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狄青突然大叫一聲,翻身坐起。
他叫的是「羽裳」二字。
他渾身上下大汗淋漓,茫然的望過去,眼中滿是驚怖之意。他做了個噩夢,他被噩夢驚醒。
可就算噩夢,也無法駭走心中的痛。
夢中有光,一團極亮的光,有山,石頭彷彿都要融化的山。有火,無邊無際的大火,還有人,真宗立在透明的棺材中,只是望著他,卻不說話。所有的一切,就在真宗瞪著他的時候,化作了無邊的黑暗,只有天籟處,傳來一個聲音。
聲音空洞真實,清晰無比,只是反覆的重複兩個字,「來吧!」
來吧?去哪裡,狄青完全不知。他在黑暗中,只覺得有無邊的恐懼四處蔓延,就在這時,一道白影倏然而降。
那道白影驚醒了他心中的痛,那是羽裳。他伸手去抓,只抓個了空,他霍然而醒時,不知身在何處。
他在何處?室內靜寂,孤燈昏黃,他原來是躺在床榻之上。噩夢初醒,可他寧願所有的一切都是夢。
肋下和小腹的疼痛,讓他意識到,已回到了現實中。現實是,羽裳她……
一想到這裡,狄青又是一聲狂叫。腳步聲響起,郭逵匆匆走來,叫道:「狄二哥,你醒了?」
狄青終於又記起了所有的一切,抓住了郭逵,叫道:「小逵,羽裳呢?羽裳在哪裡?」他才意識到自己在郭府,他怎麼出的皇宮,已經完全不記得。
郭逵支吾道:「你傷得很重,要休息下。你已經昏迷了一天,王神醫他……」
「羽裳在哪裡?」狄青嘶聲叫道。
郭逵低下頭來,「她……她……」不等說什麼,狄青已跳下了床榻,感覺肋下如針扎般痛,胸口揪心地疼。他陡然想起,楊羽裳還在宮中。不由分說,他已衝了出去。
他要回宮中,去見羽裳,生死都要見上一面。
郭逵驚叫道:「狄二哥,你的傷……」他伸手去拉,被狄青反腕甩去,郭逵踉蹌退後。等郭逵追出府外,狄青早已消失不見。
雨還在下,黑雲欲墜,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長街寂寥,狄青深一腳淺一腳,如孤魂般向皇宮的方向走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到皇宮去,去見羽裳。他只顧前行,神色恍惚,並沒有留意到,不知何時,他身後不遠處,有把傘兒在暗中跟隨,忽閃忽現。
狄青不知走了多久,已入了前方巷子,巷子裡滿是黑暗,甚至有些森森之氣。狄青木然穿過去,未到巷口,一陣陰風吹來,前方竟飄來個人影。而他身後跟隨的那把傘兒,突然沒入了黑暗之中。
如斯深夜,前面那人影飄飄蕩蕩,有如鬼魅浮在半空般,就算膽壯的人見到,也要嚇個半死。
狄青止步,盯著那人影,暗夜中,他看不清那人影的面目,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叫道:「羽裳,是你嗎?」他霍然衝過去,只想一把抱住那人影。他只以為那是楊羽裳,他也希望那是楊羽裳。
一陣冷風吹過,那人倏然後退,身法飄忽。那人咯咯笑道:「狄青,你拿命來。」暗夜中,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綠色,隱有光芒流動,時淺時深。那雙眼眸淺色時,如綠草青青,深色時,有如牆角陰蘚,有著說不出的詭異之色。
若不是鬼,那人如何會有這樣的眼睛?
狄青看著那影子,神色木然,突然問道:「我欠你的命?」
那人反倒怔住,他倏然出現,只以為不把狄青嚇死,也嚇得他魂飛魄散,哪裡想到一番心思,全部用在空處。眼珠一轉,那人厲聲道:「當然。你在永定陵,驚了我魂魄,一定要死!」
那人「死」字才出,霍然出手,一把抓向了狄青的胸膛。那人手上指甲如刀,五指比起常人來,要長出一半。
那人竟是永定陵的鬼怪?那人手比常人要寬長,豈不極像在陵寢的石桌上,留下手印的那隻手?
狄青驚了他的魂魄,難道說……他就是趙恆?這次特意從棺槨出來找狄青的麻煩?
