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一直沒有睡,他心中滿是怨氣。
在狄青面前,他雖嘻嘻哈哈的一如既往,但他在邊陲過的並不開心。他只會和朋友分享開心,而不會把不悅向朋友提及。
狄青看起來好了許多,張玉很為狄青高興,但他的這種窩囊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金明寨,銅牆鐵壁!但對張玉來說,金明寨就和個鐵籠子一樣,他在其中,煞是鬱悶。
「砰砰砰!」有人敲門。
張玉有些詫異,不知道這麼晚誰會前來找他?只是不知為何,心中竟有分不安,張玉摸了下佩刀,緩步到了門前,打開了房門。
昏黃的燈光下,照著李禹亨微白的一張臉。
「禹亨,是你?」張玉詫異中還帶分喜意,他和李禹亨畢竟是朋友。在這清冷的雪夜裡,能有個朋友聊聊,很是不錯。他自從見狄青回來後,就一直想著找李禹亨談談,他們是朋友,朋友豈不就應該寬容些?
李禹亨只是「嗯」了聲,眼中含義複雜萬千。
張玉沒有留意李禹亨的異樣,才待讓他進房,突然發現李禹亨身後跟著兩個人。那兩人一個是安豐寨的副指揮胡斫,另外一人是李懷寶的手下上官雁。
張玉退了步,李禹亨和胡斫、上官雁已擠了進來。張玉皺了下眉頭,忍不住又退了一步,不知為何,他心有些發寒。
當年在曹府遇險,他就有這種感覺。
可那時候,還有狄青和他並肩而立,這時候呢……李禹亨和他面面相對。
張玉還能保持鎮靜,問道:「禹亨,有事嗎?」他看到李禹亨手上拿著個皮囊,裡面圓滾滾的不知裝著什麼。
「今天李懷寶羞辱了你。」李禹亨面無表情道。
張玉皺了下眉頭,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李禹亨情緒突然變的有些暴躁,叫道:「你是我的兄弟,他羞辱你,就是不給我們兄弟面子。」張玉心中驀地湧起激動,他真的不敢相信李禹亨還能說出這種話來。可隨後李禹亨的話讓張玉震驚當場。
「我殺了李懷寶!」
張玉臉色微變,忍不住向胡斫、上官雁看了眼。那二人像是在看戲一樣,無動於衷。張玉感覺有問題,可一時間根本不知道問題在哪裡。
這三人怎麼會在一起?
「你不信吧?」李禹亨見張玉沉默,嘴角有分嘲諷。
張玉心思飛轉,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殺了他的後果?」
李禹亨聲音微有顫抖,突然激動道:「我不管有什麼後果!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就是殺了他!」他伸手一拋,那皮囊掉在了地上。
一顆人頭從皮囊裡滾出來,血肉模糊。張玉忍不住低頭望去,依稀認得那是李懷寶的頭顱,心中驚凜,又有些作嘔。
他雖厭惡李懷寶,可怎麼也沒有想到,白天還飛揚跋扈的李公子,就這麼死了。
心中微有茫然,張玉並不信李禹亨會有勇氣殺了李懷寶,更不認為李禹亨是為他張玉殺了李懷寶。
可李懷寶的確是死了,為什麼?
就在這時,張玉聽到「嗆」的一聲響,心中警覺陡升,大叫聲中,側翻而出。他雖躲的快,但那刀斬來,還是太過突然。
鮮血飛濺!
張玉來不及去看被砍傷的左臂,反手拔刀,橫在胸前,嗄聲道:「李禹亨,你瘋了?」
砍出那刀的人竟是李禹亨!
張玉負傷後,心驚更過於恐怖,傷心更多於憤怒。他雖知道李禹亨懦弱,可做夢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這個當年的兄弟,會向他出刀!
鮮血「滴滴」的順著刀鋒垂落到地面,發出極輕微的聲響。屋內油燈明暗,昏黃的燈光滿是冷意。李禹亨看起來還要出刀,但被張玉的威勢所攝,臉露膽怯之意,有些猶豫。
房間內沉寂不過片刻,上官雁突然笑道:「他沒有瘋,不過是聰明而已。」
張玉望著對面的三人,一顆心沉了下去,他雖不知道緣由,但已清楚眼前這三人都要取他的性命。
他已無路可退。
「為什麼?」張玉牙縫中迸出幾個字,心中雖隱約猜到了什麼,但這個念頭實在過於驚人,他簡直不敢想像。
上官雁輕輕噓了口氣,輕鬆道:「難道你還不知道?這次要殺的不止你一個人,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的指揮使,要死大半的。」
張玉驚凜道:「你們要取金明寨,就憑你們幾個人?」
上官雁淡淡一笑,「你若是聰明,就不該問出這話來。這一年來,蒙你們范老夫子大度放行,金明寨已經混入數千我們的勇士,萬餘心懷異心的羌人。更何況,寨外不久後還會……」他突然住口不談,緩緩道:「張玉,我們三人若出手,你沒有半分活路。你可知道我為什麼還沒有出手?」
張玉心中暗想,「上官雁是要說寨外不久後就會有黨項人大軍出沒嗎?這怎麼可能?這個上官雁到底是什麼來頭?以前只知道此人投靠李懷寶沒多久,就取得了李懷寶的信任。今日見他這般沉冷,絕非尋常人物。」他不甘心束手,眉頭緊鎖,搖頭道:「你為何還沒有出手?」
「有用的人,就不用死。」上官雁淡淡道:「李禹亨有用,所以我們不會殺他。我們知道你和狄青的關係不錯,本也想留著你了,不過李禹亨說,你骨頭硬,不會投降的,最好殺了你。」
張玉盯著李禹亨,寒笑道:「李禹亨,你這麼瞭解我,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李禹亨本滿面羞愧,聞言突然怒道:「不錯,我就想殺了你,那又如何?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當初曹府一事後,你就一直瞧我不起,我忍了你很久了。他們說,我殺了你才能活命,命都有一條,你死總比我死好。」
張玉目光如錐,厲聲道:「李禹亨,你到底是不是人,這種話也能說得出口?你怕死,我的確瞧不起你,但我還能原諒你。可你今天竟為了自己,要殺我?殺你的兄弟?」張玉突然笑了,笑容滿是淒慘,「我說錯了,或許你由始至終,也沒有把我和狄青當兄弟!」
李禹亨緊握單刀,渾身顫抖,眼中已有了深切的悲哀。
上官雁嘲諷道:「是不是兄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活命。」
「我活命的代價就是投靠你們,如李禹亨這樣,去暗算狄青?」張玉已明白了上官雁的用意。
上官雁笑笑,「你終於說了句聰明話。我想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選擇了。」他自信躊躇,如貓戲老鼠般看著張玉。
上官雁一直深藏不露,自信就算單獨出手,張玉也遠不是他的對手。因此他給張玉一個選擇,他喜歡高高在上的掌控別人的命運。
他已經為張玉做出了選擇。
張玉也笑了,笑容如同皎潔的明月,「你錯了,我是蠢人。」他話一落,身形一縱,一刀已向李禹亨劈去。
反抗投降生死之間。
張玉選擇了出刀,義無反顧。
明知必死也要出刀,張玉就是這個脾氣。他可以承受死,但受不了背叛,因此他向李禹亨出刀。
必殺李禹亨!
