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怎麼會到了藏邊?狄青正錯愕時,那女子從車上到了高台,行到了善無畏的身前。
台下眾人神色各異,但還能保持肅然。
善無畏一直都是閉目唸經,等那女子到了面前,終於睜開了眼睛,望著那女子道:「你可準備好了?」
那女子話也不說,只是點點頭,盤膝在善無畏的身邊坐下。
她一轉身,狄青就見到那黑白分明、有如水墨丹青的眼,那女子不出狄青所料,正是飛雪。
飛雪為何到承天寺?她有什麼資格坐在善無畏的身邊?
眾人都露出驚奇之意,要知道承天祭本是極為肅然之事,根本不可能讓女子參與,飛雪為何可以坐在高台之上?
眾人雖不解,但善無畏既然不反對,就沒有人敢提出質疑。
空曠宏大的寺院內,梵唱之聲漸漸低沉森然,那青銅燈在風中忽明忽滅,閃著幽冷的光芒。狄青一時間被飛雪吸引,甚至暫忘了葉喜孫的事情。
不知許久,善無畏雙眼陡然睜開,低喝道:「時辰已到,佛子請出。」那聲沉喝,甚為的低沉有力,有如在眾人耳邊響起。
話音才落,只見祭台上,陡然大放光芒。
那道光芒絢爛華麗,來到極為突然,剎那間籠罩了整個血色的祭台。跪伏的信徒見狀,有的振奮、有的畏懼、有的忍不住歡呼……
光華散盡之時,一人帶著光輝已立在祭台之上,眾人靜肅,再無半分聲息。
就算是狄青,都忍不住向唃廝囉望去,他聽過唃廝囉太多的傳說,也知道唃廝囉聲名雖隆,但一直沒有人能描述出唃廝囉長的什麼樣子。當初狄青前來藏邊之時,就向韓笑詢問唃廝囉的容貌,不想就算萬事通的韓笑,也不能描繪唃廝囉的外貌。韓笑只是說,他也沒有見過唃廝囉,多方打聽下,發現一千個藏人,對唃廝囉竟有一千種描述。
狄青今日終於見到了唃廝囉。他突然發現,就算唃廝囉站在他的面前,他竟也無法描述唃廝囉的外貌。
唃廝囉好像是金色的……
他身著黃衣,渾身上下金光閃閃,就算青銅色的油燈照在他身上,都不能改變他的金黃之色。他的一張臉,隱泛光芒,或者說,他的一張臉,就像是一團光!
這實在是十分怪異的感覺。
唃廝囉明明站在高台之上,可以狄青犀利的目光,就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狄青心中有種怪異,感覺這種情形似曾相識。突然想到,當初見到野利斬天的時候,好像也有這種感覺,但絕沒有如此的強烈。
天地皆靜,火光熊熊。
唃廝囉立在祭台之上,終於開口道:「德佤察,者吉利夜,奴訶朵兒!」他聲音低沉有力,一字字說的雖是輕柔,但如斧斫錘擊,擊在人的心口。
狄青微怔,聽不懂唃廝囉說的是什麼,但跪伏的信徒聽了,很多卻跟隨念道:「德佤察,者吉利夜,奴訶朵兒!」
剎那之間,眾人已群情洶湧,臉現激動之意。只是片刻之間,承天寺內突然如巨石擊水,波瀾起伏。
唃廝囉語調不變,又道:「帕撻尼緹,噠摩拿!」
眾人跟隨叫道:「帕撻尼緹,噠摩拿!」狄青斜睨旁人,見有人叫的淚流滿面,有人喊的聲嘶力竭,狀似瘋狂,不由怦然心驚。
這種情形,他好像曾經見過?突然心頭一震,記起飛龍坳往事,當年趙允升蠱惑人心也是這般情形。不過當年趙允升還要借助藥物讓眾人迷失心智,但唃廝囉只憑數語,就能讓人如此,更讓人驚詫。
不知為何,狄青見周邊眾人這般叫喊,頭腦中也湧起要跟隨叫喊的念頭。但他意志極堅,生生的扼住了這個念頭,是以還能看到看到,善無畏已道:「祭天開始,上法器。」話音才落,有四個番僧,已抬著一件東西走上了祭台。
那東西看其形狀,像個是方方正正的箱子,上面蓋著赤紅色的布料,讓人看不到下面是什麼。但那東西顯然極重,因為四人極為健碩,但抬那東西上來,肩頭已傾,腳步沉重。
狄青有些詫異,暗想這四人均是壯漢,每人都能負個百來斤的東西,四人加一起還扛的這般費力,那箱子最少也有五六百斤的份量。看那東西體積不大,就算裝了金磚,也不見得這般沉重?
