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八章 修羅
    狄青怔住只是片刻,見眾人都在望著他,決然道:「上山!」

    他必須要衝到山頂,無論那人影是誰。就算那人是後橋寨的黨項人,要調動人手過來,也需要時間,他必須和那人搶時間!

    更何況,那人不見得是黨項人,因為黨項人沒有必要走這條路。那人神神秘秘到此,亦不見得是黨項人的朋友。

    眾人再無遲疑,奮力登山,等近山頂之時,狄青突然一擺手,示意眾人隱住身形。眾人一凜,紛紛挨著山壁而立,隱約聽到人語隨秋風而至,並不明瞭。

    狄青聽力敏銳,聽出有兩人正在山頂,心中微驚,暗想難道敵人發現了已方的蹤跡,這才等在山頂伏擊?

    只聽到一人道:「你沒事來這裡做什麼?」

    另外一人道:「方纔我聽到這面山後有異響,所以過來看看。」

    前面那人道:「看個鬼,這地方,只怕鬼都不會來。」

    後面那人道:「你懂個屁,羅睺王吩咐讓我們這幾天小心些,總要做個樣子了。」

    狄青聽到這裡,心中微動,感覺黨項人還不知道他殺了過來。同時又有凜然,「羅睺王珪那不就是野利斬天!他到了後橋寨?聽這二人的對話,野利斬天應早來了,這麼說,方纔那道人影就不是他。」突然又有些奇怪,元昊自稱帝釋天,可這個羅睺王叫什麼野利斬天,難道就不怕觸元昊的晦氣?

    山頂兩人還在交談,先前那人道:「你說的也對,出來轉轉,總比見到那羅睺王要強。你說……我怎麼看那羅睺王不像龍部中人,反倒像是阿修羅部中出來的煞星?」

    後面那人嗤之以鼻道:「你懂得什麼,他本來就是阿修羅部中的羅睺,因為戰功升到龍部……」

    狄青不待多想,就聽到遠處「通」的一聲響,驚天動地,一道奪目的亮光升到半空,停留片刻,如火樹銀花,銀河瀉地。

    緊接著,後橋寨前的方向鼓聲大作,廝殺震天,一時間,銀瓶乍破,刀槍鳴亂。

    高繼隆放了信號,已開始攻寨!

    狄青不再多等,身形一閃,已如靈猿般上了山頂,那兩人聽到巨響,正在吃驚,見一道黑影到了面前,忍不住喝道:「是誰?」

    狄青拔刀,一刀兩斬,已結果了二人,見眾手下已紛紛登上山頂,低喝道:「跟我衝!」

    高繼隆率先發難攻寨,狄青如約到了寨後山頂,而武英也在高繼隆發難的那一刻,對後橋寨側翼發動了兇猛的進攻。

    武英人在柔遠寨,早有對黨項人的後橋寨下手的準備,因此對後橋寨地形暗卡頗為熟稔。

    狄青說的不錯,這些年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黨項人急攻保安軍,竟不想宋軍還有反咬的勇氣。

    後橋寨,表面看起來牢不可破,卻並沒有武英想像中那麼戒備森然。他帶手下趁夜色潛伏,不多時,就拔除了後橋寨側翼的幾道暗卡。

    高繼隆信號發出的時候,武英正停在最後一道關卡的不遠處。

    這一道不是暗卡,而是明哨。那裡搭了三個丈許的木製高台,上面坐著三個黨項人,負責瞭望周邊的動靜。

    關卡已近後橋寨,可就是這道關卡,讓武英無法再近半步,他無法同時殺掉三個人而不讓他們示警。

    武英有了一刻猶豫,就在此時,一道煙花沖天而起,武英立即做了決定,就這麼衝了過去。高台三人立即發現了武英等人的舉動,吹響羌管,可警聲才起,武英等人就到了高台下,抽刀就砍。