生死之痛,比不過背叛。
張玉眼中有痛,可出刀絕不留情。「刷刷刷」連環三刀,刀刀狠辣。李禹亨急閃,一閃身就到了上官雁的身邊,嘶聲道:「救我!你要救我!」
李禹亨膽小,膽小之人的武功再好,一遇到拚命的時候,氣勢就弱了幾分。更何況,李禹亨武技本遜張玉。
胡斫已準備要出手。
他一直不滿自己只是個副指揮,他希望借這次機會翻身。當然,他這次後,是要去黨項人那裡任職。他知道上官雁是黨項人中的高手,因此他一直唯上官雁馬首是瞻。
張玉拔刀,上官雁沒有動,胡斫也就有分猶豫。
轉瞬之間,李禹亨已狼狽不堪。胡斫才要拔刀,「嗆」的一聲響,上官雁已拔劍。
一劍光寒,從李禹亨身側刺過,刺在張玉的左肩。
上官雁出劍的機會極佳,已看出張玉追殺李禹亨憑的是一腔悲憤,但刀法有破綻。上官雁就瞄準這破綻出手,一劍得手。
胡斫立即守在門口,提防張玉負傷逃命,他看出戰局已定,張玉絕非上官雁的對手。
上官雁才要拔回劍來。
「嗤」、「嚓」兩聲後,胡斫臉色巨變。
有一刀已刺入了上官雁的小腹,有一刀砍在李禹亨的肩胛上。
上官雁大叫聲中,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怒吼聲中,一肘擊在了李禹亨的胸口,「咯」的聲響,李禹亨胸骨已折。上官雁長劍陡轉,反手一劍,刺入了李禹亨的右胸。
上官雁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向懦弱的李禹亨,竟然刺了他一刀。這個李禹亨,難道真的瘋了?
上官雁怒急,搏命反擊。
李禹亨胸口塌陷,悶哼聲中,鮮血噴出,可長劍入胸那刻,也不閃避,合身撲過去,抱住了上官雁,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
張玉已呆住,他一刀得手,砍在了李禹亨的肩胛上,甚至能感覺到刀鋒磨骨的那種牙酸和快意。
但所有的感覺,隨即被痛入心扉所取代。
李禹亨重創了上官雁,但卻挨了他張玉一刀?李禹亨是詐降?他張玉錯怪了兄弟?
念頭閃電般擊過腦海,張玉手已顫抖。
就在這時,上官雁爆吼聲中,李禹亨五官溢血,已仰天倒了下去。上官雁喉間有血,小腹被洞穿,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掙脫李禹亨後,腦海一陣眩暈,眼前發黑。
不等清醒,脖頸一涼,上官雁的表情驀地變得異常古怪,身軀晃了晃,已軟到在地。
他臨死前還不信,他竟敗在了張玉和李禹亨的手下。
張玉一刀砍在上官雁的脖子上,大喊道:「禹亨。」他伸手扶住了李禹亨要倒的身軀,心中針扎般的痛楚,聲若狼嚎。
胡斫轉身就逃,片刻後不見了蹤影。他已膽寒,他實在不敢再和這樣的人動手。
張玉根本沒有留意胡斫,只是緊緊抱著李禹亨,雙眸紅赤,嘶聲道:「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
感覺到手上還染著李禹亨的血,記得李禹亨肩胛流出的血,還是他砍的。張玉心中大悔,揮刀就向自己手臂砍去,李禹亨已微弱道:「別……」
那聲音雖弱,響在張玉的耳邊,有如雷霆轟鳴。
李禹亨還沒有死。
張玉急道:「禹亨,你挺住,我找人……救你。」他見李禹亨突然咳了聲,一口口鮮血湧出來,忍不住淚盈眼眶,他已看出來,李禹亨不行了。
李禹亨澀然的笑,輕聲道:「不……用……了……張玉,上官雁……是……是……夜叉。」
張玉顧不得驚凜,見止不住李禹亨流血,悲聲道:「我已殺了他。」
李禹亨嘴角有絲淡淡的笑,「他……厲害……」
張玉腦海中電光閃過,嘶聲道:「你知道我的脾氣,知道我肯定要拚命,知道我打不過他,所以你詐降騙取他的信任,然後幫我殺了他?我真蠢,你一心為我,我還砍了你一刀。」
他那一刻,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一直覺得李禹亨不夠義氣,一直誤解著李禹亨。他心如刀絞,他後悔莫及,也痛恨自己,若他真的當李禹亨是兄弟,絕不會砍下那麼一刀!
