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章堂上官到任
秦林一行人進了永定門,沿著正陽大街往北走,一路上經過靈佑宮、般若寺、校尉營、豬市口(今珠市口),又經過正陽門守城兵丁的盤查,就走進了京師內城。
從正陽門到大明門之間的棋盤街很短,秦林站在南頭往北望,只見大明門御道兩側吏部、禮部、戶部、五軍都督府……各大衙門氣象森嚴,更北面宮闕深深、殿宇重重,就是大明天子所居的紫禁城了。
錦衣衛衙門在大明門西側的江米巷,位置就在後世的廣場和國家大劇院之間,樓堂館舍不見有何特出,但門前行人極少,偶有過路之人必目不斜視、行色匆匆,廠衛衙門的肅殺之氣便油然而生。
秦林沒忙著去衙門,先要將眾弟兄和丫環僕人安頓下來,京師冬天氣候寒冷,北風吹得人臉上生疼,這會兒胖子都吸溜吸溜的抽著鼻涕,看樣子有點感冒了。
徐文長來過京師,將他們引到錦衣衛衙門後面養馬胡同,轉進去就有一座規模極大的客棧,黑漆金字招牌「會仙客棧」,粉牆青瓦,院子裡有幾株極大的楊柳,這時候雖然早已掉光了葉子,尚覺著有幾分綠意。
一個灰衣黑帽的店小二正拿著掃把掃地,看見眾人車馬甚多,趕緊笑嘻嘻的迎上來,徐文長從車轅上跳落地,呵呵的笑:「王小二,還認得徐爺不?」
王小二吃了一驚,仔細看看認出徐老頭子,當下大呼小叫的朝裡面跑:「掌櫃的,老瘋子又回來啦!」
秦林、陸遠志和牛大力連連點頭,看來徐文長盛名無虛,果然是相識遍天下,連京師一個店小二都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
陸胖子甚至暗暗尋思,過去拿老瘋子太不尊重,是不是過分了點?
小二進去只有眨眼的功夫,一個白白胖胖的掌櫃颳風似的衝了出來,穿件厚實的墨色團花綢面棉襖,兩隻眼睛骨碌碌的轉,認出徐文長,立馬像餓虎撲食般撲過來,雙手揪住他衣領:
「老瘋子,五年前欠我十二兩四錢的房錢,七兩八錢五分的飯錢,還有你賒綢緞做衣服、賒老酒灌黃湯、嫖院的欠賬……總共一百三十九兩六錢七分,你一走了之,各家老闆都著落在我這裡,可把我坑苦了!走走走,咱們去五城兵馬司打官司,上順天府也行!」
我靠!秦林、陸遠志和牛大力,還有那些親兵、丫環,眼珠子嘩啦啦掉了一地,摔得粉粉碎。
徐文長不是相識遍天下,是債主遍天下呀!
徐文長被揭破老底,免不得老臉發紅,兀自口硬道:「孫掌櫃,我老徐從來不賴賬……」
秦林忍住笑,問那孫掌櫃:「徐先生欠了你多少銀子?」
陸胖子在旁幫腔:「咱們這位秦長官乃是新任錦衣衛指揮僉事,有什麼你只管和他說,必定主持公道。」
孫掌櫃聽說秦林是錦衣衛的指揮僉事,立馬嚇了一大跳,將徐文長放開,訕笑道:
「秦長官,五年前這徐文長到弊店住宿,因他是個名士,又有許多大官大府往來,所以小的並不催逼他店錢、飯錢,就是他賒欠酒賬嫖資,也是小的做了中保。沒想到老瘋子是狗坐筲箕——不識抬舉,那許多大官大府要和他結交,他偏要裝假清高,又不肯打秋風、收程儀,窮得叮噹響,最後欠了一屁股債偷偷溜走,可把小的坑苦了!」
聽了這番話,陸遠志、牛大力幾個差點沒笑翻,徐老頭也咧著嘴、揪著黃不黃灰不灰的山羊鬍子連連訕笑。
秦林只是無所謂的點點頭:「徐先生是本官幕賓,既然欠了貴店的賬款,本官替他還就是了。」
說罷,秦林叫牛大力取出二百兩銀子,一股腦兒塞給孫掌櫃,欠賬之外有多餘的,就算做這五年的利息。
「謝長官恩典!還是長官體恤下情,曉得小的們苦處,」那掌櫃打著京腔,一疊聲的點頭哈腰,看看徐文長在旁邊眉花眼笑,又忍不住道:「徐先生你若是早肯替人家做師爺、拿束修,何至欠一屁股債?就算打打秋風、收點別敬,也不會窮困落魄——你看現而今跟的這位秦長官,何等慷慨大方!」
徐文長不做聲,只管捏著鬍鬚笑:
除了抗倭大帥閩浙總督胡宗憲、宣化巡撫肩負邊塞重任的吳兌,還有現在這位審陰斷陽、胸懷濟世韜略的秦林秦長官,還有誰配得上我徐文長做他的幕賓?
