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玄德在館舍中秉燭而坐,三更以後,方欲就寢。忽一人叩門而入,視之乃伊籍也:
原來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來報。當下伊籍將蔡瑁之謀,報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
起身。玄德曰:「未辭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辭,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謝
別伊籍,急喚從者,一齊上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領軍到館舍時,玄德已
去遠矣。瑁悔恨無及,乃寫詩一首於壁間,逕入見表曰:「劉備有反叛之意,題反詩於壁
上,不辭而去矣。」表不信,親詣館舍觀之,果有詩四句。詩曰:「數年徒守困,空對舊山
川。龍豈池中物,乘雷欲上天!」劉表見詩大怒,拔劍言曰:「誓殺此無義之徒!」行數
步,猛省曰:「吾與玄德相處許多時,不曾見他作詩。此必外人離間之計也。」遂回步入館
捨,用劍尖削去此詩,棄劍上馬。蔡瑁請曰:「軍士已點齊,可就往新野擒劉備。」表曰:
「未可造次,容徐圖之。」蔡瑁見表持疑不決,乃暗與蔡夫人商議:即日大會眾官於襄陽,
就彼處謀之。次日,瑁稟表曰:「近年豐熟,合聚眾官於襄陽,以示撫勸之意。請主公一
行。」表曰:「吾近日氣疾作,實不能行。可令二子為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
於禮節。」表曰:「可往新野請玄德待客。」瑁暗喜正中其計,便差人請玄德赴襄陽。
卻說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禍,未對眾人言之。忽使者至,請赴襄陽。孫乾曰:「
昨見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樂。愚意度之,在荊州必有事故。今忽請赴會,不可輕往。」玄
德方將前項事訴與諸人。雲長曰:「兄自疑心語失。劉荊州並無嗔責之意。外人之言,未可
輕信。襄陽離此不遠,若不去,則荊州反生疑矣。」玄德曰:「雲長之言是也。」張飛曰:
「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不如休去。」趙雲曰:「某將馬步軍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無事。」玄德曰:「如此甚好。」
遂與趙雲即日赴襄陽。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謙謹。隨後劉琦、劉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
僚出迎。玄德見二公子俱在,並不疑忌。是日請玄德於館舍暫歇。趙雲引三百軍圍繞保護。
雲披甲掛劍,行坐不離左右。劉琦告玄德曰:「父親氣疾作。不能行動,特請叔父待客,撫
勸各處守收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當此;既有兄命,不敢不從。」次日,人報九郡四
十二州官員,俱已到齊。蔡瑁預請蒯越計議曰:「劉備世之梟雄,久留於此,後必為害,可
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領劉荊州言語在此。」越曰:「
既如此,可預作準備。」瑁曰:「東門峴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軍守把;南門外已使蔡中
守把;北門外已使蔡勳守把。止有西門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雖有數萬之眾,不易過
也。」越曰:「吾見趙雲行坐不離玄德,恐難下手。」瑁曰:「吾伏五百軍在城內準備。」
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設一席於外廳,以待武將。先請住趙雲,然後可行事。」瑁
從其言。
當日殺牛宰馬,大張筵席。玄德乘的盧馬至州衙,命牽入後園拴系。眾官皆至堂中。玄
德主席,二公子兩邊分坐,其餘各依次而坐。趙雲帶劍立於玄德之側。文聘、王威入請趙雲
赴席。雲推辭不去。玄德令雲就席,雲勉強應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鐵桶相似,將玄德帶
來三百軍,都遣歸館舍,只待半酣,號起下手。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盞,至玄德前,以目視
玄德,低聲謂曰:「請更衣,」玄德會意,即起如廁,伊籍把盞畢,疾入後園,接著玄德,
附耳報曰:「蔡瑁設計害君,城外東、南、北三處,皆有軍馬守把。惟西門可走,公宜速
逃!」玄德大驚,急解的盧馬,開後園門牽出,飛身上馬,不顧從者,匹馬望西門而走。門
吏問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門吏當之不住,飛報蔡瑁。瑁即上馬,引五百軍隨後追趕。
卻說玄德撞出西門,行無數里,前有大溪,攔住去路,那檀溪闊數丈,水通襄江,其波
甚緊。玄德到溪邊,見不可渡,勒馬再回,遙望城西塵頭大起,追兵將至。玄德曰:「今番
死矣!」遂回馬到溪邊。回頭看時,追兵已近。玄德著慌,縱馬下溪。行不數步,馬前蹄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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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浸濕衣袍。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盧,的盧!今日妨吾!言畢,那馬忽從水中湧身而