「不怪……你。」李禹亨眼中神采漸散,喃喃道:「我都不相信……自己……還有勇氣,何況你呢?金明寨完了……」他突然緊握了張玉的手,振作道:「張玉,答應……我!」
「你讓我做什麼,你說。」張玉泣下。
「去延州……報信。找狄青……為我報仇!」李禹亨自語道:「你要做到。」
張玉已明白過來,李禹亨實在太瞭解他。李禹亨只怕他心中有愧,甚至會一死了之,這才讓他做些事情。
見李禹亨呼吸越來越微弱,張玉淚流滿面,只是道:「禹亨,我會做到,你信我!你……堅持住……」他驀地發現自己很虛偽,可他這時候,還能說什麼?
李禹亨嘴唇動了動,低聲道:「我們……我們……」他聲音實在太低,張玉把耳朵貼過去叫道:「你還要說什麼?」張玉只以為李禹亨還有什麼心事未了,早立下決心要為他做到。
李禹亨低低的聲音道:「我們……一直是……兄弟……對嗎?」
「對,是!」張玉不迭地回答,完全沒有留意到大火熊熊,已捲到了身邊。陡然覺得臂彎一沉,張玉一顆心冷了下去。
李禹亨的頭已無力的垂下去,但嘴角還帶著笑。
兄弟,我們一直是兄弟!
他笑著死的,是不是認為臨死前,得到了這個承認,就已無悔無怨?
張玉淚泣如雨。
他想嘶吼,想懺悔,想對李禹亨說句對不起,但他已沒有機會。
那紛紛的淚,落在滿是血跡的臉上,混在一起,傷心如雪,滿是寂寂。
陡然間,房頂已塌陷,一團火砸了下來,已將張玉團團圍住。不知何時,金明寨已陷入火海。
火光愈發的亮,燃了天空的雪。雪在燒,隨風而泣,傾灑下一地傷心的淚水。
火蛇狂舞,融淚吞血。
金明寨廝殺聲震天,張玉卻已衝出了金明寨。
他負傷十來處,但還沒死,到處都是喧囂、屠戮,那本是銅牆鐵壁一般的金明寨,已變得千瘡百孔。
李懷寶死了,李士彬一直沒有出現。
夏守贇、夏隨二人也沒有出來指揮,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群龍無首,亂做一團。
金明寨完了。
張玉腦海中掠過這個念頭後,搶了一匹馬,一路衝向南方。他都不知道怎麼趕到的延州,也不知道怎麼見到的范雍。
見到范雍的那一刻,張玉悲愴道:「范知州,金明寨失陷了,延州有險。」
范雍大驚,一時間亂了分寸。黨項人再攻西北,讓范老夫子著實吃了一驚。但去年西北被攻,在夏守贇的佈防下,終於退了黨項軍。今年得知黨項軍出兵,范雍第一時間就找了夏守贇。
夏守贇又是好一番安排,命劉平、石元孫帶兵急速趕赴土門救援,防止黨項人從那裡攻入,又命郭遵嚴防西線、命青澗城出兵援助塞門、平遠一線。夏守贇怕金明寨有事,還特意和夏隨一起前往金明寨,鎮守延州北疆。
范雍見夏守贇如此賣力,心中感動。本以為此次萬無一失,正在知州府安心的欣賞歌舞,不想金明寨竟被攻破了?
金明寨一失,延州北方門戶大開。
延州城內,還不到千餘的守軍,若黨項軍攻過來,延州怎麼守得住?
夏守贇、李士彬到底在做什麼?這麼多的黨項軍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
范雍也顧不得多想,立即傳令,「急召劉平、石元孫等部回返救援延州。」范雍不是都部署,但夏守贇不在,就只能勉為其難的做起都部署的事情。
他已顧不上土門、保安軍如何,眼下死保延州,才是西北的第一要義!
張玉聽著范雍調兵遣將,神色木然,心中只是想,「禹亨讓我報信延州,再找狄青。可狄青現在……在哪裡?」
狄青正在平遠寨。
才送走張玉,狄青就接到消息,黨項人再次兵出賀蘭原,馬踏橫山,寇兵宋境。
保安軍告急、土門告急!西北再起烽煙,軍情緊急!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戰不同。
狄青這次沒有前往保安軍支援,而是接到要支援土門周邊寨堡的任務。因為青澗城離土門更近。
當然了,這個近是相對而言。青澗城到土門,有三百里的路程。不過青澗城到保安軍,只比三百里的路程更遠。
就在得到范雍軍令的當天,狄青已留廖峰、魯大海協同種世衡等人守在青澗城,自己帶葛振遠、司馬不群兩人,還有數百兵士前往平遠寨救援平遠寨依山而立,和塞門寨共為土門的屏障,扼住黨項人入寇宋境的要道。
狄青趕到平遠的時候,天色已黑。眾人一路進發,有驚無險,竟然不經一仗就到了平遠寨東。
狄青心中詫異,暗想根據軍情所言,黨項人從橫山殺出,企圖從土門湧入。不言而喻,土門所屬重寨的平遠、塞門兩地肯定都被攻得緊。但眼下平遠寨沉凝若死,並沒有大軍來攻的跡象,難道說黨項軍來襲,不過是虛張聲勢?