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法器?
四人放下了所抬之物,祭台上好像都晃了下。善無畏起身到了那物前,沉默許久才道:「取法刀!」
有人高舉金色的托盤,上放兩把銀色法刀。
刀身在青燈佛影下,泛著幽幽的光芒,照的飛雪臉色更白、映得善無畏神色更老。只有唃廝囉,還是一如既往的朦朧迷離,臉色光輝不減。
善無畏已取一柄法刀,遞到了飛雪的面前。
狄青一驚,不解其意。卻見飛雪沉靜的取了刀,手腕緩緩輕轉,竟將刀尖對準了胸口。狄青悚然,差點叫出聲來。就見飛雪以刀指胸,凝視唃廝囉道:「我死後……你記得你的承諾……」
那幾個字雖是清淡,但傳到狄青的耳邊,有如沉雷滾滾。不知為何,狄青心中一痛——刀絞般的痛!
飛雪為何要自盡?唃廝囉為何要飛雪自盡?唃廝囉對飛雪做過了什麼?狄青眼前發花,腦海中驀地閃過那一閃墜落的白影,就在這時,他聽到唃廝囉輕聲道:「好!」
話音才落,飛雪已揚起手腕,尖刀就要刺了下去!
狄青再顧不得多想,喝道:「不要!」他長身而起,幾個起落,已到了祭台之上。
眾人嘩然,轉瞬沉寂。那尖刀止在半空,終究沒有再刺下去。
銀刀的光芒閃爍流離,激盪著狄青一顆跳動不休的心,可清風冷冽,寒了他滿腔熱血。事發突然,沒有人會料想有人竟敢衝到祭台之上,因此狄青倏然而來,居然能輕易的到了高台之上。
可狄青不等立穩,四周人影憧憧,不知有多少藏密高手已圍住了祭台。那些人冷的和冰一樣,看狄青的眼光,已如看死人般。
這些年來,未經佛子許可,擅上祭台者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死!
狄青雖不知道這個規矩,可也知道自己舉止極為不妥。但他不能不阻止,他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飛雪去死?
他就算知道規矩,也一定要阻止!
飛雪贈他刑天的面具、京城中幫他說服了趙禎、平遠救過他的性命,沙漠中又將活命的機會讓給他。
飛雪雖冷漠,雖什麼也沒有說,但狄青自覺欠飛雪不止一點,而是太多太多……
祭台上,沉寂若死。飛雪動也不動,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也有層霧氣朦朧。她根本沒有問狄青是哪個,但她顯然認出了狄青。
除了狄青,還有誰會為了她,在這種時候站出來?
唃廝囉亦是沒有動,他在望著狄青,像是在觀察狄青,又像是對狄青視而不見。狄青也在望著唃廝囉,驀地發現,他雖接近了唃廝囉,還是看不透唃廝囉的面容。
善無畏同樣沒有動,只是他那蒼老的面容中突然閃過分猙獰,他只是一伸手,指著狄青說了一句,「殺了他!」
無解釋、無緣由、甚至都不問來人是誰。
因為不管來的是誰,只要擅自來到了祭台,干擾了祭天、褻瀆了神靈,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群情洶湧,已恨不得撕了狄青。番僧和中原僧人的教義有所不同。中原僧人戒殺生,但這裡的僧人,對付叛逆、罪人和妖魔鬼怪只有一種方法。
以殺止惡!
