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自太祖立國後,以路、州、縣三類劃分中原地域,到真宗年間,已劃天下為十七路。每路下轄州縣不等。
各州因性質地位不同,又分為州、府、軍、監四種稱呼。
府與州類似,但地位要尊,比如說開封府。
稱監之地,是為宋廷牧馬、制鹽、鑄錢而設,方便宋廷直接管理。
而宋承唐、五代之制,在人口稀少、但又是軍事重地或交通要道上設軍。保安軍隸屬永興軍路,是對抗黨項人的前沿要害之地,在延州之西,是延州城的西部的重要屏障。
元昊進攻保安軍,就是在進攻大宋的軍事要地!
保安軍有險,延州也就跟著危險!
范雍得知元昊出兵之時,一顆心劇烈的跳動,臉色陡紅,轉瞬血色退去,又變得蒼白!
怕什麼來什麼!
范老夫子最怕在任上的時候,邊陲不寧,妨礙他重回京中。因此他降尊紆貴的到了新寨,委曲求全的安撫了衛慕族的不滿。
可不想這幾千人的衛慕族被安撫了,竟有數萬的黨項人打來了?范雍心中哀歎時運不濟,腦海暫時出現空白,等回過神來,只是喃喃道:「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狄青以為范雍在問自己,回道:「他打過來,我們打過去就好,怕什麼?」
范雍冷哼一聲,皺了下眉頭,暗想,「狄青不過是一介武夫,怎懂軍國大事呢?」感覺剛才的驚慌被狄青看到眼中,范雍有點羞愧,掩飾道:「本府不是怕,不過是深思熟慮罷了。狄青,你的建議不妥。」扭頭望向了夏守贇,范雍輕咳一聲,客氣道:「都部署,元昊竟然出兵了,你怎麼看?」
夏守贇沉著道:「范大人不必過慮,元昊敢妄自興兵,我等就給他迎頭痛擊好了。」
范雍舒口氣,欣慰道:「都部署運籌帷幄,見識不凡。本府願聽詳見。」
狄青心道,「這和老子說的有什麼區別?若真有區別,那就是一個是都部署說的,一個是指揮使說的。」
夏守贇四下望了眼,謹慎道:「范大人,此乃軍機,當求周密行事。」
范雍明白過來,讚賞道:「不錯。狄青,你把這官衙先清出來。本府要和都部署商議軍情,夏隨,你也留下吧。」看了眼狄青,范雍正尋思是否讓他參與。夏守贇已道:「狄青不過是個指揮使,職位卑微,只需聽調派就好,並不適宜參與此事。」
狄青見范雍望過來,知趣道:「那卑職先行告退。」
等狄青和一幫餘眾盡數退出了官衙後,范雍火燒屁股的問,「都部署,元昊出兵數萬進攻保安軍,我等如何應對?」他嘴上詢問,心中在想,「元昊犯境,到底是真打呢,還是不過想借戰爭撈點甜頭?自己要先安撫黨項人呢,還是直接和元昊作戰?若是出兵不符朝廷的心思,就算勝了,只怕也有過錯。可若不出兵,也是不妥呀。這個賜姓家奴,怎麼這般不知分寸?」
賜姓家奴就是在說元昊——趙元昊。
這幾年來,元昊早就不用中原王朝唐、宋的賜姓,也就是不姓李、不姓趙,而姓嵬名。同時自稱兀卒,意為青天子,和大宋黃天子有所區別,稱帝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可范老夫子還是看不起元昊,那是一種骨子裡頭的優越和蔑視。
夏守贇不慌不忙的喝口茶,等放下茶杯後才道:「守保安軍的是延邊巡檢王信。」
范雍道:「說的對。」心中想,「你這不是廢話?」
夏守贇又道:「我軍如今在保安軍的栲栳城、德靖寨、園林堡三地留有駐軍,總數不過七千,分散三地。王信有勇有謀,眼下駐守栲栳城,不會有事。德靖寨和園林堡的守軍偏弱,可派兵支援。不過支援一事絕非重要,卻要提防元昊聲東擊西。」
范雍微凜,急問,「何為聲東擊西呢?」
夏守贇臉色慎重,緩緩道:「我只怕元昊佯攻保安軍,在調動我軍前往保安軍、後防空虛之時,進攻延州城。」