寨門緊閉,雪夜下滿是蕭殺之氣。狄青心中困惑,寨前高喝道:「青澗城指揮使狄青,奉命前來支援,請見王都監。」
平遠寨守將叫做王繼元,本是延州兵馬都監,若論官職,還在狄青之上。
狄青喊過後,寨內沉寂。
不知為何,狄青心中有了不安之意。葛振遠大嗓門又喊了一次,這次寨門內的高台上,有人高喊道:「可有憑信嗎?」
狄青馬上道:「有范知州的軍令為憑!」他見對方謹慎,倒覺得理所當然。眼下賊兵犯境,小心些總是好的。
高台處用繩子降下個竹筐,那人喊道:「請把軍令放入筐內,待驗證真偽,再放你們入寨。」
狄青將軍令放入竹筐,葛振遠有些不滿道:「我們不辭辛苦的趕到這裡,他們竟然防賊一樣的防我們!」
狄青微皺眉頭,道:「平遠為緊要之地,他們謹慎些總是好的。」
再過片刻,寨中人驗過了軍令,揚聲道:「果然是狄指揮,快開了寨門,迎指揮使進來。」
寨門「嘎吱吱」的打開,五六個兵士迎了出來。為首那人抱拳道:「狄指揮,在下左丘,久仰狄指揮的大名,倒沒想到今日有幸能見到你。在下也是個指揮使,不過我這指揮使比起狄指揮可大大不如了。」說罷哈哈大笑,神情頗為親近。
狄青微笑道:「左指揮過謙了。不知道王都監現在何處呢?」
左丘笑道:「軍情緊急,王都監一直在寨西巡視。寨東總算比較安寧,就交給我這不成材的指揮使來看守了。」轉頭對身邊的士兵道:「都愣著做什麼,過來見過狄指揮。」
那幾人的態度一直都有些冷淡,聞言紛紛道:「狄指揮……」
狄青微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氣呢?對了,最近敵情如何?」心中卻想,「這裡的戒備,沒有我想的那麼森嚴。」
左丘皺眉道:「他奶奶的,前幾天黨項那幫賊人打得凶,不過我們打得更凶,幾次擊退了他們來襲。這幾天……黨項人沒有了動靜,多半已被打怕了,不敢再來了。」
狄青目光閃動,突然道:「我來這之前,已先派了個手下通稟王大人,要有緊要軍情稟告,請立即見王都監。不知王都監向左指揮說了沒有?」
左丘微愕,眼珠轉了下,立即道:「說了,當然說了。王都監還說,只要狄指揮一來,立即告訴他,他會前來見你。不過天黑夜冷的,狄指揮請先休息片刻,我派人去找王都監。」
「那有勞了。」狄青感謝道。
「都是自家兄弟,客氣什麼?」左丘又是笑,隨即吩咐一名手下去找王都監,又要安排狄青的手下暫且休息。
狄青對司馬不群道:「你和振遠帶兄弟們聽從左指揮的吩咐,我見過王都監後,會很快找你們。」
司馬不群一直沉默無言,見狀本待說什麼,突然望向了雪地,點頭道:「屬下知道了。」狄青跺跺腳,哈氣道:「這個冬天,真的有點冷。我在山西的時候,可從未遇到過這麼冷的天。」
左丘應和道:「是呀,這裡更冷些了。狄指揮這邊請。」他當先行去,和幾個手下帶著狄青到了一處大房間內。
延邊堡寨多是簡陋,那房間雖大,但不過是木板搭建,粗陋不堪。好在房中早有火爐點燃,給冰冷的夜帶來分暖意。左丘命手下人都在房外候著,自己和狄青對面坐下,吩咐道:「快上些好茶來。」
狄青才待客氣,茶水早就端了上來,左丘親自滿了兩杯茶,狄青突然雙眉一展,說道:「咦,可是王都監來了?」
左丘微有吃驚,扭頭望過去,只見到冬夜淒清,屋內的火光穿出去,破不了冰封的黑暗。雪花慢飄,無聲的落在地上,給人一種冷冷的靜。
無人前來。
左丘緩緩的扭過頭來,微笑道:「都說狄指揮極為機警,可好像沒有人來呀?」
狄青似乎也為自己的誤斷有些尷尬,說道:「那……可能是野貓從外邊走過吧?」
左丘大笑道:「狄指揮竟然連貓兒走動的聲音都聽得見,果真不簡單。」他沒有出外查看,似乎已信了狄青的話,端起面前的茶杯道:「狄指揮,請用茶。王大人很快就到。」
狄青端起茶杯,嗅了下就道:「這是荊湖一帶的先春茶,味道雖淡,但餘味悠長,就如早春暖樹般,頗有韻味。」
他的茶道之學,是和楊念恩所學,隨口一說,忍不住又想到了楊羽裳,心中微帶悵然。
左丘眼中有分訝然,「不想狄指揮對茶道竟有這般認識。我倒是個老粗,不懂這些。來……先乾為敬。」說罷將茶水一飲而盡,狄青笑著抿了一口茶,慢慢的嚥下去道:「這茶……要細細的品味才好。」
左丘放下茶杯,突然道:「狄指揮,不知你要找王都監商議何事呢?」見狄青沉默無語,左丘給了自己一個爆栗,搖頭道:「在下實在魯莽了,要知道王都監和狄指揮商議的事情,當然事關重大,豈是我一個局外人能夠參詳呢?」
狄青笑笑,說道:「其實我先前並沒有派人來,也沒什麼軍情要向王都監說的。」
左丘臉色微變,「那你方才……是什麼意思?」
狄青目光中掠過分寒芒,反問道:「其實這句話……本該我問左指揮的。既然我說的事情子虛烏有,那方才左指揮若有其事的說王都監已知道此事,又做何解釋呢?」
左丘霍然站起,退後兩步。狄青還是若無其事的坐著,面含微笑的望著他。
左丘見狄青鎮靜非常,眼珠一轉,哈哈大笑道:「別人說狄指揮有些小聰明,今日一見,倒真讓我大開眼界。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了?」
狄青道:「按理說……軍情緊急,既然有援軍趕到,你應該立即帶我去見王都監的。再說王都監這麼忙,本不必親自來見個指揮使的。你太客氣了……客氣的讓我總感覺有些不踏實。」
左丘輕噓一口氣,態度轉冷道:「你果然很心細。可你再謹慎,你手下卻沒有防備。你留在外邊的幾百手下只怕早就全軍覆沒了。」
狄青平靜道:「我既然都已防備了,如何不會讓他們防範呢?」
左丘冷笑道:「你莫要大言欺人,我一直盯著你,你始終未曾吩咐過手下。」
狄青輕輕的跺腳,「你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腳,我在雪地上寫了」小心「兩個字,然後抱怨天冷跺腳的時候,抹去了那兩個字。你沒有看到,但我手下看到了。」
左丘心中一驚,回憶當初的情形,才發現的確如此。他本來想要亂狄青的心境,不想狄青還是穩如泰山。心思飛轉,陡然長笑一聲,擲杯在地,發出聲清脆的響。
屋外的幾人霍然衝入,守在門前。左丘故作歎息道:「狄青,你的確聰明。可再聰明的你,只怕也想不到一件事。這茶水中,本是有毒的。」
狄青臉色微變,「我只喝了一口。」
「一口茶就已足夠。」左丘得意非常。
狄青突然笑了,笑的很是譏誚,「那一杯茶不是更會要了人的老命?」
左丘本是洋洋自得,驀地臉色巨變,伸手扼住了喉嚨,嗄聲道:「你……你?」他臉色鐵青,已察覺有些不對,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狄青沒事,自己卻中了毒。
狄青緩緩拔刀道:「你很奇怪為何中毒的是你吧?那我告訴你,方纔我故意說王都監前來,趁你回頭的時候,已換了茶杯。茶若無毒,也不妨事,可茶若有毒,那只能怨你不幸了。」
長刀勝雪,耀亮了狄青的雙眸,狄青一字字道:「現在……你還想問什麼呢?」
狄青拔刀在手,雖掌控了局面,但心中很是不安。
平遠寨波濤暗湧,絕非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沉靜。
王都監現在怎麼樣了?這個左丘究竟控制了平遠寨的多少力量?如果平遠寨早被奸細滲透,那為何現在還很安靜?
