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二去的,俞咨皋還不明就裡,沈有容已經瞧出點不對勁,這天出了前軍都督府就把朋友一拉:「俞兄,咱們先去兵部看看,找相熟的老大人說說原委,請他們使把勁兒,反正你承襲的世職也要到兵部去辦手續嘛。」
俞咨皋想想也是,兩人準備了封套、拜帖,這就去兵部探探風色。
兵部衙門也不遠,就在棋盤街東面,在翰林院和吏部之間,走過大街就到了。
當年兵部尚書譚綸很賞識俞大猷,俞咨皋以前也和父親來過兵部衙門,不過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自打萬曆五年譚綸死在任上,俞家父子就再沒踏進兵部的門檻——當今兵部尚書方逢時和江陵黨走得近,看重的是拜在張居正門下的戚繼光。
看了看熟悉又陌生的兵部大門,俞咨皋想起三年多前和父親到這裡來,受老尚書譚綸熱情接待的情形,再想到譚綸和自己父親相繼過世,竟有些恍若隔世的唏噓。
稍作停留,俞咨皋抬腳踏上兵部門前的石階。
「喂喂,那人幹什麼的?」一位看門小吏帶著兵丁過來,伸手往前一攔:「你當這兒是你家後院,想進就進呢?這是兵部衙門!」
兵丁當中領頭的哨官點頭笑道:「這些個新考的武進士,太不懂規矩了,個個當自己是武曲星下凡呢?哈哈哈!」
俞咨皋一怔,當年他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待遇啊,氣得臉皮發紅,攥緊了拳頭。
倒是沈有容通曉時務能屈能伸,曉得是那話兒來了,趕緊將兩個小小封套遞過去:「咱們不是鑽營求職的武進士,這位俞兄是車營參將俞老將軍的公子,到兵部衙門辦襲職的手續,還請兩位行個方便。」
小吏掂量掂量封套裡的銀子,他這手是一抓准,立刻掂量出最多不過二兩三錢庫平銀,當即把臉一板:「哼,這點銀子,打發叫花子呢?」
哨官卻把小吏拉了拉,低聲道:「苟書辦,俞某人治軍名聲極好,聽說除了兵書、地圖之外身無長物,看在他面子上,咱們就馬馬虎虎吧。」
苟書辦怔了怔,「費老哥,你這麼說就有點那啥了,咱們做這個缺,吃這碗飯,不只一天兩天,咱花的本錢也不少……」
沈有容沒,只好再給他添了二兩銀子,又是那姓費的哨官在旁邊出言相幫,苟書辦終於點點頭,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把俞咨皋和沈有容放進去,簡直好像給了他倆多大的恩典。
俞咨皋憋了一肚子的氣往裡走,又聽見苟書辦在後面毫不避諱的說:「費老哥,你說那車營多好的缺,大炮一響黃金萬兩,火炮多報廢幾門,火藥多報銷幾萬斤,再剋扣點糧餉,一年到頭怕不弄個兩三萬銀子?那俞某人坐著肥缺不懂弄錢,真是個笨蛋,留下兒子也是個現世寶……」
真是欺人太甚,俞咨皋捏著拳頭就待轉身,禁不住沈有容一個勁兒的從旁解勸,最終長吁了一口氣,強壓下心火。
三年前可以找譚綸,這時候去找誰?兵部尚書方逢時告病,左侍郎曾省吾代掌部務,可這兩位都和俞家沒什麼交情啊。
想了想,還是直接去找武選清吏司,兵部下設武選、職方、車駕、武庫四個清吏司,其中武選清吏司掌管衛所官選授、升調、襲替、賞等事。
沈有容會來事,給兵部大院掃地的兵丁塞了塊碎銀子,打聽到武選清吏司有兩名郎中、三名主事,今日坐班的郎中叫做胡邦奇,武官承襲的事情是他掌管。
很快他們就見到了胡邦奇胡郎中,這位司官穿五品官服,黃面皮、山羊鬍須,約莫四十來歲,官位雖不高,架子可大得很,俞咨皋、沈有容衝著他一揖到地,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嘴裡嗯了一聲,就算回禮了。
沒辦,這時候文貴武賤,正一品的邊廷大帥到了兵部見二品尚書、三品侍郎都要跪拜叩見,胡邦奇這正五品的郎中,手頭不知捏著多少二三品武將的前程呢,架子當然要端足。
俞咨皋把寫著父親俞大猷畢生事跡、記載南征北戰大小勳的文件遞過去,胡邦奇心不在焉的翻了翻,隨手就往桌子上一摔:「俞公子啊,你要襲父親的官職,本官做不了主,這得看朝廷的意思,問過曾侍郎再說。」
「那什麼時候可以找到曾侍郎?」俞咨皋睜著眼睛追問。
胡邦奇眼神裡帶著戲謔:「哎呀那可說不準,曾老大人最近忙得很,又是相府招去商議軍機大事,又是代掌部務,還得入朝參贊機畫……本官盡量替你爭取吧,不過這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就難說得很了。」
俞咨皋被磨得沒了脾氣,只好又問:「那麼典恤呢,能不能由兵部行文過去,催一下都督府?」
「典恤和謚號嘛,本官看來有點為難,」胡邦奇嘴角帶著幾分不屑,伸手拍了拍那疊文牘:「令尊俞老將軍曾經被巡按參劾為將奸貪,雖然後來這事不了了之,畢竟當初的參案還留了底子,一個被參待罪之人,嘿嘿……」
無情的話像刀子刻在俞咨皋的心上,難道父親一生忠貞不二、清廉自守,到頭來竟然還要背負洗不清的污名?他勉力定住心神,盡量把語氣放得平和:「胡郎中明鑒,這參案在譚老尚書任上就已經抹平了的,所以先君才得以繼任車營參將,這件事應該有底子留在兵部衙門。」
沈有容也非常及時的把五十兩銀子遞了過去。
「大膽!」胡邦奇忽然發怒,把桌子重重一拍:「我看你父子一樣又奸又貪,本官清如水、明如鏡,豈能受你所愚!來人吶,把這兩個膽敢公然行賄的村夫趕出去,今後不許他們再進兵部衙門!」
俞咨皋和沈有容猝不及防,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目瞪口呆,一群兵部的兵丁擁上來,不由分說,將他們趕出了兵部衙門。
身後,胡邦奇兀自氣咻咻的道:「把本官當作什麼人?豈有此理!本官要揭參你們賄賂官員、鑽營無恥的罪行,革掉你的世職!」
俞咨皋、沈有容如墜夢中,兩人被趕到了棋盤街上,四周走過的官員盡皆指指戳戳,譏笑聲傳入耳中,直叫他倆羞憤欲死。
「俞賢侄,你在此有何貴幹哪?」
兩位朋友回身一看,秦林正溫和的微笑著,眼神中帶著他們最近這段時間極少見到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