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萬漕銀如果找不回來」,秦林壞笑幾聲,看著張紫萱:,「令尊雖不至於失去首輔之位,恐怕也得頭大如斗吧?」,張紫萱嘴角輕輕抽動,遲疑著點了點頭。
確實以張居正內結慈聖李太后和司禮監掌印馮保,外以內閣控科道、科道制六部、六部扶內閣,又的權力格局,就算萬曆皇帝本人也無法撼動他的地位:但那些愚頑保守的反對派,一定會借此攻擊改徵糧為征銀的一條鞭法,指摘改草新政,給新政的推行製造麻煩。
同時,陡然失去五十萬銀兩,山西賑災所需、九邊將士的糧餉、薊鎮戚繼光練兵的huā費便會短缺,也足夠張居正頭疼一陣子了。
金櫻姬聞言把嘴一撇,微微側著頭冷笑,龜板武夫、權正銀等人也頗有得意之色。
不料秦林接下來突然問道:「金小姐在北固山等本官免談,應該不只為了令尊平反一事吧?據我所知,如今海上大小佛郎機來勢洶洶,東瀛那邊也不太平,缺乏母國的支持,你們的日子是否有點不好過呢?」,龜板武夫像見了活鬼似的往後退了一步,與權正銀面面相覷:「他、他怎麼知道?」
西班牙殖民看來勢洶洶,前年,野心勃勃的呂宋總督桑迪在給國王菲利普二世的一份報告裡提出了征服【中】國的計劃,報告裡聲稱「只需四千至六千人,配備長矛和火槍、船艦、炮以及所需的彈藥」「有兩千或三千人,便足以佔領所欲佔領的省份…………征服一省之後,便足以征服全國」。
菲利普雖然拒絕了這一狂妄至極的計劃,但同意桑迪在遠東採取積極進取的態勢,隨著廣東林鳳集團在朝廷和西班牙人聯合絞殺之下的覆滅,西班牙殖民者以呂宋為基地」勢力越來越向東海深入。
同時葡萄牙殖民者以欺騙手段租借澳門之後,主教賈尼路和指揮官費爾南多與廣東地方官紳集團相勾結,也對本土海商構成了極大的壓力。
與此同時,【日】本的局勢也發生了變化,當年汪直以薩摩藩松浦港為基地,號令三十六島的時候,薩摩藩大名島津家還相對弱小,汪直是客大欺主;但現在汪直餘黨海商集團實力大不如前」島津家則展開了野心勃勃的九州制霸,反過來成了店大欺客的格局,意圖吞併海商集團。
秦林雖然不知道這麼詳細的內情,但他曉得十六世紀下半葉西方殖民者蜂擁而來」以及【日】本戰國接近尾聲,各獲勝的大名開始把目光投向海外的大趨勢。
由於大明朝廷在權貴走私集團的要求下不僅不予支持、反而打擊本國海商集團」汪直、林鳳、金櫻姬們出境相當尷尬,在各方勢力擠壓下苦苦掙扎,於是【中】國海商相對衰落,一直要到好幾十年之後,才會有鄭芝龍、鄭成功父子重振聲威,在遠東海上建立汪直那種水平的貿易霸權。
果然,說起眼下的局面金櫻姬就是神色一黯,滿懷悲憤的道:「朝廷寧願和西夷大小佛郎機結盟,也要對本國海商斬盡殺絕,連縱橫海上、制霸三十六島的家父都遭了殃」小女子又有什麼辦法?」,秦林搖搖手」挺直了腰桿,正顏厲色的道:「前朝嘉靖年間是頑固不化之輩阻塞言路、蒙蔽聖聰,所以令尊才被誘殺:如今聖天子在位,又有一代賢相張太岳輔佐」海清河晏,皇路清夷」斷斷不會重蹈覆轍。」,聽了這幾句,張紫萱的笑容分外燦爛迷人,秦林話裡分明把她父親張居正捧得很高。
當然秦林之意不僅於此,張紫萱聽懂了,金櫻姬也心裡亮堂:胡宗憲招撫汪直失敗,而張居正招撫俺答汗成功,並非汪直不該招撫,或者胡宗憲沒有誠意,而是抗倭大帥胡宗憲沒有江陵相國張居正那麼大的權柄,被各路清流一攻汗,事兒就給攪黃了。
如今張居正在朝中一言九鼎,絕不會步胡宗憲的後塵,對金櫻姬一夥的招撫,必然會像俺答汗那樣成功。
金櫻姬異頭稍舒,微微意颯秦林趁熱打鐵,拋出了他準備已久的大誘餌:「此次招撫,不僅要替五峰先生洗冤平反,本官和張小姐還要勸張首輔完全徹底的開放海禁,准許民間【自】由貿易!」,金櫻姬殷紅的小嘴張到了最大,權正銀的綠豆眼瞪得溜圓,龜板武夫愣怔半天,才長長的吐出口氣:「喲西∼n」
開放海禁,【自】由貿易,那是汪直一輩子孜孜以求的事情,甚至是導致他被誘殺的根本原因啊!汪直、林鳳等等大大小小的海商集團,明明是商,非得被逼為盜,不就因為這海禁令之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權貴任意走私,民間分毫不能染指,只好由商入盜嗎?