更何況,佛家也做獅子吼。聽善無畏有令,有人怒吼聲中,已飛身撲到了祭台之上。那人也不算魁梧高大,但一撲之下,氣勢如虎!
很多人都已認出,那人正是善無畏的大弟子,叫做氈虎。唃廝囉手下有三大神僧,各有神通,唃廝囉更被傳說是佛祖轉世,有無上大能。可這幾人不是高手,不少藏邊百姓公認的藏邊第一高手是氈虎!
氈虎雖是藏邊第一高手,但神可降龍伏虎,高手和神本來就是兩個概念。
傳說中,氈虎雖人在中年,卻只有十來歲的智商。他是在虎窩中被養大,被善無畏救出,癡癡呆呆,他一生只忠於兩人,那就是善無畏和唃廝囉。
善無畏讓氈虎回歸人的行列,唃廝囉卻有神通和氈虎交流。氈虎對這兩個神一樣的人,有著無邊的尊敬和服從。善無畏有令,氈虎肯定第一個會跳出來!
虎嘯如風,竟壓得院中千餘的火把為之一暗。
氈虎沖天,從天而降,已壓到了狄青的眼前。他無兵刃,可雙手就如虎爪,指甲長出,有如十把利刀。
嘯落人到,虎瓜已到了狄青的咽喉前。
狄青一把抓住了飛雪,身形陡旋,已在電光火閃中避開了氈虎的一抓。他沒有出刀,他知道自己無意間破了藏人的祭天風俗,是件很嚴重的事情,他還想要解釋。
可氈虎人雖呆,武功卻恐怖的駭人!他一抓落空,身形不停,第二爪已抓到了狄青的胸口。
氈虎如虎,出招沒有花哨,簡單明快,速度驚人。那一抓突如其來,眼看就要狄青開膛破肚,所有人都覺得狄青已躲不開如斯兇猛的一抓。
「喀嚓」聲響,一把刀鞘擋在了狄青的胸口。
是狄青的刀鞘。
狄青及時用刀鞘擋在了一抓,他動作看似不快,但一舉一動,已如朔風橫行,渾然天成。
刀鞘裂,碎裂的聲音讓人為之牙酸。
氈虎一抓就抓裂了狄青的刀鞘,他的一雙手,比虎爪還要犀利,比鋼鐵還要堅硬。
可氈虎沒有抓住狄青的刀。
霸王逐鹿、太保橫行!
逐鹿之心,從不因為打擊而輕易懈怠,橫行之刀,更不是能被人隨意扼住刀鋒。
刀鞘裂,單刀反倒掙脫了束縛,狄青出刀,一刀砍在了空中。
氈虎那一撲,讓院中火把已暗,青燈更青。可狄青這一刀,卻讓天地間,突然泛起道光華,火光更熊……
那一刀,如將院中千餘火炬的光芒聚在刀上,就在寒風中,輝煌炳耀!
氈虎身形一閃,已撲到了狄青的左側。
狄青那一刀砍的是空氣,可氈虎若執意衝過去,一定會被那刀斬為兩半,一定!
那一刀之威勢,就算氈虎見到,都是不能正攖其鋒。氈虎雖虎,但他有著野獸一般的本能,更知道危機何在,他要等待時機,再做致命的一擊。
狄青也終於有說話的功夫,高叫道:「等等……」話音未落,就聽到「轟」的一聲巨響,整個祭台竟炸裂開來!
狄青出來的突然,那聲轟響更是突然。巨響聲起,整個血色的祭台四分五裂,就算善無畏聞此聲響,都是臉色改變。
濃重的黑煙瞬間已籠罩了祭台,迅疾的擴散到四周。
信徒們還來不及吃驚的時候,寺廟中遽然暗了下來。周圍熊熊的火把不知為何,突然滅了半數。
剎那間,承天寺滿是驚怖的氣息。
信徒終於有所騷亂,驚叫聲此起彼伏,混亂中,狄青拉住飛雪,已竄下了祭台。
飛雪並沒有掙扎,任由狄青帶著下了祭台。濃煙中,不知氈虎是迷失了方向還是怎地,竟沒有追了過來。
狄青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究竟是誰炸了祭台?他伊始覺得是韓笑,轉瞬就知道絕無這種可能,這次爆炸絕非偶然,甚至可說是謀劃已久,不是韓笑能帶人發動的。
炸祭台的目的何在?狄青不解。他唯一知道的是,眼下他已百口莫辯!