起,一躍三丈,飛上西岸。玄德如從雲霧中起。後來蘇學士有古風一篇,單詠躍馬檀溪事。
詩曰:「老去花殘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驂遙望獨徘徊,眼前零落飄紅絮。暗想咸陽
火德衰,龍爭虎鬥交相持;襄陽會上王孫飲,坐中玄德身將危。逃生獨出西門道,背後追兵
復將到。一川煙水漲檀溪,急叱征騎往前跳。馬蹄蹄碎青玻璃,天風響處金鞭揮。耳畔但聞
千騎走,波中忽見雙龍飛。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龍駒兩相遇。檀溪溪水自東流,龍駒英主
今何處!臨流三歎心欲酸,斜陽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渾如夢,蹤跡空留在世間。」玄德躍
過溪西,顧望東岸。蔡瑁已引軍趕到溪邊,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玄德曰:「吾與
汝無仇,何故欲相害?」瑚曰:「吾並無此心。使君休聽人言。」玄德見瑁手將拈弓取箭,
乃急撥馬望西南而去。瑁謂左右曰:「是何神助也?」方欲收軍回城,只見西門內趙雲引三
百軍趕來。正是:躍去龍駒能救主,追來虎將欲誅仇。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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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蔡瑁方欲回城,趙雲引軍趕出城來。原來趙雲正飲酒間,忽見人馬動,急入內觀
之,席上不見了玄德。雲大驚,出投館舍,聽得人說:「蔡瑁引軍望西趕去了。」雲火急綽
槍上馬,引著原帶來三百軍,奔出西門,正迎著蔡瑁,急問曰:「吾主何在?」瑁曰:「使
君逃席而去,不知何往。」趙雲是謹細之人,不肯造次,即策馬前行。遙望大溪,別無去
路,乃復回馬,喝問蔡瑁曰:「汝請吾主赴宴,何故引著軍馬追來?」瑁曰:「九郡四十二
州縣官僚俱在此,吾為上將,豈可不防護?」雲曰:「汝逼吾主何去了?」瑁曰:「聞使君
匹馬出西門,到此卻又不見。」雲驚疑不定,直來溪邊看時,只見隔岸一帶水跡。雲暗忖
曰:「難道連馬跳過了溪去?」令三百軍四散觀望,並不見蹤跡。雲再回馬時,蔡瑁已入城
去了。雲乃拿守門軍士追問,皆說:「劉使君飛馬出西門而去。」雲再欲入城?又恐有埋
伏,遂急引軍歸新野。
卻說玄德躍馬過溪,似醉如癡,想:「此闊澗一躍而過,豈非天意!」迤邐望南漳策馬
而行,日將沉西。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於牛背上,口吹短笛而來。玄德歎曰:「吾不如
也!」遂立馬觀之。牧童亦停牛罷笛,熟視玄德,曰:「將軍莫非破黃巾劉玄德否?」玄德
驚問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師父,有客到
日,多曾說有一劉玄德,身長七尺五寸,垂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乃當世之英雌,今觀將
軍如此模樣,想必是也。」玄德曰:「汝師何人也?」牧童曰:「吾師覆姓司馬,名徽,字
德操,穎川人也。道號水鏡先生。」玄德曰:「汝師與誰為友?」小童曰:「與襄陽龐德
公、龐統為友。」玄德曰:「龐德公乃龐統何人?」童子曰:「叔侄也。龐德公字山民,長
俺師父十歲;龐統字士元,少俺師父五歲。一日,我師父在樹上採桑,適龐統來相訪,坐於
樹下,共相議論,終日不倦。吾師甚愛龐統,呼之為弟。」玄德曰:「汝師今居何處?」牧
童遙指曰:「前面林中,便是莊院。」玄德曰:「吾正是劉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見你師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余,到莊前下馬,入至中門,忽聞琴聲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
報,側耳聽之。琴聲忽住而不彈。一人笑而出曰:「琴韻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調。必有英
雄竊聽。」童子指謂玄德曰:「此即吾師水鏡先生也。」玄德視其人,松形鶴骨,器宇不
凡。慌忙進前施禮,衣襟尚濕。水鏡曰:「公今日倖免大難!」玄德驚訝不已。小童曰:「
此劉玄德也。」水鏡請入草堂,分賓主坐定。玄德見架上滿堆書卷,窗外盛栽松竹,橫琴於
石床之上,清氣飄然。水鏡問曰:「明公何來?」玄德曰:「偶爾經由此地,因小童相指,
得拜尊顏,不勝萬幸!」水鏡笑曰:「公不必隱諱。公今必逃難至此。」玄德遂以襄陽一事
告之。水鏡曰:「吾觀公氣色,已知之矣。」因問玄德曰:「吾久聞明公大名,何故至今猶
落魄不偶耶?」玄德曰:「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鏡曰:「不然。蓋因將軍左右不得其
人耳。」玄德曰:「備雖不才,文有孫乾、糜竺、簡雍之輩,武有關、張、趙雲之流,竭忠
輔相,頗賴其力。」水鏡曰:「關、張、趙雲,皆萬人敵,惜無善用之之人。若孫乾、糜竺
輩,乃白面書生,非經綸濟世之才也。」玄德曰:「備亦嘗側身以求山谷之遺賢,奈未遇其
人何!」水鏡曰:「豈不聞孔子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謂無人?」玄德曰:「備愚昧不
識,願賜指教。」水鏡曰:「公聞荊襄諸郡小兒謠言乎?其謠曰:八九年間始欲衰,至十三
年無孑遺。到頭天命有所歸,泥中蟠龍向天飛。此謠始於建安初:建安八年,劉景升喪卻前
妻,便生家亂,此所謂始欲衰也;無孑遺者,不久則景升將逝,文武零落無孑遺矣;天命有
歸,龍向天飛,蓋應在將軍也。」玄德聞言驚謝曰:「備安敢當此!」水鏡曰:「今天下之
奇才,盡在於此,公當往求之。」玄德急問曰:「奇才安在?果系何人?」水鏡曰:「伏
