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遵的淚水不能抑制,滾滾而下。他緩緩跪在地上,抱起泥漿中的狄青,哽咽道:「狄青,你為何要救我?你本不必死!我如何對得起你……呢?」那一刻他心若死灰,恨不得替狄青去死。腦海中又閃過那如梅花般的女子,女子戳指罵道:「郭遵,你夠狠!你傷了我丈夫,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郭遵傷心欲絕,喃喃道:「梅雪,我對不起你們夫婦。可我又害了你們的兒子,我何顏再活在世上?」
葉知秋並沒有聽到郭遵的自言自語,但知道方纔若非狄青,郭遵早已斃命。狄青明知不敵,竟還挺身而出,救人危難,只說這種胸懷,就讓人唏噓。突然感覺到半空光線有異,葉知秋忍不住扭頭望過去,只見到天空竟有個火球劃過。
那火球極大,炫目非常,從天際劃過的時候,幾乎耀亮了半個天空。火球劃出道耀眼的軌跡,落在西方的遠山處,轟的一聲大響從遠處傳來,緊接著飛龍坳地動山搖,無數山石從山坡滾落,有如地震一般。
葉知秋感覺有些站立不穩,不由失聲道:「地震了?」可那震動只是過了片刻,轉瞬趨於平靜,雖說山石仍在滾動,但少了先前震撼心弦的那股威力。只是一陣陣波動依舊從地底傳來,讓人膽戰心驚。
葉知秋終於站穩了腳跟,見並沒有山崩,舒了口氣。可郭遵如此悲傷,竟對天地震動仿如未覺。葉知秋不忍驚動他,抬頭向火球落處望過去,見到那個方向竟好像燃了大火,雨夜中滿是紅彤彤的顏色。
雨歇雲收,明月重現。
葉知秋見飛龍坳已是屍體遍佈,尚有幾個倖存的百姓白癡一樣地站在泥水中,不時地還瘋狂笑上幾聲,卻不再找人撕咬,想是彌勒佛主已走,迷藥的藥性已淡,眾人這才狂性大減。可是就算他們清醒了,發現自己為了成佛,殺的都是最親近的人,只怕也會再次發狂,難以自拔。葉知秋想到這裡,心中歎息,見西方紅光已渺,幾次想要前去探個究竟,終於還是壓制住這個念頭。
正琢磨間,葉知秋突然眉頭一皺,蹲了下來,望著狄青的腦門,眼中露出詫異之色。因為他發現狄青腦門處,只有輕微的血跡,伸手悄悄搭了下狄青的脈門,突然大呼道:「他還有生機!」
郭遵本是傷心得腦海一片空白,聽葉知秋大喊,心頭狂跳,忙問,「你說什麼?」
葉知秋道:「他還有脈相!」他又伸手摸在狄青胸口處,馬上道:「他的心還在跳。」
郭遵一喜,忙伸手指放在狄青鼻下,卻感覺不到呼吸,將耳朵貼在狄青的胸口處,這才發現狄青的確還有心跳,只是心跳的速度極為緩慢,若不留心,真的和死了無異。郭遵霍然而起,抱起狄青道:「葉捕頭,我要帶他去找大夫,這裡的事情,交給你處理。」葉知秋道:「可你也是身受重傷,若是再碰到那彌勒佛的手下怎麼辦?」
郭遵忿忿道:「那幫無膽鼠輩,也敢出來見我?」
葉知秋還是放心不下,說道:「我送你出山,等遇到你的手下再說。」
郭遵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郭邈山他們呢?」望著一地的屍體,難以盡辨,郭遵心想,這幾個兄弟只怕已死在飛龍坳,心中一陣黯然。可眼下救狄青的性命要緊,郭遵想到這裡,決定先出谷中,可才抱著狄青走了幾步,只感覺天旋地轉,連站立都困難。葉知秋急忙接過狄青,攙扶著郭遵,踉踉蹌蹌地出了山谷,走了數里,有人高呼道:「是郭大人!」一人奔出,正是郭遵的手下趙律。
