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的崛起 正文 第五章
    德雷克塔爾告訴我:現在想起來,我們歷史上的這個時候,就像是初夏的晴空一般完美。那時我們獸人擁有所需的一切:美好的世界,指引我們的先祖之魂,適時予以幫助的元素之靈。我們有充足的食物,有兇惡卻遠非無懈可擊的敵手,有這片土地的祝福。而德萊尼人……他們即便不算我們的盟友,也絕不是我們的敵人。只要我們開口,他們從不保留自己的知識,也從不吝惜自己的資源;真正不願去分享的,其實一直是我們獸人。也正是我們獸人,在不知不覺中,被扭曲成了某人所利用的工具。

    仇恨可以異常強大。仇恨可以永無止境。仇恨可以被利用,可以被操縱。

    仇恨,也可以被創造。

    在肉眼可見、無窮無盡的永恆黑暗中,基爾加丹潛伏著。力量在他體內奔湧、脈動,比血液還要真實,比食物和飲水更加滋潤,既使人迷醉,又給人平靜。他還並非無所不能,至少現在如此……不然成千上萬個世界便會在他一轉念間灰飛煙滅,他的征服也不必再借助武力。但總體來說,他對現在的情況,已經相當滿意。

    除了一件事。他們還活著,那些流亡者還活著。基爾加丹能感受到他們;儘管對於那些仍受時間影響的愚蠢生物來說,已有無數個世紀過去了,他仍能感受到他們。維倫和其餘那些白癡們,他們現在躲了起來,不敢面對他和阿克蒙德。阿克蒙德在那……轉折中……作為朋友和同盟與他協作,一如許久許久以前,他們都還是單純的生物時一樣。然而維倫……

    基爾加丹、阿克蒙德和其他同胞,早已不再稱自己為「艾瑞達」。維倫會叫他們「曼阿瑞」,但他們自稱為燃燒軍團。薩格拉斯的軍隊。神選之人。

    他伸出一隻修長優美的緋紅手臂,帶爪的巨手探進蘊涵一切的虛空,感受著它在他探查下的波動。自敵人再次逃脫的那一刻,斥候便源源不斷地被派出,又都帶著失敗的消息返回。阿克蒙德想要處死他們以懲罰他們的無能,但被基爾加丹否決了。那些害怕了的,逃跑了的,他當然有理由知道;而那些嗅到獎賞的氣息、感到主人的讚許而留在他身邊,渴求著報償的,他也都看在眼裡。所以,儘管基爾加丹從不掩飾他對失敗者的不滿,他也往往給他們第二次機會。甚至第三次,如果他相信他們已經盡了全力,而並不是只在浪費他的好意的話。

    阿克蒙德毫不讚賞基爾加丹的這種狂熱。

    「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世界去征服、去毀滅,以侍奉我們的主人薩格拉斯。」阿克蒙德的聲音轟響,穿透環繞在二人周圍的黑暗。「就別管那個蠢貨了。如果他膽敢對咱們構成威脅,咱們會感覺到的。就讓他在某個世界上孤苦零丁地爛掉好了。他永遠也體會不到什麼是真正的力量,這已經是足夠的懲罰。」

    基爾加丹魁偉的頭緩緩轉向另外一個惡魔領主。

    「我不是要剝奪他的力量。」基爾加丹輕聲說,「我是要徹底摧毀他,還有那些愚蠢地跟隨他的人。我要碾碎他,我要讓他為他的不信任、他的頑固,和他拒絕為我們大家著想的行為付出代價……」

    巨手緊握成拳,尖利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熔岩般的火焰噴湧而出,在他隱藏於黑暗中的形體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基爾加丹的身上有許多這樣的傷痕,並且,他以此為傲。