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玄德曰:「伏龍、鳳雛何人也?」水鏡撫掌大笑曰:「
好!好!」玄德再問時,水鏡曰:「天色已晚,將軍可於此暫宿一宵,明日當言之。」即命
小童具飲饌相待,馬牽入後院餵養。玄德飲膳畢,即宿於草堂之側。玄德因思水鏡之言,寢
不成寐。約至更深,忽聽一人叩門而入,水鏡曰:「元直何來?」玄德起床密聽之,聞其人
答曰:「久聞劉景升善善惡惡,特往謁之。及至相見,徒有虛名,蓋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
不能去者也。故遺書別之,而來至此。」水鏡曰:「公懷王佐之才,宜擇人而事,奈何輕身
往見景升乎?且英雄豪傑,只在眼前,公自不識耳。」其人曰:「先生之言是也。」玄德聞
之大喜,暗忖此人必是伏龍、鳳雛,即欲出見,又恐造次。候至天曉,玄德求見水鏡,問
曰:「昨夜來者是誰?」水鏡曰:「此吾友也。」玄德求與相見。水鏡曰:「此人欲往投明
主,已到他處去了。」玄德請問其姓名。水鏡笑曰:「好!好!」玄德再問:「伏龍、鳳
雛,果系何人?」水鏡亦只笑曰:「好!好!」玄德拜請水鏡出山相助,同扶漢室。水鏡
曰:「山野閒散之人,不堪世用。自有勝吾十倍者來助公,公宜訪之。」正談論間,忽聞莊
外人喊馬嘶,小童來報:「有一將軍,引數百人到莊來也。」玄德大驚,急出視之,乃趙雲
也。玄德大喜。雲下馬入見曰:「某夜來回縣,尋不見主公,連夜跟問到此。主公可作速回
縣。只恐有人來縣中廝殺。」玄德辭了水鏡,與趙雲上馬,投新野來。行不數里,一彪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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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視之,乃雲長、翼德也。相見大喜。玄德訴說躍馬檀溪之事,共相嗟訝。到縣中,與
孫乾等商議。乾曰:「可先致書於景升,訴告此事。」玄德從其言,即令孫乾繼書至荊州。
劉表喚入問曰:「吾請玄德襄陽赴會,緣何逃席而去?」孫乾呈上書札,具言蔡瑁設謀相
害,賴躍馬檀溪得脫。表大怒,急喚蔡瑁責罵曰:「汝焉敢害吾弟!」命推出斬之。蔡夫人
出,哭求免死,表怒猶未息。孫乾告曰:「若殺蔡瑁,恐皇叔不能安居於此矣。」表乃責而
釋之,使長子劉琦同孫乾至玄德處請罪。
琦奉命赴新野,玄德接著,設宴相待。酒酣,琦忽然墮淚。玄德問其故。琦曰:「繼母
蔡氏,常懷謀害之心;侄無計免禍,幸叔父指教。」玄德勸以小心盡孝,自然無禍。次日,
琦泣別。玄德乘馬送琦出郭,因指馬謂琦曰:「若非此馬,吾已為泉下之人矣。」琦曰:「
此非馬之力,乃叔父之洪福也。」說罷。相別。劉琦涕泣而去。
玄德回馬入城,忽見市上一人,葛巾布袍,皂絛烏履,長歌而來。歌曰:「天地反覆
兮,火欲殂;大廈將崩兮,一木難扶。山谷有賢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賢兮,卻不知吾。」
玄德聞歌,暗思:「此人莫非水鏡所言伏龍、鳳雛乎?」遂下馬相見,邀入縣衙。問其姓
名,答曰:「某乃穎上人也,姓單,名福。久聞使君納士招賢,欲來投托,未敢輒造;故行
歌於市,以動尊聽耳。」玄德大喜,待為上賓。單福曰:「適使君所乘之馬,再乞一觀。」
玄德命去鞍牽於堂下。單福曰:「此非的盧馬乎?雖是千里馬,卻只妨主,不可乘也。」玄
德曰:「已應之矣。」遂具言躍檀溪之事。福曰:「此乃救主,非妨主也;終必妨一主。某
有一法可禳。玄德曰:「願聞禳法。」福曰:「公意中有仇怨之人,可將此馬賜之;待妨過
了此人,然後乘之,自然無事。」玄德聞言變色曰:「公初至此,不教吾以正道,便教作利
己妨人之事,備不敢聞教。」福笑謝曰:「向聞使君仁德,未敢便信,故以此言相試耳。」
玄德亦改容起謝曰:「備安能有仁德及人,惟先生教之。」福曰:「吾自穎上來此,聞新野
之人歌曰『新野牧,劉皇叔;自到此,民豐足。』可見使君之仁德及人也。」玄德乃拜單福
為軍師,調練本部人馬。
卻說曹操自冀州回許都,常有取荊州之意,特差曹仁、李典並降將呂曠、呂翔等領兵三
萬,屯樊城,虎視荊襄,就探看虛實。時呂曠、呂翔稟曹仁曰:「今劉備屯兵新野,招軍買
馬,積草儲糧,其志不小,不可不早圖之。吾二人自降丞相之後,未有寸功,願請精兵五
千,取劉備之頭,以獻丞相。」曹仁大喜,與二呂兵五千,前往新野廝殺。
探馬飛報玄德。玄德請單福商議。福曰:「既有敵兵,不可令其入境。可使關公引一軍
從左而出,以敵來軍中路;張飛引一軍從右而出,以敵來軍後路;公自引趙雲出兵前路相
迎:敵可破矣。」玄德從其言,即差關、張二人去訖;然後與單福、趙雲等,共引二千人馬
出關相迎。
行不數里,只見山後塵頭大起,呂曠、呂翔引軍來到。兩邊各射住陣角。玄德出馬於旗
門下,大呼曰:「來者何人,敢犯吾境?」呂曠出馬曰:「吾乃大將呂曠也。奉丞相命,特
來擒汝!」玄德大怒,使趙雲出馬。二將交戰,不數合,趙雲一槍刺呂曠於馬下。玄德麾軍
掩殺,呂翔抵敵不住,引軍便走。正行間,路傍一軍突出,為首大將,乃關雲長也;衝殺一
陣,呂翔折兵大半,奪路走脫。行不到十里,又一軍攔住去路,為首大將,挺矛大叫:「張
翼德在此!」直取呂翔。翔措手不及,被張飛一矛刺中,翻身落馬而死。餘眾四散奔走。玄
德合軍追趕,大半多被擒獲。玄德班師回縣,重待單富,稿賞三軍。
卻說敗軍回見曹仁,報說:「二呂被殺,軍士多被活捉。」曹仁大驚,與李典商議。典
曰:「二將欺敵而亡,今只宜按兵不動,申報丞相,起大兵來征剿,乃為上策。」仁曰:「
不然。今二將陣亡,死折許多軍馬,此仇不可不急報。量新野彈丸之地,何勞丞相大軍?」
典曰:「劉備人傑也,不可輕視。」仁曰:「公何怯也!」典曰:「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
百勝。某非怯戰,但恐不能必勝耳。」仁怒曰:「公懷二心耶?吾必欲生擒劉備!」典曰:
「將軍若去,某守樊城。」仁曰:「汝若不同去,真懷二心矣!」典不得已,只得與曹仁點
起二萬五千軍馬,渡河投新野而來。正是:偏裨既有輿屍辱,主將重興雪恥兵。未知勝負何