趙律見郭遵身受重傷,不由大驚,放出煙花信號召集人手前來。這時候又竄出幾個禁軍,葉知秋簡單地說明原委,眾人見郭遵傷重難行,慌忙派人背負起郭遵,另外有人從葉知秋手上接過狄青。
葉知秋見到煙花,又想起方才見到的火球,問道:「你們方才可見到一個火球從半空劃過?」
趙律點頭道:「是呀,不知道是什麼怪東西。不過我們都不敢擅自離開,所以無人去看。」
郭遵愕然道:「什麼火球?」
葉知秋將所見說了一遍,郭遵也是不明所以,見葉知秋有探究的打算,說道:「葉捕頭,你去看看吧,這裡交給趙律他們善後。趙律,你派幾個兄弟去飛龍坳,看看郭邈山、張海、王則幾人如何了。若是沒死,當然最好,若是死了,總要把他們安葬才好。李簡,你去通知地方官府,讓他們處理這裡的屍體……」這時候又有禁軍陸續趕到,這些人本是負責扼住要道,可都沒有見到彌勒佛主和多聞天王的下落。大家也都見了火球,均說那景色極為奇異,但到底如何,誰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郭遵隨即又吩咐幾個手下前往白壁嶺周邊的孝義、介休、靈石等地尋找良醫。等一切吩咐妥當,葉知秋見郭遵身邊已有護衛,就想至西方山嶺探尋個究竟,當下告辭。臨行前,葉知秋突然想起什麼,說道:「郭大人,當初那個彌勒佛吩咐兩個手下進攻你,你可知道他說的是哪裡的話?」
郭遵略作回憶道:「那妖孽所說的話,我也從未聽過,會不會是偏僻地區的土語?若是能知曉到底是哪裡的方言,說不定能對抓住彌勒佛有些幫助。」
葉知秋也是這般想,搖頭道:「不像是方言,我對南北各地的方言都略有涉獵,可從未聽過那種話……」見郭遵心不在焉,葉知秋道:「好了,我繼續查探,郭大人先救治狄青要緊。」見郭遵摀住嘴輕輕地咳,手上也滿是鮮血,葉知秋道:「郭大人,你也注意身體。這次多謝郭大人出手,朝廷太需要你這樣的人了。」
郭遵點點頭,歎口氣道:「我是職責所在,沒想到連累了狄青,只盼狄青能活轉過來。」他和葉知秋告辭,出了白壁嶺,又有禁軍趕來接應。趙律不知從哪裡找來輛馬車,郭遵不放心狄青,親自抱著狄青進入馬車。又怕顛簸導致狄青傷勢惡化,一路上抱著狄青不肯放手。
趙律等人都是暗自奇怪,心道狄青不過是個普通百姓,郭大人為何對他這般厚愛?可是見到郭遵神色凝重,均不敢發問。眾人趁夜趕路,天明的時候已到了孝義。這時候早有禁軍先到了孝義,請來了這裡最好的幾位大夫。
孝義本是個小縣,縣令聽說殿前指揮使駕到,忙不迭地趕來拜見。郭遵無心應酬,只看著大夫,希望從他們口中說出「有救」兩個字。可幾位大夫均是搖頭,說出的是同樣四個字,「此人已死!」
郭遵大怒,差點讓四位大夫跟著陪葬。好在他並非蠻不講理之人,壓抑住怒氣,知道這些人的確也是無可奈何,不想浪費時光,讓縣令找了幾匹最好的馬,再次上了馬車,一路向南,趕往靈石。
到了靈石後,縣令早就帶著幾位大夫恭候,一大夫摸了下狄青的脈門,皺眉道:「大人,此人已死!」靈石縣令大皺眉頭,呵斥道:「你胡說什麼,他明明……還有幾分生機。」其實縣令心中也覺得狄青無救,可不敢得罪郭遵,暗想狄青要死也行,但不要死在靈石。
郭遵長歎一聲,束手無策。這時有一老者上前道:「大人,這個小哥腦部受損,導致昏迷不醒,是為假死,這種病症藥石無用。」
郭遵心中一動,「那什麼有用呢?」
