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徐文長鉚足力與一聲斷喝,等畢懋康心神略分,他就伸手戟指,連珠炮似的一頓辟里啪啦:「就算是老夫陷害你,徽州府衙門上上下下幾十號人聽見白蓮教二師兄親口指認你是窩主,簽字畫押取了供狀,現在他死無對證,而案卷錄和你家搜出的贓銀般般齊全鐵證如山!
你說老夫栽贓陷害,呀呀個呸,現在放你出去任憑你府控省控京控、去按察司巡按府巡撫衙門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鳴冤叫屈,老夫倒要看看那一處能把案子翻過來?!」,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紹興師爺閻王敵,像徐文長這種二十年前就在總督軍務衙門做總文案的老手,玩起栽贓陷害真正是滴水不漏,叫人除了含血噴天之外一籌莫展。
猶如一盆萬年寒冰雪當頭澆下,畢懋康滿腔火氣登時無影無蹤,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想到無端端被這麼個老瘋子陷害,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一輩子都毀在這事了,他不禁渾身發抖,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道:「秦長官見召,晚生來就走了,徐瘋子你又何必、何必…………」
徐文長哧的一聲笑,翻翻白眼:「我家長官命老夫前來招攬,不這樣做的話話,你豈肯乖乖就範?」,畢懋康聞言苦笑不止,暗道今葬衝撞了太歲,命中遭此一劫。
確實如徐文長所說,他是徽州大族的支派出身,雖不算大富大貴,也生計無憂,和畢懋良等族兄考慮的事情都是讀書應舉,掙個兩榜進士的正途出身,將來不論翰林院留館或者外放,都是大明官場最吃香的路子」比起那些不從科舉出身的雜流,腰桿子都要挺得直些。
所以就算是巡撫、布政使請去做幕僚,畢懋康都還不一定肯,怎麼可能受區區錦衣衛副千戶的招攬?他又不是老瘋子徐文長!
倒是秦林見畢懋康這個樣子,先過意不去,秦林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卻也從未誣陷無辜之人。
「畢先生,本官派徐老先生前往徽州招攬您」不料他有些心疾,反倒叫先生受苦了,實乃本官之過。」,畢懋康聞言抬頭看了看秦林,良久一聲長歎:「事已至此」畢某還有別的出路嗎?這逼上粱山的事情都是徐老瘋子做出來的,論起來畢某還得感謝長官剛才實言相告」唉……」,說著他又指著徐文長,手指直發抖:「徐老瘋子,我、我可被你坑害苦了,我家小還不知怎麼樣了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畢某和你拚命!」
徐文長嘿嘿乾笑,拍了拍巴掌,偏門抬進來一乘香籐轎子,畢夫人攜著一雙兒女從轎中走出,剛看見丈夫就呆住了」然後哇的大哭著撲過來。
畢懋康扶著夫人、牽著兒女」仔細端詳都穿著嶄新的薄絲棉衣裳,除了夫人因記掛而雙頰消瘦,不懂事的小兒女似乎比在家時還要白胖了些,便知他們並未吃苦。
「郎君」究竟是怎麼回事?」畢夫人雙手捧著丈夫的臉看了又看:「他們打你沒有?妾身坐在家裡,你以前相熟的捕快張老爹就上門說你要到南京吃長年官司」妾身陪到南京來也好給牢裡送個飯、替你補個衣裳什麼的,還是那徐老先生安排的車船,到了南京住在客店上房,每日裡茶飯供應倒是勤謹,可妾身哪裡吃得下……」,秦林好生不自在,感覺自己都快成棒打鴛鴦的大反派了,訕笑著上前施禮:「嫂夫人休怪,是本官不該派徐先生來招攬你丈夫,徐先生本有心疾,竟然誣陷尊夫逼他就範,此時聽來,真是叫本官無地自容。」,畢家娘子聞言驚詫莫名的壽了看廳上坐著的徐文長,老瘋子回以一個和臉部神經短路差不多的怪笑。
畢家兩口兒哭笑不得,徐文長名聲遍及江南,人人都知道他瘋了,雖然兩口子受了不少苦,可你能把一個失心瘋的老頭子怎麼樣?只能哀歎一聲自認倒霉吧。
秦林又道:「本官雖求賢若渴,還不至於用誣告陷害的辦法來逼先生屈就,咱是天子親軍錦衣衛,並不是替天行道粱山泊,若是先生想回去一陸胖子,拿本官的印信來,這就寫一道札子發到徽州府替先生辯白,牛大力,再取三百兩銀子送與畢先生做盤費!」,畢家兩口兒互相看看,現在回去還能做什麼呢?就算辯白了,恐怕別人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被知府大老爺當街抓走,又是白蓮教徒言之鑿鑿的指認,即便秦林對微州府剖白了,闔城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又心有餘悸的看了看徐文長,這老瘋子捋著鬍鬚一抖一抖的陛下那樣子真叫人心驚膽戰,這次沒答應留下來,萬一他下次又耍出什麼鬼huā樣,還叫人活不活?