黨項人不取平遠,目的何在?
左丘額頭已冒汗,才要伸手去懷中摸索什麼,不想狄青電閃竄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秋的手下見頭領被擒,均想上前營救。
狄青單刀一橫,架在左丘的脖頸之上,喝道:「你若想活,先讓他們乖乖的聽話。」
有一人叫道,「你以為你是誰……」話未說完,光亮一閃,那人胸口已中了一刀,鮮血飆出,仰天而倒。
那些人才要並肩而上,見狄青刀出如電,不由都是駭退了一步狄青冷笑道:「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他手如鐵箍,控制住了左丘。左丘臉色已有些發黑,嗄聲道:「快給我解藥!」
狄青冷笑不語,左丘終於抗不住,叫道:「王繼元被我們……用藥物控制住了,我們沒有殺他……眼下對外說他臥病在床。」
狄青問道:「他在哪裡?」
左丘叫道:「就在左近,你放開我的手……」狄青見左丘已臉色發紫,也不想就這樣毒死他,手一鬆,才待從他懷中取出藥瓶,陡然間心生警覺,閃到一旁。
一道疾風遽然閃過,狄青毫不猶豫出刀反擊,已削掉偷襲那人的腦袋。可那人去勢不停,竟然一刀捅到了左丘的胸口。左丘慘叫一聲,已和那人滾翻在地。
狄青斜睨過去,知道那人正是左丘的手下。想必那人是偷襲自己不成,反倒將左丘殺死。見餘眾蠢蠢欲動,尚有六人之多。狄青當機立斷,單刀展動,劈削砍刺,轉瞬已殺了四人。
剩餘兩人嚇得扭頭就跑,狄青飛身上前,為求活口,刀柄擊昏一人。
最後一人是個胖子,見狄青如此神勇,駭得兵刃落地,渾身上下的肥肉顫抖個不停,突然跪下來求道:「你別殺我,我知道王繼元在哪裡。」
狄青心中微喜,低喝道:「好,你若帶我找到王繼元,我就饒你不死。你別想耍什麼花樣,你莫要忘記了,這裡還有個人可以帶路的。」
那人顫聲道:「小人不敢耍花樣。其實……小人是受他們脅迫……」
「廢話少說。」狄青道:「前面帶路,記得我的刀在你後面。」
二人正待舉步,門外腳步聲響起,有人高喊道:「狄指揮……兄弟們都來了。」
狄青聽出是司馬不群的聲音,喜道:「你們沒事吧?」
司馬不群和葛振遠並肩走進來,見遍地死人,也是駭然。葛振遠見狄青無恙,欣然道:「那幾個龜兒子要暗算我們,倒茶給我們喝,沒想到我們更熱情,把茶給他們硬灌進去,他們喝了茶,就都斷了氣。我和司馬不放心狄指揮,先過來看看。」
司馬不群更是心細,說道:「狄指揮,我看左丘只是小股作亂,還沒有掌控平遠寨,不然也不會只派幾個人來對付我們。」
狄青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的。方才左丘就說,他們用藥控制了王都監,多半還沒有發動,我們先救出王都監再說。」轉頭向那胖子問道:「你們可有人在看管王都監?」
胖子忙道:「房外有兩個人看守。此外再沒有別人了。」不等狄青吩咐,胖子主動道:「狄爺,我帶你去救王都監,你饒了我這條狗命好吧?」
狄青見那胖子可憐巴巴,只怕遲則生變,立即道:「沒有問題。」
胖子大喜,當先行去。平遠寨依山靠水,地勢崎嶇,胖子帶著狄青上了個土丘,那裡木屋幾間,頗為簡陋。狄青見周圍安靜非常,不解問道:「這裡的護衛呢?」
胖子賠笑道:「狄爺,左丘被黨項人收買,又拉攏了幾個死黨跟從……小人可不是他的死黨,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狄青不耐道:「你長話短說。」
胖子尷尬道:「眼下王都監被灌了藥,整日昏昏沉沉,動彈不得。左丘怕別人知曉此事,藉故將周圍的護衛都撤了,說王都監讓眾人不用管他,全力守寨,所以這裡除了左丘的兩個手下外,再無別人了。」
正低語間,木屋裡走出兩人,一人低喝道:「蒲胖子,來這裡做什麼?跟著你的是誰?」
胖子看似要討好狄青,竟主動為狄青掩飾道:「是左爺又收的手下,這次來……是要帶走王繼元。」
那人叱道:「左指揮不來,誰也不能帶走王繼元。」
狄青上前一步,笑道:「那你可說錯了,左指揮不來,我也能帶走王都監的。」那人大怒,才待拔刀,就見眼前寒光一閃,喉間已濺出鮮血。另外一人見狀不好,反身就要奔回房間,狄青單刀飛出,刺入了那人的背心。那人倒在門前,掙扎兩下,再也不動。
蒲胖子忍不住的哆嗦,又驚又畏的望著狄青,伸手指向屋中,顫聲道:「王都監就在裡面。」
狄青從屍身上拔回單刀,還刀入鞘,大踏步進了木屋。只見到屋中寒陋,牆壁上掛著一柄長槍。
靠床榻的木桌上,放著一碗煎好的草藥,味道濃厚,還散著熱氣,已喝了大半。
床榻上臥著一人,身上蓋著厚重的被子,背向牆壁。
狄青快步上前,低聲道:「王都監,我是新寨的狄青!你現在怎麼樣?」
王繼元好像還有知覺,勉強要轉過身來,低聲道:「我……緊要……的事……」他說的時斷時續,狄青聽不明白,才要俯過身去問,「你……」可不等低頭,心中陡然覺察到了不對。
藥喝了大半碗,但王繼元口中和被上,沒有絲毫藥味。
如果蒲胖子、左丘說的是真話,這幾日來,王繼元的被上、身上不應該如此乾淨。
狄青察覺異常之際,驚變陡生!
