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峰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有這樣的露臉機會,尤其是在夢中女神冉冬夜的眼皮子底下。要是表現好,威望高,怎麼也得在她心裡加點分吧。
對沾了點遠房的親戚關係,一向對他照顧有加的吳書記,他真想忍不住拜一個。
此時的他,情緒激盪,鬥志昂揚。他挺起了胸,抬起了台,大步就向舞台走去。
但他剛邁上兩個台階,卻聽見台下一陣陣的吶喊聲,在叫著同一個名字,氣勢極為宏大。
「陳可逸!」
「陳可逸!」
喊聲最早是從沈薇薇這裡開始的,接著覆蓋到那一群任勞任怨的黃牛黨,再接著就是那些聽了一堂陳可逸的漢語言講座的童鞋。
到的後來,絕大多數根本不知道陳可逸是誰的圍觀群眾,也跟著節奏高喊,起哄架秧子。這年頭,看熱鬧的哪裡會怕事大?
向峰在這一刻呆若木雞,右腿還虛抬著,正要往上邁,結果生生地停在了那裡,不上不下,不尷不尬。
這種感覺,就像是參加一個頒獎典禮,都上台領獎了,結果宣佈獲獎的是別人。而且這個別人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最討厭最仇視的人。
天下還有比這更拗口的話,比這更丟臉的事麼?
吳書記也愣住了:這是怎麼回事,本以為向峰年輕有為,在學生中威望很高。這次給他一個露臉的機會,來一個千呼萬喚,結果怎麼呼喚到別人了?
陳可逸?陳可逸是誰啊?我怎麼沒印象?估計是某個不起眼的留校老師吧。
領導就要有領導的風範,吳書記既然已經開了口,大家喊出了陳可逸的名字,他也不可能強行要求向峰上台,那樣會很丟臉。
「小陳老師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教育工作者,勤勤懇懇,踏踏實實,深得學生的喜愛。下面,就讓他上台講兩句。」領導就是領導,哪怕不認識,也能說得中規中矩。
不過這一次似乎有點失算:勤勤懇懇,踏踏實實……一個只代過一堂課的研究生,當得這樣的評價?至於那句「教育工作者」,只能說,寄望於未來吧。
「你們就是麻煩,有什麼好講的啊。」陳可逸本來不想上去,但廣場的呼聲越來越大,甚至都快大過先前冉冬夜出場時的陣仗了。再不上去,說不過去。
陳可逸狠狠瞪了沈薇薇一眼:「看你們幹的好事!」,結果收到的回應是沈薇薇那得意的笑容。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邁步向台上走去。
他可以感受到全場的千百道目光,齊刷刷聚集在自己身上,但他不在乎。但來自第二排某個座位上,那充滿了驚喜,疑惑,以及一點歎息的目光,卻讓他心中再起了波瀾。
他嘴上說著不在意,但他的餘光,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身影。當全場響起他名字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她在那一瞬間,身形晃動,滿帶驚訝地轉過臉,目光巡梭……
「給你這個機會就好好講,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理論少折騰。」當陳可逸邁步上台,與向峰擦肩而過時,他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要不,你上去傳遞下正能量?」陳可逸帶著笑容問了一句,把向峰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陳可逸走上台,與吳書記握了握手,接受了一下例行公事的勉勵和讚揚,然後站在麥克風前,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這些壞人,居然趕鴨子上架。呃,我得收回這個稱呼……」
台下一陣哄堂大笑,前排的領導有些驚愕:這傢伙一上台,都在說啥?這是什麼水平?
成功的校友們,對這個留校的老師,自然不會看在眼裡,壓根就沒認真聽,互相之間在不斷交流,探討合作的可能性。
唯獨冉冬夜一言不發,凝視著台上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聽得是那樣認真,卻看不出什麼表情,沒人能猜到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但既然來都來了,那就湊合著講幾句。像我這樣的人,也沒什麼成功的經驗,大家就湊合聽聽,權當找個樂子,消磨時間吧。」
陳可逸的講話,讓向峰心裡喜得合不攏嘴:這個白癡,就這麼點水平,丟臉是丟大發了!