    高台倒落,三人滾下,宋軍切菜砍瓜般的殺了三人,隨即向寨中衝去。迎面衝來十數個巡視的黨項軍,叫道:「什麼人?」

    武英不答,只是一揮手,眾人勇進。頃刻間,又殺了那十數人。

    眾人浴血、奮戰,鬥志昂揚,如狂風怒飆。

    武英這次帶的二百人,均在邊陲最前沿作戰數年,遠非尋常的宋軍可比,而黨項人不靠馬兒馳騁,就像少了一條腿。此消彼長之下,宋軍暫時處於上風。

    後橋寨兩處現敵,饒是黨項人彪悍,一時間也亂了分寸。黨項人早就習慣了將宋人堵在堡壘中攻打,如今被宋人反殺到營寨中,還是開天闢地的第一次。

    武英已如一把尖刀刺入了後橋寨,加力攪動,想要刺穿後橋寨的心臟。

    就在此時,馬蹄聲遽響,如雷聲滾滾。

    武英心頭一顫,舉目望去,見後橋寨寬綽的跑馬道上,已奔來了的數百騎的人馬。那馬勢洶湧狂暴,讓人興起無可匹敵之感。

    武英見狀,知道這些人應是去援救寨前的黨項軍,低喝道:「閃!」

    眾宋軍避其鋒銳,閃到旗後欄外,營帳之側,仗著障礙躲避馬軍。那數百騎見到這裡的情形,馬上一人叫道:「斬川,你去寨前,這些人交給我打發。」那人濃眉環目,膀闊腰圓,渾身的肌肉有如要爆炸出來一般。

    一人應道:「好!」那人身形同樣的魁梧,臉上一道刀疤,滿是凶悍,輕蔑的望了宋軍一眼,已向寨前衝去。

    武英已認出,那兩人正是後橋寨的將領——野利斬山、斬川兩兄弟。

    野利兄弟得知宋人攻寨,馬上出兵支援。但後橋寨很多人前往保安軍擄掠,眼下不過千餘的人手把守,寨前吃緊,兩兄弟當以支援寨前為重。

    野利斬川一走,帶走了大部分的人手,只留下數十人迎敵。武英心中微喜,見一騎衝來,身形晃動,已躲在樹後,那騎略有猶豫,才要繞圈去捉,武英身形躍起,一槍刺中敵手的咽喉。

    武英一招得手,心中反驚,因為身後傳來兩宋軍的慘叫。武英轉頭,只見到野利斬山已手持砍刀,連斬兩宋軍。

    還有宋軍並不怕死,飛身前迎,長槍勁刺野利斬山的馬頸。武英腳下用力,已向野利斬山奔去,他認出迎戰那宋軍叫做曾公明,本是柔遠寨好手,持單鉤槍,素來勇猛。

    野利斬山馬術精湛,一圈馬,竟然避開了曾公明的一槍。曾公明長槍陡轉,反刺而上,毒蛇般噬向野利斬山的胸膛。

    野利斬山出刀,勁斬,風聲如雷。

    曾公明一寒,他長槍變幻,本有後招,以為野利斬山會擋,希望藉機勾住對手的的長刀,纏住對手,不想對手長刀後發先至。曾公明知道單鉤槍無法鉤擋,只能一橫,希望擋住這刀。

    不想野利斬山刀快刀沉,勢如破竹,長刀斬在槍桿之上,只是「嚓」的一聲響。曾公明不等閃避,已被連人帶槍,斬成兩截!

    武英又驚又怒,已衝到野利斬山的面前。野利斬山嘴角帶分輕蔑的笑意,長刀陡轉,已到了武英的脖頸之前。這人力大招快,長刀舞動,如雷霆電閃,快不可言。

    武英縮頭閃身,倏然竄到馬腹之下。緊接著戰馬悲嘶人立,倒入塵埃。原來武英一槍刺中馬腹,先逼野利斬山下馬。

    野利斬山暴怒,不等馬落,飛身而起,長刀舞動,如驚電劈落。

    武英再閃,那一刀擊在地上的大石之上,石為之裂。武英退,他驀然發現,原來野利斬山沒有了馬,比馬上的時候還要犀利十倍,武英擋不住!