范雍臉色已變,半晌才道:「都部署所言很有道理。那我們怎麼辦?你適才不說要迎頭痛擊嗎?」
夏守贇微微一笑道:「我方才在眾人面前這麼說,不過是虛虛實實之計。眼下當以守住延州城為第一要義。」
范雍連連點頭道:「那是,那是。可具體怎麼守呢?」
夏守贇輕咳一聲,終於說出部署分派之法,「延州都巡檢郭遵為人勇猛多謀,可令其嚴守延州西北之萬安,守衛延州西北防線。黨項人若繞路保安軍,進攻延州,郭遵可保延州西北前線無失。兵馬鈐轄許懷德有萬夫不擋之勇,可巡土門,防元昊從那裡殺入。都知揮周美為人老成,可帶本部做游騎,隨時支援郭遵、許懷德兩路。元昊就算出賀蘭原北上,繞路南下,也有金明寨頂住黨項人的衝擊,金明寨防備森然,想元昊也沒有攻擊金明寨的膽子,如此一來,延州無失。」
范雍讚歎道:「都部署所言極是。」驀地想到一事,「那保安軍呢,難道任由黨項人去打?」
夏守贇笑道:「當然不是了,我們可抽取延州城東各寨的兵力支援保安軍,比如說新寨就可出兵數百去支援保安軍。只要王信固守不戰,黨項人出兵無獲,多無耐性,很快就會退軍。」
范雍奇怪道:「都部署派兵,為何要捨近求遠呢?」因為保安軍在延州西北,最快的支援途經當然是讓延州西的諸寨出兵。
夏守贇道:「敵意不明,西路諸寨皆在黨項人的攻擊範圍內,不可輕易虛空寨中人手。」
范雍大為歎服,說道:「都部署用兵高明,不負朝廷厚望。可是……這種分散出兵,又能聚集多少人手?」
夏守贇道:「若范大人仍是不放心,大可請慶州知州張崇俊大人派兵支援保安軍,不知道范大人意下如何?」
范雍眼前一亮,笑道:「此計大善。」心中想到,「元昊兵出橫山進攻保安軍,慶州、延州都在他們的攻擊範圍內。無論如何,慶州也該出兵的。這樣既可不分薄延州的兵力,若真的有事,還可以和張崇俊分攤責任。這種妙計,也就夏守贇才能想得出來。狄青有勇無謀,萬萬想不到這種法子了。」
狄青退出了自己的官衙,倒有種被鳩佔鵲巢的感覺。
陝西的兩大要員借他的地方商討軍機,要是旁人,多半覺得榮幸至極。狄青卻有些悶鬱,暗想夏家父子對他很有敵意,這次出戰,多半不會讓他狄青參與了。
隨便找處乾淨的地方蹲下來,狄青撿起枯枝在地上劃了道弧線,暗自出神,想的卻是,「如果我狄青是延州都部署,如何抵抗元昊的出兵呢?」
他已意識到,郭遵當年所言大有深意,他狄青要成為個天下無雙的英雄,必須要有機會。
而這機會,絕不是憑空掉下來的。
他狄青不想再錯過任何機會。
低頭望著那道弧線,狄青又在弧線上點了五點,畫了一枝箭。心中想到,大宋的西北邊陲其實就是大宋的第二個幽雲十六州,元昊控制了橫山,就和契丹控制幽雲之地類似,黨項人和契丹人都仗著馬快兵利,對大宋說攻擊就攻擊,大宋在這兩地始終處於挨揍的角色。
橫山東的永興軍路,從西南到東北,宋軍的防禦之地主要是環州、慶州、保安軍、延州和土門等地,這五地形成條弓形的弧線,箭指橫山。
延州就是那枝箭的箭簇,而保安軍就是箭矢。要攻打黨項人,這一箭的蓄力是好的,可對面是巍峨千里的橫山。
近年來,元昊趁劉太后當權的時候,在這道弓形的防禦線上來了一刀。幾年前,元昊兵出橫山,竟在慶州和保安軍之間的地域,依山傍水建個白豹城。
這一刀很陰,但宋廷知道後,竟默許了白豹城的存在。
狄青想到這裡,有些歎息。他這一年來奔波不休,雖說官職沒有漲,但見識早非吳下阿蒙,更敏銳的知道,元昊這一刀,雖非致命,卻已將大宋西北的防禦敲出個裂縫。
白豹城撕裂了大宋西北的邊防,也隔斷了慶州和保安軍的聯繫!它讓本還算完美的那條弓形防禦,有了不小的問題。
元昊在取得這個成果後,就開始悄然擴張白豹城的周邊,先在白豹城前建了後橋寨,凸現鋒芒,然後向東南沿洛水方向又建了金湯城!
