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在跳躍著慢慢地黯淡下來,似乎預示著洞中人的生命之火隨時都會熄滅一樣。
秋長風沒入黑暗時,沈密藏那一刻的表情也變得震駭莫名,他顯然也想到了什麼,只有如瑤明月還是吃驚莫名,一時間想不出究竟。
可她知道秋長風絕不會莫名心驚,也知道眾人目前到了一個最緊迫的時候。
聽也先突然瘋狂笑道:「秋長風,你終於也被我騙了一次!」
如瑤明月聽到那瘋狂的笑聲,雖還不知危機何在,但一顆心早就怦怦大跳,只感覺殺機就在近前。那一刻,她只想衝出這個石洞,可她知道、此刻已經太晚。
秋長風如長風破空,閃身入了黑暗,再一刻,就見到前方洞口傳來的光亮。
日早升,有單薄的亮色驅趕著石洞內掙扎的黑暗。
他目光敏銳,看到在洞口的光亮處,狼吻正和葉雨荷擦肩而過……
秋長風感覺胸口血湧,額頭冒汗,他以前就算面臨最艱難的絕境時,也沒有此刻這般恐懼。
他明白了也先的用意。
也先不怕死,也先在騙他,也先根本不想再和他玩什麼猜謎的遊戲。
秋長風很多事情並不說,並非故作神秘,而是因為他知道一個人還有好奇的時候,總不會立即去死,一個人若有生機的時候,如也先這種人,還會希望轉敗為勝、不會輕言放棄。
因此他還在布著謎團,給也先留著懸念,讓也先看到反敗為勝的機會。
他若真的說出了全部真相、或讓也先猜出了全部的真相,只怕也先會一頭撞死,因為也先那時候會知道,所有的計劃都是縝密精細、絲絲入扣進行下去的,根本沒有中止的可能,也先根本沒有翻身的餘地。
秋長風不想如此,倒非他心軟,而是因為他知道,要死的也先,遠比一個要求勝的也先更可怕。
因此他一直吊著也先的胃口,給著也先希望,可他沒有想到,也先竟已絕望。也先故意做出和他要繼續探討究竟的假象,但也先早就傳給狼吻命令……
不用言語,狼吻就已知道。
也先要和所有人同歸於盡?!
念頭電閃,秋長風狂呼道:「攔住他!」他甚至來不及說其他話,他知道葉雨荷會明白他的意思。
葉雨荷已明白,她甚至不等秋長風喊出,先一步已經出劍,一劍就刺向了狼吻。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事情有變。她只想先制住狼吻,再談其他。在狼吻入洞之時,她其實就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妥,狼吻實在太平靜,也先也實在太平靜,平靜得簡直有些可怕。而按照常理,他們本不應該這麼平靜的。
狼吻陡然爆喝一聲,右臂一探,逕直抓向葉雨荷持劍的手腕。他看似動作緩慢,但驀一出手直如雷電轟閃,他雙臂本長,居然後發先至,竟要拿住葉雨荷的手腕。
他右手指甲極長,有如狼爪,若被他一把抓住,只怕手腕就要被廢掉。
葉雨荷立即縮腕,與此同時卻五指疾彈。
寶劍電閃脫手而出,先一步擊穿了狼吻的小腹。
葉雨荷這一招可說應變極快,她絕境之中反倒將劍法發揮到了巔峰。雖然一招創敵,但一顆心卻沉了下去。
因為她發現狼吻的一張醜陋的臉居然沒什麼痛楚,反倒笑了,那笑容讓人心悸。然後她驀地瞥見,早在這之前,狼吻左手一彈,幾粒黑丸彈了出去。
那幾粒黑丸,輕輕卻又迅疾地落在了洞外。
「啪啪」的幾聲響,石破天驚。
葉雨荷心頭狂震,立即明白了一切,那黑丸是引子,而只要黑丸一爆,洞外埋的炸藥就要全部被引爆……
她早見到那洞外的炸藥,知道一旦引爆石洞會立即塌掉,他們幾人就要被活生生埋在洞內。
此刻就算有通天的神通,她也無法阻止那幾粒黑丸落地,她能做的或許只有一件事,就是在這瞬間衝出石洞,那樣的話她或許還有一分生機。
可如若那般,她和秋長風就會生死永隔,再也不見。
她閃念之間身形微動,卻不是想衝出洞外,而是要撲過,壓在黑丸上,阻止那黑丸的爆裂。她知道那很傻,她知道阻擋無用,甚至那一撲就可能粉身碎骨,可若能給秋長風爭取一點時間,她真的無悔無怨。
剎那彈指,轉念紅顏。
秋長風尚在遠處,見狀嘶聲道:「雨荷,退回來!」
葉雨荷才要衝出,陡然頓住。衝過去,必死無疑!退回去?炸藥爆裂,她還能和秋長風死在一起?心中猶豫,驀地見到眼前紅光一閃。
那一刻她甚至感覺到紅光倏然放大,帶起了一陣紅塵歸寂的光芒。她的心狂跳,突然想到秋長風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你要信我!
