唃廝囉人在高台之上,本是智珠在握的樣子,聽狄青這般說,也不由微怔,轉瞬問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狄青昂首挺胸,望著唃廝囉道:「贊普,狄某本出身行伍,少讀書,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不知道承天祭的意義何在,但我想祭天貴在心誠。若不誠心誠意,蒼天恐怕也不會感到你的真心。飛雪並非真心祭祀,於事無補,我若知道,定當出手阻攔她。在下雖冒犯了神靈,但屬無心之過,蒼天浩瀚,神靈有容,絕不會因此小事而執著怪罪我等!」
唃廝囉眼中閃過分笑意,淡淡道:「你這麼說,是不是暗示我,我若再怪罪你,就是胸襟不夠了?」
狄青忙道:「狄某不敢。」
唃廝囉悠然道:「你說的其實很有道理,其實有些時候,聰明人之間,不用多說什麼。但這世上,聰明人並不多的。你們的莊子都說過,『入其俗、從其令。』也就是常說的入鄉隨俗,有些規矩,你就算知道不妥,但也無法改變。你就算明知不對,但也一定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狄青不想唃廝囉雖在藏邊,很是博學,唃廝囉知道莊子說的話,狄青可不瞭然。但他知道唃廝囉的言下之意還是暗示他破壞了規矩,就要受到懲罰,唃廝囉雖在藏邊稱王,但一樣要遵循規矩,不然何以服眾?狄青想到這裡,說道:「贊普,狄某有錯,甘願受罰!」
唃廝囉凝望狄青許久,似在沉思、又像是出神,許久後,突然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狄青大是出乎意外,不解唃廝囉的用意。實際上自從他入宮後,就從未猜中唃廝囉的心思。本來按照狄青所想,他過錯多多,此番入宮請罪,唃廝囉、善無畏等人定會嚴加懲罰,就算劍拔弩張、諸多為難、甚至不能見唃廝囉都是情理之中。但他偏偏輕易就見到了唃廝囉,偏偏唃廝囉好像沒有什麼責怪之意,唃廝囉問飛雪,解釋飛鷹的陰謀,和他談莊子,這些都讓狄青雲山霧罩般,這時唃廝囉又要向他講故事?
唃廝囉到底想做什麼?
狄青心中困惑,但想聽故事總比挨鞭子要強,微笑道:「那在下洗耳恭聽。」
唃廝囉目光掠遠,望向了蔚藍的天空,若有所思道:「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你我還沒有在這個世上的時候,有一對情侶因為不得已的原因,被迫分開,從此後人海茫茫,天闊地遠,再也不能相見。」
狄青大是詫異,搞不懂這個故事用意何在,但一想到自己和羽裳,就是忍不住的心痛。
唃廝囉續道:「那……女子吧……可以認為是女子吧……她一心想要找到心愛之人,因此歷盡艱辛,數十年如一日的找尋伴侶。他們之間雖沒有約定,但她知道,伴侶肯定也不會放棄尋找她!」
狄青甚是奇怪,不明白唃廝囉說的「可以認為是女子吧」是什麼意思?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唃廝囉為何不能肯定?但他好奇心起,靜等唃廝囉的下文。
唃廝囉接著道:「那女子找了許多年,卻全然得不到伴侶的下落,不由大失所望。她不良於行,只能托旁人去尋覓,後來她遇到一人,叫做段思平,那女子許以重利,助他立國,請他幫忙尋找伴侶……」
狄青聽到這裡,很是驚奇,暗想這女子恁地有這般神通,可以幫助旁人興國?這女子若真的有這種能耐,肯定天下聞名,她的伴侶若不是死了,怎麼會尋找不到她呢?段思平?狄青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聽唃廝囉又道:「段思平答應了那女子,只要那女子能幫他立國,他就定能找到女子的心愛之人。可直到段思平死去時,還沒有完成女子的心願。」
狄青心頭莫名的一酸,不由想起自己和羽裳。
今生今世,羽裳究竟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久久不聞唃廝囉再說下去,狄青忍不住問道:「贊普,後來如何呢?」
唃廝囉沉默半晌才道:「然後那女子……就一直在等,而段思平終究沒有實現承諾,因違背盟誓,不得善終。而他親手打下的王國,雖還存於世上,但不得血脈傳承,反被兄弟篡位,直到如今。」
狄青腦海中有電閃而過,突然記起段思平是哪個!心中滿是驚奇,狄青訝然道:「贊普,你說的段思平,難道是大理的開國之君?」
如今天下有契丹、宋、夏、吐蕃、大理數分天下。大理國地處偏疆,一直與世無爭,可說五國之間紛爭最少的國度。大理立國,尚比宋朝趙匡胤稱帝早了二十多年,而大理開國之君,就是龍馬神槍段思平!