金湯城已在保安軍境內!
狄青在弓背內處的左上角,又畫了個三角形,那三角形就代表白豹城、金湯城和後橋寨三地。這本來都是大宋的地盤,但如今已被黨項人釘子般的佔據……
元昊出兵保安軍,可攻可退。因為他早就派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兩人帶軍控制了千里橫山,以橫山作為對抗宋軍的厚重屏障。
野利旺榮、野利遇乞是兄弟,都是八部中人,亦是龍部九王中的兩王。
龍部九王,聽說各個身經百戰,有非凡之能,在黨項人中,是僅次元昊的人物。
元昊派這兩人鎮守橫山,當然對橫山極為看重。
而大宋西北在橫山的重壓下,要維繫弓形的防禦,十分吃力,因為堡寨畢竟有限,延州的防禦,四處漏風。
元昊進攻保安軍,若是再進一步,可南下攻慶州,北上取土門,東侵打延州……
正沉思時,突然感覺有人接近,狄青扭頭望過去,先看到一雙露著大腳趾的草鞋。
狄青抬頭望上去,皺了下眉頭,來人居然是那個無賴老頭種世衡!
種世衡望著狄青,嘻嘻的笑。見狄青望過來,種世衡問道:「狄指揮……沒想到你還有繪畫的天賦。這把弓,畫的還是有模有樣。」他盤膝坐下來,也不管地上有什麼。
狄青看了種世衡半晌,突然道:「我畫的不算好,你有建議嗎?」他伸手把枯枝交給了種世衡,目光灼灼。
種世衡接過樹枝,笑道:「老漢我不會畫畫的。不過告訴你個簡單的道理吧。若你畫的是弓箭,本沒有那個三角的。」他伸出一隻腳來,將狄青畫的那個三角抹去。
狄青靜靜的看,眼中閃過分詫異,良久才道:「你說的對。」心中暗想,「從長久來看,若打黨項人,一定要先拔除白豹、金湯、後橋三地,才能全力進攻對手。這個無賴,難道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就算知道,怎麼會有這番主意?或者是,他不過是碰巧撞上的?」
正沉思間,種世衡又在沿著箭簇的方向畫出道弦,嘟囔道:「你就是沒常識,一把弓沒有弦怎麼成?你弓拉的這麼滿,沒有弓弦借力,不是個天大的笑話?」
狄青微震,心中想到,種世衡說的不錯,黨項人勢厚,若真攻黨項人,絕不能指望保安軍一枝箭。元昊可以在大宋境內插入楔子,我們為何不能反插過去呢?弓弦向西南,可出兵環州,弓弦出西北,可取黨項人的綏州。若下綏州,就能威脅黨項人的夏州、銀州和石州。大宋之所以捉襟見肘,處處被動,就因為始終對黨項人造不成威脅……
一想到這裡,狄青問道:「種老丈……」他感覺種世衡有些門道,才待詢問,突然發現種世衡已不見了。
原來在狄青沉思的時候,種世衡已起身離去。
種世衡倏來突走,倒是讓人意料不到。狄青愣了下,慢慢地站起,四下望過去,突然見到西北不遠處有煙塵衝起,嚇了一跳,只以為寨中失火,慌忙奔過去。
才行不遠,就見到不少人也向那個方向奔走。那些人見到狄青,都是紛紛閃到道旁,等狄青過去後,這才跟在狄青的身後。
那些人雖不認識狄青,但眼中均有尊敬之意。
狄青搞不懂怎麼回事,逕直走到冒煙的地方,發現那地方是個簡陋的庭院,裡面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都是向著一個方向。
不知道誰叫了聲,「狄指揮來了。」
眾人轉身,嘩啦啦的散開,廖峰當先迎了過來,身後跟著葛振遠、司馬不群等人。廖峰見到狄青,咧開嘴笑道:「狄指揮,難得你有心過來。大伙都覺得你忙,拜祭丁指揮也就沒有找你。」廖峰和狄青雖也只見過幾面,但熟絡的已和親人一樣。
狄青望見前面有個火盆,裡面煙霧繚繞,紙灰沖天,方才醒悟眾人是在祭奠丁善本。
兇手錢悟本已死,狄青雖沒有查到更深的緣由,但新寨的兵士,已是心滿意足,對狄青感激不盡。