她縱身、後躍,只感覺一股風浪擊在身上,渾身一熱,陡然十倍加速地退卻,半空中,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長風……
她忘記了一切,只是在那生死瞬間轉過頭去,希望再看秋長風一眼。
火光衝來,伴隨著天崩地裂,石屑紛飛,但她全然不顧,她終於如願以償,最後看到了秋長風焦灼的臉。
然後她就沉了下去,一沉下去,有如萬年。她宛如又回到了塔亭將雪,那裡,原來並沒有春天。
不知許久,或許亙古長久,或許三世輪迴,或許她不甘就這麼沉下去,一直沉到十八層地獄、閻羅十殿,她聽到了秋長風的呼喚——那呼喚聲是如此的遙遠。
睜開眼時,眼前卻漆黑一片。
她只感覺週身痛楚,有如被撕裂般,她竭力地去望,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我死了嗎?我在哪裡,地獄嗎?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就聽秋長風的聲音傳過來,急切而又焦灼,「雨荷,你一定要堅持住,我們能出去!」
語氣焦灼渾不似秋長風,但其中的一絲堅定從未改變。
是秋長風的聲音,葉雨荷心中微喜,只感覺週身輕輕蕩蕩,再也感覺不到痛楚。原來他們還在一起,這比什麼都要重要。
就在這時,有個聲音瘋狂笑道:「秋長風,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如今石洞坍塌,就算幾百人來挖你,也要挖個幾天幾夜,可我們都要死了,憋死在裡面!」
葉雨荷這才明白為何沒有光亮,原來石洞坍了,油燈都滅了。他們均被埋在地底。這難道……就是他們最終的命運?
「秋長風,你真以為我還不知道一切嗎?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黑暗中傳來了也先癲狂的笑聲,「你不告訴我秘密,就是吊著我的胃口,不想讓我和你魚死網破。可我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我騙了你,我終於騙了你。我死了,和你一塊死,我實在開心!」
黑暗中,充斥著讓葉雨荷厭惡的聲音,她蹙了下眉頭,嘴唇蠕動了下,喃喃道:「長風……」
「我就在這裡。」秋長風立即道。
「對不起,我救不了你們。」葉雨荷輕歎,「我一直……都很沒用。」
只感覺臉上似乎有水滴輕擊,涼涼的,有如江南秋風中的細雨。
並未多想,葉雨荷只是繼續道:「我無法啟動金龍訣改命,無法改了你的命,可是……我還能改了自己的命,和你在一起。」
感覺到緊緊地擁抱,濃濃的不捨,聽到秋長風啞聲道:「雨荷,你放心,我們永遠會在一起。」
空中還夾雜著也先瘋狂的笑,「是呀,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了……」
葉雨荷嘴角抽搐下,輕聲道:「我很自私……」感覺到秋長風的不解,葉雨荷斷斷續續地解釋著,「我自私到……不想看你先我而去,命運注定,我反倒先走一步,我……很喜歡。」
她終於說出了想要說的一切,緩緩地閉上了眼。
感覺到潮水一般的疲倦,將她沁浸、淹沒,她心中反倒有著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早下了決定,自從知道秋長風的命運無法挽回時,她就下了決定,改變自己的命運,和秋長風永遠在一起。
她喜歡,她再無怨。
最後的沉寂中,只感覺又有點滴細雨落在她的臉頰上,恍惚的思緒在想,不是江南的雨,是長風的淚。
江南雖好,但雨荷露珠,在某些人的心中,總不及秋天長風帶來的蕭索。