段思平身為開國之君,又因大理尚佛,身負的傳奇故事,甚至比趙匡胤還多。大宋太祖趙匡胤和兄弟憑雙棍四拳打下宋朝四百軍州,而傳說中段思平則是得天賜神槍龍馬,縱橫南詔,所向披靡,打下大理疆土。
當年趙匡胤睥睨天下,南征北戰,滅後蜀後,宋大將王全斌曾請求進攻大理,幫趙匡胤平定南疆。那時段思平已過世,但大理段氏餘威尚在,聽說趙匡胤知道手下大將請命後,一是因正在對付北方契丹,二是因擔憂大理段氏的強悍、南詔蠻夷的麻煩,因此拿玉斧在天下疆土的地圖上,沿大渡河畫了一線,說什麼,「此外非吾有。」而趙匡胤給群臣不攻大理的解釋是,「德化所及,蠻夷自服!」
自此後宋朝謹守祖宗家法,大理、宋朝互不相犯,維繫多年的和平。而大理開國之君段思平,更是因宋揮玉斧一事被中原人知曉。
狄青雖少讀書,倒也知道段思平,但他怎麼也想不到唃廝囉說的故事竟和段思平有關!轉念又想,聽說段思平死後,本傳位給兒子段思英,但聽聞段思英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被叔叔段思良逼得退位為僧。方才唃廝囉說,「段思平違背盟誓,不得善終,王國雖存於世上,但不得血脈傳承。」多半就是說的這件事了。
唃廝囉聽狄青詢問,又是默然許久,這才道:「不錯,我說的故事中的段思平,就是大理的開國之君。」
狄青大惑不解,暫時放下以往恩怨,問道:「贊普,恕在下駑鈍,你突然提及段思平的往事……究竟……」他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就是,這和我有什麼干係?
唃廝囉微微一笑,「很多事情看起來並不相干……但你以後再想想,就知道有沒有關係了。」他手一揮,有道白光向狄青打來,說道:「這本書,你可看看。」
狄青見唃廝囉毫無徵兆的揮手,這才想起雙方還有恩怨,心中微凜。唃廝囉話音未落,那道金光已打到狄青的面前,狄青目光敏銳,已發現那道白光的確是一冊薄薄的書冊。
狄青手腕一翻,輕易的接住了那本書冊,觸手微涼,這才發覺那本書冊竟是用白金所製。而那書冊的封面上,用黃金鑲嵌了四個大字——金書血盟!
那四個字的旁邊,又有幾個小字,寫的是,「通海節度使段思平親立」。
狄青見那書竟是由一頁頁薄薄的白金裝訂,用黃金鑲字,一本書可說是價值連城。突然想到當年郭遵曾給了他一封信,信上寫的是,「要去香巴拉,必尋迭瑪!」那封信亦是白金為底,黃金嵌字,不由錯愕,暗想難道說,郭遵的那封信,本是從吐蕃送來的?抑或是,從大理而來?
顧不得再想,狄青已翻開書頁,見書頁第一頁的內容,陡然一震,臉色青白,幾乎將那書丟在了地上。
第一頁書頁沒有文字,只是畫了一尊佛像……
佛像細腰婀娜、瓔珞莊嚴,只是臉部一片空白。這佛像,狄青竟是見過的!
書上畫的竟是無面佛像!
這佛像,狄青曾在真宗玄宮見過,在夢中見過,不想今日又能得見。難道說,這無面佛像,真的有什麼來源,不然何以大宋真宗和大理王段思平都有記載?狄青心中一陣惘然,忍不住向唃廝囉望去。唃廝囉只是道:「你先看下去吧。」
狄青捧書的手都有些顫抖,翻了第二頁,見到仍繪製一幅圖像。那圖像畫了兩人對立,一人是那無面佛像,另外一人是個將軍模樣的人。那將軍單膝跪地,對那佛像神色甚恭。
這兩人之間,放著個玉盤,玉盤上有殷紅的一灘血跡。那將軍伸出左手,食指滴血,嘴唇塗紅。
書頁上雖只是一幅圖畫,但栩栩如生,生動非常。狄青顧不得去想白金底面上如何能做出這種生動的圖來,只是想,按照唃廝囉所言,段思平曾向那女子立下承諾,這本書如果是段思平親自所做,這應是一幅定盟的圖示。
古人歃血為盟,以滴血抹唇代表信守諾言,真心不二之意。不過段思平應該是向那女子立誓,怎麼變成對個無面佛像歃血為盟呢?
心帶疑惑,見那幅圖下面有一行小字——歃血為誓,對天起盟。若有異心,江山成空!
狄青皺了下眉頭,又翻過一頁,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寫著幾行字,「余本南詔之臣,官拜通海節度使,得國主器重,心懷感恩。然則奸臣當道,先有鄭買嗣為亂,後有趙善政不忠,再加楊干貞為禍,紛亂頻頻,民不聊生。余有志救民於亂世,今余歃血為盟,若能成事,定遵承諾,永不背盟!」
唃廝囉似乎知道狄青對往事並不知曉,解釋道:「南詔本唐時之國,控雲南周邊之地,由蒙氏當權統領各族。段家本一直都是南詔重臣,後來南詔衰落,有鄭買嗣滅蒙氏皇族八百餘口,自立為王,稱為大長和國。趙善政本大長和國清平官,也就相當於宋之宰相,夥同東川節度使楊干貞殺了鄭氏家族,又立大天興國。不過後來楊干貞又廢趙善政,自立為帝。段思平是逼死了楊干貞後建立的大理。」
唃廝囉寥寥數語,已勾勒出南詔的興衰起伏。
狄青望著那金書血盟,彷彿見到殺戮血氣蔓延,兵戈烽煙瀰漫。他又翻了一頁,見那頁寫到「興聖元年,得天助神力,不可思議。」
這頁不過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狄青見了心中一動,又翻了一頁,見上面寫道:「興聖二年,得神槍龍馬,人心歸順……神女果不欺余。」
狄青不知道神槍龍馬到底有何神奇,但想段思平要著重記上一筆,肯定有奇異之處。而書中記載的神女,當然就是唃廝囉所說的那女人。
神女?這女人有何能力?