飛雪冷靜如常,低聲說道:「先離開這裡吧。」她赴死的時候,很是平靜,遇到這種驚亂,竟還能鎮靜自若。
狄青見善無畏一改平靜,高聲說著什麼,但這次善無畏說的卻是藏語。煙更濃,但寺院中,似乎漸漸安靜下來。狄青還在猶豫,不知是否要解釋,陡然間警覺突升,帶著飛雪向旁閃去。
一劍破煙穿來,幾乎擦狄青的肩頭而過。狄青身形再轉,已遠離了那人,他不想傷人,也不想造成更大的誤會。
心思轉念間,狄青拉著飛雪,認準承天寺主殿的方向奔去。
濃煙已將承天寺籠罩,深手難見五指。狄青知道番僧首先要集中人手防備有人逃出寺廟,承天寺廟內戒備肯定鬆懈些。
果不其然,寺院內亂作一團,殿中番僧均是衝出衛護佛子,承天寺的主殿內反倒空無一人。狄青入了主殿,見殿內的香案上滿是佛龕,主殿正中供奉著一尊神像。
神像面目猙獰,色彩斑斕,在青燈照耀,滿是詭秘可怖。狄青不識那是什麼佛,可見到那佛像的時候,忍不住想到了夢境和玄宮見到的無面佛像。
顧不得多想,狄青抬頭望向梁頂,他知道人通常都有視線盲點,雖對周邊的東西查看仔細,卻很少留意頭頂的天空。若是他一人,他肯定會選先躲在樑上看看動靜……
有腳步聲傳來,狄青再不猶豫,拉著飛雪上了香案,躲在那猙獰的佛像後。佛像極巨,二人藏身其後,除非有人上了香案後才能發現他們的行蹤。
狄青聽有腳步聲到了殿前而止,然後再無聲息。狄青暗自奇怪,心道有人敢大搖大擺的來到殿前,難道是藏人的大人物?這人到殿前,卻不知要做什麼。他雖滿腹疑惑,卻不敢探頭去看,突然發覺還緊緊的握住飛雪的手掌。
飛雪的手,柔軟冰冷。
狄青緩緩的鬆開飛雪的手,雖有一腔疑惑,但不知如何發問。抬頭望向飛雪,見那如水墨冰影的眼眸正在望著他。
狄青心頭一震,不由又想起了在麥秸巷時,楊羽裳也是這麼的望著他……
飛雪凝視狄青片刻,緩緩的磚頭,目光投向牆壁青燈,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狄青心緒繁沓間,突然聽腳步聲又起,有幾人匆匆忙的進來道:「贊普、國師,已查到了那人的底細。他是和宋臣富弼一起來的人,應該叫狄青!」
狄青心頭一震,不想這些人竟有這般神通,如此快的就查到了他的底細。
原來殿中立著的就是佛子唃廝囉和國師,可他方才只聽出一人的腳步聲。那到底唃廝囉深不可測,還是善無畏身具大能,竟能掩去腳步聲,甚至讓狄青都不能察覺?這兩人方才一直在佛像前,是否發現了狄青和飛雪。
狄青雖自恃藏身隱秘,但在藏邊最神秘的兩人面前,亦是不敢有絲毫大意。
許久,善無畏蒼老的聲音才傳來,「富弼現在如何了?」
有人回道:「屬下已將富弼等人拿下!」
狄青微震,暗自叫苦,不想無心之過,竟連累了富弼,還可能使大宋、吐蕃聯盟成為幻影。
殿外又有腳步傳來,片刻後有人稟告道:「啟稟贊普,呷氈已被帶到。」
狄青有些奇怪,不知道呷氈是誰,但他留意到,飛雪臉色未變,但目光中隱約有些波瀾。飛雪似乎留意在狄青在望她,卻還是呆呆的望著牆壁青燈。
無論在哪裡都好,無論如何險惡都好,飛雪似乎都是不放在心上。狄青忍不住的想,難道在這世上,真的沒有飛雪關心的事情?
