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頓時不寒而慄。
他身居深宮大內,高牆環繞、重重禁衛,從來就沒想過有人敢行刺皇帝,更沒有想過有人能行刺皇帝,即使上次白象發瘋,那也是意外嘛,而且祖宗威靈保估,不是借秦林的之手阻住瘋象,化險為夷了嗎?
所以,即使點出昨夜有人陷害,他也只考慮誰陷害自己,是不是要借此事,利用教子嚴厲的母后逼自己遜位,從而把懷疑的視線投向了馮保、張居正。
此時秦林一語道破關節,萬曆才恍然大悟:僅僅是為了廢長立幼的話,何必大費周章?既然昨夜那兇徒能進入曲流館殺死兩名宮女,他順手一劍朝自己脖子砍下來,九五至尊也沒兩顆腦袋啊!母后和先皇只有兩個嫡親兒子,自己死了,不立潞王還能立誰?
李太后也嚇得面色大變,長年累月身處禁衛重重的紫禁城,遇事根本不會往那方面想,要不是秦林點破,她照樣沒想到昨夜兒子遇到的凶險,究竟是多麼可怕。
馮保倒是喜出望外,秦林這麼一說,立刻把他的嫌疑洗得乾乾淨淨,這才叫峰迴路轉啊,剛才他幾乎把秦林恨死,可這會兒又越看他越覺得順眼了,奶奶的,誰要動秦將軍一根寒毛,首先得過我馮督公這關啊,口胡口胡!
萬曆後背出了身冷汗,定了定神,歎道:「秦愛卿如此說,朕昨夜倒真是凶險得很。」
「陛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張誠始終低著頭站在旁邊,聞言順嘴就拍一馬屁。
張鯨也不甘示弱:「聖天子有上天庇估,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得啦,萬曆搖搖頭,他當然知道自己同樣是肉胎凡骨,真要被人一劍剁下來,喉嚨上照樣得捅個大窟窿。
稍微安了安心」萬曆又追問道:「秦愛卿,那兇徒既有膽殺兩名宮女嫁禍於朕,為何不、不如你所說,直接取了朕的性命?」
「天也,我兒不許胡說!」李太后急得臉色都變了,衝上來將萬曆攬在懷中」哪怕兒子已是十八歲的青年,兀自像小時候那樣摩挲著他的頭頂。
萬曆雖有些尷尬」卻也笑容滿面,只有此時他才發覺,母親對自己的愛並未因要求嚴格而減低。
這才是母子天性呢。
「陛下的問題,其實很好回答」秦林沒有絲毫猶豫,語出驚人:「因為昨夜的兇手」並非陛下的sī敵,殺死一位皇帝,並不能動搖大明朝的根基!即使有那不忍言之事發生,想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陛下、
太后,當有鼻明悟。」
確實如秦林所說,大明朝到了萬曆初年,已是相當完整、成熟的政體,皇帝本人的突然去世固然會造成一定的混亂,但絕不會真正動搖朝廷的根基。
很簡單,就算萬曆被刺身亡,朝廷會滿天下去說嗎?年輕天子突然死去的事情,歷朝歷代都有,正德皇帝就是莫名其妙的掉進水裡,撈起來之後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大明朝也沒垮啊!這事兒還有傳言說是當時的首輔楊廷和下的黑手呢。
正德皇帝沒有兒子」是楊廷和擁立興獻王府的朱厚熄,也即是後來的嘉靖皇帝繼位」這樣都沒鬧出亂子,萬曆死了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潞王作為替補,能出什麼大事兒?
更何況,如果萬曆死,潞王繼位,對李太后來說大兒子死了不立小
兒子,還能去立誰?而她此時,也必須更加急迫的倚仗馮保和張居正這一內一外兩位支持者。
馮保馮大伴更可借少主登基,進一步鞏固司禮監和東廠的權勢:張居正仍然是帝師,只不過學生從十八歲漸漸有了自己想法的青年,變成了十二歲懵懂無知的少年,越發要對他這位帝師首輔言聽計從。
所以,如果出現萬曆死亡的局面,李太后、馮保、張居正這三股左右朝局的力量,一定會緊緊團結起來,扶保幼主潞王繼位,這對他們來說,是唯一的選擇。
與此相反,要是此案沒有被秦林查明真相,萬曆頭上仍扣著酒醉殺人的昏君帽子,將會如何呢?