狄青也不解釋,逕直走到丁善本的靈位前。
有一全身縞素的女子,領著個年幼的孩子上前,淒婉道:「狄指揮,你為妾身報了大仇,還來看望善本,妾身感激不盡。」她盈盈一拜,狄青知道這多半是丁善本的遺孀,慌忙回禮道:「你客氣了。這不過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那女子對身邊的孩童道:「念親,給狄指揮叩頭。」
那孩童很聽娘親的話兒,上前就給狄青跪下,狄青伸手攙起。那孩童眼淚包著眼珠道:「狄指揮,謝謝你給我爹報仇了。我一輩子,都記得你的大恩。」
孩童雖小,說的卻是斬釘截鐵,眾人見孤兒寡母這般淒涼,都是不由心酸。
狄青摸摸孩童的頭頂,低聲道:「你不用記得我的恩情,你只需記得,別人有難的時候,去幫一把,那就是還我的恩了。」
孩童似懂非懂的點頭,狄青放下了孩子,接過廖峰遞過的祭香,點燃後,向著丁善本的靈位道:「丁指揮,說實話,你我素未蒙面,我本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今日前來,發現你能讓廖峰、司馬不群和葛振遠這樣的漢子為之拚命,又讓這些人牽掛,我就知道,你絕對值得我狄青一拜。你安心去吧,有狄青在,有新寨這些有心人在,你就不用再擔憂什麼。」
他深施一禮,身後眾人已眼簾濕潤。
他們或許只和狄青見過一面,但都知道狄青才到新寨,為了本不相識的丁善本,就頂住壓力,不惜得罪都部署,執意要斬錢悟本,他們已當狄青是親人。
比親人還親。
贏得尊敬,本就是這麼簡單,卻又如此艱難的事情!
狄青祭拜丁善本後,將廖峰等人招呼到一旁,本覺得眼下烽煙已起,要吩咐眾人加強防備,話到嘴邊,突然問道:「你們認識種世衡這個人嗎?」
廖峰道:「當然認識,那是個無賴。」
司馬不群搖頭道:「老廖,你言重了,種世衡不是無賴,應該說是個生意人。我聽說他最近生意做的不錯,不過為人吝嗇,總喜歡混吃混喝。好像他還混狄指揮一頓飯呢。」
葛振遠道:「你們都錯了,種世衡其實是個好官。他以前做過知縣、通判,聽說是得罪了朝廷的人,這才被流放西北的。他雖吝嗇,但是個好人。丁指揮被害後,我聽丁夫人說,種世衡還悄悄的給她些銀兩度日呢。」
狄青得到了三個答案,半晌才道:「不說種世衡了,你們事情做的都很好。這次若沒有你們,只怕還扳不倒錢悟本呢。」
司馬不群陰沉的臉上有了笑意,一挑大拇指道:「可要沒有狄指揮你,我們三個摞起來,也扳不倒錢悟本呢。」
廖峰叫道:「司馬,你還有臉說呢,我剛才忙,沒時間說你。狄指揮最困難的時候,你為何不和華舵站出來?」
司馬不群微笑道:「你這個老粗知道什麼,狄指揮不讓我們站出來。他知道就算華舵出來指證,也不夠份量的,因此才用計逼鐵冷,要做鬼嚇錢悟本。不過狄指揮做人頂天立地,扮鬼也是有一套,我差點也以為他鬼上身了呢。」
廖峰這才恍然,又問道:「說起做鬼……對了,振遠,那血衣怎麼回事呢?」
葛振遠哈哈一笑,「那當然也是狄指揮的妙計了。他說時間緊迫,暫時無暇去挖丁指揮的屍體,就讓我先偽造點丁指揮身上的東西。恰巧我會模仿下筆跡,又記得丁指揮最後出門時所穿衣服的顏色,這才造了那血布。司馬最陰,配合我演戲,有模有樣的。老廖,你不會真以為有鬼吧?」
廖峰苦笑道:「你若不說出來,我真的以為見鬼了。你們兩個傢伙一肚子花花腸子,我是自愧不如了。」
葛振遠笑道:「若論花花腸子,誰都沒有狄指揮多。」
司馬低聲道:「老葛,別亂說。」
狄青正在沉思,見三人這般說笑,微笑道:「葛都頭沒有說錯,對付敵人,花花腸子越多越好。但對朋友,一根腸子就好。」他適才在想當年宮變的情形,宮變詭異,遠超今日,那宮變是真的有鬼,還是人為?