    武英退,長刀追斬,刀光如月,武英看似已失去了反擊的信心。

    他一直在退,驀地背倚大樹,無路可退。

    野利斬山爆喝聲中,再次舉刀,一刀就要將武英連人帶樹斬成兩截!他已看出,這次襲寨的主將就是武英,陣前斬將,勝殺百餘宋軍嘍囉。

    陡然間,幾道黑影遽起,瞬間已纏住了野利斬山的腰腹、雙臂和雙腿。野利斬山一怔,長刀為之停滯了片刻。

    武英突然反擊,一屈一彈,已如弩箭般爆射了出去。手上長槍如虹,深深刺入了野利斬山的胸膛。

    野利斬山怒吼一聲,渾身一震,繩索崩斷,他用力全身的氣力揮刀!

    長刀貼著武英的手臂斬落,鮮血飛濺。

    武英就地一滾,退出丈許,疼痛夾著冷汗,他被傷了手臂,可他畢竟還是殺了野利斬山!

    武英絕不是懦夫,他一路退卻,就是要引野利斬山入彀。

    六個宋軍早已手持套索埋伏在樹旁,在野利斬山以為武英無能還手,心中大意的時候,瞬間捆住了野利斬山。但那六人只能纏住野利斬山片刻。

    武英就求這片刻的時間,一擊得手!

    野利斬山還沒有死!

    他那龐大的身軀晃了兩晃,嘴角突然露出了詭異的笑,武英冷笑道:「野利斬山,你可想到會有今日?」

    野利斬山嘴角溢血,慘笑道:「你以為……已勝了?」

    武英驀地瞥見野利斬山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芒,熾熱無比,暗自心驚,不待再說什麼,就聽野利斬山仰天長嘯,有如負傷的狼臨死前的悲嚎。

    嚎叫未停,驚變已起。

    那持繩索的六人飛身而起,摔落塵埃,滾了兩滾,再也不動,竟似已經斃命。

    武英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他根本沒有看到野利斬山如何出手,那六個宋軍如何會死?

    這時野利斬山叫了聲,「大哥!」

    一人就像憑空出現,驀地到了野利斬山的身邊,武英忍不住的後退一步,就像見到了地獄來的使者。

    非使者,是修羅——阿修羅!

    阿修羅,本意非天、非同類,說它像天神,卻少了天神的功業,說它是鬼蜮,卻有著天神的神通……

    如果這裡還有能讓強壯如牛的野利斬山叫一聲大哥的人,定然是野利斬天。

    羅睺王野利斬天!

    武英只聽過野利斬天的大名,卻從未見過這個人。他對野利斬天很好奇,好奇這人到底長的什麼樣,可在暮色中,藉著淡淡的月色,武英還是看不清野利斬天這個人。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你在夢中對著一個人,雖竭力想要看清楚那人,卻是虛無縹緲,不得其便。

    武英天不怕、地不怕,當年護衛趙禎,就算面對生死之別,亦是義無反顧,可這時的他,突然有種心悸,只感覺汗水從額頭不停的滾落,冰冷!

    野利斬山望著兄長,嘴角反倒浮出絲微笑,說道:「我要走了……」在那人的面前,他還像是個魯莽的孩子。

    野利斬天不語,似乎沒有什麼感情,只是回了一句話,「我讓他……陪你上路!」

    野利斬山支撐到現在,終於閉上了眼,他嘴角竟帶著分微笑,已認定兄長說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野利斬天將兄弟那雄偉的身軀如同花瓷般輕放下來,緩緩拾起兄弟遺留下的長刀,抬頭望天道:「你是柔遠寨的武英?」他神態孤傲,似乎對武英不屑一顧。

    武英身軀微震,不想野利斬天竟然認識他。他只感覺野利斬天這人很瘦,瘦弱的和野利斬山不成比例,但這個人能從修羅部殺出來,本身就遠比野利斬山要可怕。

    「我是!」武英終於回話,長吁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放鬆下來。

    野利斬天道:「那你可以死了。」他語氣中,根本不夾雜任何感情。面對兄弟之死是如此,取人性命也是如此。話音才落,他已到了武英近前。

    武英眼前一花,毫不猶豫的就地一滾,已到了樹後。可警覺陡升,用力一縱,就要到了樹上。

    武英才一躍起,波的一聲響,一刀透樹而出,插在了他的腿上。

    武英怒吼一聲,已跌落在地。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野利斬天竟有如斯神通,一刀刺樹而出,差點就將他擊殺當場。

