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頭頂的壁爐讓他可以觀測到月光。他小心地不留下任何線索,不讓毆打他的新兵們,不讓中士,肯定也不能讓布萊克摩爾(這個人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對待薩爾)知道他意義非同尋常的發現。他還是像以前一樣諂媚,並第一次發現他多麼痛恨這種行為。薩爾低著眼,儘管他知道自己跟任何人類都是平等的。他馴良的帶上鐐銬,儘管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配合的話,可以在那幾個守衛鎖住自己前把他們撕成血淋淋的碎片。薩爾一點都沒有改變他的行為舉止,不管在囚室內還是在室外,不管在擂台上還是在訓練場。
起初有幾天,薩爾注意到中士用銳利的目光觀察著他,好像想要看出那些薩爾決心隱藏起來的變化。但他沒有跟薩爾說,薩爾也謹慎地不招惹懷疑。讓他們認為已經把他打垮了。他只是後悔,將不能親眼看到布萊克摩爾臉上的表情,當他發現自己的「獸人寵物」逃走了的時候。
人生中頭一次,有些事情值得薩爾去期待。那些東西在他心中鼓蕩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飢渴。以前他總是充滿熱情地專注於如何避免皮肉之苦,並且獲得讚揚,以至於他從未真正、認真地思考過,自由意味著什麼。沒有鎖鏈的束縛,自由地在陽光下散步,在星空下熟睡。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在夜晚外出過。那會是什麼樣的?
他的想像,之前來源於書本以及泰麗的信,現在終於可以振翅高飛了。他躺在稻草床上難以入眠,想像著終於遇見一個族人的情景。當然,他讀過,人類擁有的關於「那些來自最黑暗的惡魔深淵的可憎綠色怪物」的所有資料。有件令人煩惱的事,就是那個不惜弄傷自己,向薩爾衝來的獸人。如果他能知道那個獸人在說什麼就好了!但他所掌握的微末獸人語並不能做到。
他會知道的,有一天,那個獸人在說什麼。他會找到自己的人民。薩爾也許是被人類撫養長大的,但沒有什麼能贏得他的愛和忠誠。他很感激中士和泰麗。因為他們教會了他什麼是榮耀和善良。但是因為他們的教誨,薩爾更深入地看清了布萊克摩爾,意識到這位中將沒有任何的優良品質。只有薩爾還屬於他,獸人一輩子也不會從他那得到任何榮耀和善意。
天上有兩個月亮,一個較大,閃著銀光,另一個略小,籠罩著藍綠色的影子,今晚是新月。泰麗回應了他的決定,並主動提出幫助,不出所料,她會這樣做的。他們兩人一起提出了一份非常具有可行性的計劃。但他不知道那個計劃什麼時候能奏效,所以他等待著信號。等待著。當叮噹的鐘聲吵醒他時,薩爾剛陷入一陣斷斷續續的瞌睡。他立即警惕起來,走向囚室內最遠端的那堵牆。幾年以來,薩爾辛苦地把一塊石頭弄松,然後在後面挖了一個洞。在這兒他存放了自己最珍貴的物品:泰麗寫來的信。現在他把石頭挪開,拿出信,用另一樣對他來說同樣比任何事都重要的東西,他那塊藍底色,有白色狼頭標記的襁褓布一一包好。然後他轉過身,等待著他的機會。
鈴繼續響著,現在還參雜了呼喊和尖叫在其中。薩爾靈敏的鼻子,比人類靈敏的多,可以聞見煙的味道。那味道隨著時間越來越濃,現在他能從昏暗的囚室中看見微弱的橘紅色和黃色的閃光。
「著火了!」叫聲響了起來。「著火了!」
不知道為什麼,薩爾跳上了他勉強湊合的床。他閉上眼假裝睡著了,努力讓自己急促的呼吸變得低沉而緩慢。
「他哪也沒去。」一個守衛說。薩爾知道他正被監視。他繼續熟睡的假象……「咳,該死的怪物什麼時候都能睡著。快點,我們去幫忙。」
「我不知道……」另一個說。
更多驚慌的喊聲傳來,現在夾雜著孩子顫抖的嚎叫和婦女的大嗓門。