可飛雪若真的什麼也不關心,她讓唃廝囉答應什麼事情呢?
殿中有個顫抖的聲音道:「贊普,國師,屬下失職,讓奸人破壞了承天祭,罪該萬死。可是……屬下……這些年來……」那人似乎怕的厲害,已語不成句。
善無畏道:「呷氈,你這些年,沒有功勞,也苦勞。因此你想讓贊普赦免你的死罪,對不對?」
呷氈大喜,連連點頭道:「是……是……求贊普看在小人這些年來的辛苦,饒小人一命。」
良久後,唃廝囉才道:「呷氈,你跟了我多少年?」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有力,卻不露半分心意。
呷氈道:「七年……」
唃廝囉輕輕歎口氣,說道:「是七年三月零十三天。」
呷氈一怔,只是道:「是。」他額頭汗水滾滾而下,不知唃廝囉為何記得這般清晰,更不知道唃廝囉為何要提及此事。
又過了許久,唃廝囉才道:「當年我被溫逋奇所囚,你還是個獄卒。若是沒有你放了我,我說不定已死在牢籠。你對我有救命之恩。」
呷氈五體伏地,不敢抬頭。唃廝囉又道:「我記得你的恩情,一直留你在身邊,將負責承天祭的重任派給你,你一直也沒有辜負我的信任。你雖然沒有高官,但你可說要什麼有什麼,但你為何要叛我?」
呷氈連連叩首道:「小人沒有背叛贊普。」
善無畏一旁道:「你真的沒有背叛贊普?承天祭素來不禁來朝拜之人,是以混入奸細不足為奇。但祭台是你搭建,祭台突然爆裂,絕非倉促能行,顯然是有人蓄謀已久。你素來心細,沒有道理發現不了祭台下的異樣!只憑此一點,你這次難逃勾結外人反叛之罪!」
呷氈身軀一震,顫聲道:「國師,小人只是一時偷懶……」他不等說完,唃廝囉已道:「我只問你一句,你是否認罪?」
唃廝囉聲音低沉依舊,平靜如常,可就是這一句話問出,呷氈汗如雨下,竟不敢分辨,半晌道:「小人認罪。」
唃廝囉輕聲道:「你並沒有背叛我的理由……到底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只要你告訴我,我不會罰你。」
呷氈顫聲道:「贊普,你真的不懲罰我?」
唃廝囉道:「人誰無過,改了就好。我說過,你救過我,又只是受人利誘,一時無心,只要肯改過就好。」他口氣和緩,沒有半分怒意,就算狄青聽到,都感覺唃廝囉說的誠信誠信。
呷氈再無猶豫,立即道:「贊普,指使我炸毀祭台的人,叫做狄青!」
狄青一震,難以相信所聽之言!他根本才知道承天祭一事,也不認識呷氈,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呷氈竟說是他狄青主使破壞承天祭?
呷氈在撒謊?呷氈為何要誣陷他狄青?
狄青心緒飛轉,已感覺落入個極大的陰謀中,更可怖的是,他好像根本無法分辨。
殿中沉寂如雪落,無聲中帶著冰冷。
許久,唃廝囉這才道:「狄青為何要破壞承天祭?」
呷氈搖頭道:「小人不知。但他抓了小人的家人,威脅小人破壞承天祭。他說小人若不照辦,就殺了小人的家人。贊普,小人真的無心背叛你,別無選擇……」
狄青又驚又怒,轉念之間,已決定一件事,低聲道:「飛雪,你保重。」他話才落,就閃身出了佛像後,跳下了神台。喝道:「呷氈,你說謊!我是狄青,你再說一遍,是否我主使你的?」
狄青不能不站出來,他方才並不逃走,反入了承天寺內,就是想找機會分辨。
誤會已生,他就要立即解決。他不想因一時無心,耽誤了吐蕃、大宋的聯合之事。
呷氈竟說是他狄青主使,這時候,他再不站出來,只怕再沒有解釋的機會!
