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4章敲山震虎
馮保不僅是司禮監掌印,有批紅之權,還職任東廠督公,執掌東廠這個最黑暗恐怖的特務機關,本人又是睚眥必報的內廷太監,要是政壇傾軋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候,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諾在秦林看來根本連張草紙都不值,秦長官要得到的是另外的東西……
秦林從東華門出了紫禁城,早有陸胖子和牛大力牽馬等著,他們先追著朱應楨走了趟成國公府,接著就拐到東安門外面珠市口,到江陵相府投貼候見。
張居正入朝未回,倒是阿古麗和布麗雅兩名波斯侍妾迎了出來,望著秦林吃吃的笑,語聲與中土迥異:「親長官,老耶還沒灰來,小姐在夫中,你間不間?」
秦林想了想才明白她們的意思,笑了笑點點頭,隨她倆穿迴廊、過小道,又繞過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便看見在盛開的白梅樹下,早有一道窈窕的身影靜靜等待。
阿古麗和布麗雅嘻嘻一笑,扔下秦林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張紫萱身穿銀貂領素色棉大氅,玉雪可愛的臉兒埋在鬆軟的貂毛裡面,越發襯得唇若蔻丹、雙眸煙波流傳,真是比花解語、比玉生香,瞧見秦林從假山那邊探頭探腦賊忒兮兮的望過來,這位相府千金便打趣道:「秦兄偷覷欲何為?莫非要學《西廂記》裡竊玉偷香的張生?」
秦林裝模做樣的歎口氣:「可惜可惜,我倒是願做張生,可惜小姐不是崔鶯鶯。咱們張小姐腹中自有機謀千變、妙算萬端,比那百無一用的崔鶯鶯強過百倍,便有賊人圍了普救寺也是小姐自己打退敵兵,哪兒輪得到我這張生效勞?」
「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張生!」張紫萱笑靨如花,一時間彷彿春回大地,百花盛開。
張居正家裡雖不怎麼拘泥禮法,張紫萱終是待字閨中的少女,與秦林談笑幾句就是極限了,便說兩位兄長在花廳上和諸位京師名士縱論時局,要帶他過去相見。
「其實見不見兩位尊兄都無所謂的,」秦林一本正經的道:「見到小姐,小生心願足亦。」
張紫萱忽然俏臉遍佈寒霜,正色道:「秦兄莫來打趣小妹,這些話呀,還是回去和你那位大小姐說吧!哼,幹嘛不把青黛帶來?你也是個沒良心的!」
秦林訕訕的摸了摸鼻子,把腦袋一縮,加快腳步往花廳走。
忽然有什麼東西扔到了頭上,散開來暗香浮動,回頭一看,後面張紫萱掩著小嘴吃吃的笑——她摘下白梅,捏成花球擲到了秦林頭上。
秦林大喜,沒臉沒皮的壞笑:這算是拋繡球麼?
張敬修、張懋修正與七八名青年才俊在花廳上縱論時局,張紫萱帶秦林過來,京師諸位第一次見到相府千金,他們早知張居正性情乖戾不尊禮法,又有個女中諸葛的女兒,只沒想到她在家中見外客也不避忌。
但見張紫萱身穿一襲銀貂,容顏欺霜賽雪,麗色出塵絕世,眾人皆不敢仰視,一個個低著頭,便是那年輕氣盛的也只敢偷偷用眼角餘光偷覷。
唯獨秦林坦然自若,目光肆無忌憚的騷擾著相府千金,與眾人迥異。
張紫萱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芳心早已輕嗔薄怒,用細如蚊蚋的聲音道:「厚臉皮,你看看別人,誰像你這麼貪花好色!」
「我是真小人,不做偽君子,」秦林笑瞇瞇的,也把聲音壓到極低。
唉∼∼張紫萱以手加額,對秦林實在無可奈何。
張敬修、張懋修替秦林一一介紹,一位病懨懨、穿著打扮極其富貴的少年公子叫做梁邦端,出身京師富豪,本人極有才名;另一位臉色若鐵、似乎一輩子沒有笑過的傢伙則是北直隸保定人,十六歲就中了秀才,號為神童,張家兩兄弟叫他孫稚繩。
另外還有幾位才子,都是普普通通之輩,秦林連名字都懶得記。
倒是遇到了一位熟人,南京鄉試解元顧憲成,看到秦林,他神色有些尷尬。
張敬修笑道:「這位顧解元是秦賢弟在南京見過的,他赴京的原委和咱兄弟一樣,都是為了三月份的春闈。」
明朝科舉制度,每三年一考,頭年在各省省會鄉試,考舉人,第二年三月各省舉子赴京會試,因在陽春三月舉行,便稱為春闈。
秦林不關心科舉,經張敬修說起,才想起來再有幾個月,開春就是會試了,張家兩兄弟到處結交才子名士,自然是為了培養聲望,在幾個月之後的會試、殿試上,他倆多半有意要一鳴驚人了——以張居正的權勢,就算讓兩個兒子中狀元、榜眼,都是易如反掌。
談笑間,眾位才子都恭維顧憲成,這位南京鄉試的解元也極其志得意滿,因為南京是文風極盛之地,考了南京的解元,殿試就有很大機會排名前列,乃至奪得狀元。
秦林則是嘿嘿冷笑,顧憲成想得狀元,恐怕得問問張居正答不答應。
忽聽得外面鑼鼓喧天人喊馬嘶,聲勢極為浩大,便知道是首輔帝師下朝回來了。
張家兩位公子為首,眾人齊齊迎了出去,果然張居正前呼後擁的回到府中,已從轎子裡走了下來,到了第二進院子裡面。
「孩兒叩見父親大人!」張敬修、張懋修磕頭問安。
眾才子也跟著呼啦啦跪下一片,如今張居正以帝師首輔身份執掌朝綱,就算是朝廷封疆大吏也得跪接跪送,何況幾個青年才俊?