那人佈局作勢,突兀一擊,勢在必得。不想狄青神色恍惚,根本沒有多想,聽那人聲音雖淒,絕非女聲,恨那人不是羽裳,喝道:「滾!」他一拳打去,正中那人影的手掌。
砰的一聲響,那人影後退一步,狄青亦是全身大痛,可他不管,就要全力衝過去。那人影倏然擋在狄青身前,眼中精光大盛,長喝道:「?嘛呢叭咪——?!」
那一聲,如天籟沉雷,等到那「?」字出口,聲音如兜頭驚雷,直灌狄青週身。狄青只覺得週身劇顫,那一刻,腦海轟鳴……
狄青竟呆立不動。
那人影走近過來,緩緩道:「狄青,你從哪裡來?」他靠近了狄青,才現出高瘦的身形、碩大的腦袋和結印的雙手。他眼中的綠芒,愈發的妖異。
那人卻是不空!吐蕃王唃廝囉手下的三大高手之一——不空!
狄青呆呆地望著不空,彷彿已不認得不空,只是回道:「我從郭府來。」
「你要去哪裡?」不空又問。
狄青臉上露出痛楚之意,「我要去皇宮找羽裳。」
不空略有沉吟,並不知道羽裳是誰。又問道:「你在永定陵,可和趙禎找到了五龍?」
狄青喃喃道:「五龍?永定陵沒有……」
不空目光閃動,灼灼地盯著狄青雙眸,緩緩道:「永定陵沒有五龍,那哪裡有呢?」
狄青像已完全迷失,說道:「五龍在我身上。」
不空眼中露出狂喜,不想竟有這意外的發現。
原來不空頗有心計,他是藏北密宗高手,精通三密之道,意志力奇強,見狄青出拳極具威力,只怕不能擒住狄青,可見狄青神色恍惚,心中微動,竟用六字大明咒做引,用精神力制住了狄青。
他偶遇狄青,本想打探些事情。他怕狄青不說,這才裝神弄鬼,不想無心插柳,得知五龍的下落。他大喜之下,並沒有留意到,一旁的高牆上,正有雙眸子盯著他。
那雙眸子如天星般的閃耀,聽到「五龍」之時,也不由露出詫異之色。
不空輕易得到五龍的下落,反倒不敢就信,忍不住問道:「五龍怎麼會在你的身上?」
狄青道:「我撿到的。」
不空錯愕不已,暗想劉太后寧可與唃廝囉撕破臉皮,也不拿出五龍,顯然是把五龍看的很重。這五龍怎麼又會落在狄青的手上?正要讓狄青拿出五龍,不想狄青喃喃道:「五龍重出,淚滴不絕……」他本已迷惑,可五龍兩字,突然開啟了他混沌的意識,心中痛楚,那道白影從他腦海中倏然閃現,狄青俊臉扭曲,咬牙道:「我該走了。」
不空一凜,從未想到有人還會在他的控制下,說出這種話來。
長吸一口氣,不空雙手扭曲結印,眼中妖異之色更濃,凝視狄青道:「你哪裡也不能去。」
狄青只感覺不空雙眸中如同千古潭水,蘊藏著不知多少秘密。他被不空的雙眸所攝,激動的情緒緩和下來,跟著道:「我哪裡也不能去?」
不空微喜,聲音放低,愈發的柔和道:「你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誰也不用找……」他怕遲則生變,不敢再提五龍,伸手向狄青的懷中摸去。口中還喃喃道:「你誰都不用找……」
話音未落,狄青已狂叫道:「羽裳!誰也不能阻止我去找羽裳!」話才出口,一拳擊出,正中不空的胸口。
不空做夢也沒有想到,迷失的狄青會突然出拳,他猝不及防,被狄青結結實實的擊在胸口。
砰的一聲大響,不空悶哼聲中,吐血倒飛而出。他本鋼筋鐵骨,可挨了狄青一拳,只感覺胸骨欲裂,渾身乏力。
狄青一拳威勢,竟至如斯。
不空心中驚懼,只以為狄青故做被控,等他無防備的時候,這才反擊。一想到這裡,不敢停留,身形一縱,已投入了黑暗之中。
不空倏退,狄青所受的控制已無,腦海中轟然鳴響,身軀晃了晃,已向地上倒去。他在皇儀門前受創,傷勢本重,全憑一股意志衝出來。剛才不空又用精神摧毀了他殘餘的意志,不空一走,狄青再也支持不住,又昏了過去。
他倒在巷中,沉沉昏去,可那臉上還鐫刻著入骨的憂傷。那憂傷驚嚇不去,生死不離。
高牆上的那雙眼眸也不想有此變化,等不空一走,翻身而下,輕靈如燕,飄到了狄青的身邊。長傘撐起,已為狄青遮擋住風雨。
原來方才跟在狄青身後的人,就是他!