可他一站出來,見到唃廝囉立在那裡,冷意森然,見到善無畏蒼老的面容上,殺機已起,狄青一顆心已沉了下去。
但更讓狄青心驚的是,呷氈一見狄青,就後退兩步,指著狄青驚恐道:「就是他,就是他抓了我家人,威脅讓我破壞承天祭!」
狄青凜然,知道若不是呷氈刻意陷害,就可能是別人喬裝成他的模樣,讓呷氈誤認……
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這場陷害都是早有預謀,他都已落入了陷阱,不能自拔。到底是誰,竟有這般心機?
善無畏冷冰冰的望著狄青道:「狄青,你先毀祭天台,後對佛祖不敬,如今竟敢藏身在佛祖的身後,所犯的均是死罪。我不管你是大宋的將軍也好,是大宋的使臣也罷,立即受死,我給你個全屍!」
善無畏蒼老的聲音中,也帶絲憤怒,顯然已認定了狄青的罪名。
狄青心思飛轉,一時間無從分辨,只是道:「佛子,在下和富弼富大人此行前來,本有事相商……」他離唃廝囉已不遠,寺中也不昏暗,但見唃廝囉的一張臉仍如在夢中,根本瞧不出唃廝囉的心意。
唃廝囉緩緩道:「我只問你一句,你是否認罪。你若認罪,我就不要你的性命!」
狄青一怔,心亂如麻。青燈佛影,古剎莊嚴,這時候的這句話,聽起來頗有誘惑。可狄青終於挺直胸膛,正視唃廝囉道:「贊普,我絕沒有炸毀祭台!我是無心之過,佛祖可容,我不認罪!」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咆哮,氈虎已衝過來,手化成爪,一爪抓來!伴隨氈虎的一聲吼,殿外突然響起梵唱。
那梵唱突如其來,沒有了天籟清音,反倒帶種蕭殺之氣。狄青饒是冷靜,也被那梵唱震的心神不寧。
殿中青燈閃爍,梵唱聲聲,佛龕神像在流動的燈光下,顯得更是詭異驚怖,好似就要活轉過來。
狄青剎那之間,已避開了氈虎的數抓,揚聲道:「贊普,作惡之人另有旁人,我等來此,本想和你聯手,共擊元昊,試問這種時候,如何會對佛子不敬?」
狄青聲音高亢,雖在梵唱聲中,依舊清晰可聞。
唃廝囉靜靜的立在那裡,似乎沒有聽到。
氈虎不為所動,梵唱聲中,似乎更得神力,攻的更猛,永不知疲憊的樣子。殿中風聲厲厲,殺氣重重,已如朔雪寒冬。
狄青已再次退到了那色彩斑斕的佛像之前,而氈虎嘯聲更淒,雙手錯亂抓來,已讓人分不清是手是影。
這時梵唱陡急,氈虎怒吼高叫,遽然間身子急旋如陀螺般,瞬間旋到狄青面前,一爪抓下!
這一招怪異非常,那一刻,清影重重。氈虎雖是一抓,燈影下不知道幻化多少爪影,讓人真幻莫辨。
狄青出刀。
一刀橫斬,立在身前。
氈虎已抓不下去。他手雖硬,可刀鋒更冷,他抓的雖如閃電,但狄青一刀如鐵盾高牆,他若抓下去,不但五指要斷,只怕連手臂都要賠進去。
善無畏已變了臉色,他看得出,狄青行有餘力。
氈虎怒吼聲中,就要縮避後退,準備發動再一次的進攻。
陡然間,善無畏已道:「小心。」
氈虎攻勢一凝,狄青已先一步發現有人接近。那人竟是從空中飛落!
