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便門這邊遊船上七八名年輕人,雖然都穿著長衫、紮著方巾,
但一個個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輩」絕非尋常的讀書人。
好色而慕少艾,都朝著對面駛來那艘漂亮官船上看,對著甲板上四名shi女評頭論足,談些風流韻事。
「風流韻事?諸位就別白日做夢啦!」內中一位國字臉、劍眉星目的大漢忽然發笑:,「沈兄,咱們雖沾著進士兩個字,其實和士林君子們八竿子都打不著,也學他們坐著遊船泛舟運河賞huā,忒也惹人笑了」這風流韻事也是那些風雅人兒才有的,咱們這群大老粗就別指望啦!」
姓沈的身量不高、身材不壯,眉眼有幾分滑溜,聞言就笑道:「俞兄,咱們武進士雖然不值錢,總算和人家是庚辰科的文武同年,他們游得,咱們為什麼不能游?何況文武殊途同歸」豈不聞出將入相麼,劉狀元尊翁以文臣世家之後而居武職一品,執掌錦衣親軍,便是吾等表率啊!」
「文武同年,那也得壽別人認不認!」姓俞的大聲說著,神色間帶著幾分抑鬱難伸之氣。
這艘船上的青年都是庚辰科的武進士。
大明朝文貴武賤,文進士有傳臚大典,凡是金榜題名的立刻就在家裡或者客棧升起公座,隨從叩拜參見,走在街上人人都說是文曲星來了,何等榮耀!
這群武進士呢,同是庚辰科出身,和人家是文武同年,可不要說什麼傳臚大典了,就是走在街上都沒人理會,出去拜客吧,別人先是一聽進士二字就眼睛放光,等弄清楚前頭還多了個「武」字立馬笑臉就垮了。
兵部傳見,出來叮,郎中都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尚書shi郎的面前見不到,這群武進士在京城別說什麼顏面風光了,簡直是放屁也不響!
這不,出來遊船吧俞咨皋是一肚子的怨氣,他父親病重做兒子的本該留在榻前shi疾,老爺子卻舞著大棍子把他趕出來和同榜朋友一塊遊船,心裡能好過嗎?
沈有容察言觀色就知道朋友想著什麼」心頭喟歎一聲低低的道:「俞兄還不明白令尊苦心?令尊武功兵法不遜戚帥,然而一生中七次meng冤受屈、四次貶官奪蔭、一次含冤入獄甚至差點兒被開刀問斬,都是吃了,倔強,二字的虧,他不想你重蹈覆轍啊!咱們今科的狀元郎劉承禧劉兄,乃錦衣劉都督之子,你借這同榜之誼……」
俞咨皋知道朋友說得有理」可想到父親病勢凶險,就怎麼也樂不起來,以他對老爺子的熟悉,覺得很有可能父親是在用一口真氣強撐,
被各位武進士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神色十分驕傲的白臉青年就是劉守有之子、新科武狀元劉承禧。
他倒是興致很高雖然武進士的頭名並沒有正式的狀元稱號但早就俗稱武狀元了,此次庚辰科,首輔張居正的兒子張敬修奪得狀元,他作為錦衣都督劉守有的兒子奪得武狀元這文武交相輝映,一時傳為佳話呀!
的確武狀元連文狀元的腳指頭都不如」甚至含金量不一定比得上一個舉人,以劉守有的身份地位,也只在家裡隨便擺了幾桌,親信下屬和親朋好友慶祝一番就算完了」可畢竟有了武狀元的身份,劉守有要走門路提拔自己兒子,也更加名正言順不是?
「這四名shi女麗色姝異,各擅勝場,不知哪位才是巨眼識英雄的紅拂女」咱們之中有沒有攜美夜奔的李靖李衛公?」劉承禧談笑風生」
看了看對面船上英氣勃勃的四女,理著腰間寶劍的劍穗」故作倜儻瀟灑之狀。
「那自然是武狀元劉大哥您了!」沈有容極會拍馬屁,大聲道:,「名臣世家,允文允武,將來必為咱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走到哪裡不是美人青目?」
劉承禧哈哈大笑,一時間萬分得意,他相貌也只能說過得去,不算醜,不過憑借錦衣都督劉守有的權勢地位,無論京師教坊司、胡同裡的勾欄院還是正陽門外的南戲班子,那一處的當家huā魁不是他劉公子獨佔鰲頭?
眾多新科武進士也拿他好一陣吹捧,原因沒別的,武進士比起文進士簡直連狗都不如,既然本科武狀元是錦衣都督劉守有之子,那麼只要劉承禧稍稍顧念同榜之誼,大夥兒仰仗他的地方可多得很呢!