    不錯,阿克蒙德很強大,優雅、圓滑而充滿智慧。但是,他身上沒有基爾加丹那種對毀滅的熱切渴望。關於這件事,他已經向他解釋過無數次了;這次他只是歎了口氣,決定不再繼續討論下去。他們這樣爭論已經有無數個世紀,毫無疑問,在接下來的無數個世紀,他們仍會一直爭論下去……直到基爾加丹成功地摧毀那個曾是他最親密無間的朋友的存在為止。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基爾加丹突然想到。阿克蒙德對維倫從來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僅僅把他當作領導艾瑞達的同僚而已。而他基爾加丹,曾經是那麼地愛維倫。他愛他,就像愛一個兄弟……不,比那更甚。他愛他,就像愛另外一個自我。

    然而……

    巨掌再次握緊,在本應滲出鮮血的地方,又一陣不潔的火焰湧了出來。

    不行。

    他永遠無法容忍讓維倫躲在某個不開化的世界、藏在某個洞穴裡,舔著自己受傷的自尊的想法。這遠遠不夠。從前,基爾加丹會說他想要鮮血……但現在,鮮血已經無法使他滿足。他要羞辱他們,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徹徹底底的恥辱。這比單純地讓生命從維倫和他愚蠢的追隨者身上消逝還要甜美。

    阿克蒙德側了一下頭。基爾加丹認出了這個姿勢:是他的一個僕從在與他說話。與基爾加丹一樣,阿克蒙德也有自己的計劃和密謀;當然,這全都是為了服務他們黑暗的主人,以及他征服一切的終極目標。阿克蒙德一言不發地起身離去,步履靈巧而敏捷,與他高大魁梧的外表極不相配。

    同一時刻,基爾加丹的腦海中也傳來一陣波動。他立刻認出了這個信號:是他的副官,塔加斯。從他的思想中,基爾加丹讀到了謹慎的希望。

    什麼事,吾友?說吧!基爾加丹在精神鏈接中命令道。

    大人,我無意播撒不實的期望。但……我可能找到他們了。

    基爾加丹心中一陣愉悅。在他的傀儡中,塔加斯總是謹慎的那個……就像他正試圖獵殺的那個人一樣。塔加斯的地位僅在基爾加丹之下,這麼多世紀以來,他始終如一地證明著他的忠誠。基爾加丹瞭解他,知道就算是這樣一句謹慎的話,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也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在哪裡?你又是如何找到的?

    一個很小的世界,尚未開化,毫不起眼。我感覺到那個地方沾染了他們特殊的魔法氣息。可能他們去過那裡,又離開了。這樣的事情,以前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基爾加丹點點頭——儘管塔加斯看不到他的動作。他的一部分過去依然殘留了下來,他想著。想到幾乎每一個他曾遇到的智慧種族都用點頭這種古老的肢體語言來表示同意,他淺淺微笑起來。

    你說得沒錯,他同意道。之前有很多次,基爾加丹的大軍跟隨著艾瑞達魔法的甜美氣息兵臨某個世界,卻只發現維倫和他該死的追隨者不知怎麼早已得到風聲逃跑了。但我仍抱有希望。我會找到他們,隨我所欲地折磨他們。我總是有永恆的時間……來做這件事的。

    他有了一個想法。有太多次,基爾加丹向維倫的某個藏身之處大舉進軍,結果卻總是被他逃跑。每當這個時候,基爾加丹就會暴怒地摧毀他扔在身後的這個世界,以安撫自己受辱的自尊。但不管怎麼說,宰殺那些低等種族雖然暢快,也遠遠不能滿足他復仇的渴望。

    這次,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再像往常一樣,派塔加斯打前鋒,率領燃燒軍團席捲大地……維倫曾是他們中最堅強、最睿智,最與魔法和知識親近的人。他永遠也不會放鬆警惕,尤其是現在,距他上一次逃離並沒有過多久的情況下。維倫一定會隨時保持警醒,一旦感到明顯的威脅,便會立即逃之夭夭。

    不過……如果是個不那麼明顯的威脅,會怎樣呢?