李太后會對兒子失望至極:萬曆則含冤負屈,不滿於母后的過分嚴厲,又懷疑馮保和張居正居心不良:馮保氣憤萬曆深夜持劍聲稱要殺他,必定竭力挑唆太后,說服張居正,盡量達到廢長立幼的目標:張居正要強力推行新政,就得繼續獨攬朝綱、把持權柄,到時候面對如此形勢,他會做何選擇?
於是,萬曆死,就成了已確定的局面,李太后、馮保、張居正出於各自的利益,必須通力合作,竭力扶保潞王登基甚至查明真兇的重要性,都會遠遠排在新君繼位的後面:而栽樁嫁禍,則是個未定的亂局,圍繞是否廢帝,當今太后、皇帝、首輔和司禮監掌印這四方將展開激烈的鬥爭,不廢帝,馮保會借此大做文章,說不定張居正也會趁機抹黑萬曆,藉以打壓這位日漸抓權的學生、凸顯帝師的權威,即使廢帝,只要萬曆沒死,鬥爭仍將以各種形式或明或暗的延續下去……
李太后和馮保都是有數十年政治經驗的上位者,萬曆也跟著張居正學了將近十年的帝王心術,秦林把窗戶紙捅破,他們立刻明白了整件事的幕後隱情。
分析到這個份上,幕後黑手是何方人氏,【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馮保便拿目光掃著孫懷仁,不懷好意的冷笑著,別人不知道,馮督公可知道這傢伙的底細,原本只想著讓萬曆遜位這一層,沒考慮削懷仁,等秦林把對方的目的釐清,除了這個和白蓮北宗有牽扯的傢伙,真兇還會是別人嗎?
秦林卻沒有急著說出【答】案,而是將那裝著小船熏蒸的箱子一指:「陛下,太后,這箱子裡面的小船,此刻已經熏好了。」
「快拿出來看!」萬曆急不可待。
秦林帶上素絹白手套,將箱子掀開,等煙霧稍微散開了點,就把小
船取出來,托在手心展示。
只見小船內外好幾處指印清晰可辨,因為是用熏蒸法,燃燒松香和樟腦取得的,那指印顏色灰黑暗沉,好似地獄魔鬼留下的痕跡!孫懷仁雖然竭力保持著鎮宏可看到這幾個指印,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
秦林心中冷笑不迭故意裝模作樣的道:「昨夜客用飲酒耍詐,並沒有完全醉死,他說隱約聽到被害的宮女喊了一聲「別公公」嗯那麼這裡的幾位孫公公就都驗一驗指紋吧。」
孫海、孫德秀兩位是戴罪之身,巴不得快點還自己一個清白齊齊伸手沾了紅印泥,在白紙上打了手印。
秦林並不急著去看,而是皮笑肉不笑的盯著孫懷仁:「好像還有一位孫公公?」
孫懷仁乾笑兩聲:「咱家、咱家昨夜又不在曲流館,這個就、就不必了吧……」
話音未落,他忽然雙足一蹬,飛身就最近的王皇后撲去,伸手要去掐她脖子。
哪裡來得及?