這麼多人武進士,唯獨俞咨皋本來性子嚴肅不善溜鬚拍馬,又擔心著父親的病情,悶在那裡不言不語。
劉承禧見了就有八分不高興,因為俞咨皋是正兒八經的名將之子,論軍略論武共都比他厲害,庚辰科卻是劉承禧考取了武狀元,他自己心頭有鬼」卻總疑心俞咨皋不服氣,取笑道:「俞老哥啊,你怎麼不說話?哈哈,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你也瞧得呆了?趕明兒小弟送你兩個歌姬,卻也不輸那船上的南國佳麗。」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再說娶妻娶賢……」俞咨皋還要往下說,卻被沈有容死死拉住,不准他再說下去。
「傻子,怪不得你那老爹一輩子磋砣蹭蹬,活該!」劉承禧心頭暗罵,一邊尋思怎麼整治俞咨皋」一邊又往那船上看。
那四位美人兒前頭三個容貌倒也算不上國色,勝在英氣勃勃,比起huā街柳巷那些庸脂俗粉,自然強過無數倍;最後一個稚氣未脫、jiāo憨可喜」笑嘻嘻的格外惹人憐愛。
忽然珠簾高卷,身穿彩邊青布裙、頭上斜斜插著筷子做荊釵的少女走到甲板上,扶著欄杆向京城眺望。
但見她娃娃臉約略還帶著些嬰兒肥,白裡透紅的肌膚吹彈可破」不施粉黛越發顯得清麗出塵,便如荊楚深山空谷中的一株瑤草,絲毫不沾人間煙火氣。
劉承禧直著脖子看傻了眼,眼睜睜瞧著那大官船把自己船超了過去,脖子也從左到右擰了一百八十度。
「哎呦呦……」新科武狀元突然叫起來」武進士們仔細一看,原來他脖子扭到了」歪著頭在那裡呼痛。
幸好沈有容學過推拿按摩」替劉承禧推拿活血,這才把脖子慢慢正過來。
「好、好一位南國佳麗!小爺我北地胭脂見得多了,怎麼會一會她才好?」劉承禧脖子一正過來」就開始打起鬼主意,忽然把臉一虎:「船家,你早上沒吃飯?怎麼就叫別人船超過去?快,快給我追上!」
船家一溜小跑過來,苦著臉賠小心:「劉狀元,人家的船是漕幫總舵出來的」上頭還插著長江水路總瓢把子、南北運河總甲田七爺的認旗,這運河裡頭遇鬧過鬧、逢壩翻壩、見船超船,咱就給它讓開水路了。」
「哼」原來是漕幫總商的家眷!」劉承禧不屑的哼了一聲,商賈而已,能和錦衣衛相抗嗎?老爹劉都督隨便伸個手指頭,就能把那啥田七爺壓得喘不過氣來!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劉承禧當即和朋友們棄舟登岸,騎馬往前頭趕去。
俞咨皋有著十二分不耐」抵不過沈有容作好作歹的勸,不情不願的也跟在劉承禧等人後頭。
通惠河是京杭大運河的最北段,本來可以一直通到京城裡頭的積水潭、中南海,但因為河段淤塞和城防建設,萬曆年間一般漕運就到京師北城東南角的東便門為止。
京杭大運河是整個【中】國的經濟大動脈,溝通南北、轉運漕糧,每天這裡吞吐的漕糧貨物萬萬千千、旅客縴夫船工千千萬萬,東便門一帶也就變得格外熱鬧,格外雜亂,酒樓賭館密佈」sī娼丐戶連片,三教九流混雜其間。
青黛一行人從漕船上走下來,立刻就引起了注意,很有些不入流的小毛賊躍躍欲試,但看李建方穿著八品官服」來時坐的船又十分華麗,漕幫眾人態度異常的謙恭,就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來路,不敢貿然出手。
「嘻嘻,咱們早來了兩天,等會兒叫秦哥哥大吃一驚!」青黛完全不知道已經被某些不懷好意的人盯上,小丫頭很開心,因為很快就能見到她的秦哥哥啦。
「小心、1卜心!」李建方指揮著漕幫的工人替他搬東西,這趟他帶了許多湖廣一帶的土特產,準備送給太醫院的上司、同僚,好盡快立住腳跟。
漕幫的人曉得秦林住處,騎著馬飛快的跑去報信,甲乙丙丁四位則東張西望,覺得京師的風物又與南京大相逕庭,樣樣看著都覺得有趣。
三個醉漢歪歪倒倒到朝這邊走過來,兩邊的閒漢、力夫無不色變,直朝再邊躲。
甲乙丙丁警惕性很高,立刻把青黛護在身後。
結果那三個人沒往這邊來」而是往李建方堆在地上的箱籠撞了過去。
「哎呀,誰他媽不長眼,弄東西把俺崔四爺絆一跤?」為首的漢子假裝跌了一跤,回頭罵罵咧咧的就要揪李建方。
只見他身胚雄壯,敞xiōng露懷,下巴生著老大顆黑痣,上頭長著幾根毛,正是京師有名的一撮毛崔四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