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秦林冥思苦想案情,早已腦仁兒生疼,左右不過是出去散散心,便登上了王士騏的馬車。
駟馬曲轅車果然平穩而舒適,鋪著的織絨坐墊柔軟得像少nv的肌膚,四面掛著厚厚的錦繡夾棉車簾,馬車奔馳時叫人感覺如同鈍刀割臉的寒風就被隔絕在了外面,再加上兩隻xiǎo巧玲瓏的暖爐,車外寒風凜冽,車內卻溫暖如春。
拉車的四匹棗紅馬沒有一根雜mao,並不多麼高大雄健,勝在大xiǎo體形完全相同,簡直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車伕穿一身不常見的暗紅色對襟子罩甲,頭戴敞簷兒風帽,足踏mao氈抓地虎,跨在車轅上頭身子挺得溜直,鞭子在空中甩出個漂亮的鞭花。
啪的一聲響,四匹棗紅馬兒就齊刷刷的xiǎo步快跑,漸漸加速,風吹得呼呼響,可秦林感覺車廂沒有一般馬車的顛簸,而是異乎尋常的平穩。
王士騏面有得色:「xiǎo生這幾匹馬兒雖趕不上徐大xiǎo姐的照夜欲獅子和秦將軍的踏雪烏騅,也是難得的良馬,用來拉車又快又穩。」
北風凜冽,天色昏暗,恐有雨雪降下,是以街面上行人極少,馬車在空空蕩蕩的街道上風馳電掣,速度快得驚人,偏偏車中乘客只覺得耳邊風響,眼前景物飛速後退,屁股底下卻不怎麼顛簸。
忽然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劉戡之正準備掀開車簾問問,車伕已回過頭來:「公子爺,前頭是劉公子的車,咱們是跟在後頭,還是……」
「超過去,快給我超過去!」王士騏厭惡的看著前面那輛馬車,氣咻咻的坐回了車廂。
秦林掀開暖簾,從車窗往外一看,斜前方有輛裝飾華貴的馬車,也是四匹好馬拉著,四角兒上掛著xiǎo官銜燈籠,刑部侍郎四個白底黑字分外清楚,便知道是劉一儒家的馬車,而車伕所稱的劉公子,必是劉戡之無疑了。
顧憲成、王士騏、劉戡之和高攀龍並稱金陵四公子,jiāo情不淺,所以車伕問是不是跟在後面。
殊不知自從赴揚州向秦林報信,王士騏就已疏遠這幾位志大才疏的朋友,今天聽父親提到和劉一儒翻臉的事情,更加痛恨劉家父子,這會兒見面已是怒不可遏,怎麼可能跟在對方後面故示謙遜?
車伕不知公子爺哪兒來的這麼大火氣,也管不到許多,鞭花一抖,賽如炸了個鞭炮,四匹棗紅馬兒立時加速狂奔,拖著馬車飛馳。
「喂、喂,」秦林還沒習慣坐馬車,突然的加速叫他身子一歪,趕緊抓住扶手穩住身形,心說這已算嚴重超速行駛了吧?
與此同時,劉戡之正擁著一身裝飾著孔雀翎mao的貂裘坐在車中,手裡頭把玩著一隻通天花紋犀角,將銀杯中美酒飲下,低聲yin道:「掌中驚看,隆顱犀角,黛抹朱妝。最堪歡處,靈椿未老,丹桂先芳……」
正在孤芳自賞,忽然隆隆的馬蹄聲和車輪聲響起,揭開窗簾一看,便是王士騏的馬車呼嘯而過。
方纔還斯文儒雅的劉戡之,忽然就變了臉色,將銀杯狠狠的砸了過去,又一疊聲的催促車伕:「怎麼回事?追上去,給我追上去!王士騏,背友求榮的混賬東西,狗入的王八蛋……」
一連串尖刻惡毒連妓院老鴇聽了都佩服不已的髒話,從劉公子剛才還在yin誦詩詞的嘴裡噴湧而出,幸好金陵城中為之傾心的那些佳人xiǎo姐們沒有見到這一幕,否則一定會痛罵自己瞎了眼睛。
王士騏痛恨劉家父子,劉戡之何嘗不深恨對方?