    塔加斯……我要你偵察這個世界。

    大人?塔加斯細膩鎮靜的聲音裡摻進了一絲迷惑。

    我們武力侵襲了那麼多的世界,卻至今一無所獲。也許這次,我該只派一個人。只派一個人……一個我能夠完全信任的人。

    基爾加丹感到不安和驕傲在塔加斯的思緒中交匯。

    摧毀敵人的方式遠遠不止武力一種。有時,其它的方法反而更好。

    那麼您——您是希望我找一種更好的方法了?

    正是。獨自前往這個世界,塔加斯。觀察它,瞭解它。告訴我,流亡者是否真的在那裡,他們的狀況如何。告訴我他們靠什麼過活,他們是富足安定,還是貧窮困苦。告訴我那個世界的樣子,那裡有何種住民,何種生物,何種季節。記住,你的任務是偵察,塔加斯。沒有我的直接命令,絕不可逾越指示。

    當然,大人。我馬上去準備。他仍有些迷惑,但一如既往地順從。塔加斯一直都完美地侍奉著曼阿瑞的主人。這次,他也定然會完美地完成任務。

    基爾加丹的臉龐,儘管與他投靠偉主薩格拉斯之前的那張臉已無任何相似之處,卻仍然能扭曲出一個微笑。

    與所有族人一樣,杜隆坦在六歲時,便開始練習使用武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是身軀挺拔,肌肉發達;當然,操練兵器也是獸人與生俱來的天賦。十二歲時,他加入狩獵隊。如今,他已完成成人儀式,獲得了獵殺食人魔和它們邪惡的主人——戈隆的資格。

    這年,當秋季的科什哈格節到來時,他也能在孩子們被送上床之後加入成人的圈子中了。就像他和奧格瑞姆幾年前發現的一樣,作為成人加入篝火旁的圈子裡,其實並不是那麼有趣。

    不過,至少他覺得有一件事是有意思的——那就是與那些他已經知曉了很多年,卻一直因為他的年少而從不肯與他多說話的人交流。杜隆坦敏銳的棕眼環視著圍坐的眾人。他首先看到卡舒爾宗母,當然,她是他的氏族的一員。他知道她在其他氏族的薩滿中也享有極高的聲譽,他為此感到驕傲。他看著她蜷縮在火邊,瘦削的身體裹在一張毛毯裡。他知道,這是她的最後一個科什哈格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這個想法帶給他的悲傷,比他預料的還要深得多。

    卡舒爾宗母身邊坐著她的學徒,德雷克塔爾。他比她年輕許多,不過仍比杜隆坦的父母要年長。杜隆坦與德雷克塔爾之間從未有過多少交流,但平日,他很難不留意年長的獸人直率的話語和銳利的目光。他是一個值得尊重的人。杜隆坦繼續掃視著人群。明天,薩滿們就該啟程去聖山的洞穴中與先祖之魂會面了。杜隆坦回想起自己的那趟旅程,想起洞穴裡那奇異幽涼的風,不禁顫抖了一下。

    他看到了格羅姆·地獄咆哮,戰歌氏族年輕而略有狂熱的族長。格羅姆比杜隆坦和奧格瑞姆大不了幾歲,是新近才走馬上任的。不少人竊竊私語說上一任族長死得蹊蹺,但戰歌氏族並沒有對格羅姆的領導權提出任何異議。現在看著他,杜隆坦覺得,這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格羅姆儘管年輕,卻有著驚人的威懾力。篝火躍動著的光芒投在他身上,更給他增添了一份壓迫感。他厚實的黑髮披散在背後,下頜上紋有黑色的刺青,以表明他的族長身份。他的脖頸上戴著一串白骨製成的項圈。杜隆坦知道它的含義:在戰歌氏族的傳統中,年輕的戰士必須佩戴他首次擊殺的獵物的骸骨,並在其上刻下自己的印記。