有人藏身樑上,在這時候陡然飛落,他用意何來,是敵是友?
狄青斜睨過去,就見到一人黑衣蒙面,整個人如黑夜凝籠,已撲到氈虎的頭頂,叫道:「狄青,我來助你!」他話未出,已出招,袖口飛出一道銀光,已擊中氈虎的肩頭。
血光飛濺,氈虎爆退。
狄青大驚,不知道這時候怎麼會有人幫他,這人是誰?這怎能叫做幫他?
那人一招得手,狄青怒吼聲中,再次出刀。狄青一刀砍的不是氈虎,而是刺客。
他沒有這樣的幫手!
那人的一擊,更讓狄青百口莫辯,狄青瞬間明白這人的用意,憤怒若狂,刀若電閃。
可行刺那人竟似早就預料,一擊得手,已高高的躍到半空,先行避過狄青的一刀。
狄青一刀砍空,眉頭更緊,總覺得這刺客的身形依稀熟悉。他見那人躍到高空,長吸了一口氣……
人不是飛鳥,那刺客躍的雖高,但離橫樑很遠,終究有落下來之時。狄青就準備在刺客下落之際,給刺客致命的一刀。
不想那人才躍上高空,橫樑處陡然飛出一道繩索。
刺客一把抓住繩索,只是一蕩,就要躍上橫樑。
狄青憤怒欲狂,不想刺客還有幫手,厲喝道:「留下!」他知道這人若不留下,他百口莫辯,手臂一振,單刀已脫手而出,向空中飛去。
橫行旋斬,睥睨悲歌。
那一刀斬出,若雷霆、似電閃,轟然而至,耀青燈陡亮,讓梵唱遽停。那一刀遽出,威勢無儔,就算善無畏都是臉色大變,不想世上竟有如此的刀法。
刺客亦沒有想到狄青會如此行險,怪叫聲中,空中一扭,只覺得握著繩索的手臂一涼,身子欲墜。
刺客右臂已被斬斷,鮮血飛落。
「轟」的一聲響,刀勢不停,砍入佛殿橫樑之上,煙塵瀰漫。那一刀不但斬了刺客的手臂,甚至深入橫樑,幾乎將橫樑砍斷!
一刀威力,竟至如斯!
刺客欲落未落之時,橫樑處有人飛起,一把抓住刺客的衣領。只是一蕩,越過橫樑,撞破殿頂,揚長而去。
樑上竟早有兩人埋伏,那兩人到底是誰,陷害狄青,用意何在?而炸毀祭台,是否就是這兩人策劃?
狄青知道關鍵就在這兩人身上,才待追出,就覺危機陡近,一人已攻到了他的身側。
是氈虎!只有氈虎才會在這時候,飛快的接近的狄青。氈虎已受傷,可受傷的猛虎更是可怖,受傷的猛虎更是不可理喻。
狄青為氈虎出手,但氈虎並不領情。他只知道,佛有令,要讓他殺了狄青。
狄青轉身、急退,身形一晃,已到了香案之前,可那虎一般的手爪已到了他的身前。狄青豎掌成刀,一掌切在了氈虎的臂彎,已迫開了氈虎的手臂。
就在這時,有梵唱再起,一聲音有如天籟傳來。
那聲音只說了六個字……
般——若——波——羅——蜜——多!