本是病怏怏的王繼元,倏然暴起,合被撲來。屋內燭火為之一暗,緊接著「嗤」的聲響,被未至,一刀已透被而出,勁刺狄青的胸膛。
變生肘腋,狄青爆退。他生平經歷過驚險無數,但以這次為甚。那人出刀之快、變化之急、偷襲之詭,甚至讓狄青來不及拔刀。
這是個圈套?
對方這般奇詭深沉,竟然算到狄青要來救王繼元,因此早早的埋伏。
狄青思緒電閃,卻還能閃過那致命的一刀。他已拔刀,才待斬出,突然身後疾風爆至,狄青躲閃不及,已被一拳重重的擊在了後背!
身後有高手?是誰偷襲?
那一拳如鐵錘巨斧,擊在了狄青的身上,只打的狄青心臟幾乎爆裂。可生死關頭,狄青還能倒捲一刀。
刀光一閃即逝,如流星經天,橫行天涯。天涯有殘陽,殘陽如血!
偷襲之人擋不住橫行一刀,倏然而退。
可後方偷襲才去,前方單刀又至,堪堪砍在狄青的胸口。
狄青渾身乏力,只來得及扭動下身軀,刀如毒蛇,噬中狄青的手臂。狄青身後偷襲那人身形一閃,已到了牆壁旁,伸手一招,掛在牆壁上的長槍已握在手上,再次向狄青刺去。
一槍勁刺,快若寒星,卻如煙如幻。
那人身法奇快,一來一回,竟然不輸於王繼元的快刀。
狄青避無可避,突然手腕一翻,那被子驀然倒捲,竟將床榻撲來那王繼元裹在其中。
王繼元大驚,不想那被子竟然也會反噬。厲喝聲中,單刀翻飛,棉花四起,有如柳絮濛濛。
破被剎那,王繼元只覺得腰間一涼,不由驚天的發出一聲吼。
狄青一刀深深刺入了王繼元的腰間,順勢一旋,已倚在王繼元的身後。他已耗盡了全身的氣力,他只希望能拖住片刻,再喘一口氣。
那一拳太過凶悍威猛,打得狄青幾乎喪失了活動的能力,狄青從未想到過,還有人一拳能打出千斤鐵錘的力道。
長槍驚艷,毫不停留地刺入了王繼元的胸口。「波」的一聲響,幾無阻礙的又鑽入了狄青的胸膛!
狄青吸氣,用盡全身的氣力退後,那長槍瀲灩,「嗖」的一聲,又從狄青的胸口拔出,帶出泉噴一樣的血。
狄青臉色慘白,手捂胸口,已搖搖欲墜。
變生肘腋,讓司馬不群和葛振遠甚至來不及反應。等到他們醒悟過來的時候,王繼元已死,狄青被重創,而出槍那人正立在燈旁,飄逸出塵。
他肩頭有血,槍尖滴血。
他嘴角終於浮出了一絲笑意,他雖被狄青一刀傷了手臂,還折損了個同伴,但畢竟重創了狄青。
只要能殺了狄青,所有付出的代價,當然都值得。
顫巍巍的燈光下,那胖胖的身軀不再臃腫,反倒有種脫俗出塵之意。誰都想不到,這人能刺出如此驚艷的一槍!
蒲胖子拎著滴血的長槍,渾身上下再沒有什麼卑微之意,望著狄青微笑道:「狄青,你完了!」
狄青臉色慘白,根本說不出話來。他也想不到蒲胖子竟有這種身手!
司馬不群和葛振遠這才驚醒,奔過去叫道:「狄指揮!」司馬不群撕下衣襟,想要為狄青包紮傷口……
可那血哪裡止得住?
蒲胖子並沒有阻攔,嘴角甚至帶著分譏誚的笑。傷口可以包紮,但傷勢只能更重,他已掌控大局,更不把司馬和葛振遠放在眼中。
「你……是……誰?」狄青低聲問,又一次的感覺死亡離得如此之近。
蒲胖子微微一笑道:「我是菩提!」見狄青滿是不解,蒲胖子又補充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偈語你想必聽過,我用的是無塵槍,我就是菩提,西北八部中的龍部菩提王!」
龍部九王,八部至強。菩提無樹,無塵之槍。
都說九王中菩提王的無塵一槍,已不帶半分人間煙火,一槍刺出來,神鬼難擋。狄青也知曉,卻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他會與菩提王在這種情形下遇到。
無塵槍沒有塵埃,卻有血。狄青的血滴滴嗒嗒的落地,雖是輕微,但驚心動魄。
菩提王看出了狄青隨時要倒下去的樣子,微笑道:「我來這裡,就是要殺你。因為帝釋天已覺得你是個威脅,如不除去,只怕後患無窮。」
狄青一顆心已越跳越慢,但聽到「帝釋天」三字的時候,眼中寒光又現。他想不到元昊竟然知道他,而且要殺他!