    野利斬天一刀隔樹重創了武英,身形一閃,就要衝到武英的面前。

    封雷怒吼聲中,飛身撲過來相救。

    誰都看出,武英遠非野利斬天的對手。

    可封雷人在半空,就被野利斬天飛出一腳踢中胸口。封雷一口鮮血噴出來,遠遠的飛出去,不等落地,陡然被人接住。

    那人接住封雷,身形電閃……

    野利斬天舉刀欲劈,突然神色微變,低喝道:「誰?」他波瀾不驚的語氣中,突然夾雜著莫名激動之意。

    他感覺敏銳,已察覺有人到了他的背後。

    那人倏然出現,如輕羽閃虹,來去無痕;又似山峰兀聳,亙古已存。

    人無聲息,長刀劃痕,引過月光,驚醒幽夢,堪堪已到了野利斬天的頸後……

    狄青及時趕來,狄青出刀!

    這本是必殺的一刀!

    噹的一聲大響,野利斬天驀地出刀,一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火光四濺,映照了狄青充滿驚奇的一雙眼眸,他出刀失手,已是一驚,可最讓狄青驚奇的不是野利斬天讓人驚悚的直覺,而是野利斬天的一雙眼。

    那略顯消瘦寂寥的一張臉,沒有殺氣、煞氣,有的只是無邊的沉寂,讓人總是感覺不算真切,而那臉上的一雙眼,滿是灰白之色。

    這架得住狄青偷襲一刀的野利斬天,竟然是瞎的?

    狄青不想信,但又不能不信,常人怎有那種眼眸?

    那雙眼眸木然的轉了轉,野利斬天突然道:「你終於來了?」他平板的語氣中驀然帶了分激動之意。

    你終於來了!

    狄青根本不明白野利斬天說的是什麼意思!

    野利斬天怎麼會等他?野利斬天認錯人了?

    狄青驚詫之際,突然有分悚然,回刀一架,已撥開野利斬天無聲無息回擊的一刀,大喝聲中,單刀當空,逕直劈了過去。

    原來野利斬天在使詐!他不過是亂人心弦,趁機偷襲!

    野利斬天身形飄忽,已避開了狄青的單刀,口中喃喃道:「好,很好!」他說話的功夫,長刀展開,舉重若輕,趁狄青腳未著地,倏然削去。

    狄青不及縮腳,單刀一點,不偏不倚的刺在刀背之上。「叮」的輕響,單刀一彎,人已借力而起,身形斗轉,反刺野利斬天的背心。

    那刀刺出時,狄青瞥見野利斬天嘴唇喏喏而動,像在說著什麼,竟有些心悸。

    好,很好!

    這又是什麼意思?野利斬天激鬥之中,還能喃喃自語,他到底是在蠱亂人心,還是施展什麼咒語?

    狄青單刀刺到,野利斬天也不回頭,長刀反背,已架開了狄青的單刀。他眼雖盲,可出手過招,好像渾身上下都是眼睛。

    夜幕沉沉,火光明耀。

    二人以快打快,身形飄忽。野利斬天有如鬼魅幽靈,飄忽不定,狄青卻已變成了一把出鞘的刀,縱橫捭闔,橫行高歌。

    武英見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勤習武技多年,竟從未見過世上還有如此武功、如此身手!

    場上二人越打越快,越打越急,長短刀撞擊之聲,叮叮噹噹不絕於耳,直如緊雷密鼓,鐵蹄急落,又似珠玉落盤,繁弦急管。

    這時寨東喊殺聲陣陣,宋軍仍沒有進寨的跡象,顯然是野利斬川還在堅守。

    眼下勝負並非兩軍決定,而是在於場上激戰的兩人。

    野利斬天殺了狄青,黨項人必會士氣大振,武英等人定難抵抗,可若狄青殺了野利斬天,不用問,黨項人群龍無首,定是一敗塗地!