張紫萱卻急了起來,顧不得著相,把秦林胳膊一抓,連連搖頭:,「秦兄五峰先生是嘉靖年間被害的,中間還隔著隆慶帝,現在已是萬年曆,平反並沒有什麼阻力,可月港開海已是相當不易,全面開放海禁,只怕家人……」
「先開兩三處亦可」,秦林退了一步,又問道:「私家日富,公室日貧,國匱民窮,這可是令尊一直憂惕之事?」,張紫萱點了點頭,不明白秦林為什麼會這麼問。
秦林笑笑,嘴裡蹦出兩句話:「官民【自】由貿易;官紳一體納稅。」
張紫萱倒抽了一口氣,深邃迷人的眸子卻是華彩大盛,看著秦林的目光就像不認識似的:官民【自】由貿易,就是平民和權貴一樣都可以參與海貿,官紳一體納稅,則是說不管紳士權貴,都和民間商人一樣繳納海貿稅賦。
民間商人一旦擁有了參與海貿的權利,大家交同樣比例的稅,試問那些仗著壟斷地位大發橫財的權貴走私集團,有可能競爭勝過篳路藍縷、靈活多變的民間海商?失去了特權,他們就是渣啊!
這些偷稅漏稅的權貴走私集團,就是寄生在大明朝東南半壁的毒瘤,把他們打垮,就能重新將海貿商稅收起來,白huāhuā的銀子運往京師太倉庫,張居正還用愁財政不足嗎?
這思路再清晰不過了,得失也明明白白,張紫萱毫不猶豫的許諾:「小妹回去之後便將今日之事稟告家父,如何裁處是他老人家做主,但以小妹猜度,開幾處港口、許你們【自】由貿易,總是八九不離十的。」
金櫻姬掩口嬌笑掩飾著內心的激動,如果朝廷替汪直平反、許諾開海【自】由貿易,那麼她的海商集團就能乘勢而起,重現當年的輝煌了。
「秦公子、張小姐安排得好香餌,奴家忍不住有些動心了呢」金櫻姬媚笑著道,一雙含煙帶霧的媚眼往秦林身上打了個轉兒。
秦林笑笑,情知這是對方無法拒絕的條件,便開了個玩笑:「正是要安排香餌釣金鰲。」
金櫻姬的笑聲越發誘人,紅唇微張,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就算明知是公子的香餌,奴家也忍不住要吞下責呢。」,「嗯、嗯」張紫萱清了清嗓子,板著臉說:「那麼,雙方都同意的結果是,金小姐把五十萬漕銀還給我們,從今往後和白蓮教一刀兩斷,小妹則回去稟報家父,求替五峰先生洗冤平反,並開放海港,允許【自】由貿易。金小姐,是這樣吧?」,「不對」金櫻姬臉色一沉,「還得加上一條將王本固明正典刑!」,張紫萱鵝蛋臉登時緋紅,陸遠志等人也出言斥責:王本固乃是大明朝的官員,就算有錯,也該朝廷處置,要以處置他作為和金櫻姬談判的條件,國威何在?將來被清流說是為了與「倭寇」,媾和而殺害直諫之臣,這罪名連張居正也擔待不起。
金櫻姬笑笑,拍了拍手掌,龜板武夫就取出一些文牘信件遞給秦林、張紫萱。
這些信件顏色都發黃了,看上去足有一二十年的來歷,秦林小心的翻開看,登時眉頭就皺了起來。
第一封信,是胡宗憲寫給當時的巡按御史王本固,勸他協助招撫汪直,利用汪直去平定真倭海盜和大小佛郎機人。
第二封信,是王本固給胡宗憲的回信,說是同意部堂大人的意見,一定竭誠效勞。
另外的幾封信,卻是徽州姓黃的一個致仕回鄉的侍郎、杭州一位給事中、太倉一位僉都御史寫給王本固的,都勸他想辦法殺掉汪直一張紫萱看到這些名字,立刻掩口低呼:他們全都是利用官員身份參與走私貿易的大東家!
最後一封信,卻是張紫萱不知道的,字跡有些生硬,落款是「金忠良」,也是請王本固殺掉汪直,願意以黃金豐兩相謝。
「這金忠良是何人?」張紫萱想了半天,不記得有這人。
金櫻姬冷冷的道:「【日】本國薩摩藩島津家才是世代真倭,島津義久原名忠良,我父親支持肥前藩松浦家和如今【日】本上洛權臣織田氏,與島津家結怨不小。」
張紫萱、秦林只覺一瓢涼水從頂門心澆下來,渾身冰冷:原以為王本固只是迂腐頑固,博取清名:沒想到他竟然暗中收受沿海走私官紳和【日】本海商的賄賭,破壞抗倭大帥胡宗憲的招撫大計,殺害汪直,令東南局勢糜爛,平白犧牲十萬軍民的生命,成就他一人的名利!
「其心可誅!」,張紫萱神色肅然,言辭有蕭殺之意。
「原來如此!」,秦林也終於明白王本固知道夜行人來自【日】本之後會那麼害怕了,他的機密書信被盜,不僅是汪直餘黨報仇雪恨帶來的殺身之禍,還有身敗名裂的危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