老者道:「老夫忝長幾歲,也見過不少疑難雜症,知道以前也有過一人如這小兄弟一般。那人是個孩童,頑劣上樹,結果不留神摔了下來,腦袋被鐵耙的鐵刺紮了進去,昏迷不醒。」
郭遵急問道:「那孩童後來是死是活?」他盯著老者,只盼說出「活著」二字,因為那孩童如果能活轉,說明狄青也有機會。
老者道:「那孩童後來的確醒轉過來,是由京城的神醫王惟一所救。」
郭遵聽到「王惟一」三個字的時候,一拍大腿,喝道:「我真的是急糊塗了,怎麼忘記他了呢,竟還在這裡浪費功夫?」
郭遵當然知道王惟一其人,此人雖年紀不大,但醫術極精,在京城可是大大有名。
王惟一精通人體經絡,集古今針灸之大成,對重病之人,往往無須施藥,一針見效。前幾年更是一展平生所學,借大內之手打造了兩具穴道銅人,做為天下針灸之術的範本,弘揚針灸之法,名揚天下。契丹國主聞之,也是渴求一見銅人,卻是求之不得。眼下狄青藥石無計,唯一解救的方法,就是從針灸入手,救回他的性命。
郭遵一想到這裡,霍然起身,命趙律備馬,見眾大夫都是訕訕,想必是對郭遵所言耿耿於懷。郭遵有些愧疚,心道這些人畢竟也是一番辛苦,對知縣道:「這些大夫也辛苦了,還要煩勞知縣大人給些賞錢。」
靈石知縣只求狄青不死在這裡,什麼都好商量,當下獎賞了那些大夫,又重賞了那位老者,眾人皆大歡喜。郭遵突然想起一事道:「這位老丈,當年那孩童現在何處呢?」
老者猶豫片刻才道:「那孩童被救轉後,他父母帶著他回轉故里,但過了半年,那孩童突然失蹤,倒讓那父母傷心欲絕。」見郭遵滿是懷疑的表情,老者忙道:「大人,這絕非老朽編造的故事,你若到老朽鄉里,只要一打聽,就會知曉此事。」
郭遵忙道:「我並非不信任老丈,只是奇怪那孩童去了哪裡?」
靈石知縣道:「郭大人,下官倒沒有聽人報案,是以不知道此事。」
郭遵見他推諉責任,暗想年代久遠,多半成了疑案,無心再理會此事。這時趙律早就備好快馬,飛龍坳的禁軍也已趕到,說在飛龍坳並沒有找到郭邈山等人的屍體,可也沒有見到郭邈山等人的蹤影。郭遵大為奇怪,暗想這幾人均是精明強幹,若是沒死,必然會找谷外的禁軍聯繫,怎麼會不知所蹤?可這時候他的一顆心全放在狄青的身上,理會不了許多,當下命禁軍繼續尋找,自己則帶狄青上了馬車,帶著一幫禁軍趕往京城。
這一路晝夜不停,前方禁軍快馬疾馳,不停地調換軍馬。眾人穿隆德軍、經懷州、渡黃河到汴口,沿著汴河而下,終於趕到了開封。
京城開封,天子腳下。如今正值宋朝安定興榮之時,大宋國都開封府可以說是八方爭湊、萬國鹹通,繁華興榮,鼎盛一時。
眼下大宋雖是軍事積弱,但自從真宗與北方的契丹定下澶淵之盟後,大宋已有近三十年未大動干戈。雖有西北戰亂頻起,但暫時無關大局,此刻的東京開封,錦繡華夏,在天下人心目之中,如同夢幻國都一般。
蒼茫天地間,開封城高大巍峨,有著說不出的莊嚴雄壯。從那殺機四伏的飛龍坳到了這歌舞昇平的開封府,直如從地獄到了天堂。眾禁軍奔波日久,皆是舒了口氣,臉上帶著愜意的表情。只有郭遵雙眉緊鎖,望著蒼天禱告道,「蒼天在上,只求你開眼,救狄青一命。我郭遵就算折壽十年也是心甘情願。」他咳了幾聲,嗓子有些嘶啞。他傷勢未好,又連日奔波,就算鐵打的身體,也有些疲憊不堪。
郭遵入了開封大城,先讓手下將狄青送到自己的住宅,然後讓人去請神醫王惟一,自己去三衙覆命。郭遵身為殿前指揮使,隸屬三衙管轄,這次雖說並沒有成功擊殺彌勒佛主,但除去了四大天王中的三個,也算有些功勞,彌勒佛主經此一役,只怕短時間很難恢復元氣。郭遵素來管殺不管埋,追查那三大天王身份的事情,自然是由葉知秋善後。
