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所乘的大江船有前後雙桅,中式硬帆吃飽了風,順風順水,兩側舷各配備的十名槳手雖沒使勁兒,順江而下已是乘風破浪快逾奔馬,行駛起來有快又穩。
坐在船頭吹著清新的江風,秦林且將離愁別緒拋在腦後,眼前江天一色,兩岸層林盡染,倒也襟懷為之一暢。
這艘嶄新的大江船裝飾非常漂亮,走廊等處都刷著朱漆,有些地方雕了相當漂亮的花,艙房門口、船頭船尾還掛著大紅燈籠;船上管事、僕人都齊齊整整的穿著青衣小帽,甚至還有幾個模樣生得周正的侍女。
上船時秦林就注意到好像偌大一艘船就是自己一行四個乘客,暗道牛大力缺心眼:包這麼大艘江船,船上面還有許多服侍的僕人、侍女,不曉得要花多少穿錢?奶奶的,這頭傻牛真以為我是沈萬三?
好歹有荊王送的三百兩金子,秦林還不至於坐霸王船,等駛出碼頭有了個把時辰,秦林便叫牛大力帶船主來算清船錢。
「恩公啊,這船錢咱們是一文不花的。」牛大力咧著嘴笑,手裡還捧著碗油水極厚的燴肉面,是他從後廚端出來的。
秦林翻翻白眼:「今後別叫恩公了,怪寒磣人的。」
「那怎麼行?當著人前叫大人卑職,就咱倆還得叫一聲恩公,傻牛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行了行了,沒空和你囉唆,快把船主叫來算賬」
牛大力睜大了眼睛,老老實實的道:「真不用給船錢,船主自己認的,不信我叫他來說。」
說完他就把面放下,風風火火的去找船主。
秦林不明所以,心說莫不是牛大力把船主打了一頓,逼得他答應免費載客?這傻牛不是強橫霸道的人啊,雖然衙門是個大染缸,也不至於變得這麼快吧。
船主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著綠色帶暗花的直裰,頭上戴著浩然巾,堆起笑臉一團和氣,見面就朝秦林深深一揖,嘴比抹了蜜糖還要甜:「小的賤名賈富貴,秦大人賞光坐小民的船,小民三生有幸吶秦大人少年英雄國之棟樑,小民這艘船沾到大人的浩然正氣,將來風裡來浪裡去也要比別的船穩當些。」
得得得,秦林對這通臭恭維不感冒,搖手道:「您也甭和我兜圈子了,船錢多少?價錢合適我一路坐到南京去,價錢不合適,前面九江府我換別家的船。」
賈富貴笑笑,把腰兒呵得低低的:「大人肯光降,小的就已經感激不盡,怎麼敢朝大人要船錢?這一路上的使費都是小的孝敬。
另外後廚備有極好的廚子,天下各處的菜餚都會幾道,這些個侍女吹拉彈唱都來得幾手,若是大人看得上也可以叫她侍寢。要是這些人服侍大人高興,可以隨便賞他們幾文;大人分文不賞,他們也不敢爭長論短。」
秦林奇道:「這麼說,你跑一趟南京豈不是要虧本嗎?」
此時韓飛廉和陸遠志從艙房裡走出來,聽到這裡韓飛廉就笑道:「咱們天天山珍海味,再把他船上*子都睡個遍,分文不給,老賈也只有賺沒得虧」
這大江船叫做茭白船,肚子極大,除了甲板上面兩層載客,底下船肚子裡面全裝的貨物。
茭白船從來只載官宦顯貴,非但船錢一文不要,一路上還免費供應精美飲食和女子侍寢,為的是什麼?
