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秦林自承是醫館弟子,張公魚和石韋先是愕然,繼而相視大笑:兩人都猜秦林是對方的熟人,或為錦衣衛系統的高手,或為荊王系的天潢貴胄,斷斷沒想到他竟是個白丁。
「秦、秦小哥可把本官唬了一跳,」張公魚指著秦林發笑,對石韋說:「看此子的氣度,豈是區區醫館學徒?」
石韋矜持的點點頭,作為錦衣衛百戶他看人極準,沒想到居然在秦林身上犯了錯,心下有些不快,好在他身居錦衣百戶也非尋常人物,立刻將這一層揭過,面上絲毫神色不動,自與張公魚說笑。
既是白丁,「秦公子」的稱呼就改成了「秦小哥」,但去掉了對秦林身份的猜疑,知道是治下的百姓,兩位大人與他言語間反而親近了幾分。
「秦小哥如此本事,在醫館實在屈才了,本官想請你來做個刑名師……」張公魚說到這裡忽然頓住,眉頭微微一皺。
他本想請秦林來做刑名師爺的,可轉念一想現在的紹興師爺是個文案老手,往黃州府、湖廣承宣佈政使司呈送的公文多賴他執筆,於文牘往來、官場規矩之類的極其老練,這些事情實在離不開他。
便改口道:「做個刑房司吏如何?」
石韋喉結處一動,本想說什麼的,聽張公魚搶先說了,不禁有些後悔,直瞪瞪的瞧著秦林看他答不答應。
嘶∼牛大力、崔捕頭、焦仵作等人驚得倒抽一口涼氣,幾名捕快更是竊竊私語:「是司吏,不是典吏、書辦?咱沒聽錯吧?」
司吏雖是沒有品級的吏員,權力可不小,京師朝廷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地方縣衙便有與之對應的六房,中央負責管領一部的大員叫做尚書,地方的主管吏員稱作司吏,刑房司吏便是這一州一縣的「刑部尚書」。
更何況州衙六房只有主管六房的司吏與副手典吏,加起來總共十二人是經制正吏,除此之外近百人的書辦、幫差都是非經制吏,經制正吏名字要上報戶部備案,將來熬資歷還有資格升做主簿、判官、推官、同知等佐雜官,而非經制吏只能伸手撈點陋規常例,沒有機會陞官,前程上與經制正吏是天地懸隔。
張公魚開口就讓秦林去做司吏,這不但是經制正吏,還是刑房的主管。州衙裡不少書辦鬍子都白了還沒弄到個典吏,他才多少歲就做到司吏?十六七歲就做到司吏,簡直可以肯定十多年後會成為七八品的縣丞、主簿或者推官,運氣好這輩子說不定能以六品的通判作為仕途終點,前途無可限量啊!
魚躍龍門吶,眾人感歎著,張公魚一句話就給秦林鋪下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官場捷徑。
那跟來的刑房書辦暗歎自己運氣不好,剛孝敬給胡司吏五兩銀子求他關照,這下胡司吏被張大老爺一句話免了職,那五兩銀子只好算填了狗洞;好在新司吏就在這裡,回州城這一路上搶在眾人前面多巴結巴結,說不定將來還蒙他另眼相看呢?
崔捕頭為人精明,聽話聽音好像知州大老爺最初還想把刑名師爺的位置送給秦林?那可就更不得了啦,司吏是知州的下屬,師爺則稱幕友,與大老爺的關係介於朋友和賓客之間,如果說六房書吏是中央六部尚書在地方的影子,那麼師爺在本官任上就近乎於朝中的太師、太傅。
這個年輕人不得了!崔捕頭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對秦林客氣點,說不定將來自個兒的飯碗就捏在人家掌心裡面呢。
眾人艷羨的目光,聚集在了秦林的臉上。
出乎意料,他竟然沒有和別人想像的一樣,忙不迭的打躬感謝知州大老爺的青目,反而垂下頭思索著什麼。
「快答應啊,」陸遠志在身後拉了拉他的手臂,小胖子比他還急:「秦哥,你才十七歲,要是現在做到司吏,過十多年熬資歷,三十多歲一個七品推官是妥妥的了!」
大明朝進士出身的正印官們可以吟風弄月,佐雜官則有忙不完的公事,所以年富力強的升職就快,秦林如此年輕就以司吏做起,可以說十年之後一個正七品的位置是十拿九穩的。
秦林抬起頭來,眼神竟是分外的清澈明淨,他恭恭敬敬的朝張公魚拱手為禮,回答卻令所有人大跌眼鏡:
「多謝大老爺垂拔之恩,不過晚生年輕識淺,還想在醫道上多歷練幾年,所以還請大老爺收回成命。」
石韋卻是暗自鬆了口氣,低著頭盤算著什麼。
張公魚吃驚不小,盯著秦林看了片刻,待見秦林目光毫不躲閃,神色不亢不卑,他才確認這並非假意推諉。
「年輕人果然志向遠大,吏員出身雖能做官,終歸不是清流正途,難怪秦小哥瞧不上眼。你們湖廣之地人傑輩出,貴鄉黨江陵張公居正,以二甲進士出身,現居宰輔之位持正柄衡匡扶朝綱,可謂珠玉在前,你自然要見賢思齊了……」
張公魚會錯了意,見秦林氣質英華內斂,俯仰之間頗有氣度,還以為他是個飽學書生,因為張大老爺自己是三甲進士出身做的官,所以分外欣賞,言語間恨不得收秦林做門生似的。
這位大老爺本有些糊里糊塗的,也不去想想秦林若是想走科舉的路子,何必待在醫館?應該考了秀才去州學府學讀書啊!