郭遵從三衙回轉府中時,王惟一已趕到,正為狄青把脈。王惟一衣著簡樸,臉色紅潤,只是頜下短鬚根根如針,看起來拔一根都可以做針灸使用。見郭遵進房,起身道:「見過郭大人。」
郭遵深施一禮道:「郭某才回京城,就要有勞王神醫,實在過意不去。」
王惟一笑道:「當初若沒有郭大人仗義出手,世上早沒有了王惟一,些許小事,郭大人何必客氣呢?」
郭遵見王惟一還能笑的出來,心中便多了幾分指望。
原來王惟一現在雖是神醫,可多年前不過是個窮寒的郎中,當初他進京之時,路遇盜匪打劫害命,若非郭遵恰巧路過,王惟一說不定已去當神仙了。郭遵和王惟一自此後,少有交往。郭遵為人勇武俠義,生平救人無數,這種事情很快就忘,不然當初狄青傷重,他也不會想不到王惟一。
此刻聽到王惟一如此說,郭遵謙道:「王神醫言重了,你慈悲心腸,做銅人濟世,醫者福音,自然會有善報。這狄青……可醒得過來嗎?」
王惟一皺眉道:「其實像他這種腦部受到重創還能存活的症狀,我也遇到過幾例。不過人體本是一奇妙之物,他能否醒來,並不看我,而要看他自己的生存意志。人之性命或頑如堅石,或弱不禁風,他若想活,我救他倒還有幾分希望。」見郭遵滿是不解,王惟一解釋道:「古書有雲,『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腎藏志。』狄青之髓海,也就是他的腦海,和這幾樣不絕溝通,狄青這才雖昏不死。可這種聯繫和他意志關係極大,一但斷絕,必死無疑。」
郭遵擔憂道:「他若是不醒,還能堅持多久?」
王惟一道:「他眼下這種情況,極其類似動物的冬藏,體力消耗極少,所以才能活到現在。可是眼下這種情況……怕是他也堅持不了幾日了,依我看來,七日之限吧。」
郭遵臉色黯然,喃喃道:「只有七日了?」
王惟一和郭遵相識多年,從未在郭遵臉上見過如此頹廢黯然的表情,忍不住問道:「郭大人,敢問一句,狄青和你有什麼關係嗎?」
郭遵猶豫片刻才道:「若沒有他,死的就是我!」
王惟一心想,郭遵一生救人無數,這次得人相助,怪不得竭力回報。只是這個狄青不知道有什麼本事,竟然能救得了郭遵呢?不便多問,王惟一說道:「郭大人,我當盡力而為。對了,他可有親人嗎?」
郭遵道:「有,狄青最親的大哥叫做狄雲,在汾州的西河縣。我已命人請他過來。」郭遵心細如髮,一方面在為狄青找最好的醫生,一方面也派人去請狄雲前來,暗想若是狄青真的不行了,也能讓狄雲再見兄弟一面。
王惟一欣慰道:「那最好了。我先給他試針,看看能否讓他醒來。若是狄雲趕來,請他來見我。郭大人,人有四海五臟,十二經脈,四海分髓海、血海、氣海和水穀之海,腦為髓之海,如今狄青的髓海重創受制,外刺不能拔出,只怕一拔就死,我當求用針灸之法打通他髓海和五臟之通道,盡力讓他甦醒。眼下若要下針,就要從他的百會穴和風府穴下手,百會連足太陽膀胱經,風府連奇經八脈中的督脈,這兩條經絡都和髓海有關……」
郭遵道:「王神醫,這些我不懂,你儘管施為就好。若是連你也救不了,這京城恐怕也沒有誰能夠救得了他了。」說罷長歎一聲,雙眉緊鎖。
