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子?
秦林蹲下身,拂去瓷盤碎片上的灰塵,仔細觀察。
這個摔碎的盤子呈正八邊型,直徑大約七寸,繪著白底藍huā的huā鳥圖案,是明代最常見的景德鎮青huā瓷,因為製作粗疏,斷面以肉眼可見較小的氣泡,估計價值不高。
翻開來,盤子底下標著款識:「大明萬曆年制」。
「徐老先生?」秦林拿著盤子最大的一塊碎片,沖徐文長一揚。
接過碎片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徐文長十分篤定的道:「這就是江西景德鎮的民窯青huā瓷八方盤,每年景德鎮出的這種盤子,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個,huā一兩錢銀子可以買六隻,並不是什麼稀奇貨。」
是這樣啊,秦林撓子撓頭,如果盤子沒有什麼特出的地方,就實在太叫人為難了。
他仍舊不死心,把盤子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這種huā鳥huā玟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呢?」
徐文長搖搖頭,歎口氣:「長官,這只是最普通的垂枝huā鳥玟,景德鎮每年出的瓷器裡頭,有十萬個青huā瓷八方盤,這十萬個盤子裡頭,怕又有五萬個是huā鳥玟的。」
奶奶的,邪門了!秦林聽得直撓頭,原本以為這盤子有什麼古怪,卻原來是個爛大街的大路貨,半點特殊都沒有。
陸胖子搓著自己下巴,思付著道:「會不會根本沒有什麼死亡訊息,只是房頂塌下來的時候從桌面砸落的?」
曾省吾也一直在冥思苦想,忍不住也道:「或者是火起之時,劉良輔心頭駭怕,無意中碰掉的?嗯,這間小院又不大,房子起火人卻沒跑掉,倒是奇怪得很哪!」
說著曾省吾就懷疑的四下看看,老實說他現在對老熟人楊兆可有點不大放心了。
楊兆故作不知,裝得很傻很天真:「也是奇怪啊,劉先生怎麼就活活燒死了呢?英年早逝,斷老夫一條臂膀,真正殊為可惜呀!」
「東翁劣幕徐文長不是承認曾經在死前和劉先生一塊喝酒嗎?」趙師臣咋著豺狼嗓門,馬蜂眼一瞪:「嘿嘿也許那酒裡就有什麼古怪呢!」
這才叫賊喊捉賊呢,眾人聞言都略為詫異的看了看徐文長,曾省吾笑道:「名動天下的徐老先生,不大會做這種事情吧。」
趙師臣陰陽怪氣的道:「也難說他瘋病發作,不是把自己繼妻都給殺死了嗎?」
徐文長被趙師臣說到他的痛處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眼睛中血絲暴起,怒氣塞滿xiōng膛,就要反chun相譏。
不料秦林突然把他扯了扯,淡然道:「徐先生不必動怒,當年禦寇之策被愚頑之人破壞,先生顧然回鄉鬱鬱成疾,乃為國為民而心憂也,此事天下皆知,何必與無恥小人計較?你xiōng中的萬里平戎策說與這等只知為虎作倀、中飽sī囊的劣幕聽反倒是對牛彈琴了。」
徐文長怔了怔,眼中的怒意漸漸平息,朝秦林深深一揖,閉上嘴不再搭理趙師臣。
被秦林夾槍帶棒的西了一頓趙師臣臉色也難看之極:「什麼叫為虎作倀、中飽sī囊?秦欽差若無真憑實據,最好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難聽!」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楊兆仰天長歎將袖袍一甩,臉上凜然作色:「,老夫為官一任,為天子守國門,雖不敢提什麼功勞,卻也夙夜憂惕、不敢稍有疏忽,丹心赤誠唯日月可鑒哪!」
光看樣子,楊總督簡直前可追浩歎伶仃洋的文天祥,後可繼meng冤風波亭的岳武穆,那一身正氣就要「手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了。
可惜楊府威逼利you百姓「投獻」不是假的,接受聞香門賄賭強奪周老憨田地不是假的,戚繼光親口對秦林說楊某人貪污糧餉,更不耳能是假的!
秦林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楊兆,一副欣賞丑角表演的樣子,楊兆畢竟心頭有鬼,自己就心虛起來,面上雖不動聲色,暗地裡忍不住失驚:這姓秦的,眼神好生犀利,直叫人心驚膽顫呢……,案情進行到現在這一步,秦林遇到了難題。
此案百分之百的可以推斷為縱火殺人案件,但按常規的偵破方法到現在這一步,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首先普通火災案件,以調查起火點為首要任務,進一步尋找是失火還是人為縱火的證據,比如後世由電器、電線老化引發的火災,就能找到燒燬熔化的配電箱部件。
可本案中引火的只是木材之類,且整個屋頂坍塌下來,救火過程中又往地上潑了很多水,要尋找起火點,拿出人為縱火的證據,就非常困難甚至是完全不可能了。
其次,審訊犯罪嫌疑人和詢問目擊證人都是刑事偵破的常見手段,而本案的兩個嫌疑人是朝廷大員楊禮和他的幕賓趙師臣,秦林雖為副欽差,在沒有找到充分讓據之前是沒有權力羈押審訊他們的。
就算強行逮捕趙師臣,還沒等你使出錦衣衛逼供的十八套刑法吧,楊兆鐵定告上京師,搞不好把張紫萱偽造首輔帝師鈞旨的事情都給踢爆,破案就更沒有希望了。
看來,還是得尋找到鐵證,才能把楊兆、趙師臣這狼狽為jiān的兩頭禽獸,徹底釘死在法場上!