雨依舊下,淅淅瀝瀝,宛若情人傷心的淚。那人立在狄青身前良久,望著狄青臉上的憂傷和痛楚,雙眸中含義像天空飄著的細雨。
細雨如織,漸漸稠密,那人伸手到了狄青胸前,只是停頓片刻,突然變了方向,搭在了狄青的肩頭。
那人一用力,已拉起了狄青。腰身一扭,已將狄青負在背上。他戴著斗笠,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尖尖的下頜,潔白的膚色。他身著蓑衣,遮掩住週身,卻難掩纖細的腰身。
那人比狄青要矮,但將狄青負在身上,並不吃力,甚至還行有餘力的再支起傘。
他穿街走巷,悄然而行,並非向郭府的方向,更不是向皇宮大內。
前方漸有了燈光和喧嘩,如斯深夜,汴京中還有這般熱鬧的場所並不多。那人似乎熟知這附近的地形,身形一閃,又進入個僻靜的巷子中。
驀地聽到狄青說道:「你……是誰?」
那人微驚,才待扭頭望過去,就覺得脖頸有股熱在流淌。他伸手摸去,攤開一看,見全是殷紅的血。那人眼中有些焦急,忙放下狄青道:「狄青,你……」他聲音嬌弱,竟然是個女子。
她才一出口,就已住口,原來狄青又昏了過去。狄青雙眸緊閉,嘴角還有血流淌,那女子眼中滿是焦灼關切,不再耽誤,一把拎起狄青,閃身入了巷子盡頭的小門。
她一路奔行,等到了一閣樓前,稍有氣喘。
那閣樓兩層,修竹搭建,很有風情。閣樓旁邊也栽著修竹,雨敲竹韻,滴滴嗒嗒。
這本是極妙的雨景,但那女子看也不看,入了閣樓後叫道:「憐兒,過來。」
閣樓上奔下一婢女,梳著兩個小辮,大大的眼,見進來那女子扶著狄青,失聲道:「小姐,你……這是怎麼回事?」
那女子已去了斗笠,解下蓑衣,露出婀娜的身段,嬌俏的面容。把狄青帶到這裡的女子,竟然就是竹歌樓的張妙歌!
張妙歌纖眉蹙起,低聲道:「莫要多問,扶他上樓,帶到我的房間。」
「上樓?到你的房間?」憐兒掩住口,有些吃驚。可見到張妙歌的急切,不敢多問,吃力地抱起狄青上了樓。
張妙歌翻箱倒櫃,不忘記說一句,「你小心些,他身上有傷。」
憐兒氣喘吁吁的將狄青抱上樓,進了一間房。那房間甚是素雅,玉枕碧紗帳,帳旁擺放著個銅製香爐。
香爐中還燃著香,煙氣渺渺。那銅製香爐甚為精緻,上面鏤金花紋,花紋的圖案是個飛天的仙女。仙女飄飄,看其眉目,竟和張妙歌有些彷彿。
室中一塵不染,憐兒看看抱著的狄青,皺了下眉頭,才要將狄青放在地板上。張妙歌已上了樓,說道:「把他放在我床上。」
「放在你床上?他像從臭水溝中撈出的一樣。」憐兒忍不住又問一句。
張妙歌輕叱道:「你哪裡這麼多廢話?耳朵聾了不成?」
憐兒神色中有些畏懼,也有些不解,但終究還是將狄青放在張妙歌的床上。張妙歌左手刀剪,右手拿著個小紅木箱子,望了昏迷的狄青半晌,終於歎口氣道:「憐兒,你去將外邊的血跡悉數清理。記得……樓外的血跡也要除去。」
憐兒點點頭,輕輕下樓,可下樓前,還不忘記提醒一句,「小姐,你脖子上也有血。」
張妙歌伸手摸去,見脖頸上的血已凝固,皺了下眉頭,可見狄青雙眸緊閉、神色痛楚的樣子,搖搖頭,已打開了紅木箱子。
箱子造型頗為奇特,共分三部分。箱蓋算是一部分,其中掛著各種長短粗細不同的銀針,箱蓋開啟,那些銀針並在一處,泛著寒冷的光芒。
箱內又分兩部分,一部分有紅綢覆蓋,看不到下面是什麼。另外一部分卻分十二格,裡面有著五顏六色的粉末。