葛振遠叫道:「司馬,我沒有說錯吧,狄指揮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會怪我說實話的。」
狄青道:「實話當然要說……」不待說完,像有什麼感覺,回頭望過去,見夏隨從遠處走過來。狄青自語道:「不過和這種人,我是話都不願說的。」
夏隨走到了狄青的面前,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狄青的自語,態度倨傲道:「狄青,范大人命你選些新寨的兵士,立即趕赴保安軍支援!」
廖峰等人吃了一驚,狄青望著夏隨挑釁的眼,思緒悠悠,半晌才喃喃道:「我帶兵去支援保安軍?好。」
碧雲天、黃葉地,羌管幽幽,霜華滿秋。
狄青送范雍出了新寨,回轉的路上,默默的想著心事。他沒想到初到新寨,就會被派去支援保安軍。
夏守贇心中到底是什麼念頭?
范雍出了衙內的時候,已有些躊躇滿志,但不忘記提醒狄青一句,這次作戰,要見機行事。說罷還向狄青眨眨眼,希望狄青能明白他的心意。
范雍和夏守贇不再耽擱,趕赴金明寨。狄青心中卻想,「我雖一直希望親自抵抗黨項人的入侵,可新寨久在後方,究竟有多少戰鬥能力?這是去作戰,作戰就可能死人,不是兒戲。到底帶多少人去呢?」他才見了丁指揮的孤兒遺孀,不想這一戰後,新寨又多了許多無助的婦孺。
才想到這裡,狄青遠望長街,突然勒馬不前,眼中閃過分驚異之色。
長街兩側,已站滿了百姓軍民,新寨近千兵士,列陣長街兩側,靜靜的望著狄青。
落葉驚秋意,散聚沾塞衣。
晚秋,日暮。黃葉紛紛的長街上,一掃京城的繁花似錦、靡靡管樂,有著說不出的蕭殺悲涼之氣。
孫節站了出來,老實的臉上不知是不是被秋意感染,有著難言的激昂之意。他嘹亮的說道:「新寨副指揮孫節,知狄指揮要出兵作戰,故除留下三百寨軍守寨外,將剩餘的八百七十九人悉數帶到這裡,請狄指揮點兵。」
廖峰、司馬不群、葛振遠並肩站出,高聲道:「請狄指揮點兵!」
所有新寨兵異口同聲道:「請狄指揮點兵!」
聲音嘹亮,滿是決絕,直衝霄漢,激盪著遠山晚霞。
狄青望著那一幫熱血男兒,心中感激,馬上抱拳道:「狄某不過做些份內的事情,承兄弟們厚愛。國難當頭,男兒當赴,但說實話,這場戰,我並無絲毫把握。」
敵情如何?保安軍如何?范大人到底有什麼別的計劃,狄青一無所知。
他更不知道,范雍不過是想讓他走個過場而已。
狄青沒有帶過兵,可也知道這種出戰方式,吉凶難卜。新寨軍的心意他知道,但他怎麼忍心帶這些人去拚命?
司馬不群站出來道:「狄指揮,俗話說的好,沒有常勝將軍,只有不死豪傑。新寨軍不怕死,只怕不知為何去死。有你在,我們不怕!」
只是這一句話,新寨軍就熱血沸騰,紛紛喊道:「司馬都頭說的不錯,我們不怕死,狄指揮,你下令吧。」
葛振遠越眾而出,激動道:「狄指揮,你雖來了僅一天,但在你為丁指揮報仇的那一刻,我們就都知道你的為人。你領軍,我們放心。你為我們擋住了風雨,我們不為報國,只為報答狄指揮你。」
眾人這次竟沒有多言,長街靜寂。
我們不為報國,只為報答狄指揮你!
所有人無言,但心中何嘗不是這個聲音?狄青為新寨人頂住了風雨,到現在,新寨軍就讓別人看看,狄指揮並非孤立無援。誰都不能小瞧新寨軍,新寨軍沒有孬種!