原來只要搭載了官員,船上就可以打官銜燈籠,以官員赴任、家眷省親的名義暫時成為官船,經過稅關、江防道等處的時候,不但可以名正言順的免了陋規常例,連所裝貨物的正稅都一齊免掉。
像現在賈富貴這艘船,貨艙裡面裝載的東西價值高達數千兩白銀,大明的正稅雖低,各處還要收陋規常例,通通加起來,他合法偷稅漏稅的利益可達數百兩紋銀,供應秦林這幾人吃喝玩樂又能花多少?船主賺得多了
更何況船上打著官銜燈籠,稅關、江防道等處的兵丁,本要來滋擾的,也就不來了,本要拿捏一下的,也就即刻放行了,帶來的方便又比民船強了許多。
韓飛廉說完,賈富貴只是嘿嘿陪笑,秦林便知道所言不虛。
陸胖子一聽,雙目放出賊光:「原來如此,哈哈,今天我可要吃個痛快賈老闆,皺油蹄膀、紅燒扣肉、喜沙圓子……每樣來一份」
賈富貴不住嘴的笑,「都有,都有,陸長官稍等。」
秦林經營鉛筆鋪子,知道有官宦背景可以把陋規常例都免掉,只繳納稅額極低的正稅——三十分之一,也即是百分之三的稅率,如此之低的稅率,叫後世百分之五的營業稅、百分之十七的增值稅和百分之二十五的企業所得稅情何以堪
所以在大明朝,只要和官宦掛了勾,做生意不交陋規常例,哪怕豬腦子都能賺錢的。
然而現在秦林竟聽說藉著官銜名號,連正稅都不必繳納,這也未免太那個啥了。
賈富貴卻笑著告訴他,非但現任官員的車船免交稅賦,就是告老還鄉的也行,甚至考起舉人就可以享受這一待遇,更過份的是,近來凡鄉試年份連秀才到省城應舉,也可庇護所乘的船不交稅賦了。
秦林不可思議的搖著頭,雖然他也是受益者之一,但他本能的覺得大明朝這麼收稅太寬鬆太多漏洞了,要減稅也該減免貧苦鄉農,而不是照顧官宦富商吧?輕徭薄賦不是這麼玩的啊
見賈富貴為人還不錯,秦林便邀請他坐下慢慢細談。
賈富貴欣然從命,讓廚房送了極精緻的菜餚上來,什麼燕窩、魚翅、熊掌,不一而足,又開了壇二十年陳釀的桂花酒,兩人邊喝邊談。
賈富貴常年經商,見識極廣,長江上的掌故都曉得:「嘉靖年的邵經邦邵大人才是個清官哩,他老人家帶工部主事銜管收荊州稅,剛三個月朝廷規定的全年稅額就滿了,邵大人乾脆啟關任憑商船往來,稅是分文也不再收,嘖嘖,這種好官哪裡找……」
秦林聽了無言以對,邵經邦居然只收三個月的稅,等稅額滿了就放任偷稅漏稅,他哪兒是清官,分明就是個大大的昏官
邵經邦是嘉靖年的事情,秦林便也不多提了,只問近年來情形如何。
「張江陵(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做了首輔,可把我們坑苦了,」賈富貴大倒苦水:「不瞞秦大人,往年鄙人的船隨便借人家官銜名號,自己做副燈籠掛在船上,過稅關的時候隨便塞點銀子,誰來管你?自打出了個張江陵,稅關等處就管得嚴了,非得看到官員本人才能把稅免掉,是以凡有茭白船的,都鑽天打洞去找赴任的官員,像您老肯坐鄙人的船,鄙人就感激得很。」
說著賈富貴就多灌了幾口酒,橫豎在江面上無所避忌,就拿張居正一通臭罵,說在這麼搞下去一定斷了他的財路,張居正真不是個東西。
秦林聽了卻大搖其頭,大聲駁道:「賈老兄這話說得不對,國家稅賦都有一筆筆的出處,也有拿去養兵禦寇的,也有拿去賑濟災害的,譬如隆慶六年河北大旱,饑民遍地,這時候不找你們富商收稅去救饑民,難道還得往饑民身上刮油,來充做國家稅賦?」
秦林把張小陽所說的慘景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通,無奈賈富貴只關心自己賺錢多少,雖然聽了大災的悲慘,卻沒親眼所見,國家要收稅,便是要拿自己荷包裡實打實的銀子,去救捕風捉影的災民,他終究有些不以為然。
秦林想了想,又道:「像你們走長江水道的,可記得二十年前倭寇猖獗?那時候你們生意好做嗎?」
說起倭寇,賈富貴立刻火燒屁股,大罵倭寇不是東西,當年禍害江南地方,攪得百姓不得安寧,整個江南一帶生意都不好做,他隨父親去做生絲買賣,結果虧了很大一筆銀子,而戚繼光平倭之後生意就好轉許多。
「著啊」秦林拊掌笑道:「戚爺爺練兵平倭,花的不是朝廷的餉銀?朝廷的錢,不是收的稅賦?」
賈富貴聞言半晌默然,輕輕點了點頭:「秦大人說的不錯,但要是別人都想方設法不交稅,叫我一個人去當『義民』,大捧大捧的銀子拿出去,這個鄙人就只好敬謝不敏了。」
秦林哈哈大笑,他也是有感而發,並沒指望幾句話就把賈富貴從賴昌興變成陳嘉庚。
殊不知大江之上極為空闊,江風把兩人的對答遠遠送出去,遠處一艘極其華麗的官船上面,已有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這船乃是福船樣式,比尋常福船底子稍平吃水較淺便於江上行駛,船樓雕樑畫棟,不少地方描著金漆,繪著金龍、綵鳳,船頭兩邊高高的大燈籠比尋常官銜燈籠大了好幾倍,卻沒有直書官銜名號,左邊一個寫著「爾為鹽梅」,右邊一個則是「汝作舟楫」。
船首之人聽得秦林與賈富貴對答,忽然拊掌而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大江之中魚龍混雜,難道此子竟是國士之才嗎?」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