長風……你真的好傻,難道你不知道,我從未希望你用今生的流離換取我片刻的歡顏,我只希望……你還有……春天。
黑暗——無邊的黑暗。
日頭早升,脫歡卻如籠在夜的影子中。
那裡有沉寂、有黑暗、有寂寞,還有無邊無際的勾心鬥角,縱橫捭闔。
朱棣來了,肯定是朱棣來了。轉動這個念頭的時候,脫歡心如死灰,那一刻,他雖還有不少事情不理解,但終究肯定了一件事。
在他脫歡積極要顛覆大明江山的時候,朱棣也一直更積極地準備對付他。朱棣一直在想著清除北疆的隱患,十數年來從未改變。
只是這一次,朱棣的行動無疑更迅疾、更詭異,也更加的果敢。
原來一切不過是個陰謀,原來一切看起來更像個笑話。脫歡只見到無數的矛鋒刺向了天空,遮雲蔽日,就要吞沒瓦剌新來的援軍……
瓦剌軍有了騷亂,脫歡心中已亂,他也聽到了身後遠處傳來一聲巨響,那一刻,心沉谷底。
果不其然,很快有消息來報,也先埋在洞口的炸藥被引爆,秋長風、也先等人都被埋在了洞中,根本沒有了出來的希望。脫歡神色木然,緩緩問道:「現在怎麼辦?」
孔承仁立即道:「太師,我等援兵還有數萬精銳未到,若能及時趕來,還可與朱棣一戰。如果瓦剌諸部二十萬大軍再來的話,甚至可將朱棣全軍扼殺在草原。邱福當初的十萬大軍,不也在草原全軍覆沒了嗎?」
脫歡瞥見朱高煦嘴角的哂笑,心中微顫,望向了三戒,問道:「三戒,你的意思呢?」他心中驀地湧起了幾分淒涼,幾天前他還雄心勃勃、氣吞山河,看起來就要效仿成吉思汗,推翻大明江山,重現草原人往日的輝煌。
可只是幾天的功夫,所有的一切就要煙消雲散。
到如今,谷中雖還有近萬的兵力,但他信心已散。
三戒大師似乎看穿了脫歡的心意,斜睨了一眼孔承仁,低聲道:「小人倒覺得孔先生所言有些不妥。」
孔承仁皺下眉頭,但在這種時候,顧不上意氣之爭。看著朱棣的大軍一步步逼近,看著瓦剌新軍有了慌亂,一部分仍試圖衝垮大明的三千、神機兩營,另外一部分卻後軍變前軍,開始準備應對朱棣的攻擊,孔承仁道:「那依大師的意思呢?」
三戒大師小心翼翼道:「當初邱福來犯,全軍盡沒,是因為莽撞中伏。可這次明軍顯然是有備而來,氣勢又盛,雙方對壘,太師並沒有勝算。若被他們合圍勢成,只怕……」輕咳了聲,三戒不說昭然若揭的結果,「小人倒覺得,太師可效仿當年之法,帶兵先離開這裡,向西北撤退,只要和來援之兵相遇,然後誘敵深入,太師甚至可重演當年擊敗邱福的那一幕。」
孔承仁心道,你說得冠冕堂皇,不過還是建議太師逃走。
脫歡望著山峰下的兵戈寒鋒,瞥了一眼還在一旁的姚廣孝和朱高煦,當機立斷道:「好,就依大師所言,我等以退為進,再等機會!」
號令一下,山谷內瓦剌軍立即整裝出發,棄谷外瓦剌軍於不顧,悄然沿山嶺小路向西北潛去,同時帶姚廣孝、朱高煦隨行。
至於也先那面,脫歡雖是傷痛,但一時間也顧不了了。
山嶺連綿,道路崎嶇,瓦剌軍悄然拔寨,有豹騎開路,熊騎斷後,蜿蜒行進間,不到個把時辰,已到了山嶺的外圍。
廝殺聲漸遠,脫歡暗自舒了一口氣,心想只要出了山嶺,那就是瓦剌人的天下,若一路向西北狂奔,到了阿魯渾河後就會有瓦剌軍趕來接應。到時候若是情形不好,就繼續北退,效仿當年擊敗邱福之計,若是陣容齊整,萬眾一心,說不定還可和朱棣一戰。
正思緒間,瓦剌軍已有半數出了山嶺。陡然間,有沉雷聲響,脫歡扭頭望去,心中一顫。
沉雷聲竟是從左右兩方傳來,聲才至,就見戰意橫空,遠遠望去,只見山嶺的南北兩處平原上有兩條雪龍迅疾地逼近。
雪意狂舞,雪龍如飛,那兩條雪龍看起來就像朱棣如龍的大軍生出了兩條小龍,張牙舞爪地向瓦剌軍撲來。
豹頭見狀立即叫道:「太師,是明軍!他們要包圍我們!」
脫歡心中狂顫,不想明軍竟有這般迅疾的速度,而明軍看起來正像等著他們突圍!