他自說自話的,忽然想起湖廣巡撫顧璘給青年張居正送腰帶的美談,立刻把自己的銀鈒花腰帶解下來送給秦林:「提到見賢思齊,本官想起顧閣部贈張江陵犀角帶的掌故,所謂見賢思齊嘛,本官也要獎勵後學,喏,這條腰帶便送與你了。呵呵,區區五品官的銀鈒花腰帶將來只怕還配不上你的功名,要系金帶、玉帶哩!」
秦林只覺好笑,自己一手字和雞抓狗刨差不多,古文功底也不行,要考進士恐怕考到范進中舉的歲數也是白搭。
不過張大老爺既然如此熱情,他也卻之不恭,再三致謝後收下了銀鈒花腰帶。
這下子更不得了,從崔捕頭開始一干人等全對秦林另眼相待,要知道張公魚雖然昏庸顢頇,卻是科場上的常勝將軍,三甲進士出身,他既然說將來秦林要考進士,要做大官,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惟楚有才,湖廣人考進士在朝中做大官的可不少,現在的朝中第一人,萬曆皇帝呼為「太師張太岳先生」的張居正,就是嘉靖丁未科進士,湖廣江陵人!焉知今天的這個年輕人,不是數十年後的又一個張居正?
人們瞧著秦林的眼神變了,就連崔捕頭都不敢與之直視。
石韋則甚為惋惜,暗自思忖道:「本想邀這秦小哥入錦衣衛奉職,也好有個得力手下——老子那群弟兄們都是刀頭舔血的人,這般有心計有智謀的破案奇才卻少見得很。」
可張公魚搶先邀秦林去做書吏,他只好閉口不言,好不容易秦林拒絕了吧,張公魚又說他將來會高中進士,還解下銀鈒花腰帶相贈。
張大老爺雖然呆頭呆腦的,人家考進士是過來人,石韋為人粗中有細是錦衣衛內的一把好手,大字卻認不得幾籮筐,自是深信不疑,原本招攬秦林的話也只好吞回了肚子裡。
眾人艷羨之下,只有秦林本人哭笑不得,不知道說張公魚這糊塗官什麼好了。石韋的幾番欲言又止,他瞧了個分明,要不是張公魚胡說八道,石韋多半已經以錦衣衛的名義提出招攬了吧!
張公魚、石韋準備離開,秦林替牛大力邀兩位上官到他家吃酒,此時耽擱大半天早已肚中飢餓,於是兩位上官欣然赴宴。
牛大力喜不自勝,他小小一個壯班班頭的升職賀酒,連刑名、錢谷兩位老夫子都捏腔拿調的沒有來,六房司吏也找些借口推脫了,只有些書辦、捕快、和鄉里的地保、里長來喝酒,好沒面子。
現在竟有本州知州大老爺和錦衣衛百戶道賀,儘管他沒什麼學問想不出「蓬蓽生輝」這句話頭,也早已笑得合不攏嘴了。
張公魚連腰帶都解了下來,那柄唐伯虎真跡的侍女圖折扇自是送給了秦林,可讓他奇怪的是,七星寶劍也擺在地上,捕快們只拷問陳皮匠找到了行兇的匕首,沒有去管寶劍。
「哦,秦先生喜歡這柄劍啊,拿回去就是了,」崔捕頭非常大方,他還想盡辦法準備討好秦林呢。
秦林奇道:「不作為證據收入官庫嗎?」
崔捕頭、牛大力、焦仵作和刑房書辦等人都善意的笑了起來:「秦先生飽學之士,狀元之才,當然不知道我們衙門裡面的慣例勾當。」
原來明代地方官府以「政清刑簡」為第一要務,說白了就是不要無事生非,在刑名上亦是貫徹這種主張、
譬如這起殺人案子吧,如果照實報上去,提刑按察使司的僉事、經歷、知事等一眾喜歡無事生非的閒官們就要字斟句酌的摳字眼,一條一條的給你複查,文牘往來煩也能把人煩死。
因此破了再疑難的案子,往上呈送的公文也就短短幾句「某時某地某人為某事殺某人,本犯供認不諱,有凶器呈堂,有證人若干」,把簽字畫押的供狀一交,就算萬事大吉。
崔捕頭把七星寶劍擦得乾乾淨淨,連鞘一起,雙手捧著送給秦林。
早知這柄劍鋒利非凡,秦林現在身體沒有長足,空有招式而力量不行,又曾開罪了白蓮教,確實需要寶劍防身,便微笑著收下。
院子角落裡有一棵皂角樹,秦林揮舞寶劍斬一道橫枝想試試有多鋒利,沒料到竟像切豆腐似的把兒臂粗的枝椏斬落,碧幽幽的劍身嗡的一聲長鳴,傳到手掌的震動卻是極輕。
「恭喜秦先生,」崔捕頭驚訝的叫道:「這可是吹毛斷髮、削鐵如泥的寶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