狄青眼角濕潤,緩緩下馬,從長街這頭走過去,目光從眾人的身上掃過。
很多人昂起頭,也有些人低下了頭。
有兵面有菜色,有兵拿著蓋鍋充當盾牌……新寨兵雖能到的就到了,但太久沒有開戰,軍備破爛的可憐。
狄青到了長街正中,向眾人抱拳道:「狄青承蒙寨中兄弟的抬愛,心中感謝。此次保安軍有急,帶兵赴急在所難免。兄弟們不怕死,狄青也不怕。不過此行兇險,出去了,就可能沒回來的可能……狄某並非危言聳聽,說的是實情。」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向眾人望去。
兵士有振奮、有激動、有膽怯、有懦懦……
廖峰叫道:「指揮使,你下令吧,誰退縮,誰是孫子!」
狄青突然喝道:「想跟我出戰的,走出一步!」
眾兵士絕沒有想到狄青竟然這麼選兵,有人彷徨、有人猶豫,卻也有人早有準備,毫不猶豫的上前一步!
只一步,長街上已站出百來個軍士。相對而言,也就寨兵的八分之一數。
有人見旁人站出來,臉上有了羞愧之意,也跟著站出來,轉瞬之間,已加到超過二百人,但那一步,實在有千鈞之重,豈是那麼容易邁出?
廖峰等人臉有怒色,才待呵斥,狄青已道:「好,夠了。餘眾守寨!」
狄青心想,「新寨兵久不作戰,一口氣能站出來二百多人要支援保安軍,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狄青定當竭力保全這些勇士。」見未出列的寨兵神色有些慚愧,狄青道:「救援責任重大,守寨的任務也不輕。孫節,你帶軍守寨,不得有失。」
孫節才待請戰,狄青拍拍他的肩頭道:「還要麻煩你記下今日要出戰兵士的名字。」孫節醒悟過來,緩緩道:「好。」
狄青的意思不難理解,帶兵作戰是狄青的事情,保證這些人後顧無憂,是孫節要做的事情。
廖峰主動站出來道:「狄指揮,作戰一定要帶上我。」司馬不群、葛振遠跟在廖峰的身後,話都懶得說,意思很明顯,三人是綁在一起的。
狄青笑笑,「當然要算你們了。好了,救兵如救火,出戰之人,休息準備幾個時辰,三更準時出發!解散。」
眾人響應,紛紛退去。
最後的幾個時辰,說是準備,可誰都明白,狄青是讓他們和家人告別。
狄青無人可告別,只是順著長街走下去,殘陽似血,將那蕭瑟的人拉出個長長的影子。
有百姓在狄青背後談論,多半不明白,為何這個俊朗堅毅的指揮使就算在笑,也總帶著難言的滄桑憂傷之氣?
狄青並不介意旁人的指點。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領兵作戰,他沒有激動,只餘平靜和決心。
決心為了新寨兄弟而戰,決心為了守衛疆土而戰,也決心為了那不變的承諾而戰!
羽裳,你可知道,你心目中天下無雙的英雄,已準備開戰?
狄青想到這裡,望著天邊的雲彩。
晚霞絢爛,有如霓裳,雲彩粼粼,好似羽衣……
「叮叮噹噹」的聲音傳來。
狄青扭頭望過去,見到前方不遠處,就是一家鐵匠鋪。一老漢正掄著鐵錘,捶打著那燒的通紅的刀具,狄青心中微動,緩步走過去。
打鐵的老漢滿臉的滄桑,秋日寒酷,可他仍赤裸著上身,露出鐵一樣的胸膛,偶爾有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卻坦然自若。
老漢感覺到狄青的目光,終於歇了鐵錘,抬頭向狄青望過去,見是狄青,有些驚喜道:「這位就是狄指揮吧?你……你要打造什麼兵刃?」
狄青只來了兩日,但新寨上下已傳誦著這個傳奇的名字,就算打鐵的老漢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豈不注定就是個傳奇?
