下來。
「張先生何必如此?貴體要緊!」萬曆假惺惺的衝上去親手扶著張居正,感覺到對方軀體已經衰弱無比心中又是一喜。
張居正遜謝道:「陛下猥自罔顧,老臣誠惶誠恐,可惜老臣壽元將盡,命不久矣,不能再替陛下分憂了。「張太師何出此言?」萬曆驚愕無比,瞧了瞧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張敬修立刻把李時珍替父親診病的消息告訴了他。
「天不假年,徒使英雄早亡!」萬曆愁眉苦臉,掉下幾滴淚來,極為不捨的道:「卿負運鼎之材統經邦之名一言興天地之機,萬事開磐石之宗,一旦離朕而去,國事尚可問誰?」
「禮部尚書潘晟老成謀國可接首輔之位,戶部shi郎許國亦可入閣輔政僉都御史王篆當世英才,望陛下善能用之」張居正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名字,累得氣喘吁吁,可他偏偏沒有提到秦林。
張敬修莫名其妙,連連朝父親打眼色,提醒他還有秦林呢,可張懋修已有所悟,趕緊扯了扯兄長的衣襟,讓他不要說話。
明顯張居正另有深意……
萬曆的眼神閃爍幾下,點頭道:「太師所言,朕都准了。潘、許二卿朕早已知之,唯王卿之名不常聽聞。張誠,你記著,回去之後在朕的御屏上,刻下王卿的名字。」
張誠連忙答應下來。
萬曆又用力握住張居正的手,看了看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太師勿憂,您十餘年盡心竭力,朕別無所報,唯有看顧太師的幾位公子,叫他們一生榮華富貴。」
「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粉身難報!」張居正感激涕零的道。
萬曆深為關切的點點頭,又灑落幾滴眼淚,最後嗟歎著離開張家一沒人知道,上了御輦之後的這位皇帝,已是眉huā眼笑。
司禮監,馮保高坐太師椅,吊梢眉斜斜的揚著,冷電般的目光掃視著眾位同僚,而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十二監四司八局的首領太監,無論在外面多麼風風光光,此時都只能平心靜氣的垂手肅立,大氣兒也不敢亂喘一下。
「張太師病重,有的小兔崽子就著急了,上竄下跳的」馮保將茶碗重重一頓,厲聲道:「可咱家還沒死,誰要是急著上位,不妨來試試!」
眾位太監首領頓時噤若寒蟬,不由自主的把張鯨和張誠看了看,不消說,馮司禮口中說的那小兔崽子,就是這兩位了。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面對馮保,他們倆又是同仇敵愾的戰友子,似乎張居正將死的消息鼓勵了他倆,原本對馮保深切的畏懼之心,也頓覺消散了不少,竟破天荒的抬起了眼睛,雖沒有和馮保對視,卻左顧右盼,裝出導己無關的樣子。
「哼,說的就是你們倆!」馮保將桌子重重一拍,茶碟、茶碗和蓋兒一起跳起來,丁當作響「兩個盅惑聖聰的傢伙,以為你們還有機會頂了咱家?做夢!趕明兒稟告慈聖太后,就趕你們去南京守孝陵!」
二張聞言不禁有幾分害怕,馮保可不是說著玩的,兩個司禮監秉筆算什麼?他完全有這本事你趕出宮去。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一片亂紛紛的吵鬧,似乎發生了什麼可怕之極的事情,連幽靜、端嚴的紫禁城也sāo動了起來。
幾名小太監疾步跑來,哭喪著臉稟道:「不好,不好啦,剛剛張太師一靈歸天!」
啊?馮保本已站起來一半的身子,跌坐在太師椅上,陰晴不定的臉變成了木呆,儘管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仍讓他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二張卻欣喜若狂,只覺壓在頭頂的烏雲一朝散去,整個紫禁城都變得光明艷艷,互相看了看,兩人鼓足勇氣,同時假笑著朝馮保拱拱手:「馮司禮陛下那邊怕是有我,咱們就先走一步了?」
說罷這兩位也不等馮保回應,轉身就走出了司禮監。
二十四衙門的首領太監面面相覷,以前可從來沒有人敢這麼頂撞馮大伴呀!有人抬頭看了看天空,一朵烏雲飄過難道真的是要變天了?