狄青已覺得書中記載和自身會有關係,不由怦然心動,繼續翻下去,發現書中多記載段思平的片段神奇往事。
從書中記載來看,自從段思平對那無面佛像歃血立盟以後,的確事無不順,所向披靡。發生在段思平身上很神奇的一件事是,有牧童百姓在山中放牧,曾聽牛馬說話,說什麼「思平為王,思平為王!」當初南詔君臣崇佛,見天出異相,不由轟動一時,這件事可說是為段思平後來的民心歸順奠定了極好的基礎。
之後段思平勢力漸大,得百姓擁護,又順利的與滇東烏蠻三十七部聯盟。之後更神奇的一件事是,段思平最後攻打楊氏皇城時,途遇險關闊水,有重兵阻擋去路。這時河中有神女出現,指點迷徑,同時天降大霧,段思平趁機渡水,大獲全勝,一戰消滅了大義寧國楊氏的主力軍隊,進而消滅楊氏力量,稱帝立國。
狄青看到這裡,心中暗想,「自古以來,開國君主為樹威信,多會神化自身。書中記載的兩件奇事,或者是段思平暗中操縱,故弄玄虛來鼓舞士氣也說不定。但如果這本書是段思平親自撰寫,並不流傳的話,段思平就沒有道理再寫點假的上去,這麼說……書中記載的奇事可信性很高了。可段思平親手立的金書書盟怎麼會落到唃廝囉手中。而唃廝囉給我看這本書,用意何在呢?」
狄青這時已翻到書的最後一頁,驀地眼前血紅一片。狄青微驚,定睛望去,才發現書中最後那頁並非白金之色,而是赤紅的血色。
而那血色中,現出幾個黑色的大字,「盟誓未竟,子孫有驚。為免大禍,避位為僧!」
狄青怔怔的望著那幾個字,一時間不解其意。
等合上了金書,狄青彷彿粗覽段思平的生平,若有所悟,更多的卻是困惑。
唃廝囉見狄青看完金書血盟,這才道:「段思平死後,終究沒有完成盟誓。這才為子孫立下訓示,若有大禍,就要退位為僧,懺悔過錯。大理國君王多有不愛江山愛為僧之人,多半是由於祖宗的這個警訊。」
狄青交還了金書,問道:「不知贊普對我講這個故事,又是什麼用意呢?」他心中隱約已有答案,但並不能確定。
唃廝囉凝望著狄青良久才道:「我只想告訴你,有時候就算歃血為盟也不見得能成事,有些誓言,本不用什麼盟誓的。」話題突然一轉,唃廝囉道:「狄青,你此次到青唐,所為何來?」
狄青總覺得唃廝囉更有深意,聽唃廝囉詢問出使一事,暫時壓下了疑惑,精神一振,說道:「在下奉大宋天子之命,前來請和贊普分路出兵共擊元昊。若贊普能出兵共夏國西南瓜、沙、涼等州,大宋可出兵進攻夏國的銀、洪、宥等地,相互呼應,可讓元昊首尾難以兼顧,遏制住元昊南侵東進之大計。」
唃廝囉悠然道:「你認為我會出兵嗎?」
狄青略作沉吟,說道:「我認為贊普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為什麼呢?」唃廝囉不緊不慢道。
狄青回憶當初元昊所言,沉聲道:「因為在下曾聽元昊說過,贊普一直想找他的麻煩!贊普更想奪回瓜、沙兩州!此事本是互利之事,想贊普不應錯過。」
唃廝囉似乎笑笑,喃喃道:「元昊曾說過?不錯,他應該是最瞭解我的人。」遠望殿外,唃廝囉目光中有分奇怪的韻味,說道:「你想必已知道,我要奪回瓜、沙兩州,就是為了要去香巴拉吧?」
狄青微震,不想唃廝囉直言不諱,只是點點頭。
唃廝囉淡然道:「這世上的人要去香巴拉,或求財,或求勢,或求長生不死,或求基業千秋。當然也有如你一樣,是為了心愛的女人。」狄青臉色微變,不解唃廝囉為何知道此事?難道說,唃廝囉真如飛雪所言,有他心通的神通?聽唃廝囉又道:「所有人要去香巴拉的目的,終究不過三個字『有所求』。但我要去香巴拉的目的,和所有人都不同的!」
狄青大惑不解,心道唃廝囉若真無所求,為何不惜開兵,也要要執意奪回瓜、沙兩地呢?