大明朝到了萬曆年間,文官通過men生老師、房師座師、同年同學、同鄉同榜等關係結成了糾纏不清的人情網絡,這世上就再沒有不透風的牆。
像王世貞串通黃敬齋扣留王本固參奏本章,王士騏通知秦林回金陵的事兒,可以瞞得了一天兩天,但無論如何也瞞不了一輩子,劉一儒這種級數的官員,只要用心打聽,就不會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王本固被秦林揍得鼻青臉腫,偏偏都察院那邊風平lang靜像根本沒發生一樣,誰不奇怪裡頭的道道?劉一儒自然要打聽到底,這一打聽嘛就把王世貞父子的事兒刨出來了。
得知王世貞倒向張居正,劉一儒、劉戡之自然切齒痛罵他「奴顏媚骨」、「鑽營無恥」,這也是劉一儒非得把案情往白蓮教攀扯、與王世貞徹底決裂的原因之一。
劉戡之已經知道早晨他老爹已和王世貞撕破了臉,現在對王士騏當然不會留面子。
噹的一聲,銀酒杯砸在了駟馬曲轅車的側面,濺出的酒液撒了幾滴在王士騏臉上。
劉家的馬車也開始加速,兩車並駕齊驅,在寬闊的大街上風馳電掣。
秦林從未乘過馬車,起初還沒什麼,這會兒跑快了免不得有些兒頭暈,見狀連忙喊道:「王公子不可!快停車,這大街上……」
金陵四公子都是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雖然滿腹詩詞文章,其實傲氣自負得緊,王士騏本來挺尊重秦林的,可這會兒公子哥兒脾氣被激了上來,哪裡還聽秦林的話?反倒吩咐車伕加快速度,一定要把劉戡之拋在後面吃屁。
「駕、駕!」車伕不是甩著鞭花,而是直接將鞭子chōu在棗紅馬兒身上。
那四匹棗紅馬兒並不怎麼高大神駿,其實亦是價值千金的良駒,平日裡甩個鞭花就要奔馳如飛,這會兒鞭子直接打在屁股上,西律律一陣叫喚,四匹馬十六條腿兒賽如風車也似,速度快得驚人。
劉戡之那邊駕車的也是名馬香車,與王士騏的駟馬曲轅車相比也差不多,車伕受命疾馳,兩駕馬車你追我趕,把南京城朱雀大街當作了賽車場。
幸好天色昏暗、雨雪在即,街面上行人極少,否則他們這麼瘋跑,還不知要釀成什麼災禍呢!
王士騏正在得意,忽然感覺身子被提了起來——原來是秦林揪著他衣領,一臉的凶神惡煞:「再不停車,老子把你扔出去!」
王士騏嚇了一大跳,看秦林樣子不像說笑,趕緊叫車伕降低速度。
「哈哈哈哈!」劉戡之大笑著超到了前頭。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前頭路面上不知什麼人打翻了一地的菜油,幾個五城兵馬司的兵丁正拿沙土掩蓋、清掃,看見這邊馬車飛也似的跑過來,趕緊往路邊讓。
劉家車伕發現了異狀,趕緊嘴裡「吁——」的一聲喊,想把馬車停下來。
可為了賽車,前頭把速度提得太快,哪裡就能立刻停住?雖然速度稍微降低了些,到底還是駛到潑了菜油的路面上。
拉車駿馬的四蹄立時打滑,可憐的馬兒保持不了平衡,後面拉著的車廂也跟著歪倒,電光火石之間整輛馬車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歪歪倒倒的朝街邊房屋衝過去。
轟然大響,馬車撞上了房屋……
嘶——王士騏的馬車已停了下來,正巧看見這一幕,他嚇得不輕,一張俊臉變得紙白,發熱的頭腦也清醒了:若不是秦林強令他把車停下來,出事的除了劉戡之,還得搭上他王士騏了!
「祝劉公子早升西天極樂世界,」秦林雙手合十朝著車禍地點拜了拜,只不過這傢伙嬉皮笑臉的,殊無誠意。
劉戡之沒死。
秦林和王士騏趕過去的時候,那幾個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已屁滾niao流的展開救援,只見馬車裡頭零零碎碎的東西撞得稀巴爛,什麼欲佩、珊瑚樹、犀角,許多價值不菲的寶貝通通倒了大霉,變成了碎片。
劉戡之灰頭土臉的被扒拉出來,俊美的臉蛋兒撞得鼻青臉腫,實在狼狽之極。
五城兵馬司的人知道這是侍郎公子,等閒得罪不起的,忙替他rou太陽xue、掐人中,不一會兒便甦醒過來。
幸好車伕發現得早,提前降低了速度,否則劉戡之這條xiǎo命就算完蛋了。
車廂裡頭的劉公子沒有大礙,車轅上跨坐的車伕卻受傷不輕,一隻手臂軟趴趴的吊著,滿臉都是血,還要跪在地上朝著自家公子爺連連磕頭:「xiǎo的該死,xiǎo的傷了公子爺……」
秦林和王士騏抄著手站在旁邊,一邊看一邊嘻嘻的笑,典型的幸災樂禍啊!
劉戡之惱羞成怒,伸手就朝五城兵馬司的幾個兵臉上來了頓耳光,辟里啪啦的扇得山響,接下來又咚的一腳踢在車伕胸口,把這可憐人踢得四仰八叉。
秦林看得直搖頭,原來飽讀詩書的公子,在這種時候也是蠻不講理的呀,和惡霸有什麼區別?像劉戡之這種人,詩詞歌賦做得再多,也就是個廢物點心!
「哎喲,這不是劉公子嗎?」王士騏拱拱手,一臉的驚訝:「怎麼變成這樣子了?真可憐!」
秦林笑道:「這xiǎo白臉興許是被徐老太蹂躪了?」
「你、你們!」劉戡之氣急敗壞的指著秦林、王士騏,手直哆嗦。
「咦,秦兄、王兄,你們這是……」
張紫萱清雅動人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卻見一輛金飾沉香車的簾兒揭開,露出她絕色無雙的容顏,朝著秦林笑靨如花。
忽然看清那個鼻青臉腫的人,她驚訝得檀口微張:「劉、劉兄?」
劉戡之一言不發,神情憤恨之極,一張臉黑得猶如死人,鼻子裡重重哼了聲,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