張妙歌盯著箱子中的粉末半晌,突然伸出纖纖玉手,輕輕地解開狄青的衣襟。突然纖手微凝,猶豫片刻,從狄青的懷中取出一布袋。
那布袋中顯然裝著東西,就算隔著布袋,仍能摸到有一圓圓之物。
五龍?張妙歌腦海中閃過這兩個字的時候,神色複雜,甚至有些掙扎。但她終於沒有去看,反倒將那布袋放在狄青的枕邊。
她解開狄青的衣衫,見他身上繃帶包紮完好,心中琢磨,狄青負傷,郭遵肯定會請王惟一給他治病,按理說我不用再治了。不過他方才經不空的精神傷害,只怕意志有損,那對他的傷勢不利。
想到這裡,張妙歌取了杯熱水,指甲輕佻,從五個暗格中挑出五種粉末兌在水中。等藥溶解,這才用湯匙舀了藥,遞到狄青的嘴邊。
她的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
狄青突然伸手,已抓住了張妙歌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緊,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的稻草。
張妙歌一怔,手中的那口湯藥盡數灑了出去。她眼中才露警惕,就聽狄青說道:「羽裳,你莫要走!」
狄青閉著雙眸,可兩滴淚水從眼角沁了出來,神色緊張憂傷,就算再好的畫師,也難繪出來。他抓住了張妙歌的手腕,卻仍在昏迷之中。他像做著噩夢,額頭儘是汗水。
張妙歌望著狄青的臉,動也不動。
過了許久,狄青才又安靜下來。張妙歌試圖抽回手腕,可發現竟掙脫不得。臉上有分苦澀的笑,只好用一隻手給狄青餵藥,餵了幾勺後,喃喃道:「狄青,你喝了這藥,好好的睡一覺,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輕聲細語,眼中已有了憐惜之意。她看著狄青的肌肉一分分的放鬆下來,這才抽回了皓腕。
隨即發現自己額頭上也滿是汗水,張妙歌舒口氣,剛放下水杯,就聽身後有人冷冷道:「你為什麼要救他?」
張妙歌一凜,眼中露出不信之色,扭頭望過去,只見到憐兒冷冷地望著她。張妙歌早聽出是憐兒的聲音,可她從來不認為,憐兒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
憐兒臉色冰冷,一雙眼茫然沒有任何感情。
張妙歌看到那雙眼,心頭微顫,柔聲道:「憐兒,你都收拾好了嗎?」
憐兒就那麼望著張妙歌,冷漠道:「何必收拾呢?你難道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麼?」
張妙歌眼中閃過絲訝然,看了憐兒半晌,反問道:「我該做什麼?」
憐兒一字字道:「你本來應該取了五龍,殺了狄青!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
張妙歌氣急反笑,望著手旁的紅木箱子,歎口氣道:「我現在搞不懂,到底你是僕人,還是主人?」
憐兒緩步走過來,低聲道:「我……」她說的聲音極低,張妙歌忍不住道:「你什麼?」話音未落,憐兒手一揚,一道寒光已劃向張妙歌的咽喉。
憐兒手上竟有把匕首!
這一招極為突兀,誰都意料不到。她本是張妙歌的丫環,為何要殺張妙歌?