唃廝囉口氣中有分唏噓之意,「其實多年以前,我就曾派不空去見太后,準備行你今日的建議。那時元昊羽翼未豐,又方被我大敗於宗哥河,士氣正低,可說是我們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無奈太后無心用兵,導致事有不成,如今大宋三川口、好水川兩番慘敗,這才觸動戒心,想要和吐蕃聯手,但時機已過,夏人勢力正鋒,再要開兵,肯定要多用數倍的氣力。」
狄青若有所憾,一旁道:「亡羊補牢,猶未晚也。還請贊普放下往日糾葛,以大局為重。」
唃廝囉沉默片刻,歎口氣道:「我可以放下,可這次雙方聯手能否成行,還是未知之數。」
狄青不解道:「難道說藏邊,還有什麼阻撓嗎?」
唃廝囉避而不答,說道:「幾日前,我早已上書給你朝天子談及結盟一事,想請你親自領軍和我軍並軍作戰,攻取瓜、沙兩地,想必再過些時日,你們朝廷就會有回信了。不如這樣,狄青,你暫時留在青唐,等候消息,不知你意下如何?」
狄青喜出望外,不想唃廝囉居然如此開明,很多麻煩的事情並不多談。轉瞬有些奇怪,暗想自己被困在密室之中,生死一線,唃廝囉為何還會上書讓大宋派他狄青領軍?唃廝囉是早知道他能出來,還是另有圖謀?
事到如今,狄青不想節外生枝,回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富弼富大人現在何處?」他來王宮本來就是為了營救富弼,見唃廝囉很好說話,忍不住詢問。
唃廝囉道:「富大人就在宮中,你出殿後,自然有人領你前去見他。」
狄青行禮退出大殿,見殿外不遠處站著一人,神色紅潤,短鬚根根如針,正含笑望著他,狄青見到那人,又驚又喜,急走兩步道:「王神醫,怎麼是你?」
狄青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站在殿外的那人竟是京中神醫王惟一!
自從京中一別,狄青已和王惟一多年不見。本以為王惟一還在汴梁大內,哪裡會想到他跑到了苦寒的藏邊。
王惟一怎麼會到青唐城?又如何能入吐蕃王宮呢?
王惟一似乎看出狄青的疑惑,含笑道:「我帶你去見富大人,我們邊走邊談。」
狄青見王惟一很是輕鬆的樣子,也放鬆下來,跟隨王惟一離去。
所有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反倒讓狄青心中有種不安。可他究竟不安什麼,一時間也難以想個明白。
唃廝囉還是坐在高台上,望著狄青離去,若有沉思的樣子。一人從偏殿轉出來,說道:「贊普,你真的相信狄青是無心之過?你真的就想這樣的放過狄青?」
那人容顏蒼老,聲音嘶啞低沉中帶著神秘的力量,正是唃廝囉手下的第一神僧——善無畏!
善無畏顯然早在偏殿,聽到了唃廝囉和狄青之間的對話。
唃廝囉道:「狄青性情中人犯無心之過,顯而易見。當初我在酒樓之時,曾聽他向段思廉詢問承天祭一事,很顯然,狄青對承天祭一無所知,既然如此,他上祭台只是為救人,並非存心搗亂。飛鷹當初不過是栽贓嫁禍,我們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了。」
善無畏神色肅然,略有不滿道:「但承天祭神聖不可侵犯,狄青就算無心,也要受罰!」
唃廝囉輕聲道:「你難道忘記了,我們將他關在密室中,就是在懲罰他?他能逃離密室,就說明佛祖認為他命不該絕,饒了他的過錯。」
善無畏雙手結印,語調幽沉道:「佛子,你雖將狄青關在絕境。但你早知道,飛鷹會返回來,是不是?因此你根本對承天寺不加防備,顯然就是想借飛鷹救出狄青,這樣一來,你日後對旁人也能有個交代?」
唃廝囉臉上迷霧終於散盡,露出那平凡的一張臉。若說方纔他讓人看不清表情,此刻的他,平靜若水,更是讓人琢磨不透心意。
「你只說對了一半。飛鷹肯定會回轉,他要救的是飛雪,而不是狄青!這世上活著的人,只有三個人知道香巴拉真正的秘密,那就是我、元昊和飛雪!我和飛雪總算還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憑這點,我就不想她就那麼死去。飛鷹不能從我和元昊口中得知一切,當然要利用飛雪破解香巴拉之謎,因此會回來救飛雪,而飛雪必定會順便救出狄青。我困狄青在密室,並非是想對誰交代!我想讓你們知道,狄青死裡逃生,仍能不顧性命,回轉青唐城找我化解矛盾,只憑這點,狄青就是個值得我們信任的人。再說元昊勢強,要保藏人平安,就要和宋朝和睦相處維繫均衡之勢,既然如此,我們更需要狄青來維繫和宋廷的關係。」
善無畏沉默下來,一雙手緩緩的扭動變幻,臉上蒼老之意更濃。
不知許久,殿外有兵士匆匆忙趕來,說道:「啟稟贊普,段思廉求見。」
唃廝囉搖搖頭道:「不見。」
那人微怔,但聽佛子之令,正要退下,善無畏已道:「等等。」扭頭望向唃廝囉道:「贊普,段思廉是大理皇族,既然真心請見,贊普何必拒人千里呢?」
唃廝囉淡淡問,「你可知道他要見我有什麼用意呢?」
