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妖嬈,在雲層間隱沒,偶爾才會有幾絲細碎的光芒投下。夜幕下,數排燈火,散發柔亮的光芒。
林青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窗外的燈火。它們一意孤行地燃燒著,矗立在清冷的黑夜裡,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中的自己,那麼的——格格不入。
突然,胸腔內感覺到一陣沸騰,似乎有東西就要湧了上來。
沒有一絲慌亂,林青彷彿早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切,他迅速地從口袋中取出了一張白色的絲綢手絹。
嘴角有溫熱的東西爬下,他伸手一抹,透過手絹,蒼白的手指上一片腥紅。幾滴鮮血抖落,如同盛開的牡丹,凌亂而冶艷。艷紅鋪滿了白絹,綻放到了極至,彷彿一碰就會碎掉。
林青皺了皺眉,收起綢絹,轉身走進了衛生間內。
鵝黃的燈光,適當打磨的精緻地面,純手工製造的金屬龍頭吞吐起一條清澈柔暖的水柱,整個衛生間都透著一股奢華的氣息。
林青抬起頭,望向眼前被擦拭地一塵不染的鏡子。雖然手中的綢絹已經洗淨,但是鏡中清瘦的臉上,嘴角邊仍然掛著一絲刺目驚心的紅。
看著鏡中的自己,在這個時代生活了二十載歲月的自己,卻依然感到那麼的難以置信
其實,林青原本是不屬於這個年代的。
細細回想,那是一個亂世。朝野的磅礡大氣轉瞬成空,繁華在戰火中寸寸零落,散落成不絕的金戈鐵馬,只有林青所在的寺廟留下幾許破碎的風華。
魚米之鄉的富足在風雨飄搖裡分外脆弱,苦守著那邊小小的一方太平。避世一詞,被絲竹之音秦淮之霧重重鎖住,迷離而遙遠。遠離塵世,似乎是上個時代的事情了。
那一夜,亂世的塵囂遮住了一個昏庸的王朝,熊熊的戰火瀰漫了一個無爭的寺廟。
那樣的寺廟,便出了那樣的林青。
歷史一個不經意的玩笑,讓貪得無厭的宰相將賊手伸向了金鍍的佛身,而一寺僧眾,也理所當然地成了殉葬品。
猶記得,猙獰的火焰炙烤著青磚與素瓦,天地間火紅一片。
猶記得,住持師傅一臉無畏,阻擋在自己的身前,胸口被尖銳的長矛刺破,倒在佛祖的金身座下。
猶記得,滿地都是師兄們的血,刺目驚心的紅,像潮水般湧來。遠方,宰相肆無忌憚的笑聲,喪心病狂,在冰冷的夜空中迴盪。
忘不了,那人眼中澎湃的慾望。亦如他身上華麗的衣著,閃爍著無法躲避的耀眼光芒。感覺的到,銳利如矛的目光,對勝利,對鮮血,還有,對佛像的渴望。
真的有佛麼?佛若有知,為何不履塵世,解救我們?
