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京師東貴西富北貧南賤,當朝首輔張居正就住在東華門東面燈市口紗帽胡同,屬於典型的,「東貴」而出了宣武門向奄沿著宣武門大街走到頭,房屋就漸漸變得低矮破舊,過了擠滿牲口、臭氣熏天的騾馬市再朝南走,民房更是年久失修,間或夾雜著幾處殘垣斷壁。
可別嫌這裡髒亂差,要是繼續往南到了玉皇廟和龍泉寺之間,乾脆就是一片亂葬崗子,那就更加荒無人煙了。
踢踢踏踏,馬蹄踩著灰土遍地的大路,一輛裝飾稍顯老舊的馬車從北面緩緩行來,車軸嘰嘰嘎嘎的響聲叫人聽了牙根發酸,車子後面跟著幾個賣糖葫蘆的、賣油的,看樣子和馬車不是一路。
車把式戴著頂破氈帽,把臉遮了大半,吆喝聲倒是京腔京韻:,「老少爺們、大姑娘小媳fu,借過借過,得兒∼∼駕!」
京師當官的叫做三品四品滿街走、五六七品多如狗,達官顯貴的馬車多氣派呀,這輛馬車就普普通通了,一看就知道最多是個南貨鋪子老闆、綢莊掌櫃的之類,無權無勢的人所用。
於是道路兩邊懶洋洋半躺著,懶洋洋捉著虱子井乞丐,立刻對這輛馬車產生了興趣,為首的癩痢頭朝夥伴們打個手勢,十多個乞丐就一窩蜂的圍了上去,繞著馬車磕,嘴裡大叫大嚷:,「老爺行行好吧,菩薩保估你多福多壽!」
,「看看我肩膀上這大瘡,老爺施含點湯藥錢吧!」
,「老爺行善積德,一輩子吉星高照……」
奇怪的是,這些人聲音雖大,卻很有些尖銳、嘶啞,顯得陰陽怪氣,一個個不是爛眼眶就是癩痢頭,簡直如同群魔亂舞。
啪的一聲,車伕抬手甩了個鞭huā:「械死!我把你個不要命的,老子……」
突然聲音嘎然而止,車廂裡面有人低低的說了句什麼,車伕轉過頭唯唯連聲,接著就從懷裡掏出把碎銀子,隨手往地下一拋。
癩痢頭怔了怔,懷疑的看看車伕,忽地神色大變,趕緊讓手下將碎銀子撿起來,便退到兩邊讓開夾路。
乞丐們紛紛退開,神色卻有些奇怪,等那馬車緩緩走遠,有個老乞丐忍不住問道:,「賴大哥,這車上的點子,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肥得很哪,剛才咱們幹嘛不給他硬吃下來?」
這些人雖頂著個乞丐的名頭,其實坑meng拐騙拍huā子闖空門樣樣都來,剛才就是借行乞為名過去探底,要是覺著馬車上的油水還過得去,他們並不介意兼職做一次強盜。
癩痢頭瞧著遠去的馬車,仍有些心不在焉,並沒有回答問題。
老乞丐自作聰明:,「哦,賴大哥是讓咱們追過去,在亂葬崗那邊動手……」
,「屁!」癩痢頭伸手就一巴掌打得老乞丐暈頭轉向,接著聲音就低下去,招招手等夥伴們聚攏了,這才神神秘秘的道:,「剛才我聽那車伕的聲音,便覺著有點像管咱們宣南坊的華得官華老爺,他回頭和車廂裡面的人說話,我又瞧見他下巴上那顆痔了!」
我的媽呀,乞丐嚇得低呼起來,剛才那說要硬吃的老乞丐更是摔了個屁股墩,居然叫錦衣衛百戶官做車伕,這車子裡坐的究竟是哪路神仙?怕是只要惹到點兒,人家吹口氣就叫你屍骨無存!
現在老乞丐不是惋惜失去了肥羊,而是慶幸自己的運氣了:,「奶奶的,咱、咱今天算是命大,要是真的動了手,這條命還能留著嗎?」
癩痢頭說的沒錯,那像模像樣的車把式確實是宣南坊百戶所錦衣百戶華得官,馬車外面散佈的那些捏面人的、拉草料的、以及挑著空菜筐子剛從城裡賣了菜出來的農戶,其實都是北鎮撫司錦衣校尉改扮的。
馬車之中,坐著秦林和徐文長,因為長公主朱堯嫫攛掇著要到龍泉寺玩,秦林被她纏不過,只好答應了這位磨人井小姨子。
京師分南北城,以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為界,南北幾乎是兩個世界。
北城是元大都基礎上營建起來的,棋盤式佈局嚴整合理,城市功能完善,街面整潔有序,南城則是雜亂無章,三教九流混雜,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
為保萬全,秦林不得不提前來踏勘一次,看看沿途有什麼要注意的,自己這位小姨子的身份可不同尋常,要是有什麼閃失,那玩笑就開大了。
方才聽得那些乞丐聲調奇怪,等走過去一截兒,秦林便問華得官:,「老華,剛才那些乞丐,怎麼說話有些宮裡宦官的味道?」
,「長官好耳力!」華得官大拇指豎起,笑臉上堆滿了諂媚,油嘴滑舌的道:「可不是嘛,
他們這些丐間,和宮裡的公公們一樣,都是沒了下面的,嘿嘿,都說長官神目如電,果然什麼都瞞不過您老。」
徐文長把灰不灰、黃不黃的鬍鬚捋了捋,眼睛一瞪:「什麼丐閹?