    格羅姆旁邊是黑巖氏族魁梧的首領黑手。黑手身邊安靜地咀嚼食物的,是碎手氏族的族長卡加斯·刃拳。他的左手自腕部以下都被斬斷,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長柄鐮刀,在火光映照下反射著耀目的光。即便是現在,看到那鋒刃,杜隆坦也不免心存不安。再旁邊是基爾羅格·死眼,血窟氏族的族長。他的姓氏並非承繼自某一家族,而是他自己取的。他的一隻眼睛輕盈地浮在人群之上,而眼窩裡的另一隻眼業已毀損。如果說格羅姆作為族長太年輕,那麼基爾羅格就實在是太老。但杜隆坦清楚,儘管基爾羅格上了年紀,頭髮也已花白,他的領袖生涯還遠遠沒有結束,他餘下的時日更為長久。

    杜隆坦不自然地移開目光。

    德雷克塔爾的左邊是一個著名的人物——影月氏族的耐奧祖。從杜隆坦記事起,耐奧祖就一直領導著所有的薩滿。有一次杜隆坦獲准參加的狩獵中,耐奧祖也在場。那次,這名薩滿展示出的驚人技巧讓杜隆坦歎為觀止。他不像別人一樣花很大工夫與元素之靈交流,費力地導引它們的力量。耐奧祖對於元素的掌握,無論何時何地,都非常輕鬆自然。他一開口,大地便在腳下震顫;他一揮手,閃電便從天而降,落在他指點的方向。火焰之靈、空氣之靈、水之靈、大地之靈,以及難以捉摸的野性之靈,都視他為同伴和摯友。當然,杜隆坦沒有見過耐奧祖與先祖之魂溝通時的樣子——只有薩滿才有資格見證與先祖之魂的交流。不過在杜隆坦看來,先祖之魂定然是眷顧耐奧祖的,否則,他也不能隨時將強大的力量運用得易如反掌。

    然而,耐奧祖的學徒,杜隆坦卻一點也不喜歡。奧格瑞姆正坐在杜隆坦身邊,看到杜隆坦的眼神,傾身過來輕聲說:「我看古爾丹那傢伙,扔出去釣獵物都比現在有用得多。」

    杜隆坦側過頭,不讓別人看見他的微笑。他不知道古爾丹是一個什麼水平的薩滿,就耐奧祖把他收為學徒和繼任者這點看來,他的天賦應該不會低。但他的相貌實在無法給人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他個頭很矮,而且比大多數獸人都要孱弱,留著濃密的短鬍鬚,看起來一點都沒有一個獸人戰士的樣子。不過杜隆坦覺得,人要作出貢獻,不一定非得成為英雄。

    「哎,看那邊!她才真是個天生的戰士啊!」

    杜隆坦順著奧格瑞姆的手指看去,眼睛立刻睜大了。奧格瑞姆說得沒錯。那名女子站得筆挺,一身強健的肌肉,火光映在她光滑的棕色皮膚上。她正伸手從火上切下一塊烤塔布羊肉。她簡直就是杜隆坦眼中獸人所有美德的化身。她的一舉一動都有黑狼般的野性優雅,她的獠牙小而精緻,磨得尖銳鋒利。她長長的黑髮在腦後編成一個簡單的辮子,卻仍然美得撩人。