如,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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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曹仁忿怒,遂大起本部之兵,星夜渡河,意欲踏平新野。且說單福得勝回縣,謂玄
德曰:「曹仁屯兵樊城,今知二將被誅,必起大軍來戰。」玄德曰:「當何以迎之?」福
曰:「彼若盡提兵而來,樊城空虛,可乘間奪之。」玄德問計。福附耳低言如此如此。玄德
大喜,預先準備已定。忽報馬報說:「曹仁引大軍渡河來了。」單福曰:「果不出吾之料。」遂請玄德出軍迎敵。兩陣對圓,趙雲出馬喚彼將答話。曹仁命李典出陣,與趙雲交鋒。約
戰十數合,李典料敵不過,撥馬回陣。雲縱馬追趕,兩翼軍射住,遂各罷兵歸寨。李典回見
曹仁,言:「彼軍精銳,不可輕敵,不如回樊城。」曹仁大怒曰:「汝未出軍時,已慢吾軍
心;今又賣陣,罪當斬首!」便喝刀斧手推出李典要斬;眾將苦告方免。乃調李典領後軍,
仁自引兵為前部。次日鳴鼓進軍,布成一個陣勢,使人問玄德曰:「識吾陣勢?」單福便上
高處觀看畢,謂玄德曰:「此八門金鎖陣也。八門者:休、生、傷、杜、景、死、驚、開。
如從生門、景門、開門而入則吉;從傷門、驚門、休門而入則傷;從杜門、死們而人則亡。
今八門雖布得整齊,只是中間通欠主持。如從東南角上生門擊人,往正西景門而出,其陣必
亂。」玄德傳令,教軍士把住陣角,命趙雲引五百軍從東南而入,逕往西出。雲得令,挺槍
躍馬,引兵徑投東南角上,吶喊殺入中軍。曹仁便投北走。雲不追趕,卻突出西門,又從西
殺轉東南角上來。曹仁軍大亂。玄德麾軍衝擊,曹兵大敗而退。單福命休追趕,收軍自回。
卻說曹仁輸了一陣,方信李典之言;因復請典商議,言:「劉備軍中必有能者,吾陣竟為所
破。」李典曰:「吾雖在此,甚憂樊城。」曹仁曰:「今晚去劫寨。如得勝,再作計議;如
不勝,便退軍回樊城。」李典曰:「不可。劉備必有準備。」仁曰:「若如此多疑,何以用
兵!」遂不聽李典之言。自引軍為前隊,使李典為後應,當夜二更劫寨。
卻說單福正與玄德在寨中議事,忽信風驟起。福曰:「今夜曹仁必來劫寨。」玄德曰:
「何以敵之?」福笑曰:「吾已預算定了。」遂密密分撥已畢。至二更,曹仁兵將近寨,只
見寨中四圍火起,燒著寨柵。曹仁知有準備,急令退軍。趙雲掩殺將來。仁不及收兵回寨,
急望北河而走。將到河邊,才欲尋船渡河,岸上一彪軍殺到:為首大將,乃張飛也。曹仁死
戰,李典保護曹仁下船渡河。曹軍大半淹死水中。曹仁渡過河面,上岸奔至樊城,令人叫
門。只見城上一聲鼓響,一將引軍而出,大喝曰:「吾已取樊城多時矣!」眾驚視之,乃關
雲長也。仁大驚,撥馬便走。雲長追殺過來。曹仁又折了好些軍馬,星夜投許昌。於路打
聽,方知有單福為軍師,設謀定計。不說曹仁敗回許昌。且說玄德大獲全勝,引軍入樊城,
縣令劉泌出迎。玄德安民已定。那劉泌乃長沙人,亦漢室宗親,遂請玄德到家,設宴相待。
只見一人侍立於側。玄德視其人器宇軒昂,因問泌曰:「此何人?」泌曰:「此吾之甥寇
封,本羅侯寇氏之子也;因父母雙亡,故依於此。」玄德愛之,欲嗣為義子。劉泌欣然從
之,遂使寇封拜玄德為父,改名劉封。玄德帶回,令拜雲長、翼德為叔。雲長曰:「兄長既
有子,何必用螟蛉?後必生亂。」玄德曰:「吾待之如子,彼必事吾如父,何亂之有!」雲
長不悅。玄德與單福計議,令趙雲引一千軍守樊城。玄德領眾自回新野。
卻說曹仁與李典回許都,見曹操,泣拜於地請罪,具言損將折兵之事。操曰:「勝負乃
軍家之常。但不知誰為劉備畫策?」曹仁言是單福之計。操曰:「單福何人也?」程昱笑
曰:「此非單福也。此人幼好學擊劍;中平末年,嘗為人報仇殺人,披髮塗面而走,為吏所
獲;問其姓名不答,吏乃縛於車上,擊鼓行於市,今市人識之,雖有識者不敢言,而同伴竊
解救之。乃更姓名而逃,折節向學,遍訪名師,嘗與司馬徽談論。此人乃穎川徐庶,字元
直。單福乃其托名耳。」操曰:「徐庶之才,比君何如?」昱曰:「十倍於昱。」操曰:「
惜乎賢士歸於劉備!羽翼成矣?奈何?」昱曰:「徐庶雖在彼,丞相要用,召來不難。」操
曰:「安得彼來歸?」昱曰:「徐庶為人至孝。幼喪其父,止有老母在堂。現今其弟徐康已
亡,老母無人侍養。丞相可使人賺其母至許昌,令作書召其子,則徐庶必至矣。」
操大喜,使人星夜前去取徐庶母。不一日取至,操厚待之。因謂之曰:「聞令嗣徐元
直,乃天下奇才也。今在新野,助逆臣劉備,背叛朝廷,正猶美玉落於汙泥之中,誠為可
惜。今煩老母作書,喚回許都,吾於天子之前保奏,必有重賞。」遂命左右捧過文房四寶,
令徐母作書。徐母曰:「劉備何如人也?」操曰:「沛郡小輩,妄稱皇叔,全無信義,所謂
外君子而內小人者也。徐母厲聲曰:「汝何虛誑之甚也!吾久聞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後,孝景
皇帝閣下玄孫,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聲素著,世之黃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
真當世之英雄也。吾兒輔之,得其主矣。汝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乃反以玄德為逆臣,欲
使吾幾背明投暗,豈不自恥乎!「言訖,取石硯便打曹操。操大怒,叱武士執徐母出,將斬
之。程昱急止之,入諫操曰:「徐母觸忤丞相者,欲求死也。丞相若殺之,則招不義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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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成徐母之德。徐母既死,徐庶必死心助劉備以報仇矣;不如留之,使徐庶身心兩處,縱使
助劉備,亦不盡力也。且留得徐母在,昱自有計賺徐庶至此,以輔丞相。」操然其言,遂不
殺徐母,送於別室養之。程昱日往問候,詐言曾與徐庶結為兄弟,待徐母如親母;時常饋送
物件,必具手啟。徐母因亦作手啟答之。程昱賺得徐母筆跡,乃仿其字體,詐修家書一封,