那聲音似慢實快,轉瞬之間就已念完。可那六個字個個如針,傳到狄青的耳邊,狄青眼角大跳,心中一痛,手腳竟奇異的慢了半拍。
只是半拍,但氈虎一拳就已當胸擊到。
那六字恁地有如此魔力?狄青大駭,還能及時立掌胸口,擋了氈虎一拳。那一拳如巨錘擂來,狄青饒是驍勇,也是胸口發熱,喉間發鹹,忍不住倒退了兩步。
他立足未穩,向善無畏望去,就見到他嘴唇蠕動,又念道:「般——若……」
這咒語竟是善無畏念出的,狄青心思飛轉時,目光從唃廝囉臉上掠過,陡然一震。唃廝囉臉上光芒已去,他竟看清楚了唃廝囉的臉。
那是一張再平常不過的臉,但狄青曾經見過這樣的一張臉。
這張臉上有著一雙不同尋常的眼。
那雙眼有如三生凝眸期盼,好似三千癡纏牽絆……那雙眼也有著洞徹世情、銳利無雙的光芒……
唃廝囉竟是狄青在酒肆見過的那個普通人。
一道白影從腦海中電閃而落,狄青悶哼一聲,心如刀絞。然後他就見到唃廝囉嘴唇蠕動,念道:「般、若、波、羅、蜜、多!」
那看似平淡無奇的六個字,陡然疊加在善無畏的咒語上。同樣的咒語,不同的語調快慢,同時而終,餘韻傳到狄青耳邊,已如利刃。
狄青嘶吼一聲,眼角嘴角大跳不休,腦海中沉寂許久的往事竟繁沓而來,不能止歇。那片刻,他已如墜入夢中,難分真幻。
紅顏剎那,彈指成苦。此去絳河,相思無路。
狄青雙眼迷離,只見遠方的天空有千歌萬舞,其中有一女子,如羽如霓,翩翩起舞……
一切不過是個閃念間,狄青追思往事,早忘記了身前的大敵。可氈虎卻從未忘記自己的職責,一拳已重重擊在狄青的胸口。
「砰」的一聲大響,狄青狂噴鮮血,倒飛出去,重重的撞在巨佛之上,巨佛為之晃了下。狄青全身酸軟,見氈虎再次衝過來,一時間竟無力站起。
就在這時,一人霍然擋在了狄青的身前,叫道:「等等!」那人白衣如雪,急衝而來,黑髮如瀑布般的飛落,那人正是一直藏身在佛像後的飛雪。
善無畏臉色微變,想要喝止,卻有了分猶豫。氈虎一抓,就要到了飛雪的喉間……
遽然間,大殿中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吼,壓住了殿外梵唱、暗滅了殿中青燈。一人已在電閃之間,擋在了飛雪之前。
站出來的是狄青。
「嗤」的聲響,氈虎五指如刀,插入狄青的胸口!
狄青再不閃躲,在氈虎停頓的那一刻,揮拳重重的擊在氈虎的肋下。
氈虎狂吼聲中,整個人都被擊打凌空飛起,空中急旋,等摔在地上之時,鮮血狂噴,已不能起身。
狄青右手揮拳,左手卻緊緊的抓住飛雪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緊,有如握住了今生之遺憾。他方才見到有白影從他身邊閃過,當年皇儀門的一幕如電閃過……
往事如電,刻骨銘心!
他錯失了一次,又如何肯讓悲傷的往事重演?
在那一刻,他有如再次見到羽裳為他捨身跳下,一顆心絞痛不堪,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讓他恍惚迷離的思緒清晰無比。就算無上神咒,亦是對他無可奈何。
他奮起、揮拳,擊飛了氈虎之際,已淚下回眸,望向飛雪叫道:「羽裳!」
就在這時,梵唱再起,天籟有天音傳來,「般、若、波、羅、蜜——多!」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帶著無窮的魔力和詛咒,擊在狄青的心頭。狄青心頭狂震,淚眼迷離,可陡然發現眼前非羽裳,而是飛雪,思緒再次陷入恍惚之境。身軀晃了晃,一步邁出,不知為何,竟然踏在空處,急急墜落。
他怎麼會踏在空處?狄青不解,但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手掌。
或許他觸怒神佛,忤逆天意,十惡不赦!在這梵唱清音、佛祖青燈的神力下,地獄之鬼已裂開十八層地獄的口子,要收他狄青入內。
既然不是羽裳,他就不想帶飛雪一塊跌落。若是羽裳呢?他會不會也帶羽裳一塊跌落?
狄青不知道。
但狄青松手,飛雪卻是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腕,緊緊的,如同前世之癡纏,沉默無言中,跟隨狄青跌入了無窮無盡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