    「她——她是誰?」杜隆坦喃喃地說,心沉了下去。這樣完美的女子,一定是別的氏族的了……如果他自己的氏族中有這麼一個強壯、敏捷、優雅的尤物,他不可能不留意到的……

    奧格瑞姆放聲大笑,使勁拍了拍杜隆坦的後背,引得許多個腦袋轉向他們的方向……那名女子也在其中。奧格瑞姆俯身耳語了一句話,讓杜隆坦的心情一下亮堂了起來。

    「你個不長眼的白癡!她是個霜狼!如果她是我們氏族的,我早就把她收歸己有嘍!」

    是個霜狼?但是……杜隆坦怎麼可能忽視自己氏族中這樣的珍寶?他把視線從奧格瑞姆壞笑著的臉上移開,又望向那個女子。她正瞪著他。他們四目相交。

    「德拉卡!」

    女子一驚,轉過身去不再看他。杜隆坦眨眨眼,似乎剛剛清醒過來。

    「德拉卡,」他輕聲說。難怪他沒認出她。「不,奧格瑞姆。她不是天生的戰士。她是個造就的戰士。」

    德拉卡出生時又病又弱,皮膚是淺褐而非健康的深棕。杜隆坦記得幼時大人們是如何小聲議論她,好像她一隻腳已經邁上了加入先祖之魂的道路上一樣。他的父母曾經哀傷地提起她,說不知她的家人造了什麼孽,元素之靈要給他們一個這樣脆弱的孩子。

    想到這裡,杜隆坦憶起,在那之後不久,德拉卡一家就搬到營地外圍去住了。從那時起,他幾乎沒見過她——畢竟他也忙於自己的事務。

    此時,德拉卡已經切下了幾大塊烤羊肉,拿去與她的家人分享了。杜隆坦看到她族裡的兩個小孩坐在她的父母身邊。他們看起來都十分幸福安康。德拉卡感到他在注視她,轉過頭來毫不退縮地迎上他的目光。她挺了挺身,那表情似乎在看他是否膽敢對她投以同情和憐憫的眼神。

    他當然不會。她不需要任何憐憫。在元素之靈的庇佑、薩滿的照料和她堅強的意志下,她已經脫胎換骨,從一個體弱多病的幼兒成長一名成熟的女性……一個獸人女子的完美形象。

    奧格瑞姆突然給了他一肘,他肺裡的空氣頓時全被擠了出去。杜隆坦瞪了奧格瑞姆一眼。

    「把嘴巴閉上,你嘴張得那麼老大,簡直讓我想往裡塞點東西把它堵掉。」奧格瑞姆嘟囔道。

    杜隆坦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張著嘴……而且已經被很多人看到了。許多人都朝他露出壞笑。他趕緊把注意力轉回面前的筵席,那晚沒再看德拉卡一眼。

    但夜裡,他夢見了她。醒來時,他知道,她一定會是他的。畢竟,他可是一個最受尊敬的氏族的族長繼承人。

    哪個女子能對他說不呢?

    「不,」德拉卡說。

    杜隆坦愣住了。那天過後的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德拉卡,邀請她明天與他共同狩獵。只有他們兩人。兩人都知道這個提議意味著什麼:一男一女結伴狩獵,是求愛的儀式。而她竟然拒絕了他。

    這太出乎意料了。杜隆坦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她用幾乎是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嘴角似笑非笑地翹著。

    「為什麼?」杜隆坦終於擠出一句。

    「我還沒到能找伴侶的年紀,」她說。那語氣好像把這當作借口,而不是理由。

    但杜隆坦才不會輕言放棄。「我邀請你狩獵,確實是為了向你求愛,」他坦率地說。「但如果你沒到年齡,我會尊重這一點。不過,我仍然希望與你作伴——但不是作為求愛者,而是邀你參加一場兩個驕傲的戰士所分享的狩獵。僅此而已。」

    這回,輪到她意外了。杜隆坦想,德拉卡大概是以為自己會要麼窮追不捨,要麼拂袖而去吧。

    「我——」

    她頓了一下,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她咧嘴笑了。「好啊。我願意參加這樣的狩獵,霜狼氏族族長加拉德之子杜隆坦。」

    杜隆坦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有如此開心過。這趟狩獵與平常的大不相同。他和德拉卡一路用輕快平穩的步伐前行。從前與奧格瑞姆的那些挑戰鍛煉出了杜隆坦的耐力,有那麼一會,他甚至擔心自己是不是走得太快了。然而德拉卡,出生時那麼柔弱、如今卻這樣強壯的德拉卡,毫不費力地跟住了他。兩人都沒有說什麼;沒有什麼話可說的。這是一場狩獵,他們要尋找獵物,殺死獵物,帶回獵物。沉默,是再好不過的。