差一心腹人,持書徑奔新野縣,尋問「單福」行幕。軍士引見徐庶。庶知母有家書至,急喚
入問之。來人曰:「某乃館下走卒,奉老夫人言語,有書附達。」庶拆封視之。書曰:「近
汝弟康喪,舉目無親。正悲淒間,不期曹丞相使人賺至許昌,言汝背反,下我於縲絏,賴程
昱等救免。若得汝降,能免我死。如書到日,可念劬勞之恩,星夜前來,以全孝道;然後徐
圖歸耕故園,免遭大禍。吾今命若懸絲,專望救援!更不多囑。」徐庶覽畢,淚如泉湧。持
書來見玄德曰:「某本穎川徐庶,字元直;為因逃難,更名單福。前聞劉景升招賢納士,特
往見之;及與論事,方知是無用之人,故作書別之。夤夜至司馬水鏡莊上,訴說其事。水鏡
深責庶不識主,因說劉豫州在此,何不事之?庶故作狂歌於市以動使君;幸蒙不棄,即賜重
用。爭奈老母今被曹操奸計賺至許昌囚禁,將欲加害。老母手書來喚,庶不容不去。非不欲
效犬馬之勞,以報使君;奈慈親被執,不得盡力。今當告歸,容圖後會。」玄德聞言大哭
曰:「子母乃天性之親,元直無以備為念。待與老夫人相見之後,或者再得奉教。」徐庶便
拜謝欲行。玄德曰:「乞再聚一宵,來日餞行。」孫乾密謂玄德曰:「元直天下奇才,久在
新野,盡知我軍中虛實。今若使歸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
操見元直不去,必斬其母。元直知母死,必為母報仇。力攻曹操也。」玄德曰:「不可。使
人殺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絕其子母之道,不義也。吾寧死,不為不
仁不義之事。」眾皆感歎。
玄德請徐庶飲酒,庶曰:「今聞老母被囚,雖金波玉液不能下嚥矣。」玄德曰:「備聞
公將去,如失左右手,雖龍肝鳳髓,亦不甘味。」二人相對而泣,坐以待旦。諸將已於郭外
安排筵席餞行。玄德與徐庶並馬出城,至長亭,下馬相辭。玄德舉杯謂徐庶曰:「備分淺緣
薄,不能與先生相聚。望先生善事新主,以成功名。」庶泣曰:「某才微智淺,深荷使君重
用。今不幸半途而別,實為老母故也。縱使曹操相逼,庶亦終身不設一謀。」玄德曰:「先
生既去,劉備亦將遠遁山林矣。」庶曰:「某所以與使君共圖王霸之業者,恃此方寸耳;今
以老母之故,方寸亂矣,縱使在此,無益於事。使君宜別求高賢輔佐,共圖大業,何便灰心
如此?」玄德曰:「天下高賢,無有出先生右者。」庶曰:「某樗櫟庸材,何敢當此重譽。」臨別,又顧謂諸將曰:「願諸公善事使君,以圖名垂竹帛,功標青史,切勿效庶之無始終
也。」諸將無不傷感。玄德不忍相離,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辭曰:「不勞使君遠送,庶
就此告別。」玄德就馬上執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會卻在何日!」說
罷,淚如雨下。庶亦涕泣而別。玄德立馬於林畔,看徐庶乘馬與從者匆匆而去。玄德哭曰:
「元直去矣!吾將奈何?」凝淚而望,卻被一樹林隔斷。玄德以鞭指曰:「吾欲盡伐此處樹
木。」眾問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
正望間,忽見徐庶拍馬而回。玄德曰:「元直復回,莫非無去意乎?」遂欣然拍馬向前
迎問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馬謂玄德曰:「某因心緒如麻,忘卻一語:此間有
一奇士,只在襄陽城外二十里隆中。使君何不求之?」玄德曰:「敢煩元直為備請來相見。」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親往求之。若得此人,無異周得呂望、漢得張良也。」玄
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庶曰:「以某比之,譬猶駑馬並麒麟、寒鴉配鸞鳳耳。此
人每嘗自比管仲,樂毅;以吾觀之,管、樂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蓋天下一人
也!」玄德喜曰:「願聞此人姓名。」庶曰:「此人乃琅琊陽都人,覆姓諸葛,名亮,字孔
明,乃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之後。其父名珪,字子貢,為泰山郡丞,早卒;亮從其叔玄。玄與
荊州劉景升有舊,因往依之,遂家於襄陽。後玄卒,亮與弟諸葛均躬耕於南陽。嘗好為《梁
父吟》。所居之地有一岡,名臥龍岡,因自號為臥龍先生。此人乃絕代奇才,使君急宜枉駕
見之。若此人肯相輔佐,何愁天下不定乎!」玄德曰:「昔水鏡先生曾為備言:『伏龍、鳳
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云莫非即伏龍、鳳雛乎?」庶曰:「鳳雛乃襄陽龐統也。
伏龍正是諸葛孔明。」玄德踴躍曰:「今日方知伏龍、鳳雛之語。何期大賢只在目前!非先
生言,備有眼如盲也!」後人有贊徐庶走馬薦諸葛詩曰:「痛恨高賢不再逢,臨岐泣別兩情
濃。片言卻似春雷震,能使南陽起臥龍。」徐庶薦了孔明,再別玄德,策馬而去。玄德聞徐
庶之語,方悟司馬德操之言,似醉方醒,如夢初覺。引眾將回至新野,便具厚幣,同關、張
前去南陽請孔明。
且說徐庶既別玄德,感其留戀之情,恐孔明不肯出山輔之,遂乘馬直至臥龍岡下,入草
廬見孔明。孔明問其來意。庶曰:「庶本欲事劉豫州,奈老母為曹操所囚,馳書來召,只得
捨之而往。臨行時,將公薦與玄德。玄德即日將來奉謁,望公勿推阻,即展平生之大才以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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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幸甚!」孔明聞言作色曰:「君以我為享祭之犧牲乎!」說罷,拂袖而入。庶羞慚而
退,上馬趲程,赴許昌見母。正是:囑友一言因愛主,赴家千里為思親。未知後事若何,下