王惟一再不多言,當下施針,他認穴極準,手法熟練,幾乎閉著眼睛都能刺得準確無誤。郭遵等了良久,仍不見狄青醒來,見王惟一正在冥思苦想,不時地切著狄青的脈門,不好打擾,便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郭遵才到了庭院,一孩童蹦蹦跳跳地過來,一把抱住了郭遵道:「大哥!」郭遵暫放心事,舉起那孩童道:「弟弟,你又長高了。」那孩童叫做郭逵,眼大頭大,古靈精怪。郭逵和郭遵並非一母所生,可郭遵對這個弟弟十分疼愛。
郭逵好奇道:「大哥,狄青是誰呀,你為何這般費心救他呢?」
郭遵緩緩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道:「那人……他是個漢子。」
郭逵急道:「到底怎麼回事呢,大哥,你說給我聽聽吧?」
郭遵見弟弟滿是期盼,不忍推搪,將飛龍坳的事情簡單說了下,至於自己如何浴血奮戰並不多說,只說自己最危急的時候,狄青突然出手纏住對手,這才給自己搏得生機,可狄青卻被敵人所傷,重傷難治。
郭逵聽完,眨著大眼道:「大哥,沒想到……他竟然這般受傷的。他若是醒了,我一定謝謝他。」
郭遵黯然搖頭道:「只怕他很難醒得過來。」
兩兄弟沉默良久,郭遵想著心事,郭逵也像考慮著什麼,不知過了多久,郭逵道:「大哥,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吧?」郭遵終日東奔西走,每次回來的時候,郭逵都會纏著大哥講趣聞,這次卻是看大哥情緒低落,想要逗他開心。
郭遵抬頭望著天際,正逢落日熔金,暮雲如璧,天空好一派壯觀的景色。
沉默良久,郭遵這才道:「好,我就給你講個故事。」略作沉吟,郭遵道:「從前有個人,出身世家,文武雙全,總以為自己天下無雙,很不將人看在眼中。他武功不錯,卻不知道韜光養晦,整日只知道和人打架鬥狠,總以為可以用拳頭來解決一切問題。」
郭逵道:「這和街頭的混混有什麼區別呢?」抬頭望著郭遵道:「大哥,你放心,我不會成為那種人的!」
郭遵拍拍弟弟的肩頭,欣慰道:「你果真懂事多了。」
「後來那人怎麼了?」郭逵問道。
郭遵歎口氣道:「後來那人碰到了一個女子,那女子美若天仙,那人第一眼見到,就下定了決心,想無論如何,定要娶那女子到手。不想那女子對他卻是不屑一顧,反倒對一個文弱書生大有好感。」
郭逵嬉笑道:「或許那女子覺得……得不到的才好吧?有時候我就這樣,看別人手上的糖果總是好吃,可等到手了,才發現也是稀鬆平常。」
郭遵不想弟弟這麼比喻,想笑,心中卻滿是苦澀,喃喃道:「真的是這樣嗎?」扭頭望向那落日的餘暉,郭遵又道:「可那武人並不做如此想,只痛恨那女子有眼無珠,又恨那書生搶他的女人。他本是狂傲的性格,再加上一直沒有受過挫折,自高自大,妒火高燃,卻從不想自己是對是錯。可他越是囂張,那梅花一樣的女子對他越是不屑,反倒刻意和那書生親近。武人終有一日嫉恨不已,前去客棧找到那書生,給了他十兩金子,令他立刻離開那女子。那時候書生正要考科舉,當然不肯就走。更何況,就算他不考科舉,也不捨得離開那女子。」
郭逵學大人歎氣狀,「你這故事太俗套了,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到結果了。那武人最後打傷了文人,被開封府的青天大老爺斬了,對不對?」見郭遵臉色古怪,郭逵狡黠道:「我知道大哥你的苦心,你不想我學壞,所以總用這種故事勸我了。我明白。」
郭遵良久才道:「你真太他娘的懂事了。看來以後我得請你講故事了。」