「火勢正在蔓延,」第一個人說。「快點。」
薩爾聽見皮靴重重地踏在石頭上的聲音。那聲音迴響著。他現在獨自一人了。
他起身,站在巨大的木門前。當然門還是鎖著的,但沒人知道他要做什麼。
薩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飛快地衝了過去,用左肩撞向大門。有用,但是還不夠。他又撞了過去,一次又一次。第五次的時候,他龐大的身軀整個衝了過去,陳舊的木材繳械般地化作了碎片。那股衝力帶著他向前,然後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但那輕微的疼痛跟他心中洶湧澎湃的狂喜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他認識這些走廊。石質牆壁上隨處綁著的壁突式燭台中的火炬提供了昏暗的光線,他在這裡看東西毫無問題。
沿著這一條,走上樓梯井,然後……
就像之前在他的囚室裡一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被激活了。他緊緊地貼在牆上,盡其所能地將自己巨大的身體縮在陰影裡。在入口的對面,好幾個守衛跑了過去。他們沒有看見他,薩爾稍稍鬆了口氣。
守衛們把通向院子的門大開著。薩爾謹慎地接近,然後溜了出去。
一切都混亂不堪。牲口棚幾乎被火焰完全吞噬了,而馬、山羊還有驢子在院子裡驚慌失措地奔跑著。那更好了,在這樣紛雜瘋狂的環境下,他被人發現的可能性更小了。人們形成了一條水桶鏈,就在薩爾看著他們的時候,許多人急匆匆地跑過,慌亂中不小心灑出了一些珍貴的水。
薩爾向院子大門入口的右邊望去。一件皺巴巴,髒兮兮的東西就是他要找的目標:一件巨大的黑色披風。即使這麼大的披風,也無法完全蓋住他,但是可以用。他遮掩住頭和寬闊的胸膛,蜷著身子,讓斗篷的邊緣可以垂到腳邊,然後快步向前走去。
從庭院到城堡大門的旅程不過一會的事,但對於薩爾來說像是一輩子。他努力地低著頭,但不時要抬頭看看,避免撞上一輛裝載水桶的馬車,或者一匹受驚的馬兒,或是一個尖叫的孩子。他的心臟狂跳著,在混亂中搜尋著道路。他可以感覺到熱,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一切,彷彿太陽般的明亮。薩爾專心地一步步向前走著,盡可能地伏低,向著大門的方向。
終於,他成功了。這裡的大門也被打開了。越來越多的馬車載著雨水卡嚓卡嚓地進入,車伕要花好大勁才能控制住他們驚慌失措的座騎。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悄悄溜進了黑暗之中。
森林一覽無遺,薩爾跑了起來。他徑直向森林環繞的山頂跑去,盡可能地遠離大路。他的感觀似乎比以前更敏銳了。新奇的味道充溢著他灼熱的鼻孔,似乎他能感覺到每一塊岩石,他飛奔的腳下每一片草葉的邊緣。
那有塊岩石,形狀看起來跟泰拉莎告訴他的差不多。她說那塊岩石看起來像一條正站立著守護森林的龍。天色很暗,但薩爾出色的夜視能力可以看見一個凸起,如果一個人運用想像的話,會很容易聯想到一條爬行動物的脖子。那有個山洞,泰拉莎說過。他會安全的。
短暫的一瞬間,他懷疑泰拉莎是否給他設了一個陷阱。隨即薩爾打消了這個念頭,對這個想法出現在自己腦中感到既氣憤又慚愧。泰拉莎對他是多麼的好,通過那些溫馨的書信。她為什麼要背叛他?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要費盡這麼多周折,她只要簡單地把他寫的信給布萊克摩爾看就可以達到目的了。
就在那,灰色的岩石邊黑色的橢圓形洞穴。薩爾大氣都來不及喘,就改變方向,朝那個避難所跑去。