當初脫歡採用合圍之術,本想裡應外合,將朱勇部一舉殲滅,但不想現世報來得快,朱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要用同樣的方法進行甕中捉鱉。
無法想像朱棣究竟帶了多少兵馬前來,可知道若被明軍困在山嶺中,只怕死無葬身之地,脫歡當機立斷,呼喝道:「熊騎帶三千人抵抗左路明軍,虎騎帶三千人阻擋右路明軍,豹頭,你領兵開路,跟本太師衝出去。只要到了阿魯渾河後就會有援兵接應,我等就可反敗為勝!」
伸手拔出腰刀,脫歡露出多年未有的剽悍之氣,喝道:「奮力殺敵者,連升三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脫歡奮勇當頭,眾瓦剌軍重新鼓舞了士氣,呼喝聲中,立即分兵三路,一路斜衝西南,一路直奔西北,而脫歡逕取西方殺去。
雪起如塵,瓦剌軍畢竟騎術精湛,剽悍勇猛,三路人馬殺出就如三支利箭射出,捲起了漫天的風雪。
青山震顫,殺聲連天。
脫歡帶領千餘兵士竟在明軍合圍勢未成之際衝到了包圍圈外,可餘眾大半陷入明軍包圍中,兩軍立時廝殺在了一起。
脫歡只因稍有猶豫,竟致數萬騎兵轉瞬間就剩下這點人馬,瞥見東南方狼煙高沖,向這個方向蔓延來,心中戰慄,再顧不得許多,喝令手下押著姚廣孝、朱高煦二人一路西退。
他知道姚、朱兩人的重要,也知道這是他和朱棣討價還價的本錢,因此絕不會輕易捨棄。
眾人一路飛奔,每次回頭望去,均感覺那狼煙烽火就在身後蔓延,而那如雷般的蹄聲根本從未中斷,彷彿他們逃到天邊就會跟到天邊,不由得暗自叫苦。
晌午時分,本是日頭高懸,可那兵鋒蕭肅之氣瀰漫在東南方,讓人只感覺週身冰冷,惶惶難言。
脫歡回頭再望,只見到身後塵雪飛起,似乎都遮蓋了半個天,心中發冷,暗想朱棣這番追趕,難道是抱著要滅瓦剌的念頭?
前方不遠就快到阿魯渾河了,那裡說不定會有援軍,但援軍是否能夠抵擋住朱棣的大軍呢?脫歡不敢肯定。
就在這時,孔承仁突然歡聲道:「太師,我們的人來了。」
脫歡抬頭望去,只見到前方亦是煙雪瀰漫,蹄聲隆隆,正是有大軍前來的跡象。
此時此刻,這種地方,不用問,來的肯定是接應的瓦剌精騎,脫歡失落的心中微有喜意,同時吐了一口氣。
他從天上到地下,似乎只經過一夜,方才惶惶間更如天崩地陷、末日來臨般,這刻得瓦剌雄兵接應,驀地又有了雄心壯志,盤算著朱棣千里奔襲,糧草多半不濟,若再能拖朱棣深入瓦剌境內,等明軍疲憊之際,號令瓦剌眾部落反擊,說不定可扭轉乾坤,甚至殺了朱棣,顛覆大明江山……
正沉思間,突然聽到前方一聲響炮,驚天動地。
脫歡驚凜,舉目望去,臉色遽變。
狂奔的千餘瓦剌軍亦是陡然收了韁繩,激起了一地的冰雪。冰雪撲去散開,前方大軍的面目旗幟可見,那隊大軍呈偃月形排開,止住了腳步,冷然相對脫歡等人。
孔承仁、三戒和尚望見,臉上均是露出驚駭欲絕之意。
那一刻脫歡的心中驀地飄飄蕩蕩全無著落,剛才方湧起的豪情壯志,轉瞬間便灰飛煙滅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前方來的竟然是明軍!