「此案內有蹊蹺,待本官回去細細想想」秦林指了指現場,「這裡,由本官的錦衣校尉、曾shi郎的親兵、張公公從宮內帶的人……嗯,再加上楊總督薊遼總督府的兵卒,一同嚴密看管,以免被誰做了手腳。」
曾省吾、張小陽自然同意這個安排。
楊兆想了想,點點頭:「這樣也好,免得什麼人存心陷害老夫。」
「來人吶,把這裡嚴加看管,耳別被人做了什麼手腳,污蔑咱們楊總督!」趙師臣厲聲吩咐著總督府兵卒,隱隱指斥秦林。
秦林不怒反笑,瞧著趙師臣裝模做樣,他的笑容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秦哥,沒找到證據,你笑個啥呀?」陸遠志在旁邊低聲埋怨,情緒有些不高。
「你看趙師臣的樣子,像不像只大螃蟹?」秦林嘻嘻直樂,又道:「我忽然想起那句古話,且將冷眼觀螃蟹,看他橫行到幾時!」
回到欽差行轅,秦林把心腹弟兄都叫到房間裡面,神神秘秘的關上門窗,然後他mō出紙筆,刷刷刷用梧筆勾勒,不一會兒就畫出了兩幅圖。
其一是劉良輔房間內部的擺設及相對位置,其二則是那只八方盤,他素描筆法極好,記性又超出常人,畫出來和實際樣子分毫不差,如同照片一般。
連牛大力都讚道:「嘖嘖,長官這一手畫兒,和真的一模一樣。」
秦林笑笑:「這時候別說虛的,咱們參詳參詳,究竟有什麼古怪。」
陸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秦哥啊,為什麼你就認定有死亡訊息呢?」
「推理。」
紹興師爺都是些人精兒,而且有做假賬必留真底的行規,秦林完全可以推測劉良輔留了真底子。
估計劉良輔那本底賬並沒有交給楊兆、趙師臣,否則身為薊遼總督的楊兆不會用到放火燒屋這種聲勢比較大的滅口方式,完全可以採取別的方法,無聲無息的叫劉良輔消失。
燒屋,除了殺人滅口,還帶有另外一層任務:將劉良輔不肯交出來的那本底賬,給一塊兒燒掉!
所以縱火這種殺人方式,從另外一面佐證了秦林的判斷。
楊兆老jiān巨猾、趙師臣凶狠毒辣,他們做事絕對滴水不漏,確實是讓劉良輔活活燒死的,沒有在作案本身留下把柄。
不過任何犯罪方式都不可能是完美的,為了掩蓋罪行的舉措,總是會讓罪行更容易暴露。
檢查屍體得出身前燒死而不是死後焚屍的結論,秦林就彷彿親眼目睹了劉良輔生前的最後一刻:被某種易燃索帶捆綁起來的劉良輔,牢牢的關在室內無法逃生,房屋四周火苗歡快的飛舞著,辟辟啪啪的燃燒響聲和炙烤人體的高溫,讓他明白完全沒有了逃生的希望…,」
此時此刻的劉良輔,必定對楊兆和趙師臣恨之入骨吧,幫他們做了那麼多的假賬,貪污了許多的糧餉,到頭來卻落得個被殺人滅口、活活燒死的悲慘命運,他心頭難道不充滿了仇恨和怨念,不是想方設法用一切能用的手段,要將兩個仇人置於死地嗎?
他一定會利用手頭可以用的任何東西,盡可能的留下死亡訊息,指引偵破者找到楊兆和趙師臣的破綻,從而將他們繩之以法,也替自己報仇雪恨!
紙筆之類容易留下訊息的東西,不但楊兆不可能給劉良輔留下,就算有,也被烈火燒成了灰燼,劉良輔如果要在最後時刻留下死亡訊息,當然不會使用這些易燃物。
那麼,室內放著的碗、盤子、銅洗臉盆、陶瓷夜壺等物,是不會被火燒成灰的,最有可能充當死亡訊息的載體。
而這些可疑的東西當中,又以那個摔在地上,很靠近劉良輔頭部的青huā瓷盤子的可能性最大。
秦林說出這番推理之後,人人歎服,徐文長、陸遠志、牛大力盡皆陷入了沉思。
到底是什麼呢?這可真是道來自地獄的啞謎呀!
秦林冥思苦想,腦海中浮現出劉良輔焦屍大張著的嘴巴,似乎想要把所有的真相告訴陽間的審判者,可惜它已經不能發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