    他們來到一片開闊地,緩下腳步,開始查看地面。地上沒有積雪,追蹤便不若冬日時那般容易。但杜隆坦知道他該留意些什麼:被踩亂的草叢,折斷的灌木枝,土壤上留下的或深或淺的零星腳印……

    「裂蹄牛,」他說。他站起身,向前方掃視。德拉卡蹲在地上,手指靈活地撥開落葉。

    「有一隻受傷了,」她宣告。

    杜隆坦轉向她。「我沒看到有血。」

    她搖搖頭。「沒有血。是腳印告訴我的。」她指向他剛才察看的地方。他還是沒看出任何野獸受傷的跡象,困惑地搖搖頭。

    「不是只看這一隻腳印啦……看下一隻。再下一隻。」

    她沿著蹄印的方向行進,小心地挪動著步伐。突然間杜隆坦明白了:一隻蹄印的深度,比另外三隻要淺。

    那動物跛了腳。

    他用欽佩的眼神看著她,她臉有點紅。「很簡單的,」她說,「就算我不指出,你也能找到的。」

    「不是的,」他實話實說,「我可找不到。我是看到了腳印,但壓根沒仔細檢查細節。而你做到了。你總有一天會成為最優秀的獵人。」

    她挺起胸膛,驕傲地看著他。霎時間,一股暖意流遍全身,隨之而來的,還有某種既令他興奮,又讓他有些不安的感覺。看著德拉卡站在他的面前,從不祈禱的他,頭一次向元素之靈默念了一句禱言:請讓我給這名女子留下個好印象吧。

    兩名獵手跟隨著獵物的蹤跡。杜隆坦自覺放棄了領導地位,因為她的追蹤技巧和他一樣棒。他們互相讚揚對方:他的眼神更加敏銳,但她能比他看得更加深入。他真想知道與她並肩作戰會是什麼樣子。他們一邊前行,一邊仔細觀察著地面。他們沿路轉了一個大彎。他真想知道——

    那頭巨黑狼蹲伏在地,正對著那只裂蹄牛的屍體咧嘴咆哮。聽到腳步聲,它猛然旋身。時間凝固了,三個捕獵者面面相覷……在那隻狼有所動作之前,杜隆坦早已衝了上去。

    利斧在他手中輕如鴻毛。他一斧揮下,砍中巨獸的身體,但泛黃的牙齒也同時深深陷進他的胳膊。一陣劇痛,他趕快扯離手臂。傷處汩汩流血,舉起斧子變得異常困難,但他還是做到了。狼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杜隆坦身上,明黃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臉,張嘴怒聲咆哮。它的呼氣溫熱,散發出腐肉的味道。

    巨顎咬向他的臉之前的一瞬間,他聽到了一聲戰吼。他眼角瞥到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接著德拉卡出現在他的視野,手握她漂亮的長矛躍向黑狼。長矛直刺而入,狼猛然扭頭,就在這一瞬間,杜隆坦又一次舉起斧子,狠命砍下,斧刃貫穿狼身,接著砍進地面,力量太大,他一時間竟無法把它拔出來。

    他後退一步,喘著粗氣。德拉卡站在他身邊。他感到她的溫暖、她的活力,還有與他一樣強的對狩獵的渴望。二人盯著合力殺死的巨獸——今天,他們出乎意料地遇到這只得好幾個經驗豐富的獸人才能放倒的生物。然而他們還活著。他們的敵人死在血泊之中,被杜隆坦的斧頭砍成兩半,而德拉卡的長矛穿透了它的心臟。杜隆坦發現,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哪一個給了它致命一擊——這想法竟讓他荒謬地開心起來。