是明軍的旗幟、陣型,更是明軍的肅殺和敵意,可是……脫歡想不明白,明軍怎麼會從前方冒出來?難道說,明軍早算定他們的退路,這才兜圈子截來?還是說,朱棣在這之前早將瓦剌援軍擊潰?脫歡雖不相信,但事到如今,已沒什麼不能信了。
朱棣的這次計劃,遠比他能想到的還要磅礡高遠!
眾人心已亂、膽更寒。
脫歡雙眸無神,忍不住向身邊的姚廣孝、朱高煦望去,希望從他們身上能得到個答案。
姚廣孝人在馬上,望著前方攔路的明軍,沒有喜悅激動,沒有期待欣然,他只是就那麼望著,眼中甚至露出幾分惘然。
朱高煦眼中卻露出真正的絕望之意。
明軍趕來,按照脫歡來想,朱高煦總該高興才對,可朱高煦為何會絕望?脫歡心思轉念間,突然見到朱高煦向他望了一眼,那目光中,竟然帶著無盡的決然。
脫歡一震,不等明瞭朱高煦眼中意思的時候,朱高煦突然雙腿一夾,催馬衝出了瓦剌的軍中。
瓦剌軍大呼,明軍中亦是有了幾分騷亂!誰都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朱高煦會有這種舉動。朱高煦一直都很平靜,因此瓦剌軍對他的防備早鬆懈了許多,竟被他輕易地就衝了出去。
但朱高煦才出了瓦剌軍中,就有弓弦絞動,瓦剌軍幾乎是下意識地拉弓,這種時候,他們當然不能讓朱高煦逃出生天,他們均望著脫歡,只等脫歡下令。
脫歡心中卻是一陣茫然,射死朱高煦?射死朱高煦有意義嗎?朱高煦是他活命的本錢,留著朱高煦,就算被朱棣抓了,也不會就死,若射死了朱高煦,那朱棣豈能讓他活著?
若是以往,他根本不會多做考慮,但見眼前大軍臨近,知道無論如何也鬥不過對手,忍不住患得患失。
心中轉念,脫歡只想喝令手下將朱高煦逼回來之際,就聽兩個聲音幾乎同時在喊。
「射!」
「不能射!」
喊射的是孔承仁,他見脫歡神色惶惑,心中焦急,並沒有脫歡想的深遠,當下替脫歡做了決定。
喊不能射的卻是三戒大師,他在那一刻似乎又明白了脫歡的難處,因此阻擋。
姚廣孝雙目一張,看著朱高煦遠去的背影,枯槁的臉上驀地湧起了悲哀之意,他嘴唇喏喏地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未能開口。
嗤嗤聲響,有羽箭凌亂飛出,劃出道道心思般的弧線,射在了朱高煦的身上,有血飛出,如梅花般的嬌艷……
馬兒疾馳,朱高煦落馬!