「只要有人威脅到我們的擴張,就一定要死!」菩提王還是不緊不慢道,他已勝券在握,不再急於出手,「狄青,你這一年多,很出風頭。帝釋天說你若有機會,就是另外一個曹瑋,他不想看到這種事情發生。這平遠寨早在我們的算計之中,遲遲不取,就是在等你來。」
狄青已有些恍然,「是夏……守贇?」他身受重傷,心思反倒出奇的清醒。
夏守贇將他狄青調到平遠,就是要借菩提王的手將他除去。
除了夏守贇,還有誰會對他狄青的行蹤瞭若指掌?
菩提王點頭道:「你很聰明,猜到是夏守贇給我們的消息!夏守贇派你過來,我就在這裡等你。左丘自大,死有餘辜,我算定了他不能成事,而你會救王繼元,所以派了夜叉埋伏在床榻上,然後刻意帶你前來,殺了你。你現在……都明白了吧?」見狄青無語,菩提王惋惜道:「你這麼一個聰明的人,我本不想你死。」
葛振遠怒吼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以為可以定別人生死嗎?」
菩提王微微一笑道:「我不是東西,是菩提。」話未畢,已出手,一槍勁刺狄青。他是菩提王,根本就沒有將葛振遠二人放在眼中,在他心目中,大敵仍是狄青。
長槍刺出,葛振遠、司馬不群倏然竄出,一左一右攻向菩提王,他們雖知不敵,但沒有半分畏懼之意。
他們若逃,不見得就死,可他們不想逃,若能給狄青爭取一分生機,他們雖死無憾。
菩提王嘴帶冷笑,長槍一抖,已化梅花兩點,分刺二人的胸膛。他這招變化,簡直是妙絕天成,不帶半分塵埃,他故意放慢了速度,算準了二人必躲,他甚至已凝聚全身的氣力,準備必殺的一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可以小瞧旁人,但絕不能小瞧狄青。
可他驀地發現,他本不應該小瞧任何人。
葛振遠見那槍刺來,下意識的躲閃。司馬不群一直沉默無言,甚至好像還有些膽怯,可見那槍刺來,遽然加快速度,竟迎槍口撲了過去!
「嗤」的輕響,長槍入胸。司馬不群悶哼聲中,已一把抱住了菩提王。
司馬不群心思陰沉,知道眼下的情況,就算躲避亦是無用。他捨了性命,只求困住菩提王。
菩提王大驚,從未想到還有人會用這種不要命的招式,他被鎖住了槍,鎖住了手腳,怪叫聲中,再沒有了脫俗之意。他全力一掙,司馬不群五官已經溢血,菩提王一甩,才掙開司馬不群,又被另外一個人牢牢抱住。
那人的懷抱,有如大海山川,力道無窮無盡。
菩提王甚至聽到自己筋骨寸斷的聲音,然後他就看到一雙野獸般兇惡的眼眸。狄青道:「我答應過羽裳,我不會死!」他話未說完,長嚎聲中,全身的力道盡數洩在菩提王的身上。
司馬不群為狄青爭取了一個機會。
狄青也抓住了這個機會。
這時候的狄青,無力再戰,只能用野獸般的本能,熊抱住菩提王,有如他扼死增長天王般。
菩提王驚天般的一聲吼,全身用力,但就是無法掙脫狄青束縛。陡然間背心一涼,「刷」的一聲響,菩提王感覺全身的氣力都瀉了出去,眼珠子死魚一樣的凸出,四肢已軟了下來。
葛振遠出刀,一刀刺進了菩提王的背心,結束了這場生死之戰!
狄青和菩提王一起倒了下去,緊緊相擁,如情人般的纏綿。
葛振遠大叫道:「狄指揮?司馬?」
沒有人回應,司馬不群仰天倒地,早已斃命。狄青雙眸已閉,已暈了過去。
葛振遠一屁股坐到地上,立即又爬到狄青的身邊,叫道:「狄指揮,你醒醒!」狄青緊閉雙眸,呼吸竟已停了,葛振遠一顆心也要停了,又望向了司馬不群,悲聲道:「司馬……你不能死呀。」他爬過去,摟住了司馬不群,不想這平日看似陰沉的漢子,就這麼沉默的死了。
淚水點點滴滴,葛振遠悲從中來,又爬到狄青身邊,試試狄青的鼻息,竟感覺不到呼吸,一顆心已沉了下去。
狄指揮就這麼死了?葛振遠一陣茫然,目光空洞。
不知許久,他陡然一震,才發現床榻下竟然還有一人瞪著他,床底怎麼還會藏著人?
