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章東海明珠
青黛房間外面的涼閣子裡面,一對四旬上下的夫妻正對著少女輪番轟炸。
穿紅著綠的中年婦女,臉上褶皺像黃土高原上縱橫交錯的溝壑,其中還填滿了劣質的香粉,一動嘴皮子就噗噗的往下掉:「侄女兒啊,不是舅媽說你,這王公子家世既好,人又生得漂亮,蘄州多少大家閨秀都願意嫁給他,提親的媒婆都快把指揮使衙門的門檻踏破啦」
面相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眼睛裡卻閃爍著鄉下小地主式的奸猾,口中咕嘟咕嘟的灌著香茶,拿腔作調的道:「舅舅總是為你好的,你親生爹媽在蓬溪知縣任上,這邊有些事情畢竟管不過來,舅舅瞧你也這般大了……我們這種人家在外邊是響噹噹的,放著你這麼大不找婆家,只說我這娘舅不替你做主,倒叫人笑話。」
可憐的小青黛耷拉著腦袋,眼睛盯著腳上的繡花鞋,早已神遊天外,這兩位的話她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心裡去。
今天樊山郡王府的小縣主(郡王之女為縣主)生了病,青黛與她閨閣之中本有往來,小縣主不要別的醫生,只要李家姐姐替她瞧病,因此青黛就走了趟郡王府,瞧了病、開了方子。
不巧回來的路上,就遇到了娘舅趙喜財和舅媽胡氏。
要說多少年前李建中剛考上舉人的時候,趙喜財和胡氏還時常往李家走走,奉承這個妹夫,李建中兩口子也時不時的接濟他們;可自從李建中分發到偏遠的四川蓬溪做知縣,趙家兩口子知道指望不上這個妹夫了,便從此絕足不前,再沒踏進李家的門檻,倒是李時珍為人厚道,逢年過節仍送去火腿、米面,也不見他們來回個禮。
王進賢是世襲指揮使,家裡廣有田產,趙喜財就在他莊子上當個莊頭,每年也有不少進項,莊上人眼眶子淺,就把趙喜財奉承起來,捧得他不知道自個兒有幾斤幾兩。
一大早兩口兒趕了幾十里路,押著莊上產的干魚、野味、蘑菇等物交到指揮使司,回來路上就撞見了青黛,本來他們還沒看見,是青黛連忙下轎和他們道萬福。
幾年沒見面,突然看見侄女兒長這麼大了,趙喜財兩口子竟憑空動起了歪腦筋:這幾天指揮使衙門裡都在說劉夫人因兒子大了不學好,要替他找個漂亮媳婦,好讓他收心;這個侄女兒如此美貌,如果把她嫁給指揮使大人的公子,自己兩口兒豈不是飛黃騰達了嗎?
蘄州地近江西,風俗講的是「娘親舅大」,老娘舅說話比叔伯還要管用些,因此趙喜財兩口子自信滿滿的跟到李家來,也不和李時珍、李建方商量,就先和青黛說了。
不想口水都快說干,青黛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說她在聽吧不知道在想什麼,說她沒聽吧人家又老老實實坐著,守侄女兒見娘舅的規矩。
胡氏終於耐不住了,「侄女兒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還是說個准話嘛」