馮保被秦林點醒,提前就有了準備,孫懷仁身子剛動,幾名練過武的小太監就搶在前頭龍爪手、大擒拿功、虎鶴雙行饒是孫懷仁武藝不弱,頃刻間就被制住渾身要害,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一下。
王皇后嚇得滿臉煞白,聲音打著顫兒:「別、別伴伴你這是……」
「哼」萬曆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孫懷仁怒道:「朕的皇后,你還沒想明白?就是這個一直跟著你的孫懷仁,他想害朕,想攪亂咱們大明江山、斷送我大明社稷!」
王皇后瞠目結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萬曆此前的確對她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可這麼公然斥罵,還是頭一遭呢,叫她嚇得實在不清。
秦林卻心頭一歎,孫懷仁臨末了這一撲,倒是把王皇后洗得乾乾淨淨了。
果然李太后歎口氣,搖著頭勸兒子:「皇后想必也是被人欺騙,meng在鼓裡的吧。你要是遜位,於她有害無益,她這個皇后難道情願變成皇嫂?何況最後你也看到了,那兇手還想害她哩。」
王皇后一直以來做乖兒媳fu終於有了回報,涕淚交流的跪在李太后和萬曆身前乞求原諒。
李太后雙手把兒媳fu攙扶起來,萬曆想想覺得母后說的有道理,臉色便沒有開始那麼可怕了,但終究無法完全釋懷,對王皇后冷冰冰的板著臉,非但她今天做的努力完全白費,就算和以前相比,態度都更差了些。
誰叫王皇后誤信jiān人呢?沒有廢後,就算是運氣了,絲毫怨不得別人。
可她自己到底怎麼想的,那就不知道了,秦林分明察覺到王皇后投來的目光裡,帶著深深的怨憤。
「孫懷仁」秦林看著動彈不得的真兇,笑著揶揄道:「或者我應該叫你孫曉仁才哦」
「無所謂」孫曉仁死鴨子嘴硬,窮凶極惡的狠狠盯了眼秦林:「我聖教光照天下、福澤四海,無生老母在上,遲早將你們這群魅魅魁魅通通絞殺乾淨!來,要殺要刮爺不皺一下眉頭!」
往日在王皇后身邊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的別公公,竟然頃刻間便成了凶神惡煞的白蓮教徒。
李太后一疊聲的念佛:「阿彌陀佛,這才是執mi不悟呢!就算閻王爺也不饒你,把你發在十八層地獄裡頭,豈不苦也?」
孫曉仁狀若癲狂,橫眉立目的道:「哼,爺信無生老母,自然回歸真空家鄉,地獄還是留給你們吧,哈哈哈……」
幾個武藝高強的小太監掄起大巴掌,辟辟啪啪抽了他一頓,可看別曉仁那樣子,是絕對不會mi途知返的。
這傢伙,被洗腦洗得很徹底啊!秦林mō了mō下巴,暗自思付。
說實話,為了到皇宮臥底,可以把自己小弟弟割了,如此心黑手狠的角色,就算被擒也必定不肯乖乖就範。
萬曆扶著一個勁兒念佛的李太后:「母后,夜深了,您萬金之體,犯不著和這種逆賊計較,您先休息,有秦將軍,嗯,還有馮督公經辦案子,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本來依著萬曆的性子,是不想提馮保的,可這件事解釋開來,確實是白蓮教想挑撥朝廷內爭,他再和馮保鬥氣,豈不顯得幼稚無能?
張居正則微微一笑,但願今天之後這位學生能夠多明悟一些事情吧,從這個角度看,倒不一定是件壞事。
馮保也知道進退,趕緊拱手稟道:「老奴必不負陛下重望,這就和秦將軍會審惡賊,一定查出全案真相。」
李太后聽兒子說話,也曉得他和馮督公算是暫時解開了,便點點頭,同意這件事交給馮保和秦林去辦。
此時早已夜深,李太后、萬曆和王皇后各自回宮,三人之中只有王皇后的身影分外落寞,走到燈火幽暗之處,她回頭狠狠瞪了遠處的秦林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恨:本來,她得到婆婆的寵愛,和夾夫的關係也在朝好的方向轉移,如果不是秦林……
王皇后卻沒想到,如果不是秦林,也許她自己就不再是皇后,變成皇嫂了。
秦林對王皇后的情緒有所察覺,她這種遷怒細說起來不值一哂,可偏偏她就要把事情怪到老子頭上,那又有什麼辦法?
抓緊審理孫曉仁,掏出更多的信息,發掘更深層的隱秘,那才是他的當務之急!
從慈寧宮出來,張居正朝秦林點點頭,騎上馬施施然回府,倒是極有帝師首輔的派頭。
許多錦衣校尉、禁軍和練過武的太監押著孫曉仁,馮保看看這傢伙,卻有些頭疼。
丫簡直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啊,的確東廠有許多慘無人道的刑法,可以整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孫曉仁這種東西,為了臥底,可以把自己親哥哥宰了,把自己小弟弟割了,如此狠毒、如此狼心狗肺,刑法拷問會對他有用嗎?
馮保實在沒有多大的信心,便抽空子悄悄問了問秦林:「喂,秦將軍,你看這事兒……」
「本官已經有點眉目了」秦林的聲音平淡無奇。
這麼快,他又想到什麼了?馮保訝異的瞧了瞧秦林,實在看不透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