文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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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徐庶趲程赴許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彧、程昱等一班謀士往迎之。庶入相府
拜見曹操。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劉備乎?」庶曰:「某幼逃難,流落江
湖,偶至新野,遂與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勝愧感。」操曰:「公今至此,正
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聽清誨矣。」庶拜謝而出。急往見其母,泣拜於堂下。母大驚曰:
「汝何故至此?」庶曰:「近於新野事劉豫州;因得母書,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
拍案罵曰:「辱子飄蕩江湖數年,吾以為汝學業有進,何其反不如初也!汝既讀書,須知忠
孝不能兩全。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劉玄德仁義佈於四海,況又漢室之胄,汝既事之,
得其主矣,今憑一紙偽書,更不詳察,遂棄明投暗,自取惡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與汝
相見!汝玷辱祖宗,空生於天地間耳!」罵得徐庶拜伏於地,不敢仰視,母自轉入屏風後去
了。少頃,家人出報曰:「老夫人自縊於梁間。」徐庶慌入救時,母氣已絕。後人有《徐母
贊》曰:「賢哉徐母,流芳千古:守節無虧,於家有補;教子多方,處身自苦;氣若丘山,
義出肺腑;讚美豫州,毀觸魏武;不畏鼎鑊,不懼刀斧;唯恐後嗣,玷辱先祖。伏劍同流,
斷機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賢哉徐母,流芳千古!」徐慮見母已死,哭絕於地,良久
方蘇。曹操使人繼禮弔問,又親往祭奠。徐庶葬母柩於許昌之南原,居喪守墓。凡曹操所
賜,庶俱不受。
時操欲商議南征。荀彧諫曰:「天寒未可用兵;姑待春暖,方可長驅大進。」操從之,
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於內教練水軍,準備南征。
卻說玄德正安排禮物,欲往隆中謁諸葛亮,忽人報:「門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帶,道貌
非常,特來相探。」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遂整衣出迎。視之,乃司馬徽也。玄德
大喜,請入後堂高坐,拜問曰:「備自別仙顏,因軍務倥傯,有失拜訪。今得光降,大慰仰
慕之私。」徽曰:「聞徐元直在此,特來一會。」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似母遣人馳
書,喚回許昌去矣。」徽曰:「此中曹操之計矣!吾素聞徐母最賢,雖為操所囚,必不肯馳
書召其子;此書必詐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玄德驚問其故,徽
曰:「徐母高義,必羞見其子也。」玄德曰:「元直臨行,薦南陽諸葛亮,其人若何?」徽
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來嘔心血也?」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
曰:「孔明與博陵崔州平、穎川石廣元、汝南孟公威與徐元直四人為密友。此四人務於精
純,惟孔明獨觀其大略。嘗抱膝長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進可至刺史、郡守。眾問孔明
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每常自比管仲、樂毅,其才不可量也。」玄德曰:「何穎川之
多賢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觀天文,嘗謂群星聚於穎分,其地必多賢士。」時雲長在側
曰:「某聞管仲、樂毅乃春秋、戰國名人,功蓋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過?」徽笑
曰:「以吾觀之,不當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出之。」雲長問:「那二人?」徽曰:「可
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眾皆愕然。徽下階相辭欲行,玄德留之
不住。徽出門仰天大笑曰:「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言罷,飄然而去。玄德歎
曰:「真隱居賢士也!」
次日,玄德同關、張並從人等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於田間,而作歌曰:「蒼
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
居,高眠臥不足!」玄德聞歌,勒馬喚農夫問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臥龍先生
所作也。」玄德曰:「臥龍先生住何處?」農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岡,乃臥龍岡
也。岡前疏林內茅廬中,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玄德謝之,策馬前行。不數里,遙望臥龍
岡,果然清景異常。後人有古風一篇,單道臥龍居處。詩曰:「襄陽城西二十里,一帶高岡