張妙歌看似已無法躲避,不想她倏然伸手抓住了憐兒的手腕,腳步一錯,肩頭頂過,已將憐兒重重地摔在地板之上。
她雖用的是草原人摔跤的手法,但並不笨拙,相反卻進退飄逸,靈動若飛。
砰的一聲響,憐兒竟被摔昏了過去。
張妙歌退後一步,又坐了下來。她臉上反倒沒有了詫異,突然抬頭望向門外,微笑道:「不空大師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坐坐?」
門外沒有任何動靜。
張妙歌笑容不減,手一招,桌案上的瑤琴已到了膝間,她盤膝而坐,淡然道:「不空大師不想進來,那小女子就不招待了。」她才要彈琴,珠簾響動,一人已閃身走了進來。
那人手結印記,雙眸炯炯,正是不空。
不空眼中有分驚奇,更多的是妖異的綠色。他像沒有料到,張妙歌遠比他想像的還要難纏。
張妙歌沒有半分的詫異,盈盈笑道:「大師今日前來,可想聽曲嗎?你雖沒有去買號簽,但妾身……」
不空截斷道:「張妙歌,何必廢話?」
張妙歌妙目中滿是訝然,嬌聲道:「大師想聽什麼話?莫非要聽情話?」
不空見張妙歌眉梢眼角,滿是媚態,心中微凜,竟退後了一步,嘿然道:「你以為,我會信你?」他挺直了腰板,凝聲道:「張妙歌,我已知道了你的身份。上次我來,竟沒有看穿你的底細,也算你的本事。」
張妙歌還在笑,「上次你來找妾身,妾身還真有點受寵若驚呢。妾身見過的男人無數,有朝堂重臣,有販夫走卒,可像大師這樣的得道高僧,還是頭一次見到呢。」
不空聽張妙歌隱有諷刺,也不動怒,說道:「我其實只想看看,連趙允升都找的人物,到底是什麼樣子。」
張妙歌笑道:「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大師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看不出什麼兩樣的。」
不空冷笑道:「饒你狐狸一樣的狡猾,可在小僧面前,還是露出了尾巴。我聽說趙允升事敗被殺,他之前找過你幾次,你敢說,你和他沒有關係?只怕宮變一事,也和你有關吧?」
張妙歌笑容更媚,「大師也找過我幾次呢,難道說也和宮變有關嗎?」
不空一滯,雙眸中精光閃動,怒視張妙歌道:「好你個牙尖嘴利的狐狸精,你真以為我不能揭穿你的把戲?嘿嘿,我控制了憐兒,並不想殺你,不過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和表面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眼下來看,你非但不弱,功夫還不差。」
張妙歌雖還在笑,可雙眸中已有了分警覺,「不空大師,你迷了憐兒的心性,讓她來殺我,當然不是來說廢話的。你我本互不相干,不知你咄咄逼人,所為何來?拜託你莫要施展勾魂之法了,小女子可承受不了大師的恩澤。不過大師要想銷魂嘛……」說罷掩嘴輕笑,拋個媚眼。
她沒有再說,可不說比說更是意味深長。但張妙歌見不空灼灼望來,並不去看不空的雙眼,只望著膝上的瑤琴,不遠處,有面銅鏡,將不空的舉止照的一清二楚。
不空見張妙歌並不入彀,更是警惕,故作輕鬆道:「張妙歌,你也不要迷惑小僧了,小僧意志如鐵,你迷不倒我!明人不說暗話,我來這裡,就是想要五龍。你把五龍給我,小僧心喜,就此走人。你喜歡狄青也好,殺了他也罷,我不會干預。」
張妙歌輕笑道:「哎呀,我倒是頭一次見到來竹歌樓的人,不是為了我。這五龍到底有什麼玄奧,讓不空大師這般看重?」
不空冷哼一聲,並不言語。
張妙歌突然拍掌道:「哎呀,我想起來了,想必不空大師雖已得道,但未成仙,因此一心想要五龍吧?」
她說得奇怪,像是譏諷不空,又像是有別的含義。不空眼中精光閃動,一字字道:「你還知道什麼?」
張妙歌輕蹙眉頭,以手支頤,如同個天真的孩子,說道:「我還知道,大師想五龍想得要發瘋了,向劉太后軟求不得,又被郭遵硬敗……」
不空的臉已和眼睛般,開始發綠,竟還是一聲不吭。張妙歌舉止爛漫,他幾乎以為眼前這人並非他猜測的人。
可張妙歌若真是天真的人,怎麼會知道這些秘事?