你說無名白不就得了!回頭趕你的車吧,別閃著我這把老骨頭。」
「那是、那是」華得官脖子一縮,回過頭專心趕車。
徐文長曉得原委,便和秦林解釋,原來這些所謂的丐閹就是自宮之後,又沒被宮廷收容的閹人。
明代雖然設置有慈濟院等等撫育孤兒寡老的機構,但平時尚可,一旦遇到大災大難,就根本做不到普濟眾生,這時候京師附近的災民往往自行閹割,以求進宮混個溫飽。
這且罷了,又因為高級太監權勢很大,往往能使整個家族得到榮華富貴,所以為了出人頭地,也有不少人自宮以求幸進,導致閹人越來越多,宮廷根本無法吸納。
律法明文規定「豪家毋閹人子為火者,犯者抵罪」這些自閹者無法進入宮廷和各王府任職,只好混跡於市井之間,又因為身體殘缺,無法從事大部分正常人的工作,生活便極為艱難,成為受人鄙視的「無名白」。
無名白有撿垃圾的、在佛寺澡堂替人搓澡的,不過最多的還是淪落為乞丐,嘯聚成群,得空就連偷帶搶,與宮中有權有勢的權閹相對,這些人就被稱為丐閹。
「怎麼丐閹這麼多呢?現在雖不是盛世,總算承平之時吧!」秦林有些奇怪,剛才從宣武門大街往南走,一過了騾馬市,街道兩邊衣衫破爛的丐閹至少有好幾百,廢棄的民房之中,也有人影綽綽,炊煙裊裊。
徐文長苦笑著搖搖頭:「民間度日艱難倒在其次,按老頭子我說啊,好吃懶做怕辛苦,企圖一朝幸進的人太多,才是主因。」
無名白大批出現,影響社會穩定和官府徵兵徵糧,為遏制這種現象蔓延,明仁宗曾經下旨嚴禁自宮行為:「令凡自宮者以不孝論。」
不過從以後的發展來看,這條聖旨並未起到多大作用,到弘治、
正德、嘉靖、萬歷時期,明廷甚至不得不將陸續制定的「禁止自宮」的相關條文編進具有法律意義的《大明會典》,如萬曆《大明會典》中「禁自宮令」竟達15次之多。
可法律是法律,到底執行到什麼程度還是個問題,像後來天啟年間的權閹魏忠賢,就是自閹之後進宮的,也沒見對他的職業生涯有什麼影響。
「靠,這些人還真是下得了狠手啊!」秦林搖頭感歎,像他前些天把那yin賊huā蝴蝶的作案工具沒收了,就已是心狠手辣,可這些人居然能狠心自宮,莫非個個都是東方不敗?
「自宮還是好的呢」徐文長哧的一聲笑,「每年正月十九、九月十九,京師有,閹九」的惡行,多有無賴閒漢、無名白把好人家小孩子拐來,從小閹割了,待他長大了送進宮,以圖謀榮華富貴哩!」
豈有此理!秦林氣得猛揮一拳,將車廂板壁砸得大響。
「保護長官!」外頭那些錦衣校尉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紛紛刀劍出鞘,掣電槍打開扳機,將馬車團團圍住嚴陣以待。
也有幾個正好同路的行人,看見這邊一群菜販子、挑夫突然刀刀槍槍拿出來比劃1,全都嚇得臉色發白,不知道鬧出了什麼亂子,個個腳底板抹油遠遠躲開,免得惹禍上身。
於是一位踉踉蹌蹌朝這邊闖過來的老人,就顯得格外礙眼。
「站住,不准動,叫你站住!」幾名校尉呼喝著,見來人不聽勸阻,就衝上去將他摁在地上。
「你們這些惡賊,強盜,還我的孫子!」老人奮力掙扎起來,神色帶著幾分狂亂。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還是有位從南京就跟在秦林身邊的親兵校尉認出來了:「咦,這不是密雲見過的周老憨嗎?」
秦林正和華得官說沒事兒,聽到這句就掀開側面的車簾看了看,眉頭一皺:「怎麼回事?嗯,帶他過來。」
周老憨本來還在掙扎,看見曾經在密雲縣狗蛋生病發燒時救過他的「商客秦掌櫃」他立馬就不鬧了,老老實實的走過來,雙膝一彎就在地上磕頭:「秦掌櫃,求你救救我削子,救救狗蛋吧!他、他被人抓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