郭逵拍著小手大笑起來。郭遵也擠出分笑容,拍拍弟弟的大頭,說道:「你去玩吧,我想靜靜。」
郭逵逗大哥開心的目的已達到,蹦跳離去。郭遵有些心煩,信步到了後園。等走到一片幽靜的竹林旁,這才止步。微風橫斜,竹葉刷刷,郭遵緩緩坐在一塊大石上,從懷中掏出只笛子。
那笛子是竹子做成,通體碧綠,郭遵橫笛唇邊,幽幽吹了起來,他吹的曲子卻是一首梅花落。
狄雲在郭遵到了京城後的第四日,終於趕到了郭府,可狄青仍未醒來。
郭遵見狄雲前來,只說了一句話,「狄青是為救我而受傷,我對不起他。」然後郭遵就將狄雲帶到了狄青的床榻前。
狄雲已從禁軍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反倒覺得郭遵有些自責過深,道:「郭大人,狄青為救人而傷,就算死……」可見到床榻上的狄青雙目緊閉,臉色憔悴,聲音已哽咽。他不想弟弟才出了汾州,就身受重傷,狄青若真的不治,那他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爹娘?
王惟一正為狄青施針,見狄雲前來,有些疲憊的起身道:「這位……是狄青的大哥嗎?」見郭遵點頭,王惟一道:「眼下能幫狄青的只有你了。」
狄雲忙問:「怎麼幫?」
「和他說話。」王惟一無奈道:「我不停地刺激他的髓海,以期激發他的活力,可惜效果不佳。人體極為奇妙,我雖已對經絡、穴道有所研究,但對髓海仍是所知甚淺,但我知道,親人的話語有可能喚醒他的神智,你不妨一試。」
狄雲點點頭,一跛一跛地走到床榻前,握住狄青的手,眼中含淚,卻還能微笑道:「弟弟,大哥看你來了。大哥沒想到,這麼快就和你再次見面。大哥已知道發生的一切,知道你竟然除去了危害百姓的增長天王,大哥很為你驕傲。我來之前,太過匆忙,你嫂子沒有跟來,可她托我給你帶句話,說謝謝你當初救了她。她說你一直都在鄉下,這次到了京城,要自己照顧自己,我們不能在你身邊,你自己保重……」說著說著,狄雲淚水已忍不住滴下,落在狄青蒼白的臉上,狄青仍是沒有半絲醒來的跡象。狄雲心如刀絞,卻還能強笑道:「我當時就笑你嫂子說弟弟已經長大了,不但可以照顧自己,還能照顧你我呢。當初若非弟弟你,我和你嫂子怎能在一起?」
狄雲說的雖是尋常之事,可語音顫抖,字字深情。郭遵鼻樑酸楚,抬頭望向屋頂。聽到狄雲說「弟弟,你要快點醒來,在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大哥腿腳不好,還要你照顧,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你答應過娘親,要聽我的話,這次你一定要聽。」郭遵再也忍耐不住,轉身出了房門,呆呆地坐在庭院中,神色木然,眼中滿是愧疚之意。
郭遵從晨光曉寒坐到晚霞滿天,又從晚霞滿天坐到晨光曉寒。郭逵數次前來,見大哥神色沮喪,不敢多言,只是悄悄將食物放在大哥的身邊。轉瞬過了兩天,可郭遵身邊的食物,始終絲毫未動。這個鐵打的漢子,就那麼坐著,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不吃不喝的不止郭遵,還有狄雲。狄雲已連說了兩天,面容憔悴,嗓子嘶啞,可還是堅持說下去。他認為只有說下去,弟弟才會有命活過來。每過一天,狄青就向死神跨近了一步,狄雲又怎捨得浪費辰光去吃飯?