沒奈何,畢懋康衝著秦林深深一揖:「秦長官高風亮節,畢某萬分佩服,事情都是徐老瘋子搞出來的,與秦長官無涉,畢某願留下相助,只求長官替在下洗清冤屈,將來如果有可能的話……唉,還是算了吧。」
洗冤的要求秦林當然答應,又追問後面他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惜長官是武職」畢懋康紅著臉兒,吭吭哧哧的道:「晚生尚未考取秀才……」
明代科考要說嚴那當然嚴,進門搜身、全部考生關在一間間小號房吃喝拉撤都在裡頭、考官所閱的卷子上不書姓名,甚至為了避免考官認出筆跡,鄉試、會試還要由專人將考生答好的卷子謄抄一遍,將抄本送與考官批閱圈點。
但要說沒有任何作弊也是吹牛,督撫大員和文壇有影響力的人物替考生說情,或者座師老先生發話給做主考的門生,考官們能不徇私嗎?
徐文長名動江南,卻一輩子只是個秀才,考了無數次的舉人,因運氣不好都沒有上榜。
當年胡宗憲有意成全他,給各房考官說了要錄取他,誰知最後一個來晚了的考官沒有囑咐到,偏偏就遇到徐文長的卷子,一個紅叉打到不錄那堆去了,徐文長就再次名落孫山。
像秀才、舉人們熱衷給達官顯貴做幕賓,除了掙錢養家餬口之外,也有利用官員的勢力在科考上佔據先機的因素。
不過畢懋康話一出口,就暗自後悔,秦林只是個錦衣衛的武官,就算權勢再大,科舉正途出身的文官也不會受他囑托啊!自己真是昏了頭。
沒想到秦林聽到這話竟然毫不遲疑的一口答應,根本就沒當回事尼。
畢懋康似信非信的,還以為秦林只是敷衍。
秦林請畢懋康來,主要是想請他幫助設計製造適合錦衣校尉使用的新式火槍,但這會兒他蓬頭垢面的不成個樣子,也不好細說,就讓陸胖子陪他去沐浴更衣。
「哈哈,老畢是吧?胖爺姓陸,大名遠志,是我家長官的心腹弟兄」陸胖子笑著拍拍畢懋康的肩膀,大吹大擂道:「老兄投到我家長官幕中,真正是選對地方了!」,畢懋康臉都快抽了,心說若不是怕徐老瘋子又出什麼ど蛾子,再加上沒臉回微州老家,老子才不留下來呢。
「怎麼,不信啊?」,陸遠志眉頭一聳,在他心目中秦哥根本就是無所不能的,誰要是懷疑那就是和胖爺作對嘛!立刻說道:「哼,別以為我家長官是個錦衣衛武職,你曉不曉得,正四品京畿道張公魚張道台是他拜盟的弟兄,應天府王世貞王老先生和咱秦哥忘年之交,就連元輔少師張先生……」,胖子不用繼續說下去了,因為畢懋康從書房窗口外面走過去,正好看見窗下書桌上,硯台壓著一張紙,正是張紫萱以其父名義題寫的《本草綱目》序言,空白處「爾為鹽梅」的鮮紅印文分外清晰。
恍如一個炸雷從頂門心打下來,畢懋康當時就呆住了:原來這喋喋不休的胖子,所說的竟然是真的!一個從五品錦衣衛副千戶,正四品兩榜進士出身的京畿道和他拜盟,正三品應天府尹、文壇盟主和他做朋友,連執掌朝媽的元輔少師張居正都和他書信往來,此人是什麼來頭?
這麼狠的官兒,莫說替你弄區區一牟秀才,就算是舉人也不在話下呀!更何況如果能走張居正的門路,連進士也不過探妻取物吧。
畢懋康的腳步登時變得輕快起來,臉也不再黑著了,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陸胖子說話,心頭隱隱有「因禍得福」,的喜悅。
那邊廳上,秦林雖然覺得徐文長行事荒誕不經,畢竟是忠心耿耿為自己辦事的,便把治療失心瘋的心藥告訴了他:已從金櫻姬處得到證據交給了張居正,和張居正談妥的內容之一,便是要將禍國殃民的王本固明正典刑!
徐文長聽到王本固這個名字,立刻眼角抽搐、嘴巴歪斜,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秦林趕緊餵他喝茶水,半晌才平復下來,卻沒有預想中的欣喜若狂,只是淡淡的道:,「自作孽不可活,王本固必有惡報,且不去管他,老頭子倒是想著長官如今還缺了另外一件東西。」
秦林眉頭一挑,暗自奇怪徐文長為什麼沒有預計中的反應,還有他說缺一件東西,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