其實,還有一個人也是徐文長萬分敬佩的,那就是主持俺答封貢、變相肯定了胡宗憲徐文長當年的招撫政策,並積極實行改革新政的張居正,不過張相爺智慮深遠、事必躬親,政事從不假手於人,徐文長如果去了也只是勞形於文牘的刀筆師爺,所以他就不情願了。
欠賬既已還清,秦林又是錦衣衛新任指揮僉事,孫掌櫃的態度好到不得了,秦林也財大氣粗,直接包下一座小院居住,樂得孫掌櫃滿臉堆笑,一個勁兒的對徐文長讚這位長官年輕有為、慷慨大方,徐先生萬萬不可像以前那樣沒個長性,有東家縱容就胡作非為。
徐文長唯唯連聲,孫掌櫃說什麼,他都當耳邊風。
秦林暗笑,徐老頭胡作非為的還少嗎?畢懋康一定深有體會……
安頓下來,看看天色還好,秦林也不懂京師的規矩,就問徐文長,應該先去拜江陵相國張居正,還是先去錦衣衛衙門見劉守有?張居正官大,劉守有是頂頭上司,但前者神交已久,後者卻是完全沒有聯繫。
「先公後私嘛!」徐老頭子略一沉吟,就皮笑肉不笑的道:「長官是劉都督的下屬,正牌的錦衣堂上官,總該先去衙門的;至於相府張小姐那裡,畢竟是私交,而且現在長官是有婦之夫,就算有什麼偷香竊玉的打算,也不好太著落行跡的。」
秦林以手加額:「天哪,我是問的張居正,沒問張紫萱……」
徐文長眨眨眼睛,故作不解:「哦,長官就這麼急著拜會老丈人?」
你狠!秦林把中指一豎,不再和這顛三倒四的老傢伙胡扯了。
既是上衙門,就得換衣服,無翅烏紗、飛魚服、繡春刀、鸞帶、腰牌、官靴,秦林穿上全套行頭,帶了陸遠志、韓飛廉,就往錦衣衛衙門去。
養馬胡同就在江米巷西邊,轉過去就是衙門正門,只見黑漆大門上酒杯大的銅釘珵光瓦亮,上頭懸著「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朱漆牌匾,門兩邊不是普通府邸的石獅子,而是象徵威嚴和公正的狴犴神獸,好些紅袍銀甲的力士和明黃色飛魚服的校尉牢牢把守,站在石階之上,居高臨下頗有睥睨之態。
秦林站在階下,陸胖子把名帖投了進去,那些個校尉力士見是位新任堂上官來了,都不敢怠慢,門房請坐、奉茶,小心服侍。
劉守有不常待在衙門,但秦林的運氣不錯,今天這位錦衣都督正在衙門裡頭,帖子投進去,很快裡頭就有校尉出來相請。
在校尉帶領下秦林步入衙門,只見院子裡古柏森森,衙署重重,光線比起外面空曠的大街,顯得陰森許多,來來往往的官校也面色肅然,走動時行色匆匆,帶著幾分莫名的神秘。
北面黑洞洞的一排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鎮撫司,詔獄天牢裡面不知曾是多少威武煊赫的名臣大將的最後歸宿;南面一排房子就是秦林即將赴任的南鎮撫司,作為管理調查本衛事務的機構,它是特務中的特務,憲兵中的憲兵。
饒是陸遠志神經粗獷,牛大力膽大如斗,到此也免不得心下惴惴,顧盼之際心如擂鼓;
唯獨秦林無所謂的四處看看,既不顯得過分輕佻,又從容自在。
那引路的校尉心下詫異,看秦林年紀輕輕,何以心境能夠如此淡然曠達?忍不住問道:「長官從前來過這裡?」
「沒有啊,頭一次來」,秦林摸了摸鼻子,他只是經常待在裝滿死人的太平間,早已習慣了那種陰煞冰冷的感覺,錦衣衛衙門的煞氣雖重,還不足以叫他吃驚。
左都督掌錦衣衛事、太子太傅劉守有在大堂之上,頗為關注的看著堂下走來的那個年輕人。
劉守有年紀四十來歲,乃是嘉靖年間的名臣之後,生得儀表堂堂,他緊跟張居正、結好宮中權宦,牢牢掌握著錦衣衛的最高權力。
久居錦衣衛的劉守有,頗具識人之能,見狀不禁心念微動:從來新提拔的堂上官到了這裡,都不免誠惶誠恐,可今天來的這個秦林,步履卻十分的紮實輕捷,目光也沒有飄忽游移,難怪張相爺……唉,可惜、可惜!
留陸遠志、牛大力在院子裡等,秦林走進白虎大堂,這時候劉守有已從公座上站起來了,他便照例行庭參,報著履歷,口稱叩見都督大老爺。
劉守有分寸拿捏得極好,秦林膝蓋頭剛往下彎,人還沒矮下去,他就踏前一步雙手攙扶,笑道:「秦將軍功勳卓著,本官神交已久,何必行此大禮?」
兩邊眾位錦衣堂上官,銜頭從都指揮使到指揮僉事都有,見狀暗暗吃了一驚:劉都督乃名臣之後,架子一向很大,從來新官到任都是行了全禮的,這次怎麼人家膝蓋頭剛彎,他就趕緊去扶?
殊不知若非秦林已經娶了兩位妻子,劉守有尋思這位屬下和相府千金多半無緣了,秦林連膝蓋頭都不必彎一下,劉守有反倒要到衙門口相迎呢!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