第七日的時候,王惟一緩步從房間走出來,亦是神色疲憊,望見郭遵如石雕木刻般坐在那裡,輕歎一聲。郭遵被歎聲所引,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瞪著王惟一,見他無半分喜悅之意,已明瞭一切。王惟一心有不安,走過來道:「郭大人,我愧對你的信任……」
郭遵擺手道:「藥醫不死病,命已如此,為之奈何?」雖是這般說,可心情激盪,用手捂嘴,連連劇咳,手指縫間滿是鮮血。
王惟一暗自心驚,道:「郭大人,你的病,也需要將養幾日。」
郭遵歎口氣道:「不急。」他緩緩起身,本待向狄青的房間走去,卻終究不敢。他一生征戰無數,出生入死,也從未有如此膽怯之時。
就在這時,門外走進一人,說道:「郭兄,你……你怎麼了?」那人臉上滿是風塵之意,但眼中犀利不減,正是京中名捕葉知秋。
郭遵強笑道:「不妨事。你……有結果了?」
葉知秋歎道:「你的那幾個手下,依舊沒有下落。我去了白壁嶺西,在那裡發現了一個深坑,四周樹木有灼燒的痕跡,像是當初火球落地造成的結果。」
「深坑?」郭遵隨口應了句。
葉知秋道:「不錯,那坑真可謂深不可測。」他眼中露出駭然之色,郭遵見狀,倒有些奇怪,暗想葉知秋見多了光怪陸離之事,如何會對一個深坑大為恐懼?葉知秋苦笑道:「依我之能,竟完全測不出坑的深淺,我最後丟了一塊石頭下去,等了良久,沒有任何動靜。」
郭遵牽掛狄青的生死,隨口說道:「天地造化神奇,我等也無能一一破解……」
葉知秋見郭遵全無興趣,苦笑一聲,不再和郭遵深談那火球的古怪。見郭遵雙眸紅赤,臉頰潮紅,顯然是病得不輕,葉知秋關切道:「郭兄,你……」本想讓他保重身體,突然想到什麼,問道:「狄青還沒有醒轉嗎?」他已看出郭遵和狄青之間似乎有什麼關係。
郭遵搖搖頭,葉知秋見王惟一也在這裡,暗想他都無能為力,自己更是不行。他本是個乾脆的人,見狀說道:「既然如此,不打擾郭兄了。只盼狄青能好。」他轉身要走,又止住了腳步,說道:「對了,郭兄,那三大天王的屍體我都查了一遍,已將他們的容貌畫了下來,暗令各地捕快留意,但直到現在也還沒有那三人身份的線索。上次彌勒佛所說的話我雖不明其意,卻暗中記住了音調,昨日到京城,我找了數位精通天下語言之人詢問,終於確定了那句話是哪裡的話!」
見郭遵全然提不起興趣,葉知秋搖頭續道:「那是吐蕃語。這說明彌勒佛主可能和吐蕃有關,我打算去吐蕃轉轉,你……多保重。」他說完後,抱拳離去。郭遵抱了下拳,又無力地放下,喃喃道:「吐蕃?吐蕃的彌勒佛?那他們不在吐蕃,到中原來做什麼?」
郭逵正端著熱的飯菜進來,懂事道:「大哥,你吃點東西吧。」
郭遵見到飯菜,無心下嚥,「小逵,你幫我去看看狄青吧。」他沒有入房看望狄青的勇氣。
郭逵旋即端著飯菜走進屋內,本想勸說狄雲幾句,可見到狄雲滿是絕望的眼眸,所有的話都吞了下去。
狄雲並未察覺郭逵前來,他的全部心思、全部精神已全放在弟弟身上。狄青這幾日來,依舊昏迷不醒,臉色更加地蒼白,看起來已是奄奄一息。狄雲緊緊握著弟弟的手,就像握住生命的希望。他訴說了兩天兩夜,不肯歇息,雙眸佈滿血絲,似要滴血,他的嘴唇早起了火泡,嗓子也已乾裂,動一下都和刀割一樣疼,可這種痛苦,卻比不過他心口那錐心的痛楚。