青黛抬起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寫滿了迷惘,一臉無辜的表情:「沒什麼意思呀,既然說王公子這也好那也好,你們隨便哪個嫁給他囉。」
趙家兩口兒氣得腮巴子鼓鼓,半晌之後,趙喜財把茶杯在茶几上重重一頓,「娘親舅大,老娘舅的話你都不聽了?」
青黛咬著嘴唇,又不說話了。
「咚」的一聲響,趙家兩口兒嚇得身子一抖。
原來是女兵甲提著開水壺走進來,往旁邊桌子上重重一頓,差點兒沒把桌子砸爛。
趙喜財抖起舅老爺的威風,指著罵:「你這丫頭粗手大腳,怎麼搞的?」
女兵乙提起茶壺往趙喜財兩口兒的茶杯裡灌,這兩位說半天早已口乾舌燥,立馬回嗔作喜:「還是這個丫頭懂事……」
話沒說完,兩口兒像屁股底下裝了彈簧似的蹦起來——女兵乙哪兒是在倒茶?明明是往茶几上亂灑,滾熱的開水到處亂濺,差點兒沒把趙喜財兩口兒燙死。
「你這丫頭瞎了眼,沒頭蒼蠅投的胎……」胡氏心疼身上這件進城才穿的新衣服,顧不得身份,張口亂罵,盡顯潑婦本色。
孰料話音剛落,女兵丙、丁兩位也撞進來,拿著掃帚和撮箕亂舞,十下中倒有七八下舞在趙家兩口子身上。
「哎呀哪兒來這麼多髒東西?不好好打掃,要怠慢了客人哩。」女兵丙裝模作樣的低頭掃地。
小丁也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是呀,以前沒這麼髒的,今天太奇怪了。」
胡氏氣得直抖,跳著腳亂罵:「你們李家的家教就是這樣?做主子的連丫環都制服不了,還成個樣子嗎?」
涼閣子外面走廊裡頭,蔣氏、沈氏、楊氏三妯娌臉上那個興奮勁兒啊,提都不用提了,早早的吩咐僕婦搬來小馬扎、端來瓜子茶水,進行強勢圍觀,八卦的燦爛光芒在她們的眼中爆發。
聽到趙喜財兩口兒吃癟,這三妯娌幸災樂禍得差點兒拍起巴掌來了——儘管妯娌之間也有爭長論短的時候,可遇到趙家這兩口子,她們就立刻結成統一戰線一致對外了。
「甲乙丙丁四個你把她當丫環?」沈氏朝地上呸了一口,「她們是從戰場下來的女魔頭、母大蟲,有種你制服了去,老娘跟你姓」
蔣氏、楊氏點頭不迭,心有慼慼焉。
沈氏又憤憤不平的道:「再說了,咱們李家的嫡親侄女,做叔伯嬸娘的不曉得替她做主,要你母親舅來扯干幫?」
三妯娌同仇敵愾,沈氏正在考慮要不要進去幫著青黛趕走兩個惡客,就聽見前面大堂那邊幾個醫館弟子喊秦師兄的聲音。
「有好戲看了」三妯娌眼中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燒,小宇宙爆發查克拉滿值。
秦林大步流星的走來,如果石韋說的沒錯,他極有可能升為蘄州錦衣衛百戶,按照之前的約定,青黛就得兌現親親的諾言嘍∼哇卡卡卡∼這廝。o的笑容就像欺負小羊羔的大灰狼。
沈氏突然從走廊蹦出來,表情十分的詭異,整張臉因為興奮而略呈扭曲:「世侄啊,青黛不在房裡面,在那邊涼閣子上。」
秦林點頭謝過,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臉上,應該沒粘什麼東西啊,為毛那位大嬸兒一副剛用了「你好我也好」的猥瑣表情?