善無畏神色錯愕,沉吟半晌才道:「他既然迫切想見佛子,想必是有求於佛子。如今大理國是段素興當權,此人荒淫無道,本是段思良一脈,而段思廉是段思平的後人。當年段思良弟篡侄位,逼段思平後人退位為僧,但段思良在大理有著極高的威信,聽說他的後人段思廉在大理頗得百姓擁護,是以引發段素興的猜忌。段思廉前來青唐,一方面是觀禮,一方面多半也想請佛子出手相助他驅逐大理王段素興,重奪帝位。佛子若真的能幫段思廉重掌皇權,能和大理聯手,豈不好處多多?」
唃廝囉靜靜聽完,哂然一笑,搖搖頭道:「我倒不能苟同。大理素來與世無爭,才能保今日安寧。段思廉雖有野心取代段素興,但絕沒有野心一統天下。他大理內事,自有大理人解決,大理國遠在邊陲之地,我等冒然扶助段思廉,事敗徒惹非議,事成得不償失。一些錢財身外之物,要之何用?段素興荒淫無道,自有大理人去收拾,我不想參與其中,因此不見段思廉。想段思廉若真聰明,也不會再來相求了。」
善無畏問道:「難道說佛子把對抗元昊的希望,全部放在大宋的身上?」
唃廝囉笑笑,感慨道:「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唯有以真心相處,方是永久之道。元昊擊不敗我,故施展懷柔手段,幾次要和我們聯手併吞大宋。但以勢稱雄,終究勢敗一日,因此我根本不會和他聯手,只要靜待他失勢就好。大宋目光短淺,以利交人,無論對契丹還是夏國,均想以利求和,殊不知貪慾無窮。大宋文臣安逸驕奢太久,只圖享樂,缺乏進取之心,遲早會因利而和,因利而辱!我本對和宋結盟已沒多少希望,但這次再次和宋廷示好,只為一個狄青。但狄青能否左右趙禎的主意,趙禎能否有決心對抗沉痾多年的傲慢與成見,均是在未知之數。我為求藏人平安多福,只要斡旋其中即可,倒也不用大動干戈,若能真如狄青所言,攻取沙州,完成我的一個心願,實為上上之策。但我只怕……宋天子優柔寡斷,這次聯盟,終究還如鏡花水月罷了。」
說罷幽幽一歎,望向殿外。
不知何時,烏雲已上,掩住了蔚藍的天。殿外有雪落,洋洋灑灑,原來,冬早至,萬物蟄伏。
雪在飄,點綴蒼松青青。狄青跟隨王惟一在宮中行走,見王惟一對宮中路徑頗熟,不由大是奇怪。
王惟一前頭帶路,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不過先見了富弼再說吧。富弼這幾天憂心忡忡,頭髮都白了不少呢。」說罷嘴角露出絲微笑。
狄青壓住了困惑,跟王惟一到了一間樓閣前。閣中廳堂上,正坐著一人,面容忠厚,呆望眼前的茶杯,眉頭緊鎖。聽有腳步聲傳來,抬頭望過來,見是狄青,愁眉盡展,起身迎過來道:「狄青,究竟怎麼回事?」
那人正是富弼。
狄青見富弼絕非階下囚的樣子,真的很奇怪唃廝囉的處理方法,也問,「富大人你受苦了。」
富弼苦笑道:「我沒什麼苦。只是你出去那晚後,突然有兵士前來,說你擾了承天祭,贊普讓我入宮。我不能反抗,跟隨兵士入宮後,贊普見我一面,說讓我不必著急,只要你回來,一切無事。我無處走動,和談的事情也無從說起,幸好王神醫在此,安慰我說不會有事。」
狄青見富弼很多事情並不知情,遂將發生的事情刪繁就簡的說了一遍。
富弼聽狄青這些日子頗有曲折,時而皺眉,時而沉思,等狄青將唃廝囉處理意見說過,富弼振奮中又有些奇怪,不想事情竟這般解決。不過這樣來說,他總算不辱使命,長吁了一口氣,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等候聖上那面的旨意好了。」
狄青等安撫富弼後,又請王惟一幫忙傳話給韓笑等人,說一切順利。等傳令後,這才拉著王惟一到了僻靜的地方,不等開口,王惟一已問道:「我托郭遵給你帶的那封信,你究竟收到沒有?」
狄青微愕,轉瞬想到了什麼,失聲道:「要尋香巴拉,必尋迭瑪!原來那封信是你給我的?」
王惟一奇怪道:「是呀,當然是我給你的信,郭遵沒有說嗎?」
狄青心中微酸,回憶往事,黯然道:「當初軍情緊急,郭大哥只托人把信交給我了,但沒有多加解釋。想必他等戰後再和我詳說,沒有想到……」
王惟一歎口氣道:「將軍難免陣前亡,郭遵雖死,但讓天下人敬仰,不負生平,一人能如此英勇一生,遠勝我等了。」
狄青聽王惟一口氣中有感懷、也有蕭索,似乎意興闌珊,忍不住問道:「王神醫,你怎麼會到這裡?」
「莫叫我什麼神醫了。」王惟一擺擺手,苦笑道:「我來到藏邊,才知道我這個神醫一點都不神,這世上……本有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王惟一說罷,望著天空飛雪,蕭蕭灑灑,緩緩道:「我為什麼到藏邊,說來話長了。郭遵知道我來藏邊,讓我順便幫忙打探香巴拉的事情。」
狄青聽及往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動,半晌才道:「我欠郭大哥太多了。」