枕流水:高岡屈曲壓雲根,流水潺潺飛石髓;勢若困龍石上蟠,形如單鳳松陰裡;柴門半掩
閉茅廬,中有高人臥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時籬落野花馨;床頭堆積皆黃卷,座上往來
無白丁;叩戶蒼猿時獻果,守門老鶴夜聽經;囊裡名琴藏古錦,壁間寶劍掛七星。廬中先生
獨幽雅,閒來親自勤耕稼:專待春雷驚夢迴,一聲長嘯安天下。」玄德來到莊前,下馬親叩
柴門,一童出問。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童子
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玄德曰:「你只說劉備來訪。」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
玄德曰:「何處去了?」童子曰:「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玄德曰:「幾時歸?」童
子曰:「歸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數日。」玄德惆悵不已。張飛曰:」既不見,自歸去
罷了。」玄德曰:「且待片時。」雲長曰:「不如且歸,再使人來探聽。」玄德從其言,囑
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劉備拜訪。」遂上馬,行數里,勒馬回觀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
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觀之不已,
忽見一人,容貌軒昂,丰姿俊爽,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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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此必臥龍先生也!」急下馬向前施禮,問曰:「先生非臥龍否?」其人曰:「將軍是
誰?」玄德曰:「劉備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玄德曰:
「久聞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權坐,請教一言。」二人對坐於林間石上,關、張侍立於
側。州平曰:「將軍何故欲見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亂,四方雲擾,欲見孔明,求
安邦定國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亂為主,雖是仁心,但自古以來,治亂無常。自高
祖斬蛇起義,誅無道秦,是由亂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
由治而入亂;光武中興,重整基業,復由亂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復四
起:此正由治入亂之時,未可猝定也。將軍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補綴乾坤,恐不易為,徒費
心力耳。豈不聞順天者逸,逆天者勞;數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強之
乎?」玄德曰:「先生所言,誠為高見。但備身為漢胄,合當匡扶漢室,何敢委之數與命?」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與論天下事,適承明問,故妄言之。」玄德曰:「蒙先生見
教。但不知孔明往何處去了?」州平曰:「吾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玄德曰:「請先
生同至敝縣,若何?」州平曰:「愚性頗樂閒散,無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見。」言訖,長
揖而去。玄德與關、張上馬而行。張飛曰:「孔明又訪不著,卻遇此腐儒,閒談許久!」玄
德曰:「此亦隱者之言也。」
三人回至新野,過了數日,玄德使人探聽孔明。回報曰:「臥龍先生已回矣。」玄德便
教備馬。張飛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喚來便了。」玄德叱曰:「汝豈不聞
孟子云:欲見賢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孔明當世大賢,豈可召乎!」遂上馬再
往訪孔明。關、張亦乘馬相隨。時值隆冬,天氣嚴寒,彤雲密佈。行無數里,忽然朔風凜
凜,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銀妝。張飛曰:「天寒地凍,尚不用兵,豈宜遠見無益之人
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風雪。」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慇勤之意。如弟輩怕冷,可先回
去。」飛曰:「死且不怕,豈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勞神思。」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隨同
去。」將近茅廬,忽聞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玄德立馬聽之。其歌曰:「壯士功名尚未成,
嗚呼久不遇陽春!君不見東海者叟辭荊榛,後車遂與文王親;八百諸侯不期會,白魚入舟涉
孟津;牧野一戰血流杵,鷹揚偉烈冠武臣。又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楫芒碭隆準公;高談