    陡然間狄青一聲長嘯,身若游龍刀如彩虹,已映著烈火青霄長驅而入,逕取野利斬天的胸膛。

    武英一顆心提起來,見狄青殺法剛烈,直如有去無回的架勢!

    野利斬天耳朵竟跳了下,長刀反斬,這一招看似兩敗俱傷,但他刀長已佔分便宜,算定可在狄青刺來之際,斬殺狄青。狄青若要保全性命,必定回刀招架。

    狄青不架,電光火閃之際,手腕一翻,單刀已橫旋出斬,先一步到了野利斬天的胸口。

    橫行刀法,可大開大闔,亦能變化奇詭。這一變招,簡直鬼斧神工,無人能測。

    野利斬天驚覺、急閃。

    血光飛濺,單刀已砍在野利斬天的肩頭。

    可野利斬天手中的長刀亦是脫手,已穿過狄青的身軀,雪亮的刀光亦是帶出一絲血花。

    武英一顆心差點停止跳動。

    野利斬天身形一晃,已沒入黑暗之中。狄青怒喝聲中,不捨追去。方才野利斬天那一刀,是擦狄青肋下而過,狄青傷的並不重。

    狄青知道機會難得,野利斬天已被重創,他必須要抓住這個機會,不然後患無窮。

    武英心中微驚,高聲道:「狄青……」可狄青早已不見,葛振遠等人卻已奔來,叫道:「武寨主,狄指揮讓我們聽從你的吩咐。」

    武英轉念之間,喝道:「殺向寨前!」

    野利斬山死、野利斬天逃走,跟隨野利斬山的黨項軍,無心戀戰,紛紛逃散。後橋寨只剩個野利斬川。黨項人無人號令,正是破寨的絕佳機會,武英不會放過。

    眾宋軍合在一處,潮湧般向寨前衝去。

    狄青已到了觀天亭。

    回望處,只見火卷雲天,烽煙再燃,寨前傳來震天價的一聲喊,歡呼陣陣,狄青心中微喜,知道高繼隆、武英等人已破了後橋寨。

    狄青顧不得多看,竄過觀天亭,已奔向峰頂。

    路上血跡已無,野利斬天早消失不見,狄青只憑直覺追趕,將至峰頂之時,就聽不遠處有物體滾落之聲。

    狄青飛身而起,落在峰頂,只見到一人立在那裡,淵渟嶽峙,背對著他。

    那人就算背對狄青,亦讓狄青感覺到蕭殺沉冷之氣。

    狄青斜握單刀,長吸一口氣道:「野利斬天,今日……」話未竟,倏然住口,狄青已發現,那人絕非野利斬天。

    那人身形比野利斬天要壯出許多。

    「你是誰?」狄青喝問道。

    那人緩緩轉身,盯著狄青道:「你……」他身形微弓,看起來如同個黑夜擇獵物而食的豹子,見到狄青的那一刻,那人眼中陡然露出了怪異之色,「怎麼是你?」

    狄青借朦朧月色,已看清那人的容貌。

    那人雙眉斜飛,神色孤高,立在山巔之上,更顯清冷。但他見到狄青時,除了驚詫外,還舒展了身軀,去了敵意。

    狄青自信,絕沒有見過這人。詫異道:「你是誰,認得我嗎?」

    那人笑笑,露出口潔白的牙齒,「你救過我,你難道都忘記了嗎?」

    狄青更是奇怪,盯著那人的雙眸凝眉苦思,半晌才搖頭道:「我不認識你……你……」他心想,難道這人和野利斬天一夥的,也喜歡用言語亂人視線,騙我上當?

    那人抱拳道:「在下葉喜孫!」

    狄青一怔,失聲道:「你是葉喜孫?」他已想起葉喜孫是誰。他初到新寨,跟蹤衛慕山青到了寨外,偶遇夜月火、夜月山兩人在追殺一人。

    那人就是葉喜孫。

    可狄青實在難以把那個樹下痛苦不堪的人,和眼前這清冷孤高的人聯繫起來。狄青知道這人竟是葉喜孫,心中滿是困惑。當初夜叉為何要追殺葉喜孫?夜叉要取何物,那物為何讓葉喜孫如此看重,還有……葉喜孫怎麼會到了後橋寨?