他看見她在裡面,靠著洞穴的牆壁,等待著他。過了一會他停了下來,直到他的視力要比她好得多。即使她就在裡面而他在外面,泰拉莎還是看不見薩爾。
薩爾只有人類的審美觀,他可以說,比那些標準,泰拉莎?福克斯頓很美麗。長長的暗色的長髮——太暗了,他看不見原本的顏色——編成一條辮子披在背後。她只穿著睡衣,一件披風包裹著她苗條的曲線,身邊有一個大包裹。
他頓了一會,然後大膽地走上前去。「泰拉莎,」他說,聲音低沉而沙啞。
她吸了口氣,看著他。他想她是被嚇到了,但是泰拉莎立即笑了。「你嚇著我了!我沒想到你走路這麼安靜!」笑聲過後,是一幅笑臉。她走上前,向他伸出雙手。
慢慢地,薩爾握住了泰拉莎的手。那雙纖細白晰的小手跟他的綠色大手比起來,差不多有三倍的差距。泰拉莎只有他的手肘那麼高,但是她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喜悅。
「我可以在這裡殺了你。」他說,不知道這個念頭從何而來。「那樣就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她笑得更燦爛了。「當然你可以,」她承認到,聲音溫柔而優美。「但你不會。」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瞭解你。」薩爾鬆手放開她。「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一點也沒有。」他說。「計劃很成功。那兒這麼亂,我想就是一村子的獸人也能逃掉。我發現你在放火燒畜欄之前把牲口都放開了。」
泰拉莎又咧嘴笑了。她的鼻子微微向上撅起,讓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多少,二十?二十五?——要小很多。
「當然。它們是無辜的生命。我可不願看到它們受傷害。現在我們最好快點。」她向下望著敦霍爾德城堡,火和煙還在朝著繁星漫布的天空翻滾著。「他們似乎開始控制住火勢了。你得趕快離開。」一種薩爾無法理解的表情浮現在她臉上好一會。「我也得快走。」她拿起包裹打開它。「坐下來。我要給你看些東西。」
他順從的坐下。泰麗翻遍包裹,拿出一卷東西。她把那卷東西打開,拿住一邊,讓薩爾拿起另一邊。
「這是張地圖,」薩爾說。
「是的,這是我能找到的最精確的了。這裡是敦霍爾德,」泰拉莎說,指著一個城堡形狀的圖案。「我們在略偏西南的地方,就在這裡。收容所都在敦霍爾德半徑二十英里內的地方,這裡,這裡,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她指點的圖案太小了,在昏暗的燈光下薩爾看不太清楚。「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到這裡去,進入荒野地區。我曾聽說還有一些你的人民藏在那,但是布萊克摩爾找不到他們,只是有些蹤跡而已。」她抬起頭看著他。「你無論如何要找到他們,薩爾。讓他們幫助你。」
你的人民,泰拉莎是這樣說的。不是那些獸人,或者其他口吻,那些怪物們。感激之情突然強烈地充溢著他的內心,以至於半天都說不出話。最後,他終於開口說,「你為什麼這樣做?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她鎮定地看著他,絲毫沒有畏縮。「因為我記得你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你就像我的弟弟,當……當法拉林不久就夭折之後。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看見他們怎麼對你,我痛恨那種行為。我想要幫你,做你的朋友。」她把視線移開。「對於我們的主人,我並不比你更有好感。」