葛振遠持刀在手,定睛望過去,才見那人四肢被捆得牢固,嘴上塞著破布,雙目圓睜,滿是焦急之意。
葛振遠拖那人出來,拿開他嘴上的破布,問道:「你是誰?」
那人立即道:「我是王繼元,平遠寨的都監,中他們暗算,被他們捆在這裡。你快給我解綁,狄青沒有死。」
葛振遠忙扭頭望過去,見狄青一動不動,根本不信,但還是將王繼元的繩索鬆開。王繼元翻身而起,抱起狄青就往外跑去,葛振遠急叫:「你去哪裡?」他雖悲傷,可不捨狄青的屍體,急搶出去。
王繼元跑得極快,對寨中的路徑也異常熟悉,很快下了山丘,轉過山腳,前方已有兵士喝問,「誰?」等見到王繼元,都驚詫道:「王都監,你這麼快就好了?」原來這幾天,左丘一直說王繼元臥病在床,這些兵士都是信以為真。
王繼元來不及解釋,喝道:「快去找軍醫來,把寨中的軍醫都找來,要快!」
那兵士從未見過王繼元如此暴躁,慌忙去找軍醫,王繼元又進了個屋子,翻箱倒櫃,很快找來一種白色的藥粉,撒在狄青的胸口之上。那藥粉止血奇佳,狄青傷口很快不再流血,王繼元摸摸狄青的脈搏,只感覺到似有似無,焦急的走來走去道:「怎麼軍醫還不來?」
葛振遠這才奔到,嗄聲道:「狄指揮有救嗎?」
王繼元罵道:「你就知道叫,早點救他,說不定更有希望。」他遭左丘暗算,被塞到床下,本來昏昏沉沉,可方才藥性已過,目睹了房中發生的一切,對狄青極為感激。剛才葛振遠沒有注意,王繼元卻看到狄青的眼皮還在輕微的跳,知道狄青未死。
葛振遠心中不安,盼能有奇跡出現,哀求道:「王都監,你一定要救活他。」
「廢話。」王繼元又罵了一聲,突然神色一動,衝出房去,片刻後拖著一個軍醫進來道:「程大夫,你快救救這人。」
那大夫見王都監急迫,伸手在狄青手腕上搭了下,搖頭道:「死了。」
王繼元急道:「沒死,他脈搏還在跳呢。」
那大夫又認真的號脈半晌,苦笑道:「他雖還沒死,但受創極深,在下……真的治不了這傷。」這會的功夫,房間中又來了幾個大夫,見狄青的傷勢後,都是搖頭。王繼元知道這些人已是平遠寨最好的大夫,可所有人都說無救,不由狂躁道:「那怎麼辦?你們都出去。」
那些大夫訕訕離去,王繼元望著狄青,見他臉若淡金,全無生機的樣子,咬牙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卻救不了你的。」他久聞狄青之名,但素來不服,今日一見,不想竟承他的恩情。
葛振遠一顆心又沉了下去,可已下定了決心,說道:「王都監,這裡大夫不行,但青澗城可能會有好大夫。你給我輛馬車,我帶狄指揮回青澗城求醫。」
王繼元心道,「以狄青這麼重的傷勢,本不宜長途奔波,但這裡既沒有醫治之法,總不能在這裡等死。」有些無奈道:「我本來應該和你一起去的,可是……」
葛振遠道:「可是你還要守這裡!我只希望,你這次能守得住平遠寨!」他心緒不佳,難免不擇言語。
王繼元並不責怪,心中卻想,「元昊處心積慮的在平遠寨埋伏下人手,可並不奪寨,難道僅僅是要殺狄青那麼簡單嗎?」這時候來不及多想,吩咐兵士準備一輛馬車,四匹健馬。葛振遠親自趕車,將青澗城來的兵士都留在平遠守寨,又請王繼元幫忙將司馬不群的屍體埋了。
臨行前,葛振遠突然道:「王都監,我知道說了,你也可能不信,但這件事我還是要說。夏守贇父子……大有問題!他們可能已投靠了元昊。」
王繼元在床底的時候,已聽菩提王說及此事,但總有些不信,不解夏家父子本受朝廷重用,為何這麼做。猶豫片刻道:「我會小心,你也當心!」
葛振遠點點頭,出了平遠,向青澗城的方向催馬狂奔,只希望早些回轉青澗城。可到了青澗城,就能救得了狄青的性命嗎?葛振遠心中沒底。
才出了平遠寨數十里,對面突然行來一輛馬車,那馬車只有匹老馬拉著,雪地中孤零零的行走。
這時已清晨,天未明。
葛振遠十分奇怪,這種要命的天氣,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和他一樣的趕路,可見到趕馬車的人是個年邁的長者,終於還是稍緩了速度。那道路並不算寬,他不想為救狄青,把那老者撞死。
那老頭見葛振遠讓路,謝了聲,才待策馬,不想又停了下來。車中有一冰冷如泉的聲音道:「狄青受傷了?」
那聲音雖冷,但明顯是女人發出。葛振遠聽在耳中,直如五雷轟頂,忍不住握緊了馬韁。他不知道對方如何猜出車中就是狄青,更不知道那人如何判斷狄青受傷了,難道說這人本來是和菩提王一夥的?
可菩提王才死,這馬車又是從東方趕來,葛振遠自信催馬如飛,這車裡的人絕不會知道平遠寨的事情。可若是如此,那車中的女子,如何猜出狄青受傷了?
葛振遠想不明白,所以才驚疑不定。
那女子幽幽一歎,突然道:「狄青傷得很重,就算趕回青澗城,只怕也沒有人能醫治好了。」
葛振遠訝聲道:「姑娘……你……怎麼知道?」
車中那女子漠然道:「我就知道。」車內沉寂若雪,車外雪落無聲。天地間,似乎充斥著一股詭異之意,讓葛振遠心中惴惴。
不知過了多久,葛振遠腦海中靈光閃現,吃吃道:「姑娘……那你能救指揮使嗎?」葛振遠雖未見女子的容顏,但直覺中,倒更信女子有種神通。
那女子輕淡道:「能。」
葛振遠突然躍了下來,跪地叩首道:「請姑娘救狄指揮一命,葛振遠永記姑娘的大恩大德。」
那女子道:「我要你記住做什麼?」葛振遠一愣,感覺這女子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眼看狄青重傷,隨時都會斃命,恨不得以身代替,病急亂投醫,眼下狄青能不能熬回青澗城都說不定,他又如何肯放棄眼前的這個機會?葛振遠還待再求,那女子道:「我可以救狄青,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葛振遠大喜,「你說,千個萬個條件我都答應你。」
那女子淡淡道:「你要讓我救活狄青,就讓我先帶他走,去哪裡,你不能問。你可能答應我的條件嗎?」
葛振遠怔住,不想那女子竟提出這種怪異的條件,一時間難以抉擇……
車廂中突然伸出只玉手,那手簡直比飄雪還要白。葛振遠望著那隻手,滿是戒備。不想那隻手只是輕輕的攤開,露出掌心中的一塊石頭。
那石頭瑩白中放著綠光,有如夏日郊外飛動的螢火,在雪夜中,淒清又帶著詭異。
那女子輕聲道:「葛振遠,你不記得我了嗎?」
葛振遠見到那塊石頭,臉色巨變,嗄聲道:「是你?」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和驚駭,身軀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那石頭雖不尋常,但終究不過是塊石頭,葛振遠見到它,為何會如此的驚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