不空不語,張妙歌也不理會,思索道:「大師屢次受挫,這才在竹歌樓外蠱惑天子……」眼珠微轉,張妙歌像是想到了什麼,立即道:「大師蠱惑天子說,五龍中蘊藏著極大的秘密,天子若能得到的話,可助親政。其實大師助天子親政是假,不過是以為五龍本在永定陵,這才讓趙禎去找,然後跟在天子身後,只想天子取出五龍,然後黑吃黑,再搶了五龍。」
不空色變,失聲道:「你怎麼……」他倏然住口,神色陰晴不定。
張妙歌笑意更甜,「我怎麼知道?我當然知道了,大師不是說我是狐狸精嗎?狐狸精當然知道很多事情了。我還知道,趙禎居然信了大師的話,立即動身前往永定陵,大師想必一直尾隨趙禎入了玄宮。大師不敢獨自前往,當然是怕玄宮的幾百種機關算計。大師意志如鐵,可身體不是鐵的呀,若是中招,往生極樂的話,多好的意志都救不回來,大師這才費盡心思布下了這個圈套。但機關算盡,還是未得五龍,大師賊心……佛心不死,又想從狄青身上問些事情,不想無意中發現五龍竟在狄青的身上。大師欣喜若狂,本以為打不過郭遵,還奈何不了狄青嗎?哪裡想到陰溝裡翻船,又被斷了肋骨的狄青打折了胸骨,落荒而逃……」
不空咬牙道:「原來你當時也在場?你敢說,你深夜出去,不是為了狄青?」
張妙歌笑容如春風般和煦,媚眼丟去,「我嘛……適逢其會而已。說不定……我是為了大師呢,大師難道還不如狄青自信嗎?」
不空發綠的臉已變得鐵青,目光閃爍,突然醒悟過來,喝道:「你莫要拖延了,狄青今晚絕不會醒來。你廢話連篇,難道真以為,會有人來救你?張妙歌,你是有兩下子,可不要以為能鬥過我!」
張妙歌含笑道:「大師既然覺得手到擒來,為何還不動手?難道說……你方才傷得不輕,已沒有出手的氣力?」
不空神色一凜,邁前一步,雙手結印,沉聲道:「張妙歌,我不想動手,你莫要逼我。你真以為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哼,我不用確實,我只要對旁人說出你的身份,我相信,不用一個時辰,汴京就有無數禁軍來抓你。到時候你是真是假,都少不了進天牢受審。我給你面子,你莫要不知好歹。」
不空多疑謹慎,就因為隱約猜到張妙歌的身份,才遲遲沒有發動。他目光轉動,落在香爐上那鏤空的花紋上,微微色變,喃喃道:「飛天?」突然仰天笑道:「飛天,你果然是飛天!久聞飛天的大名,不想今日竟能見到。張妙歌,你好本事!我和你本河水井水不犯,但你若執意翻臉,也莫怪小僧無情了。」
張妙歌聽到「飛天」二字的時候,臉色徒變,但轉瞬平靜如常。長歎口氣,張妙歌道:「唉,大師果然聰明,竟從那香爐猜出了我的身份。我既沒有劉太后的權勢,也沒有郭遵的本事,更少了狄青的拳頭,大師既然執意要五龍,我不給也不行了。」
不空本已決心一戰,聞言心中竊喜,止步不前,換臉道:「張姑娘這般通情達理,小僧先行謝過了。」
張妙歌媚眼拋過去,問道:「那不空大師怎麼個謝法?」
不空隨口一說,哪裡想到張妙歌這般說,故作誠懇道:「張姑娘儘管說,只要小僧能做到,斷無不從的道理。」
不空心道,眼下先順著她,等五龍到手,我一走了之,還謝個屁!
張妙歌微微一笑道:「這件事挺難做的,但大師肯定可以做到。崑崙山絕頂之處,有種雪蠶極為奇特,吐絲成繭,那雪蠶絲極為堅韌,若織成護甲,刀槍不入,不知道大師可曾聽說過?」
不空沒想到張妙歌突然扯到了雪蠶上,耐著性子道:「那又如何?」心道:你難道消遣我,讓我去給你捉蠶嗎?