林青如同野獸般朝著天空嘶吼著,在那尖銳的笑聲中,轉身,步入了火海。
等到再次獲得意識的時候,林青便發現了自己重生的事實。
轉世?投胎?縱然是相信輪迴因果的林青,還是難掩當時的震撼。如今,就算已經過了二十載歲月,他還是覺得這一切恍若一場夢境,難以相信。
宿命輪迴,因緣際會。分明的輪廓,清晰的稜角,現在的容貌與曾經的自己有著太多的相似,太多的巧合
「是夢非夢,又有什麼重要呢?反正,我也只有半年的壽命了。」林青搖了搖頭,苦笑著自言自語道。他盡量不去回想這段痛苦的記憶,將清洗完的綢絹展開,鋪平在了烘乾機上,轉身繼續回到窗前。
屋內的裝飾同樣考究無比,巨大的落地窗戶透明如水,沒有一絲瑕詬,穹頂的吊燈柔和而安謐。
閉上眼,他好想融入於窗外的那片夜色中,讓自己那起伏難平的心緒沉靜下來。
可惜,當他閉上了眼,卻同時皺起了眉,更是握緊了拳。
艷紅的鮮血如同紅毯般在青石板上鋪灑,那是師傅和師兄弟們的血,帶著熟悉的溫度,卻冷的讓他發顫,像是跨越了空間和時間,朝著林青閉上的雙眼洶湧而來,令人窒息的絕望。
還是忘不了。
太師那肆無忌憚的笑,如同鋒利的刀片,在林青心頭,一遍又一遍地狠割著。
他的心緒更加起伏了,指關節被握得發白,連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呼」
似乎又想到了些什麼,如同洩氣的皮球般,林青整個人都一下子鬆垮了下來。
時光細碎,揚塵滾滾,如今已是五百年後,光陰歲月,能夠埋葬一切,就算想要報仇,也早已經找不到了當初的敵人。
五百的時光,韶華紅顏變成了白骨,壯士英雄化作了塵土。一個人縱然再強,能夠敵得過千軍萬馬,卻始終敵不過那光陰歲月。
滄海桑田,都敵不過時光的打磨,更何況是一介凡人。
佛,請你告訴我。既然你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死於五百年前那個冷寂的夜裡,為何還要讓我獨自重生於五百年後的今天!
佛,請你告訴我!!!
一幕幕,揮之不去,湧上腦海。林青重重地揮出了一拳,堅硬的鋼化玻璃卻如同水波一樣劇烈顫抖起來,像是哭泣般嗡嗡作響。
玻璃窗的顫音還未停止,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緩緩響起,緊接著是輕叩房門的聲音。
「少爺,還沒有睡吧。」
房門叩響,一道中氣十足的老者聲音透過緊合的房門,傳了進來。
「嗯,還沒睡,王伯,有什麼事麼?」林青轉過身子,一邊答道,一邊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旋開了紅木打造的門把手,林青朝著站在門外的王伯禮貌地笑了笑。
王伯六十歲的模樣,兩鬢早已發白,充滿溝壑的臉上佈滿著歲月的痕跡,臉上無時無刻掛著和藹的笑容,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舒服感。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卻是當年燕海市地下勢力公認的「王者」。一份恩情,一個承諾,讓他心甘情願地卸下一切,甘願一生侍林老爺子於左右。
王伯跟了林老爺子一輩子,一直默默地為林家做了太多的貢獻,所有人都看在了眼裡。在這偌大的林宅內,除了林老爺子和林青外,威望最高的便是這位王伯了。平日裡,林老爺子的命令都是由王伯代為發佈的。
「少爺,老爺請您去一趟,他在紫竹林等你。」王伯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道明瞭來意。
爺爺一般很早就休息了,幾乎是鐵打不動,很少那麼晚了還找自己談話,這讓他不由有些疑惑。
這一世,林青雖然生於豪門世家,可雙親卻在很小的時候就由於意外而逝世了,是由爺爺一手帶大,對老人家的脾氣也十分瞭解。