「弟弟,莫要睡了,大哥可要生氣了……」說完這句,狄雲禁不住淚如泉湧,哽咽道,「弟弟,你還記得嗎?每次你犯錯了,都不敢告訴大哥。你不怕我責打,你只怕我失望。每次大哥說要生氣的時候,你就會很懂事地改正一切。在大哥心中,你是這世上千金不換的弟弟,可有一日我聽你對牛壯說,在你心中,大哥也是萬金難求的大哥。你可知道,我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不知有多開心。」
淚水點點滴滴地落在狄青的臉上,狄雲又道:「弟弟,你真的不要睡了,大哥這次真的要生氣了。不,大哥以後再也不對你生氣了,只求你醒來,好不好?」五指緊扣狄青的手指,狄雲似笑實哭,「弟弟,你還記得娘親臨終時所說的話嗎?她說要你我相依為命,要你我互相照料,她說,這世間遇上就是緣,兄弟更是緣。緣分要珍惜,仇恨卻不過是些過眼雲煙,她說早就不恨當年擊傷爹爹的那個人,不希望你我報仇雪恨,只盼你我快快樂樂地活著。活著,真的比什麼都好!我那時候還年輕,什麼都不知道,可今日我卻知道了娘親的心情,她什麼都不希望,不希望我們做宰相,不期冀我們考狀元,她只求我們快快樂樂地活著,她就心滿意足了。弟弟,我只求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他淚水滂沱,見狄青還是沉睡不醒,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悲痛,一頭撲在狄青的胸前,用力搖著他一隻手道:「弟弟,求你了,你莫要丟下大哥,求求你,莫要丟下大哥!」
狄雲撲到狄青的胸前,埋頭號啕大哭。郭遵聽到屋中傳來的哭聲,只以為狄青已死,心口痛楚,哇的一聲,吐出大口鮮血。
不知哭了多久,狄雲突然感覺有人正摸著他的頭頂,以為是郭逵在安慰他,哀聲道:「郭小弟……」不想卻聽郭逵驚叫道,「狄青他……」
狄雲霍然抬頭,只見到狄青正睜著眼睛望著他,一隻手剛從他頭頂落下。狄雲見弟弟醒來,大悲大喜,已然呆了。狄青眼中滿是淚水,輕聲道:「大哥,我不會丟下你的,不會!」那聲音雖是微弱,但卻不容置疑。
狄雲歡喜得差點暈過去,嘴唇張了兩張,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說了三天兩夜,這一刻才覺得嘴唇刺心地痛,可這種痛,怎能抵得住心中的喜悅?
郭逵親眼見到狄青的淚水順著眼角流淌,親眼見到狄青睜開雙眼,親眼見到狄青伸出手來,摸著狄雲的頭頂,只來得及驚叫一聲,不能稍動。聽狄青說出話來,這才歡喜無限,轉身衝了出去,叫道:「大哥,狄青醒了,狄青醒了!」
王惟一精神一振,快步進了房間。郭遵嘴角血跡未乾,聽到這話,難以置信,顫聲道:「真的?」
郭逵一把抱住郭遵,連連點頭道:「真的,他睜開眼了,他說話了。」孩童興奮無限,緊緊摟住大哥,或許只有今日,他才真正體會到兄弟情深。
王惟一終於走出來,笑著對郭遵道:「狄青活過來了。」
郭遵這才肯信,身形晃了兩晃,無力地跪在地上,郭逵驚叫道:「大哥,你怎麼了?」郭遵仰謝蒼天,嘴唇動了兩下,跪叩大地。他將一張臉埋在黑色的泥土中,喜極而泣的淚水,就像那清露晨流,新荷雨滴,無聲無息地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