張妙歌又道:「那蠶繭雖然奇特,但畢竟還能尋到,算不上稀奇。可破繭而出的蠶蛾,卻是極為罕見。那種蠶蛾可抗酷寒,破繭後,雌蛾會放出一種氣味引誘雄蛾來交尾。交尾後,雄蛾即死,雌蛾卻要再產下卵後才死。」
不空聽得一頭霧水,問道:「張姑娘見識廣博,小僧自愧不如。不過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張妙歌道:「若能抓住那種雌蛾,研製成粉,就可做成一種香料。那香料叫做瑞腦香,可提神益氣,甚至有駐顏防老的作用。」
不空眼珠轉轉,「張姑娘難道就想要這種瑞腦香嗎?那不是問題,包在小僧身上。只要你把五龍給我,小僧立即發動吐蕃手下,為你尋這種瑞腦香。」他根本沒有聽過什麼瑞腦香,只想著答應下來再說。
張妙歌輕笑道:「那謝謝大師了。不過不用了,因為我這香爐中,燃的就是這種香。」
不空臉色微變,怫然道:「原來你還是在消遣於我。」
張妙歌霍然抬頭,微笑道:「這種瑞腦香雖是奇特,但有更奇異的地方,不知大師可曾聽過?」
不空暗恨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張妙歌笑容已帶了諷刺之意,「這種瑞腦香,若是和龍涎香一塊燃起來,雖是更香,但卻會產生一種毒氣,中者非獨家解藥難救。不過嘛,發作起來緩慢一些。方才大師進來時,莫非沒有嗅到嗎?我一直說著閒話,吸引大師多聽些,無非想讓大師多嗅些……」
不空臉色巨變,嗄聲道:「你騙我!我怎麼沒有發現異狀?」他方才只留意張妙歌的舉動,哪裡想到屋內的香氣竟有古怪。正惶惑間,見張妙歌笑意盈盈,眼珠一轉,不空突然笑道:「你想詐我?若真的有毒,豈不是把你和狄青也毒在裡面?」
張妙歌故作詫異道:「大師不信嗎?中了這種毒的人,手心會有紅點的……」
不空不由低頭去望手心,不想眼前陡然銀光閃爍,大喝聲中,長袖捲動,倒翻出去。只聽嗤嗤聲響,無數銀針空中掠過,擊在不空身後的牆上。
不空落地,臉色已變,他分神之下,身上已被射中幾枚銀針。不空霍然醒悟,方才張妙歌突說瑞腦香,不過是分散他的注意,怒極反笑道:「好你個張妙歌,竟然偷襲於我,可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你一出手,就說明瑞腦香無毒,不然你何必多此一舉?區區幾根銀針,你以為可傷得了我?」
他才待上前,就聽張妙歌淡淡道:「瑞腦香的確沒毒,和龍涎香一塊燒也不會有毒。不過銀針上卻是有毒的。」
不空怔住,再也邁不動半步。
張妙歌嘻嘻而笑,「大師,枉你如此聰明,怎麼會信什麼瑞腦香的無稽之談呢?我方才就怕射不中你,這才讓你低頭去看,哪裡想到大師這麼聰明的人,也會上當。不過『天女散花,維摩不染』,大師沒有維摩的境界,躲不開我的天女飛花針也不用難過。」
不空怒急,喉中嘶吼,就要上前,張妙歌淡然道:「大師可知道中的是什麼毒嗎?」
不空只能停住腳步,問道:「什麼毒?」他就算意志如鐵,也萬萬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張妙歌道:「湘西有種趕屍之法,聽說那些趕屍人可控制屍體,讓屍體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那又如何?」不空再見張妙歌的笑語嫣然,已覺得毛骨悚然。
張妙歌道:「他們趕屍之謎,少有外傳。不過我是狐狸精,恰恰知道這個秘密,他們讓屍體行走,除了靠鞭子和獨特的聲音外,還靠一種屍蟲。」
「屍蟲?」不空喃喃自語,衣袂無風自動,顯然心中畏懼。湘西的趕屍人傳說,他也是聽說過的,但至於屍蟲,他並不知道。他是密宗高手,更知道這世間之秘數不勝數,絕非人類能夠探索究竟。
張妙歌道:「這屍蟲本是埋了三年的棺材後,棺材底生出的一種蟲子。色澤銀白,入血而鑽。你想呀,我用的是銀針,若真的在針上下毒,那針就會變灰了。大師這麼聰明,我怎麼會下那麼簡單的毒藥呢?」
不空向地上的銀針望過去,隔著半空的煙霧,見到針上似乎真的有東西蠕動,忍不住發抖。
其實針上到底有沒有屍蟲,他並未看到,但這時候他屢次受克,早被張妙歌佔盡上風,難免將信將疑。