王惟一笑笑,又歎道:「郭遵這人施恩不望報,欠他的何止你呢?其實我到藏邊,有幾個原因……」不知為何,狄青突然發覺王惟一眼中有分驚恐之意。狄青微凜,才待詢問,王惟一已神色如常,低聲道:「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我是受贊普邀請,這才來到青唐城的。」
狄青錯愕不已,問道:「唃廝囉為何會找你到藏邊?他認識你嗎?」心中暗想,「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那別的原因是什麼呢?」
王惟一神色有些神秘,支支吾吾道:「他……他其實……」突然搖搖頭道:「狄青,我不想騙你,我已答應了贊普,不會洩漏此事,我不能說的。但你放心,我做的都是無愧良心的事情。」
狄青有些好奇,但見王惟一為難,也不追問,換個話題道:「贊普讓你到藏邊做什麼,不知道能否說說呢?」
王惟一這次倒爽快道:「他知道我對醫術還算有些造詣,因此請我來青唐,研究伏藏之密。」
狄青一震,聽葉知秋說過伏藏的事情,忙問,「你可研究出什麼結果了?」
王惟一神色苦澀,搖搖頭道:「這事和藏傳三密一樣的不可思議,我進展甚微。不過在我看來,其實每個人都算是個伏藏!」
狄青難以理解,喃喃道:「每個人都是伏藏,這怎麼可能?」
王惟一正色道:「人體本身就是個奇妙的世界,潛能無可限量。自古以來,無論佛道中人,均以致力於自身潛能的挖掘,想要溝通天外,達到證道成仙的結果,其實從這方面來,藏密和佛道的看法類似。藏傳三密中,咒語看似玄妙,在我來看,應是利用幾個字的聲音震盪啟開體內各處血脈玄秘,取得不可思議之力。當然了,人體修習不同,咒語效果也差別很大,而結印想必是利用肢體動作,活絡身體,達到和咒語類似的效果。至於意密,卻是玄之又玄。你知道迭瑪的意思了吧?」
王惟一說起藏傳三密,倒是口若懸河,想必這段日子中,頗有專研。
狄青點點頭,沉吟道:「葉捕頭曾和我說過,迭瑪就是伏藏,負責記憶天神留下的經典、咒語之類。」
王惟一望向蒼穹,沉思許久才道:「我當初也是這麼認為,可後來發現可能有些偏差。當然了,我的看法也不見得是正確的。古書《內經》有雲,『人與天地相應,與四時相副,人參天地』。《靈樞》亦是這般看法,認為『人與天地如一』,其實在我們醫者看來,人與天地等同,是以才用五行歸納人體的奧秘,但其中的玄奧,已非五行能簡單說明。我瞭解了藏傳三密後,突然想到,天神其實沒有留下什麼經典、咒語,而是這些東西一直都存在於天地之間,而非存於人體。所謂伏藏,不過是經過特定的激發,通過意念到達天地間經典所存之處,取得部分而已。」
狄青已聽到嗔目結舌,半晌才道:「王神醫,你是不是想說,這蒼穹間本有很多東西,只有通過特定的手段修習密法的人,才能調用意識,一窺這些東西?因此每個人都是伏藏,關鍵是如何能獲得開啟之法?」
王惟一聞言,振奮不已,一拍大腿道:「著呀。你說的和我想到不謀而合!」
狄青振奮道:「但怎麼獲取開啟之法呢?」
王惟一感慨道:「這個開啟之法,藏傳佛教中,就用三密來實現,而其餘佛道中,自有密法,就非我等目前能夠知曉的了。贊普找我來,其實就是琢磨這個方面,若能成行的話,只怕世間就要換個另外的面貌了。但人腦玄奧,研究困難,我很難再進一步。」轉瞬好像想到什麼,王惟一壓低了聲音,有些詭秘道:「你以前雖不差,但不經飛龍坳一戰,未得五龍,肯定不會到今日的境界,對不對?」
狄青困惑道:「我有今日的武功,和五龍的確大有關係,但和飛龍坳一戰有什麼關係呢?」
王惟一笑笑,低聲道:「怎麼會沒有關係?你當初被多聞天王一刺,那根刺深入你的腦海,已改變你腦內的結構。在我看來,並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五龍的神奇力量,但你感受到了……」
狄青恍然道:「我能有今日的體質,是因為我腦部結構已變,才能從五龍得益?」說到這裡,狄青倒不知道應該感謝夜月飛天呢,還是憎恨此人。
王惟一點點頭,輕舒一口氣道:「不錯,這就是我的結論!這也是一個開啟方法,但這種方法,生死攸關,並非所有人都如你好命的。」
狄青回憶往事,覺得王惟一說的很有道理,也解釋了為何有人見到五龍,一無所獲,為何有人能被五龍激發。突然想到了什麼,狄青道:「真宗也感受到五龍的神奇,難道說他的腦部構造也迥乎常人嗎?」
王惟一道:「這個說不定,腦海奧秘,我等不過管中窺豹罷了。但我想,五龍的激發,和腦海、環境、意志都有關聯,因此有人感受得多,有人感受得少。當初先帝思子成狂,又加上一番狂熱,感受到五龍的神奇不足為奇。太后對五龍冷漠,因此雖接觸到五龍……可從未得到五龍的秘密。」
提及到太后時,王惟一臉色變了下,眼中又有些恐懼之意,突然問道:「狄青,聽聞太后仙逝時,你在汴京,還見過她?」
狄青不解王惟一為何突然提及此事,點頭道:「我奉旨回京,就是因為太后想見我一面了。」
王惟一四下看看,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太后臨終前,可有異樣嗎?」