「嗯,好的,我馬上就來。」雖然心中疑惑,但是林青沒有遲疑,朝王伯點了點頭,披上一件單薄的外衣,便起身出了房門。
林老爺子愛竹,這是所有上層世家都眾所周知的事情。這片紫竹林,便是有心之人用專機從國外特意帶過來的。此竹雖然看上去纖細,卻格外的堅韌,葉子也十分茂密。更奇特的是,每當微風徐徐之時,便會有一種清新獨特的香味夾著微風而至,沁透心脾,令人嘖嘖稱奇。
紫竹林坐落於林宅右邊的大院之中,每當林老爺子會見重要客人時,便會約在此處。
時值深秋,晚風有些微冷,林老爺子卻只穿了一件綢制的長衫,站在石桌前,如青松般勁朗。雖然已經年近七十了,但是老爺子的精氣神卻十分飽滿,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這樣一個慈祥的老人,很難讓人同那個叱詫風雲的林老爺子聯繫起來。
一壺清茗被擺在光滑的石桌上,一陣陣茶香與氤氳的水霧徐徐上升,與空氣中的竹香縈繞在一起,有一種空蘭般的幽香。
林青走入竹林,不願打擾老人家沏茶的意境,恭敬地站在一旁。柔和的月華與燈火灑下,在地上投射下一個長長的身影。
「青兒,你來了,這是爺爺剛沏的茶,你嘗嘗滋味。」林老爺子橫持茶壺,抖手,收壺的動作一氣呵成,絲毫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綠的茶葉似妙齡少女般笑容綻放,芳姿漫展,纖纖素手輕地飄擺,柔柔地擺動著優美的腰肢,在杯子裡柔美曼妙地上下浮動,翩翩起舞。
「燈一盞,點暖四壁;茶半壺,染馨八方。爺爺泡的茶,每次的味道都是那麼令我流連忘返。」林青輕輕品了一口,唇齒間有茶香縈繞,由衷地說道。
「臭小子,每次都變著法子誇獎爺爺。我這個老頭子對於自己的茶道水平,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林老爺子嘴上這樣說著,卻笑得格外開心,彷彿這世上的一切,都抵不過自己孫子的一句讚美。
「青兒哪敢誇大,實在是這杯茶太過於美妙了,喝上一口,便感覺整個身心都被洗滌了一般,所以才會有這番肺腑之言。」林青又是品了一口,享受的表情溢滿了臉上。
上一世,住持師傅也常常泡一壺這樣清幽的茶水,同自己徹夜講禪,暢談人生。
他將杯中的清茶一飲而盡,閉上了眼睛,前世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不斷旋轉著,不禁有些失神。
「唉」林老爺子歎了口氣,不由有些心疼地望著這個聽話的孫子說道:「青兒啊,你可是個年輕人,怎麼看上去比我這個老頭子還要顯得老氣。像你這般的年紀,就該多出去走走,去擁有一段年少輕狂,值得回憶的歲月啊。」
與其他的世家子弟不同,林青不僅沒有任何闊綽與張揚,反而是終日呆在家中,熱衷於讀書練字。除了前幾個月不知為何出了一次家外,近幾年壓根連房間門都很少出去。
幸好,這樣的一位「宅男」,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遠超同齡人的成熟與穩重,與人交談起來也沒有任何困難。否則,林老爺子都要懷疑自己的孫子是不是患上了自閉症,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要失眠而過了。
要是在別的家族,出了這樣一位成熟而穩重有不闊綽的後生,那些家主肯定開心地鬍子都要掉下來了。可林老爺子卻不願看到自己的孫子這副模樣,他覺得,自己實在是虧欠了林青太多太多。
林青的父親與母親,被當年林老爺子的對頭加害,他們所在的飛機墜於太平洋中,連屍骨都未曾尋得,至今生死不明。所以,林老爺子將自己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自己這個僅有的孫子身上。他暗暗對自己發誓,就算是自己的寶貝孫子想要天上的月亮,他林家也一定要去買火箭把它給射下來!