「那蟲子極小,可從人的血管中鑽進去。說不定會鑽到心中,說不定會行入腦中。」張妙歌輕聲道:「要是鑽到心中,那還好了,最不濟兩三天就能繁衍長大,變成萬千屍蟲,把心臟擠破。」
不空額頭汗水涔涔而落,嗄聲道:「這還算好?」
張妙歌故作訝然道:「當然了。最可怕的是,那屍蟲要鑽入腦中,饒是那人意志如鐵如鋼的,也會心性發狂,如瘋狗般,見人就咬。若是咬不到人的話,說不定會把自己的手腳也咬下來,當然了,別人咬不到,大師精通密宗之法,身子骨靈活,說不定還能咬到自己的臀部呢。」
她咯咯笑了起來,似乎覺得那情形頗為可笑。
不空想到那種殘忍的情景,幾欲發狂,厲喝道:「那好,我死之前,也要你來陪葬!」他全身聚氣,就要出手。
張妙歌笑意仍在,突然道:「你不想要解藥嗎?」
不空立即散了功力,賠笑道:「原來還有解藥?」他剛才恨不得和張妙歌、狄青同死,但這刻又覺得,倒不急於一時。
張妙歌笑道:「不空大師這麼聰明……」
不空忙截斷道:「張小姐莫要自謙了,若論聰明,小僧實在不及張小姐的十之一二。」他現在一聽聰明兩字,腦袋就大了幾圈。
張妙歌掩嘴輕笑,滿是嬌意,「真正聰明的人,素來懂得忍辱負重。只有那種莽漢,才會一命搏一命。淮陰侯能忍胯下之辱才能有後來的四面楚歌,漢高祖能忍奪妻之恨,這才會成就一代霸業。不空大師為了自己的性命暫且忍耐,真的是能人所不能……」
不空本是羞怒交集,可聽張妙歌輕聲細語,也覺得自己的確有些聰明。但感覺背脊好像也有屍蟲在爬,他已忘記了那是他的冷汗,見張妙歌喋喋不休,不能不打斷道:「張小姐,那解藥在哪裡?」
張妙歌道:「解藥有,不過大師當然知道,要取解藥,總要有條件的。」
不空咬牙道:「什麼條件?」
張妙歌終於收斂了笑容,肅然道:「首先,你不要妄想再取五龍;其次,你不能再傷害我和狄青;再次,你毒解了後,立即就走,此生莫要再到汴京城。」
不空心中恨極,可保命要緊,立即道:「我答應你!」
張妙歌終於舒了口氣,說道:「大師乃吐蕃高僧,當然不會言而無信。我信你。」她手指輕動,已從紅箱十二格中的七格中挑出些藥粉混在一起,放在一小瓷碟中,自豪道:「解屍蟲之毒的解藥,只有我能配製,但需要隔日連服,七日才能盡去毒性。大師改日再來要第二份解藥吧。」
她手臂一振,瓷碟飛過去,不空穩穩抓住,將那解藥盡數倒在嘴中,甚至還舔了下碟底,只怕浪費那藥粉。
張妙歌又笑了起來,說道:「大師,不送了。」
不空點點頭道:「好的,不用送了。」他轉身要走,陡然間疾風般回轉,五指疾探,已抓向張妙歌的咽喉。
張妙歌一驚,瑤琴豎起,恰擋住了不空的急攻。錚錚急響,瑤琴七弦齊斷,碎木紛飛。張妙歌身形急閃,已從不空頭頂掠過,喝道:「不空!你不要解藥了嗎?」
不空仰頭長笑,得意已極道:「張妙歌,你太小瞧貧僧了。你方才大意,配藥的時候不避開我,我已看清楚你取藥的格子和藥的份量,這些藥粉足夠七天的用量,我解藥在手,還怕你嗎?」
原來他急攻之下,不過是障眼法。不空明攻張妙歌,悄然已取了紅木箱子在手。
張妙歌臉色發白,竟還能笑起來,「大師果然聰明……」
不空獰笑道:「張妙歌,你就算是飛天,可比起本神僧來,還差得遠了。我先取五龍,再殺狄青,然後嘛,嘿嘿,讓你這狐狸精嘗嘗歡喜禪的妙處。我包你喜歡。」
他片刻間扭轉了局面,將方纔所受之辱盡數洗去,不由得意非常。
張妙歌突然又笑了起來,如春風動柳,風情萬種。
不空冷笑道:「你真不信我有這本事嗎?還是覺得歡喜禪不錯,也想享受一番?」這刻他的神色,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淫邪。
張妙歌竟還不懼,笑容餘韻不絕,淡淡道:「我當然信了,不過你會信我用屍蟲那麼噁心的毒物嗎?」
不空怔住,急問,「原來你又在騙我。」仰天長笑道:「如果銀針無毒,我怕你何來?」
張妙歌不急不緩,情意綿綿道:「銀針的確沒毒,不過嘛,解藥有毒。你若不信,何不看看手心?這次可真有紅點了。我向你保證,經我飛天調製的毒藥,絕對不比那屍蟲要差。」
不空心頭一沉,臉上如同被踹了一腳。他凝力防備張妙歌的暗算,低頭向手心望去,臉色巨變。
他手心正中一點,果真有個紅點,赤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