狄青從簡陋的鐵匠鋪望過去,掠過刀劍,目光停在鋪中木架上的一青銅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場上難以攝眾。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劇烈用氣,面部就會發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會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這種情形,更不想讓兵士覺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個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見到那面具,內心就有陣悸動,他喜歡那面具,喜歡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猙獰,嘴角還有兩顆獠牙,在蒼茫的日暮下,整個面具泛著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餘暉耀在其上,也不能改變面具的森冷蕭肅。
狄青望著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著他……面具打造的極為精細,栩栩如生,猙獰中還帶著分不屈的戰意……
不知過了多久,狄青這才問道:「這面具……是代表哪個人呢?」
「是刑天!」一個略帶泉水清冷的聲音道。
狄青向聲音來處望去,遽然見到一雙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頭一震,身軀晃了下,才發現鐵匠鋪的角落坐著個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認得的。
就在清晨,這女子潑了他一盆水。他沒想到,竟在這裡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著樸素,相貌尋常,唯一特別的是,她腰間還繫著那條藍色的絲帶。
絲帶藍如海,潔淨如天。
狄青此刻發現,女子年紀絕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種冰冷淡漠,往往讓人忽略了她的年紀,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並不知道,他走進鐵匠鋪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陽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這麼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過沉寂,還是那面具太讓人心悸?
狄青想著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來是戰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藝……這青銅面具,可賣嗎?」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賣。」
打鐵老漢責怪道:「飛雪,莫要任性。指揮使,她說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讓我打造這個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飛雪,指揮使既然喜歡,就賣給他吧,好不好?爺爺明天就再給你重新打造個一模一樣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兩個字,「不賣!」那兩個字斬釘截鐵,誰都聽出她的決絕之意。
老漢急得直搓手,只是道:「這孩子……這孩子……指揮使,你不要見怪。」
狄青暗想,「原來這女子叫做飛雪,這名字倒不像鄉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無妨,我就是問問。」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轉身就要離去,他雖喜歡那面具,但不會奪人所愛。
飛雪見狄青要走,突然問道:「喂……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麼人?」
狄青止步,半晌無語。他當然知道刑天是什麼人,據古書記載,「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個悲情的神!
刑天雖遭黃帝斷頭,仍不屈而舞,誓與黃帝鬥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著刑天,也就明白自己為何喜歡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鬥志的含義,也歎息老漢這面具鑄的傳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為何要問?
飛雪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歡刑天。」
狄青轉過身來,望向飛雪道:「我也很喜歡刑天。」
飛雪雙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閃過,她鄭重的從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氣雖依舊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飽含真情,「喜歡的東西,不應該賣了,對不對呢?」
狄青點頭道:「對,若是真心喜歡,多少錢都不應該賣。喜歡的東西,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他有些心酸,卻是有感而發。
飛雪秋波流轉,漫過狄青的雙眸,雙手將那面具舉到狄青胸前道:「這面具雖不能賣,但可以送給你。」
狄青怔了下,見那雙眸中滿是真誠,終於雙手接過了面具,沉聲道:「謝謝你!」
飛雪笑容如輕煙般淡,讓人見到她的笑、她的眼,就會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讓爺爺做了這面具,就是要送給一個人。我沒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飛雪說的是什麼意思。
飛雪凝視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讓你做一件事,你會不會答應我呢?」
狄青皺眉道:「那要看什麼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為姑娘效勞。」他也不想白拿飛雪喜愛的面具。
飛雪雙眸突然變得秋潭般的深遠幽冽,她望著狄青半晌,終於搖頭道:「你不會答應我了,因為你還要去作戰。」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飛雪為何如此肯定他不會答應?
「可我一定會讓你答應我的,因為你和我一樣的……」飛雪沒有再說下去,眼神堅定,表情肅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為何不說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麼會和這姑娘有什麼相同的地方?」
飛雪歎口氣道:「你若不答應,你難受,我也難受。既然如此,我何必說出來呢?」她搖搖頭,不再多言,回轉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來,再不看狄青一眼。
老漢也是搖頭,像對孫女無可奈何。
狄青指尖觸摸著那青銅面具,感覺著其中的森冷之意,又望了飛雪一眼,見到她在長凳上,抱膝而坐,雙眸望著黯淡的天際,似不願再多說什麼。
狄青只覺得飛雪很是奇怪,但關心兵士準備的情況,向老漢告辭,帶著那面具緩步走出了鐵匠鋪。
狄青走出鐵匠鋪的時候,感覺飛雪又望了過來,強忍回頭之意。
幽靜的秋空中,孤雁徘徊。
狄青離開之際,耳邊只聽著那少女喃喃道:「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類,化去不復悔……」
不知為何,他心口有些發疼,有種難言的感覺,似乎不想離別,又像是正失去一件極為寶貴的東西……
那種感覺,竟如此的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