狄青有些奇怪道:「有什麼異樣呢?不過太后……的確老的厲害。」他不說還不察覺,一說來,就感覺太后雖也是年紀不小,但那時候的確遠比年齡還要蒼老。轉念一想,太后當初好像指著自己的身後說什麼,「我明白了,你好……」太后沒有說下去就死了,當初狄青只是想著太后說的「五龍本香巴拉之物,可是你一定要……」究竟是什麼意思,哪裡會留意到很多?他知道太后指的不是他,現在回想起來,他身後好像是閻文應和趙禎。
陡然間心頭顫動,狄青已想到太后要說什麼,太后既然知道五龍是不詳之物,她說的可能就是和郭大哥一樣,「五龍本香巴拉之物,可是你一定要丟了它!」這麼說,八王爺說的要找到地圖恐怕就是八王爺自己的意思了。
狄青想到這裡,悵然所失,暗想太后當年言下之意究竟是什麼,根本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了。
當初他傷心驚詫,除了有關香巴拉的事情外,並沒有多想別的事情,現在驀地想起當初的情形,才發現太后駕崩果然有些異樣。太后是悲憤而死嗎?趙禎在靈柩前好像哭的有些異樣……念頭一轉而過,狄青見王惟一低下頭來,端起茶杯。
只聽茶杯「咯咯」作響,狄青才發覺王惟一手在發抖。不由關切道:「王神醫,你沒事吧?」
王惟一一震,差點打翻了茶杯。手忙腳亂間,抬頭望向狄青道:「我沒事,我會有什麼事?狄青,我估計不會再回汴京了。」
狄青不懂王惟一為何變得這麼慌張,皺眉道:「你是御醫,難道想此生就在藏邊研究什麼伏藏嗎?」
王惟一笑容苦澀,岔開話題道:「狄青,你和天子的關係很好是吧?」
狄青道:「很好說不上。以前不知道他是皇上,倒是和他很親近,不過自從太后死後,天子登基後,我已許久沒有見過他了。那次回汴京的時候,他對我雖不差,可伴君如伴虎,在他身邊,我總覺得不安,我還是覺得在邊陲自在。」他想起趙禎當初發怒,逼他娶妻一事,暗自皺眉。他當王惟一是朋友,因此才不藏心事。
王惟一目光中有分憂慮,支吾道:「是呀,伴君如伴虎。你做的是對的,離天子遠些,小心些總是沒錯。你別以為自己以前和天子不錯,就肆無忌憚,你記得我說的話呀。」
狄青感覺王惟一語帶懼意,一時間難以琢磨他和趙禎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
王惟一卻已道:「晚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說罷起身離去,臨走前,自言自語道:「我曾經……給太后看過病……其實在你回轉京城前,就到了藏邊。」不等狄青再問,王惟一已去的遠了。蕭蕭冷風中,王惟一衣袂飄動,背影顯得有些發抖。
狄青望著王惟一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日子裡,狄青只能等待。轉瞬近一個月的功夫,宋廷還沒有消息回轉,狄青和富弼都是有些焦急,暗想和談成事,正合趙禎所望,若有消息到了京城,趙禎應立即派人敲定此事。
雖說藏邊距離汴京千里迢迢,但趙禎若真抓緊此事,八百里加急的話,宋廷的消息早就應回轉了。
這一日,富弼和狄青面面相對,富弼皺著眉頭,見四下無人,對狄青道:「狄將軍,你不覺得有些不妥嗎?或許我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按理說,唃廝囉若早派人前往汴梁,我朝早就會派人正式敲定此事,為何到如今,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狄青也是皺著眉頭道:「你是說,唃廝囉根本沒有派人前往汴京嗎?那他用意何在?」
富弼百思不得其解,擔憂道:「唃廝囉到底想著什麼……我眼下暫時看不出來,但我總覺著這次聯盟,只怕……」話未說完,韓笑趕到。
這些日子來,狄青、富弼二人得唃廝囉特許,可隨意在宮中走動,但二人都怕另生事端,倒是規規矩矩的留在宮中。狄青傷勢早已痊癒,命韓笑有事就入宮找他稟告,唃廝囉也不阻攔。
狄青從韓笑口中得知,當初韓笑的確找到了葉喜孫,可後來驚變迭生,葉喜孫又消失不見。狄青唯有苦笑,心道自己和葉喜孫真的無緣。
韓笑到了狄青的身邊,低語了幾句,遞給了狄青一封書信。
狄青展開書信看了半晌,眉頭鎖緊。富弼見了,忙問,「狄將軍,可是邊陲有了戰情?」富弼心中甚至想唃廝囉並不想和宋廷聯盟,只是想拖住狄青。若元昊趁這時機攻打西北,那可大事不妙。
狄青搖搖頭道:「西北暫無戰情,元昊也沒有出兵的打算……」他欲言又止,眼中也有分困惑之意,又道:「我已派人查明,唃廝囉的確早派了使者到了汴京。但不知為何,朝廷遲遲沒有給予答覆。」
富弼暗叫慚愧,心道書生百無一用,自己知道猜度,原來狄青早就懷疑此事,命人著手調查了。狄青雖在吐蕃王宮中,但對外邊的事情,還是瞭若指掌。
堂外有吐蕃侍衛前來道:「富大人,狄將軍,贊普請兩位大人前去。請跟我來。」
狄青和富弼互望一眼,心道這些日子來,唃廝囉一直沒有再正式和他們談什麼,這次相約,有何事情要談呢?