王霸驚人耳,輟洗延坐欽英風;東下齊城七十二,天下無人能繼蹤。二人功跡尚如此,至今
誰肯論英雄?」歇罷,又有一人擊桌而歌。其歌曰:「吾皇提劍清寰海,創業垂基四百載;
桓靈季業火德衰,奸臣賊子調鼎鼐。青蛇飛下御座傍,又見妖虹降玉堂;群盜四方如蟻聚,
奸雄百輩皆鷹揚,吾儕長嘯空拍手,悶來村店飲村酒;獨善其身盡日安,何須千古名不朽!」
二人歌罷,撫掌大笑。玄德曰:「臥龍其在此間乎!」遂下馬入店。見二人憑桌對飲:
上首者白面長鬚,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揖而問曰:「二公誰是臥龍先生?」長鬚者曰:「
公何人?欲尋臥龍何干?」玄德曰:「某乃劉備也。欲訪先生,求濟世安民之術。」長鬚者
曰:「我等非臥龍,皆臥龍之友也:吾乃穎川石廣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玄德喜曰:「
備久聞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隨行馬匹在此,敢請二公同往臥龍莊上一談。」廣元曰:
「吾等皆山野慵懶之徒,不省治國安民之事,不勞下問。明公請自上馬,尋訪臥龍。」
玄德乃辭二人,上馬投臥龍岡來。到莊前下馬,扣門問童子曰:「先生今日在莊否?」
童子曰:「現在堂上讀書。」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門,只見門上大書一聯云:「
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玄德正看間,忽聞吟詠之聲,乃立於門側窺之,見草堂之上,
一少年擁爐抱膝,歌曰:「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樂躬
耕於隴畝兮,吾愛吾廬;聊寄傲於琴書兮,以待天時。」
玄德待其歌罷,上草堂施禮曰:「備久慕先生,無緣拜會。昨因徐元直稱薦,敬至仙
莊,不遇空回。今特冒風雪而來。得瞻道貌,實為萬幸,」那少年慌忙答禮曰:「將軍莫非
劉豫州,欲見家兄否?」玄德驚訝曰:「先生又非臥龍耶?」少年曰:「某乃臥龍之弟諸葛
均也。愚兄弟三人:長兄諸葛瑾,現在江東孫仲謀處為幕賓;孔明乃二家兄。」玄德曰:「
臥龍今在家否?」均曰:「昨為崔州平相約,出外閒遊去矣。」玄德曰:「何處閒遊?」均
曰:「或駕小舟游於江湖之中,或訪僧道於山嶺之上,或尋朋友於村落之間,或樂琴棋於洞
府之內:往來莫測,不知去所。」玄德曰:「劉備直如此緣分淺薄,兩番不遇大賢!」均
曰:「少坐獻茶。」張飛曰:「那先生既不在,請哥哥上馬。」玄德曰:「我既到此間,如
何無一語而回?」因問諸葛均曰:「聞令兄臥龍先生熟諳韜略,日看兵書,可得聞乎?」均
曰:「不知。」張飛曰:「問他則甚!風雪甚緊,不如早歸。」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
不在,不敢久留車騎;容日卻來回禮。」玄德曰:「豈敢望先生枉駕。數日之後,備當再
至。願借紙筆作一書,留達令兄,以表劉備慇勤之意。」均遂進文房四寶。玄德呵開凍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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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展雲箋,寫書曰:「備久慕高名,兩次晉謁,不遇空回,惆悵何似!竊念備漢朝苗裔,濫
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綱紀崩摧,群雄亂國,惡黨欺君,備心膽俱裂。雖有匡濟之誠,實
乏經綸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義,慨然展呂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鴻略,天下幸甚!社稷幸
甚!先此布達,再容齋戒薰沐,特拜尊顏,面傾鄙悃。統希鑒原。」玄德寫罷,遞與諸葛均
收了,拜辭出門。均送出,玄德再三慇勤致意而別。方上馬欲行,忽見童子招手籬外,叫
曰:「老先生來也。」玄德視之,見小橋之西,一人暖帽遮頭,狐裘蔽體,騎著一驢,後隨
一青衣小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轉過小橋,口吟詩一首。詩曰:「一夜北風寒,萬里
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火虛,疑是玉龍鬥。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
騎驢過小橋,獨歎梅花瘦!」玄德聞歌曰:「此真臥龍矣!」滾鞍下馬,向前施禮曰:「先
生冒寒不易!劉備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驢答禮。
諸葛均在後曰:「此非臥龍家兄,乃家兄岳父黃承彥也。」玄德曰:「適間所吟之句,
極其高妙。」承彥曰:「老夫在小婿家觀《梁父吟》,記得這一篇;適過小橋,偶見籬落間
梅花,故感而誦之。不期為尊客所聞。」玄德曰:「曾見令婿否?」承彥曰:「便是老夫也
來看他。」玄德聞言,辭別承彥,上馬而歸。正值風雪又大,回望臥龍岡,悒怏不已。後人
有詩單道玄德風雪訪孔明。詩曰:「一天風雪訪賢良,不遇空回意感傷。凍合溪橋山石滑,
寒侵鞍馬路途長。當頭片片梨花落,撲面紛紛柳絮狂。回首停鞭遙望處,爛銀堆滿臥龍岡。」
玄德回新野之後,光陰荏苒,又早新春。乃令卜者揲蓍,選擇吉期,齋戒三日,薰沐更
衣,再往臥龍岡謁孔明。關、張聞之不悅,遂一齊入諫玄德。正是:高賢未服英雄志,屈節
偏生傑士疑。未知其言若何,下文便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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