    他重重地坐在地上。

    德拉卡在他身邊,麻利地清理他受傷的手臂,洗掉上面的血。她為他塗上藥膏,綁上繃帶,又弄了些苦味的草藥,加到水裡令他喝下。過了一會,他的暈眩感消失了。

    「謝謝。」他輕聲道。

    她點點頭,沒看他。一個微笑悄然爬上她的嘴角。

    「我站不起來有那麼好笑?」

    他本來沒打算用這麼苛刻的語氣。她猛然抬頭,有些驚訝。

    「沒有。你戰鬥得非常勇敢,杜隆坦。很少有人能挨了那樣的一擊還不丟掉武器的呢。」

    她的話是敘述事實而不是做作的奉承,他知道。他有種奇異的滿足感。「那……你笑什麼?」

    她一咧嘴,鎮定地與他平視。「我笑,是因為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不過呢……現在呢……我想我可以告訴你啦。」

    他感到自己也在微笑。「我很榮幸。」

    「昨天,我告訴你我還沒到找伴侶的年紀。」

    「沒錯。」

    「嗯……在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其實我已經馬上要到年齡啦。」

    「這樣啊,」他說,儘管還不太明白。「那……你什麼時候到年齡?」

    她的微笑更寬了。「今天。」她簡短地說。

    他望著她許久,然後一言不發地把她拉進懷裡,吻了她。

    塔加斯已經觀察了兩個獸人很長時間,此刻,他厭惡地走開了。他們獸性的本能簡直是種侮辱。做一個曼阿瑞要好得太多。曼阿瑞發洩慾望的方式向來是暴力,而非交配……除了那些長翅膀和尾巴的雌性生物之外。他更喜歡曼阿瑞的方式。實際上,他更想當場幹掉那兩個發情的低等生物,可惜主人那道「觀察」的命令下得再清楚不過。如果這兩個東西沒有回到族中,免不了會激起疑問;儘管他們對他來說連螻蟻都不如,但有時候,螻蟻也是會壞事的。基爾加丹要他觀察、報告,不得擅自行動。

    塔加斯一定會遵從主人的命令。

    ***

    復仇,基爾加丹沉思著。復仇就像是樹上的果實,只有在成熟時才最為甘美。在無窮無盡的歲月之中,曾有些日子,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找到那些背叛的艾瑞達。但現在,隨著塔加斯說出的每一個字,他的希望都在不斷上漲,他的喜悅都在不斷增加。

    塔加斯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完美。他發現了曾經強大的維倫和他那幫可憐的手下創建的所謂「城市」;他觀察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如何像那些稱自己為「獸人」的低等生物一般狩獵,如何親手種下穀物。他看到他們與那粗野、毫無文明可言的種族交易,並且還禮貌相處——簡直太好笑了。在他們的建築和僅剩的那點科技之中,塔加斯感到了一些曾經的影子……但總體上說,塔加斯覺得,基爾加丹看到他從前的朋友墮落到這種份上,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們現在稱自己為「德萊尼」——被流放者。他們還給這個世界起名為德拉諾。

    基爾加丹發現塔加斯很困惑——因為自己沒有把話題集中在維倫本人身上,而是問了更多關於獸人的問題。他們的社會是怎樣的結構?他們有什麼樣的傳統?他們的領袖是誰,又是怎樣被選出來的?他們最看重社會的什麼特性,又最看重個人的哪些品質?

    但塔加斯的職責是報告而不是評判,所以,他盡職盡責地回答。當基爾加丹終於消化了所有情報——連那兩隻殺戮後發情的動物的名字都沒有放過——之後,他終於滿足了……至少現在如此。

    已經這麼久了,他終於可以得到那應許的復仇。維倫和他的追隨者會受到懲罰……但這懲罰不會是痛快的死,不會是被高階的艾瑞達軍隊撕成碎片的命運。那樣對他們來說,太仁慈了。沒錯,基爾加丹想讓他們死……但他更想讓他們首先崩潰。讓他們遭受徹底的凌辱。讓他們如靴底的昆蟲那般無助,再將他們毫不留情地踩碎。

    現在,他已經有了完美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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