二人帶著疑惑到了那金頂白玉的大殿內,唃廝囉還是坐在高位之上,旁邊立著善無畏。狄青眼尖,已見到殿下坐著一人,微禿的頭頂,面帶菜色的臉,不由又驚又喜。
那人竟是種世衡!
種世衡怎麼也來到了這裡,難道說天子傳旨命種世衡來此?
狄青先向唃廝囉施了一禮,側望種世衡,目光中隱有詢問之意。種世衡見了狄青,輕輕咳嗽幾下,臉上也有喜容,可眼中卻有愁意。狄青見狀,心中微沉,感覺事情不妙。
唃廝囉已道:「種大人,你把事情對狄青說說吧。」
狄青從唃廝囉的語氣中聽不出什麼,只能轉望種世衡,忐忑道:「種大人,可是聖上派你來的?」見種世衡點點頭,狄青不等欣喜,就聽到種世衡說出個五雷轟頂的消息。
「聖上有旨……說宋、吐蕃一向交好,以後這種情況也不會改變。至於聯盟出兵進取西夏一事,以後就莫要提了。」
狄青眼前發花,身軀晃了晃,強自鎮定下來,感覺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澀然問道:「為什麼?」
種世衡見狄青如此,心中也是難受,暗想狄青歷盡艱險,好不容易有了擊垮元昊、強佔沙州的機會,可這機會竟如浮萍泡沫,很快的破滅。
「因為不久前,就在贊普派出使者時,元昊也同時派出使者到了汴京,自陳不是,請和大宋議和。」種世衡無奈道:「狄青,朝廷厭戰,聽元昊主動請求議和,紛紛要求聖上莫要開兵。」
狄青上前一步,瞪著種世衡,嘶啞著嗓子道:「可元昊狼子野心,這次和談,極可能包含禍心。那盟誓不過一紙,要撕就撕,你怎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心中卻想,「宋軍才有起色,難道轉眼又要到以前的地步?元昊這招頗為毒辣,我們本已請唃廝囉出手,朝廷若是答應了元昊,反覆不定,再想和吐蕃聯手,換作我是唃廝囉,恐怕也不會再相信宋廷了。元昊野心勃勃,志在一統天下,怎會安寧無事。元昊不滅,遲早會在西北再興兵來犯,吐蕃袖手旁觀,那時候,我等不又要陷入無窮無盡的鏖兵之中?」
可心中更大的一個悲慟是,他遲遲未往沙州尋找香巴拉,因為那裡有元昊重兵把守。他全心希望能帶兵擊潰那裡的守軍,再入香巴拉,但如此一來,他入香巴拉的希望豈不成了泡影?
種世衡見狄青有失常態,略有尷尬,低聲道:「狄青,我明白這個道理。可我明白有什麼用?」
狄青身軀微顫,已恢復了常態。心思轉念間,向唃廝囉望去。
唃廝囉人在高位,倒還是平靜如常。狄青心中暗想,「當初唃廝囉曾說,雙方聯盟能否成行,還是未知之數。難道說他早就知道宋廷會如此嗎?」一橫心,狄青沉靜下來,施禮道:「贊普,這等變數,在下並未想到。」
唃廝囉悠然道:「那你現在決定怎麼做呢?」
狄青道:「在下想先回西北,上書對聖上說明厲害之處,說服聖上和贊普聯盟,還請贊普信我。」
種世衡一旁低聲道:「狄青,你不用上書了,既然沒有戰事了,聖上就不用你領兵了。如今朝廷提升你為團練使,下旨讓你返京。你可以直接和天子面談了。」
狄青一怔,不想自己變遷竟如此突然,問道:「那西北涇原路誰來防衛?」他官階本是秦州刺史,如今變成團練使,官階又升了一級,但不掌兵權,權位已明升暗降。狄青早非懵懂的少年,知道聖上此舉是告訴他不要多疑,調他入京是對他好。
種世衡苦笑,低聲道:「你也知道,大宋更戍法是祖宗家法,素來不會讓哪個將領久在一地。你在西北許久,聲望日隆,朝中那些文臣都認為不妥,因此才調你回京,我也換了地方。」種世衡雖處事老道,言語中也有不忿之氣,雖是低聲說話,但不避唃廝囉。說罷又是劇烈的咳嗽幾聲。他用手帕掩住了口,咳嗽完後收了手帕。
狄青思索下步如何來走,並沒有留意種世衡的小動作,考慮再三,決絕道:「那我就上京面聖,請天子定奪!」抬頭望向唃廝囉,狄青誠懇道:「贊普,在下當回京面聖,還請贊普再給些時間。」
唃廝囉沉默許久,這才說道:「我信你狄青,但這世上,狄青畢竟只有一個。好,我答應你,只要你領軍,我隨時和你合作。」
狄青大喜,並未多想唃廝囉的言下之意,抱拳道:「好,一言為定。」他這時只想回轉京城,對天子分析邊陲的形勢,並沒有留意到種世衡臉上掠過一絲陰翳,有如寒冬鉛雲,帶著那麼幾分的沉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