「他傷害你了嗎?」薩爾的暴怒讓自己都有些吃驚。
「不。其實沒有。」泰拉莎握住自己的一隻手腕,輕輕的撫摸著。在袖子下面薩爾看見了一塊正在消退的淤痕。「並不是身體上的。比那更複雜一些。」
「告訴我。」
「薩爾,時間已經——」
「告訴我!」他爆發了。「你是我的朋友,泰拉莎。十幾年來你給我寫信,給我笑容。我知道有人真正明白我是誰,不止是……是角鬥士賽場上的怪物。你就是黑暗中的光明。」用他最最溫柔的動作,他伸出手,輕輕地放在泰拉莎的肩膀上。「告訴我,」他又催促著,聲音很輕。
她的眼睛在閃光。就是薩爾注視時,有液體從泰拉莎的眼中溢出,沿著她的臉龐流下。「我很羞愧,」她耳語般地說道。
「你的眼睛怎麼了?」薩爾問。「什麼是『羞愧』?」
「哦,薩爾,」她說,她的聲音哽咽了。泰拉莎拭去淚水。「這些是淚水。當我們非常傷心,非常難過的時候它們就會來的,彷彿你的心中裝滿了淚水無處可去。」泰拉莎顫抖地吸了一口氣。「羞愧就是……當你做了一些跟自己意願完全相反的事情,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但是每一個人都知道,你也許也知道。我是布萊克摩爾的女人。」
「那是什麼意思?」
她哀傷地看著他。「你是如此的天真,薩爾。如此的純潔。但是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突然間,薩爾想起在訓練場上他無意間聽到的一些吹牛閒聊的片斷,明白了泰拉莎的意思。但他並不覺得她應該羞愧,只是暴怒地感覺布萊克摩爾比薩爾曾經猜想的更加卑鄙無恥,泰拉莎是如此的弱不禁風,她甚至不能反抗。
「跟我走,」他勸說道。
「我不能。如果我逃跑了,他會對我的家人做什麼……不。」她忽然伸出手,緊緊握住薩爾。「但是你可以。求你了,快走吧。如果知道你終於成功地從他手中逃走,我會睡得好些。去尋求自由吧,為了我們兩個人。」
他點了點頭,默然無語。他知道自己會想她,但是現在,真正地跟泰拉莎交談之後,離別之痛愈發強烈起來。
她又擦了擦臉,換了副沉穩的聲音說。「我帶了足夠的食物,還有好幾袋水。我為你偷了把小刀。我不敢拿別的了,怕被發現。最後,我希望你帶著這個。」她低下頭,從細長的脖子上摘下一條銀質項鏈。精緻的項鏈上墜著一小塊月牙形的護符。「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一棵被閃電劈開的老樹。布萊克摩爾允許我外出到這兒來散步。至少我對此還是感激的。如果你來過這,需要幫助的話,把這條項鏈放在那棵老樹的樹樁上,我就會再到這個洞裡來見你,盡我所能幫助你。」
「泰麗……」薩爾悲傷地看著她。
「抓緊時間。」她焦急地回頭望了一眼敦霍爾德。「我編了個故事,作為我離開的借口,但我會去得越早,就越容易圓謊。」他們站起身,難過地看著對方。還沒等薩爾反應過來,泰麗就走了過來,伸出手臂用力抱住薩爾魁梧的身軀。她的臉緊貼著薩爾的腹部。薩爾有些緊張,迄今為止所有涉及這個地方的都是攻擊。但儘管他從來沒有被這樣觸摸過,他還是知道這是關愛的表現。本能地,他輕輕拍著她的頭,撫摸著她的頭髮。
「他們叫你怪物,」她的聲音又一次哽咽了,泰拉莎退開幾步。「可他們才是怪物,你不是。保重,薩爾。」
泰拉莎轉過身,提起她的裙子,開始向敦霍爾德的方向跑去。薩爾呆立著目送她遠離,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薩爾用自己最輕巧的動作,把那條銀項鏈包起來,藏在包裹裡。
他提起沉重的包裹——泰拉莎把它拿這麼遠一定費了好大勁——甩到背後。然後,薩爾,曾經的奴隸,開始大步向他的命運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