吳書記開始有些後悔了:本來以為這傢伙上台,至少得講點勤勤懇懇做事,踏踏實實教書的觀念,說句諸如「我做的還不夠,還需要繼續努力」之類的場面話吧,結果沒想到,這傢伙完全是天馬行空,沒個譜子。
台下那些校友,就更是無視這個口才拙劣的,微不足道的小老師了。
只有冉冬夜,看著台上的那個身影,眼睛都沒眨一下:五年了,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的不靠譜。
「我讀書的時候,絕不是個好學生的典範,經常逃課,通宵泡網吧,幫哥們打群架,用我們老師的話,就是該干的正事沒幹,不該干的邪門歪道,全都齊了。」
陳可逸絲毫沒有理會台下那些鄙視的目光,在一片起哄聲中,侃侃而談:「畢業後,我幹的壞事也不少,挖過對手的牆角,通過不正當的手段,竊取過商業機密,在參加競標時,與招標方的負責人有私下的利益往來,更是家常便飯。為了三斗米,咱什麼缺德事沒幹過……」
台下一片嘩然,就連沈薇薇都開始急躁了:「大叔這是在說什麼啊,是不是緊張了?平日裡一套一套的。那些強悍的宣言呢?喂自己袋鹽,趕緊說啊!」
該不會是因為看見以前的校花,就忘了自己姓啥吧?沒出息。
就在所有人都在搖頭,起哄的當口,陳可逸突然間話鋒一轉,表情瞬間凝重起來。
「我無意冒犯各位校友,但我想問一句,你們所取得的成功,是否與我的那些手段絕緣?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壞人?」
一瞬間,那些成功的校友都停止了相互之間的交流,看著陳可逸,沒人說話。
「我們宣揚的成功,總是鼓勵不擇手段。曾經我以為自己也算是成功人士了,開著好車,住著好房,人模狗樣。但突然有一天,我覺得自己簡直傻透了,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我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僅僅為了生存?
現實有個世界,我心裡也有個世界,我不斷地尋找兩個世界的契合點。終於有一天,我告別了商場,回到了學校,報考了漢語言的研究生,我想安安靜靜地,找尋屬於我內心的世界。」
嘈雜的廣場,鴉雀無聲。
「內心的世界」,這是冉冬夜一直堅持著的夢想賦予她的財富,曾經有無數人妄圖走進她的世界,卻徒勞無功,因為他們的世界,與現實世界是那樣的合拍,那樣的統一,乾脆點說,他們根本沒有自己的世界,
唯獨陳可逸能與她有心靈的共鳴,因為在他心裡,有一個比她更大的世界,這一點,讓從不服輸的她也為之讚歎。
五年過去,相隔天涯,本來還擔心當初的那個文青會不會被現實的世界磨平了稜角,也變得那樣的現實,那樣的主流……但現在看來,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
「再後來,我與幾個小盆友一起郊遊,無意中找到了一個世外桃源的存在,在看著那青山綠水的一刻,我感覺到了,心裡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原來是可以重合的。」
陳可逸的語言,平平淡淡,沒有抑揚頓挫,並不像一個合格的演講者。但所有聽講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認真聽他的一字一句。
「大叔太滑頭了,是想打廣告嘛。」沈薇薇撅著嘴道。她現在心情很好,因為那個能說會道的文藝大叔,又回來了。
「我時常在想,為什麼我們會如此掙扎,是不是我們的價值觀與冰冷的現實間,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陳可逸的語氣,驟然加重:「從小到大,我們接受的教育就是為崛起而讀書,飛黃騰達。我們要站在世界的巔峰,我們要讓地球為之顫抖,我們要建立自己說了算的新秩序!」
「現在看一看,站在巔峰了麼?地球顫抖了麼?秩序建立起來了麼?還好沒有,要是人人都為之搶破頭,那世界都會被毀滅好幾次。」陳可逸面色凝重,緩緩說道:「而現在,我們把自己沒有實現的人生目標,又強行灌輸在了下一代的頭腦中,這樣一代忽悠一代,何時是個頭?
作為一個僅代過一堂課的老師,我或許沒有什麼發言權,但我還是想說,我們的學校,我們的老師,我們的教育工作者,真的尊重學生麼?還是在把他們當做商品,把教育僅僅當成一個市場?
今天是校慶的大日子,我這些話可能不合時宜,但我還是想為所有的同學說一句:他們來到這裡,最需要的不是課本上的那點知識,而是尊重和瞭解。
我們總是抱怨他們任性,不聽話。但他們喜歡什麼,需要什麼,有誰設身處地,為他們想過?他們的世界,我們這些做老師的,進去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