    葉喜孫見狄青滿是戒備,並不介意,誠懇道:「當初得兄台相助,逃得一命,一直銘記心中。」

    狄青冷笑道:「你銘記的方法,就是逃之夭夭嗎?眼下呢,還會再逃嗎?」

    葉喜孫微微一笑,也不臉紅,他如今看起來,灑脫倜儻,完全和樹下的那人扯不上關係了。「當初在下只怕兄台也要搶那東西,這才離去。若真的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如今那東西已不在我身上,自然不用逃了。」

    葉喜孫說的爽直,狄青反倒有些喜歡他的性格,忍不住道:「那東西是什麼?」見葉喜孫猶豫不語,狄青怫然不悅道:「難道說我救了你一命,你連內情都不想讓我知道嗎?」

    狄青很是好奇,暗想能讓夜月火等人追殺索取的東西,絕對不是一般的事物。

    葉喜孫見狄青埋怨,有些為難道:「兄台救了在下的性命,按理說在下不該欺瞞。但我想,那件東西絕對和兄台無關,兄台不聽也罷。」

    狄青心中不滿,覺得這傢伙很不厚道。轉念一想,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這總和我有關了吧?」

    葉喜孫眼中寒芒閃動,半晌才道:「我來這裡,是想報仇的!」

    狄青微凜,反問道:「找誰報仇?」

    葉喜孫解釋道:「當初羅睺王野利斬天要搶我的東西,因此派夜叉來追殺我。他們殺了我的手下,又差點殺了我,試問這仇,如何能不報?」

    狄青心中微動,不知這個葉喜孫到底什麼來頭,怎麼也知道羅睺王的名字?這才想起自己是要追殺野利斬天的,見葉喜孫滿是自負,狄青質疑道:「憑你嗎?葉喜孫,你太不會撒謊了!」

    葉喜孫有些訝然,緩緩問道:「兄台何出此言呢?」

    狄青凝聲道:「你都逃不過夜月火的追殺,又有什麼本事找野利斬天報仇?」

    葉喜孫笑了起來,笑容中滿是落寞,甚至還有分痛苦。「實不相瞞,在下有種隱疾,發作的時候,痛苦不堪,根本無能動手。夜月火他們追來,正巧碰到在下隱疾發作……不然,那次本不勞兄台出手的。」葉喜孫言語平淡,可口氣中已滿是自負。

    狄青想起當初見到那張痛苦的臉,心中倒有些信了。

    葉喜孫觀察著狄青的臉色,又道:「兄台到現在,還懷疑我和黨項人有關嗎?其實……適才在下上山,見到一隊人馬從山後密徑行來,那些人想必是兄台的手下吧?我若真與黨項人有關,早就大聲呼喝了。」

    狄青恍然道:「原來我方才見到的就是你?」他記得當初上山時,就見到一道人影掠過,不想那人竟是葉喜孫。狄青此刻疑心已去,還剩下一個困惑,「你到底是誰?你若真的那麼有本事,為何我從未聽過你的名字?」