六小兔崽子,小兔崽子!」馮保怒氣填xiōng揮手在桌子上掃過,那盞元青huā的茶碗就掉了下去,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太師府,早已哀聲大作,張家除了留在江陵老家的小兒子之外,五個兒子齊齊跪在chuang前大哭,張紫萱撫著父親漸漸變涼的面龐,淚水無聲的滑落,唯有秦林不能盡情哭泣,女婿作為半子這時候要代替主家操辦喪事他也只能悄悄,丁囑阿古麗和布麗雅,請她們盡量安慰照顧張紫萱。
「恩主,門下沐恩小的戚繼光來遲了!」薊鎮大帥戚繼光龍捲風似的奔進【房】中,剛過門檻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下膝行到了chuang沿,扯住錦被大放悲聲。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戚繼光是真心痛惜,他與張居正將相合作,平倭禦寇,把三邊軍備整治得齊齊整整,張居正給他莫大的信任,而他也從來沒有辜負這一份信任。
要知道,胡宗憲、劉整、俞大猷,這些名將就沒有誰落了個好下場,要不死在獄中,要不就鬱鬱不得志,只有他得以在邊廷一展所長,將xiōng中所學報效國家,毫無疑問這是因為有來自京師,來自江陵相府的強有力支持。
戚繼光與張居正一將一相,兩人相知相得,早已超越普通盟友的關係,達到了知己的高度,好像千里馬遇到了伯樂,又好比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與鍾子期。
看著溘然長逝的張居正,戚繼光只覺心痛如絞,百戰沙場餘生,親眼目睹子弟兵血染疆場,他的身影永遠堅強如鋼,可現在他跪在chuang前撫屍大哭,虎目中淚水大滴大滴的掉落。
「戚兄節哀」秦林抓住戚繼光一抽一抽的肩膀,決定還是不把張居正的真正死因告訴他吧,那樣的話就實在太殘酷了。
戚繼光並沒有站起身,而是仰臉瞅著秦林,嘶聲道:「秦兄弟,今後、今後就得靠你啦!」
正所謂當仁不讓,秦林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他並沒有絲毫的喜色,因為他深知自己在此刻收穫的責任和義務,要遠遠多於權利和鼻譽。
戚繼光這才站起來,作為外人,他並不適合在太師府多待,尤其他還是執掌兵權的邊鎮大帥,於是他用力握了握秦林的手,最後一次戀戀不捨的看了看老朋友兼恩主張居正,轉身就走。
戚繼光的離開,和他來時一樣的快,沒人知道這位大帥今夜會在哪裡,也許是策馬奔馳,讓夜風吹乾淚水,也許是找家小酒館自斟自飲,回憶這二十年來與張居正的點點滴滴……六江陵黨的諸位大臣聞得太師死訊,也紛紛前來弔唁,秦林和游七姚八率領眾家人忙前忙後接待。
次輔張四維、三輔申時行,吏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潘晟、兵部尚書曾省吾、戶部尚書張學顏、工部尚書李幼滋,回京後新任吏部shi郎的王篆,奉旨即將入閣的許國,等等江陵黨大員紛紛來到太師府弔唁。
看見秦林忙前忙後,王篆總算稍微有所改觀,低聲對王國光道:「秦林此人,聽說太師爺病重,在浙江時還有些推三阻四,我還說他天性涼薄,沒想到現在倒也盡了半子的本分。」
「不至於吧?秦小友古道熱腸啊!」王國光有些不以為然,也沒細想。
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就是誰來接掌江陵黨的衣缽,聽說禮部尚書潘晟被舉薦為首輔,眾人倒也服氣。
潘晟的資格很老,甚至是張居正科舉時候的座師,為人又很質樸老實,算得上好好先生,由他來做首輔,自然皆大歡喜。
唯獨張四維面上雖笑容真摯,眼底卻暗藏機詐,我是次輔,首輔出缺該我頂,為什麼……
游七姚八雖然神情落寞,眾位家僕也心情低鼻,但還沒有什麼別的想法,畢竟萬曆皇帝親口答應看顧老太師的幾個兒子,張家這些公子的前程,也就一定光明遠大。
唯有秦林心頭存著強烈的不安,他記得非常清楚,張居正的新政最後落得個人亡政息的結局,而老泰山本人也遭到了萬曆和守舊官僚的清算。
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跡象,難道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歷史?
秦林搖了搖頭,不敢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特別是他很早以來就觀察到,萬曆對張居正專權存著很大的不滿。
想到新政,想到考成法和浙西的百姓,想到戚繼光殷切的目光,秦林頭一次感覺自己肩頭的擔子是如此的沉重,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之多。
迎來送往,也就是勞碌命而已,他忙前忙後的辦著各種事情,甚至可以說忙得昏頭昏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