涼閣子上,青黛已用爺爺來做了擋箭牌。
趙喜財是鐵了心要利用這侄女巴結王指揮使,極其不屑的說:「照說你爺爺醫術也很不錯了,就是自命清高,不肯和大官大府的往來,否則為什麼前面聽說差點坐了庸醫殺人的罪名被州衙抓了去呢?侄女兒,娘舅總不會害你,指揮使是正三品,王家世襲蘄州衛,你嫁過去將來就是指揮使夫人,三品誥命,嘖嘖……」
前面說多少青黛都沒有頂嘴,這下提到她敬仰的爺爺,少女就不答應了,眼睛裡含著一包淚,駁道:「爺爺才沒庸醫殺人呢,秦大哥已經證明了爺爺是被誣陷的,那麼多人都看見了的。」
「傻丫頭,」胡氏一副過來人的嘴臉,好像什麼都懂似的:「要是和大官大府接了親,還有哪個敢告你庸醫殺人?根本就沒有這事兒了嘛」
「咳咳,」秦林在門口磕了兩聲,嬉皮笑臉的道:「這兩位誰啊?」
青黛一見秦林立刻大喜,被他問起少女就鼓著腮,沒好氣的道:「舅舅和舅媽囉。」
「兩個討厭鬼」女兵甲對秦林說。
「想拿侄女兒討好主家,無恥」女兵乙表示鄙視。
「雖然你很討厭,但他們更壞」女兵丙一揮拳頭。
「所以我們支持你」小丁甜甜的一笑。
這樣啊……秦林摸了摸下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居然朝趙家兩口兒一拱手,畢恭畢敬的道:「舅舅,舅媽。」
咦,這是怎麼回事?甲乙丙丁暫時沒反應過來。
明白原委的小青黛,嬌美的臉蛋刷的一下紅得可以滴下水來。
趙家兩口兒明顯感覺到了秦林對他們飛黃騰達的計劃構成了嚴重威脅,趙喜財把眼睛一瞪:「你是什麼人?怎麼叫我舅舅?」
秦林笑道:「小侄與李太世叔通家世好,既然青黛妹妹稱二位舅舅舅媽,小侄便該如此叫法。」
雖未明言,話裡話外的意思卻早已點透,胡氏一下子跳起來:「你這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過是個衛所軍官,王指揮使伸根手指頭就把你掐死」
秦林扔碗兒盤兒,使拔絲香蕉做暗器,飛魚服被湯湯水水打濕了,王進賢便把自己衣服脫下來送給他。衛所軍官的衣服去了補子都一個樣,因此胡氏把他錯認做衛所官兒了。
千戶以上的官兒,兩口兒基本上都認得,既然秦林面生,那麼多半是百戶、鎮撫之類卑微小官了。
倒是趙喜財謹慎點兒,問道:「你是個什麼官兒?」
「總旗,」秦林的笑容異常和藹。
趙家兩口兒差點兒沒把牙齒笑掉,總旗在衛所實是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頭上有試百戶、百戶、鎮撫、副千戶、千戶、指揮僉事、指揮同知這麼多級,最後才到指揮使,可見這總旗有多小了。
「**一個小總旗也來老子面前裝大,信不信給王指揮使大人一句話,把你腿打斷……」趙喜財仰天狂笑,神情頗為喜劇。
忽然他的笑聲停住了,驚疑不定的看著秦林手中拿的一隻小盒子,顫聲道:「這個東西你是哪兒偷來的?這不是王大人家的寶貝,他老泰山劉爺平倭時得的東海明珠嗎?」
東海明珠?秦林還沒打開看過呢,趙喜財這麼說了他才掀開盒蓋兒,果然是顆足有小孩拳頭大的珍珠,瑩白溫潤,熠熠生輝,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秦林無所謂的把珍珠拿出來看了看,隨隨便便伸指一彈,就把珍珠彈到了茶几上。
趙喜財嚇得心都快跳出喉嚨口了,這東海明珠是劉家老大人平倭時得到的珍寶,劉夫人做嫁妝帶來了蘄州衛王家,還是五年前過春節王指揮使心情極好又喝了點酒,才取出來與眾位指揮僉事、千戶大人觀賞,他也遠遠的瞧見點,所以認得。
這姓秦的竟然隨隨便便亂拋,他不知道東海明珠價值千金嗎?
「東海明珠怎麼、怎麼會在你手裡?」趙喜財磕磕巴巴的問道,「不行,一定是你偷的,我拿去還給王大人……」
秦林攤攤手,一臉的無辜:「王進賢送給我的,不信你可以去問他。」
趙喜財瞪大了眼睛:「你小小總旗,竟敢直呼指揮使大人的名諱?」
「也許你誤會了,我和王進賢互不統屬的,」秦林的笑容依然憨厚老實,「小侄是錦衣衛蘄州百戶所的總旗。」
咕咚∼趙喜財翻翻白眼,直截了當的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