    葉喜孫還是淡淡的笑,「並非所有人,都想揚名天下了。對了,還忘記告訴兄台一件事,方纔我見到野利斬天了。」

    狄青一震,問道:「野利斬天如今在哪裡?」心中暗想,這人岔開話題,對我的提問避而不答,到底揣著什麼念頭?他總覺得葉喜孫看似真誠,但神神秘秘,總有古怪之處。

    葉喜孫淡漠道:「在下並非小人,亦不是君子,凡事只求率意而為。既然見野利斬天負傷,如何會錯過機會呢?」

    狄青長吸一口氣,目光閃動道:「這麼說……你殺了他?」

    葉喜孫搖搖頭,有些遺憾道:「我的確想要殺了他,可惜的是,這種人並不好殺。他被我打下了山,可不見得死。我正猶豫是否去追,沒想到見到兄台。還不敢請教兄台貴姓?」

    狄青遲疑道:「你留在這裡,就是為了要問我的名姓嗎?」

    葉喜孫大笑道:「不錯,男兒行事,當求恩怨分明。野利斬天要殺,兄台的救命之恩也要報。我見到兄台後,留在這裡,本就打算問問兄台名姓的。」

    「在下狄青。」狄青沉靜回道。

    葉喜孫抬頭望天,思索了半晌,這才搖搖頭道:「恕在下駑鈍,並沒有聽過狄兄的名字。不過我想,用不了幾年,狄青這兩字,就能炳耀西北!那時候……我想聽不到都不行了。」

    他這句話說的倒是極為推崇,語氣中除了誠懇,也有些唏噓之意。

    狄青聽葉喜孫如斯讚許,倒有些汗顏道:「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知曉葉兄這名字?」他言語中,已懷疑葉喜孫這個名字,不過是個假名。

    葉喜孫長笑一聲,臉色古怪道:「該知曉的,遲早會知曉。我想總有一天,你我會再次相見。只盼……」他眼中的古怪之意更濃,岔開了話題道:「狄兄,我還要去追人,就此告辭。」說罷微微抱拳,身形一轉,已向山下跳去。

    狄青一驚,飛縱上前,低頭望下去。

    只見葉喜孫身法輕盈,有如孤雁徘徊林間。葉喜孫落的極快,不時的用手掌輕拉枯枝古籐,以緩墜勢,那險惡的斷壁在他眼中,竟也算不得什麼。

    轉瞬之間,葉喜孫已沒入黑暗,再也無法見到。

    狄青見葉喜孫如此身手,心中只是在想,「這人說能找野利斬天報仇,看起來也不是妄言。但他方才寧可不追野利斬天,也要留在這裡等我,難道真的只想知道我的名字?」

    若是多年前,狄青說不定就信了。

    但這些年來,煙雨如刀、流年似箭,早就將那魯莽又狡黠的少年雕琢的深刻如霜。他並不完全信葉喜孫所言,甚至——他一直覺得,葉喜孫這名字是假的!

    如此孤高、如斯身手兼又這般心機的人,怎會在西北默默無聞。除非……

    狄青才想到這裡,身後遠處已有人叫道:「狄指揮,狄指揮……」

    狄青回頭望去,見山下的後橋寨烽火點點,如繁星映天;殺聲渺渺,似還在唱著亡者的悲歌,不由有些惘然。

    等回過神來,一人已到了狄青的面前,驚喜道:「狄指揮,你……在這裡呀。」那人卻是葛振遠。

    狄青聽那口氣中滿是關切,心中暖暖,問道:「振遠,什麼事?現在什麼情況?」

    葛振遠興奮點頭道:「後橋寨已被我們打穿,高大人率軍攻進來了。野利斬山死了,野利斬川見軍心已散,也帶兵逃了。狄指揮,武寨主說你在捉羅睺王,可曾得手?」見狄青搖搖頭,葛振遠安慰道:「這次捉不到沒什麼,下次肯定不會讓他逃了。狄指揮,九王好威風、好煞氣,不想狄指揮一到,就將其中的羅睺王殺的落荒而逃!哈哈。」

    葛振遠很是歡欣振奮,狄青笑笑,心想,只是一個羅睺王,就這般犀利。元昊手下九王呢,路迢迢難行啊。

    葛振遠見狄青沉思,突然一拍腦門道:「看我這記性,見了狄指揮,反倒忘記了要事。狄指揮,高大人找你,很急的樣子。」見狄青目露詢問,葛振遠搖頭道:「你別問我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時間不解高繼隆找他何事,還是點頭道:「好,你和我一起去見他。」

    二人下了山,過了火光熊熊的後橋寨,遠遠就見到高繼隆騎在馬上,四下張望。

    高繼隆見到狄青,催馬過來,翻身下馬笑道:「狄兄弟,好樣的!我聽武英說,你小子竟然救了武英,還要追殺羅睺王,真的好魄力。可拿到野利斬天的腦袋?」見狄青苦笑,高繼隆知道狄青並沒有成功,如葛振遠般安慰道:「下次總有機會。」