可是,林青從小到大就特別懂事乖巧,從來不主動提任何要求,這更讓林老爺子心中愧疚難當了。所以,每到林青生日那天,老爺子總會想著法子,弄一些闊綽子弟都夢寐以求的限量版豪車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他。
目的呢?只是希望林青能夠張揚些,闊綽些,多一些年輕人的朝氣與蓬勃。
可惜,在各種闊綽子弟的羨慕嫉妒恨下,林青依然是那副深居簡出的平淡模樣,似乎對年輕人苦苦追求的東西完全沒有一點興趣。
要是換作其他世家的闊綽子弟,擁有一輛這樣的超限量版的豪車,恐怕天天都得去外面炫上個數小時,繞著燕海市開個十圈八圈也不嫌累。
你要懂得人家闊綽的心態,不買最漂亮的,只買最貴和最稀有的,要炫的就是那個獨一無二的身份。
不過對於幾乎從不出門的林青而言,這些車也不過是擺放在車庫內的高級玩具罷了,還沒有手中的那杯清茗能討他歡喜。
林青睜開了眼睛,笑著點了點頭,道:「爺爺說的是,我以後會多出去走動走動的。」
「青兒」林老爺子同樣為自己沏了杯茶,示意林青一同坐下,但是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爺爺今天找我是有什麼大事麼」林青倒是第一次看到老爺子對自己露出如此為難表情,他誠懇地說道。
雖然前世和今世,林青都沒有了父母。可是,前世的住持師傅,還有今世的爺爺,都讓林青感到了親情的溫暖。
「爺爺,無論你有什麼願望,在我剩下的半年生命裡,我一定會滿足你的。」他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道。
上一世,林青眼睜睜地看著銳利的矛穿透了住持師傅的胸膛,倒在自己的身前,卻回天乏術。這一世,他發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所至親的人。
不論付出任何代價!
龍有逆鱗,觸之必怒。已經經歷了生與死的林青,不介意讓一心向佛的自己,為了自己所要守護的人,化作浴血的修羅!
「青兒,下周你能否和譚家的丫頭見個面,相個親。」林老爺子有些歉意地說道:「這是你父母生前和他們許下的約定。不過,這不過算是一次牽線搭橋,一切還是要看你的意思。」
看著老爺子為難的表情,林青笑了,此時的老爺子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一般,竟然在偷偷的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
「唉,爺爺心裡有太多的負擔了。」林青暗歎道,不過他表面上卻作出了一副十分期待的表情,笑著道:「我早就想認識下譚家的姑娘了,那就有勞爺爺了。」
雖然林青連譚家姑娘是誰,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但是依然一口允諾了。只要讓爺爺開心,自己哪怕是下刀山上火海,也在所不辭。更何況,也是該考慮考慮,幫林家留下一個後代了。
自己的身體情況,林青比任何人都瞭解,最多也只能撐半年多的時間了。除非自己能夠突破洗髓經的第八層,否則根本無人能治好自己。
林青不怕死,他只怕自己死後爺爺會傷心,自己死後,諾大的林家家業會徹底崩盤。
林家三代,一脈單傳,沒有旁支,卻完全不遜色與那些枝繁葉茂的頂級世家。但是,若是自己死了,而且沒有留下血脈的話,林家就逃脫不了消亡的命運。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上一世,林青是個孤兒,又是個僧人,他可以不考慮這一些。但是,這一世,為了林家,他就必須留下血脈,不能讓爺爺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家族因為自己的離去而葬送了。
所以,對於這次相親,林青倒並不反感。
林老爺子聽到答案後,卻微微一愣,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與孫兒談論相親,竟然會是那麼順利的結果。想當初自己年輕的時候,可是對這樣的相親完全不屑一顧,縱然是自己的長輩如何好說歹說,也從來不給一絲面子。
「唉,我多麼希望,青兒能夠違背一次我的意願啊。」看著從來不會忤逆自己的林青,林老爺子心中覺得,自己對孫子的虧欠,又重了幾分。
「青兒,這次只是一個見面。爺爺只希望你能夠遵從自己的意願,不要有任何顧慮。」林老爺子還是有些不放心,深怕林青會因為自己而耽誤了一輩子的幸福,一臉嚴肅地叮囑道。
「青兒明白。」看著老爺子嚴肅的模樣,林青的心頭不由一暖:「爺爺,我也好久沒有為您泡茶了。」
「哈哈哈哈,只要是青兒泡的茶,爺爺都愛喝」
月華頃灑,燈火柔和,爺孫倆相對品茶,遠遠看去,倒是更像一對相知的老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