秦林也要跪,張居正卻一眼瞧見人堆裡面的這傢伙,本來張相爺看見許多後輩才子心頭高興,臉上還是笑盈盈的,結果一見秦林霎時就變了顏色,忙不迭的道:「秦林,本相不要你跪!」
老泰山啊,你這是何苦來哉?秦林只好訕笑著,朝張居正作了一揖。
張居正拱手回禮,諸位才子方從地上爬起來,一個二個極其詫異的看看秦林:這人是什麼來頭,帝師首輔都不要他跪見?瞧他年紀輕輕的,這面子也實在太大了吧,比許多封疆大吏、巡撫總督還牛啊!
張相爺既已回府,才子名士們不好再叨擾下去,便紛紛告辭離開。
張居正走到後堂,兀自氣咻咻的瞪著秦林,咱們秦長官一臉無辜,裝得像只純潔的小白兔。
張紫萱不知秦林怎麼惹到父親了,替他捏了捏肩膀,「父親大人,秦林又怎麼啦,惹您這麼生氣?」
「這、這傢伙實在憊懶!」張居正吹鬍子瞪眼睛,抓起茶碗喝了一口,「他當著馮保和諸多官員的面胡說八道,說什麼他這輩子只跪過蘄州李神醫、南京魏國公夫妻和老夫……」
旁人不懂,張家三位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倆忍俊不禁,張紫萱粉妝玉砌的臉蛋則騰的一下紅透了,貝齒咬著紅唇,含羞帶怒的刺了秦林一眼。
「原來張老伯都已經知道了,小侄說的本是那個、那個實情嘛,」秦林沒臉沒皮,嘿嘿直笑。
「那你還跪了太后娘娘呢!」張居正沒好氣的把鬍子一吹,「反正以後不許你跪拜本相——哼,今天你做的好事,以為本相不知道麼?」
秦林做了什麼好事?張家三位都把他看著。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秦林本無意隱瞞,便將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只有幾處實在不能為外人道的關竅,被他含糊過去了。
「秦、秦兄好大的膽量!」張敬修聽得秦林和馮保鬥法,即使是相府長子,也免不得心驚。
張懋修則點點頭:「沒想到馮保上了你的惡當,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哼哼,秦林!你整了馮保,又趕緊到本相府上,以為本相不知道你的居心嗎?」張居正說著,將喝乾的茶碗在桌面上用力一頓,瞧著秦林連連冷笑。
秦林摸了摸下巴,深深一揖:「相爺果然聞絃歌而知雅意,小侄正為此而來。」
張居正忽然厲聲道:「本相與馮保乃是盟友,何必要幫你背書?!」
張敬修、張懋修兩弟兄替秦林捏把汗,生怕父親不答應,唯獨秦林笑而不語,十分篤定。
張紫萱嘟了嘟嘴,瞥了秦林一眼,忍不住半是撒嬌半認真的推了推父親肩頭:「爹爹呀,你就會嚇唬別人,那馮保內則司禮監、外則東廠,兼總內外,越來越妄自尊大,秦林替爹爹殺殺他的威風,難道不好麼?」
「好、好,好的很!」張居正回頭,意味深長的看了看女兒。
正如張紫萱所言,張、馮同盟對外是牢不可破,但內部仍有主導權之爭。
這個聯盟到現在已經有了八年時間,八年時間的長度,已足夠恩愛夫妻反目、至交好友成仇,張、馮一個內閣首輔、一個司禮監掌印,又豈能真正親密無間?
張居正待馮保,實在不錯,當年不僅在關鍵時刻扶他登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知道馮保貪財,還先後送給他七張名琴、九顆夜明珠、珍珠簾五副、金三萬兩、銀二十萬兩的厚禮。
當然馮保也盡心盡意替張居正辦事,以至於張居正向心腹吹噓,說大明朝兩百年來,能任意主導司禮監,在內閣和司禮監如臂使指的首輔,那就只有我老張了。
可人不是一成不變的,馮保位置坐穩,野心便漸大,不甘於總是在聯盟中屈居從屬之位,以司禮監掌印操縱朝局、以東廠督公震懾百官,我老馮不也能做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嗎?
近一兩年,張居正明顯感覺馮保沒以前那麼聽話了,《清明上河圖》事件影響到他的新政,更是對馮保不滿,秦林既然把馮保整治了一頓,張居正恰好有意借此敲山震虎。
「這次本相便替你背書罷,」張居正衝著秦林點點頭,忽然又把臉一虎:「記住,今後不許你跪拜本相!」
張紫萱的臉蛋再一次紅若朝霞,而張敬修、張懋修兄弟倆早已絕倒。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