    狄青一掃頹唐,說道:「高大哥,你急著找我什麼事?眼下後橋寨被破,我軍應繼續造勢攻打白豹城……給在保安軍的黨項人施加壓力。」

    見高繼隆不語,狄青終於暫停了大計,問道:「高大哥,你……」

    高繼隆拍拍狄青的肩頭,歎口氣道:「狄兄弟,你的計劃很好,不過嘛……剩下的事情,讓我去做就好了。」

    葛振遠一旁聽到,心中氣憤,暗想這算怎麼回事?難道說後橋寨才破,高繼隆就鳥盡弓藏,卸磨殺驢?

    狄青也有些皺眉,但信得著高繼隆,只是問,「高大哥,你去做剩下的事情?那我呢?」

    高繼隆苦笑道:「你必須要回延州。其實你才出兵保安軍的時候,范大人就連傳三道軍文,命你立即回轉延州,急如星火!軍文在我們分兵到後橋寨後,才到了我手上。我不能怠慢,破寨後這才急急找你。」

    狄青失聲道:「回轉延州,做什麼?難道說延州也有黨項人來攻了?」

    高繼隆好笑道:「那不可能。若延州有敵,范大人絕不會讓只讓你回去了。」他心中也有些奇怪,始終猜不透范雍這麼急找狄青做什麼。

    葛振遠發現錯怪高繼隆了,心中慚愧,一旁疑惑道:「會不會是范大人知道狄指揮出兵變卦,因此責怪呢?」

    高繼隆搖頭道:「不會!這軍文看日期,幾乎在狄兄弟出發之時,就同時送出來了。不過因為狄兄弟走的太快,因此沒有追上。」說罷嘿然笑笑,高繼隆對狄青道:「臨陣變卦,是我老高的念頭,也怪不到狄兄弟的身上的。更何況,攻下後橋寨,大功一件,狄兄弟不用為這點擔心。」

    狄青知道高繼隆這麼說,就是為他頂責,感激道:「高大哥,軍令上只讓我一人回去嗎?」見高繼隆點點頭,狄青道:「既然這樣,新寨的弟兄,就先交給高大哥帶了。他們……都是好漢子。」

    高繼隆哈哈一笑道:「我當然知道他們是好漢子了。方纔我說這兒沒你的事了,這位差點吃了我……」他望著葛振遠在笑,原來早就看出葛振遠的不滿。

    葛振遠有些臉紅,喏喏無言。狄青笑道:「他們不算瞭解高大哥,我瞭解的。由高大哥帶著他們,我也能夠放心。高大哥,我出來的時候,就對自己說過,一定要帶著他們回去!」說罷期冀的望著高繼隆。

    葛振遠聽狄青說的平淡,但其意決絕,心中激盪莫名。

    高繼隆凝視狄青的雙眸,說道:「狄兄弟,你放心,我對待他們,會同對你一樣。」他伸手挽住坐騎的韁繩,遞給狄青道:「狄兄弟,你我一見如故。我有生之年還能有你這樣的兄弟,真的很高興。這匹馬跟隨大哥多年,老是老了些,腳力還是有些,大哥沒什麼東西送給你的,只送你這匹馬代步。望……你莫要嫌棄。」

    狄青見那馬兒毛色淡青,腿削蹄大,極是良俊,顯然是匹好馬,多半還是高繼隆的喜愛之馬。本待推辭,可見高繼隆滿是關切的目光,狄青不再推脫,接過馬韁,說道:「那多謝高大哥了。」

    高繼隆見狄青並不見外,心中欣喜,當下送狄青出了後橋寨。

    狄青交代了手下兩句,當下策馬趁夜向東北的方向行去。

    蹄聲漸遠,馬兒的嘶聲從遠山傳來。高繼隆望著遠山,鎖緊眉頭,喃喃自語道:「范大人找狄兄弟,到底有何急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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