天地那一刻,像要靜了下來,就算那兵戈烽煙的寥落,都蓋不住天地間的寂寞。
眾人望著落馬的朱高煦,靜寂如死,脫歡卻在望著孔承仁。孔承仁見到脫歡冷冷地望過來,心底驀地湧起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情。
最要命的是,這錯誤根本無法彌補。
「是你?」脫歡冷漠道,眼中殺機盡起。
孔承仁有些慌亂,陡然明白脫歡在問什麼,忍不住策馬退後兩步,搖頭道:「不是!」
砰的聲響,朱高煦落馬,砸起了雪花如血,明軍陣營立即無聲,可那沉靜中,卻不知包含了多少殺意。
明軍陣營中,有一人幾乎和朱高煦同時縱馬而出,那馬極快——快逾電閃,可就算如斯快馬,顯然也追不回逝去的流年。
那人只差一步趕到,在朱高煦才摔在地上時,伸手提起了朱高煦,扔回到疾馳的馬上。他動作是如此地剛健,可出手扔出朱高煦時,又如放花瓶般輕盈小心。
明軍又有兩騎只差數步趕到,挾住了朱高煦。
無論朱高煦是死是活,無論朱高煦叛變與否,天子早有命令,朱高煦還是漢王,他們必須要救。
救起朱高煦的那人,催馬卻不回轉,只是掌一拍,那馬兒就箭一般地向脫歡衝去。
瓦剌軍大叫。他們方才射箭時心已不齊,只因為畢竟沒有聽到脫歡的命令,可這刻見那人隻身單騎,居然如此膽大包天,視他們於無物,立即上前護衛脫歡。
早有羽箭如飛蝗射出,那人所騎之馬驀地就中了數十箭,哀嘶倒地。可那人卻早如蒼鷹般縱起,搶在利箭射到前撲出。
箭落身後,人在軍前。
那人剎那間避開一輪羽箭,離脫歡不過數丈之遙。有數名瓦剌勇士呼喝聲中,眼見長箭莫及,立即棄弓催馬,雙人長槍勁刺,一人馬鞭抽來。
長槍、馬鞭,倏然擊在了那人的身上。
瓦剌軍不等歡呼,驀地發現,長槍、馬鞭擊中的不過是個幻象。
那人陡然飛縱,竟從那三人之間尺許的空隙擠了過去,那一刻,所有人看那人時都有一種錯覺——只感覺那人像霧又像水。
若非是霧,如何會有這樣朦朧的身影?若非是水,如何能有這般克剛之韌性?
豹頭一直護在脫歡的身邊,見狀一聲吼,縱馬踏來,他這一踏,實在抓住了白駒過隙的一霎,算準那人將將前來,新力未生,舊力已盡。
他那一踏,看似尋常,但有踏破賀蘭山的氣魄。
那人果然避無可避,卻只是一揮手,眾人驚詫莫名,然後就看到一個奇景。馬兒悲嘶、豹頭怒吼,連人帶馬,似乎都禁不住那人的輕輕揮手,橫摔出去,落在塵埃。
那人隨手摔飛人馬,雲彩般升起,沉雷般擊下,落在脫歡馬鞍之上。在脫歡舉刀未劈之際,就順手取過那雪亮的刀,輕輕地架在脫歡的脖子上道:「脫歡,你敗了。」
瓦剌軍停像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雞卻又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人,不信他孤身一人就能破了瓦剌軍的數層保護,舉重若輕地擒住脫歡。
脫歡只感覺手一麻,刀已去,還有些可笑地舉著手,身形很是僵硬。他只感覺到刀鋒冰冷,迫得他汗毛都要豎起。
可他心更冷,他看到了明軍的動靜——明軍根本沒有任何動靜,只是靜靜立在那裡。
明軍根本未動,因為他們相信出手的這個人一出手,就一定能擒住脫歡。
用弓用強,擒賊擒王。事到如今,廝殺無益,只要能擒住脫歡,一切可定。明軍就用大明最強的一個人擒住了瓦剌的王。
那是個平凡的人,衣袂飄飄,甚至不著甲衣,可他坐在馬鞍上,卻凝如山嶽。那是個平凡的人,頜下無須,看起來有幾分蒼老,但方纔飛身一展,簡直比蒼鷹還要雄健。
那不是個平凡的人,因為他當年縱橫天下,笑傲四海,一生未曾有過一敗。就是當年,他隻身入宮,亦面對千軍萬馬,輕易擒下了錫蘭的國主。
千軍斬將擒王,對他來說,如閒庭信步般等閒尋常。
脫歡未見過那人,但已猜到那人是誰,聲音乾澀,感覺聲音簡直不再屬於自己,「鄭和?」
是鄭和,只有鄭和才有這般驚人的身手;只有鄭和,才能在這種情形下,還能平淡若雪;也只有鄭和,才能布下這等驚天的計劃……
那人微笑,笑容中卻帶著難言的落寞,他只回了兩個字:「是我。」
脫歡目光空洞地望過去,兩軍雖然還未廝殺,但結局已定,他敗了——敗的似乎連命都要送進去,可他還是敗的心有不甘。
他想不通為何會敗。但他沒有問,他只是望著地上的一灘血,那血蔓延開去,點點滴滴,如同梅花盛開。
血是朱高煦的血,血水沿著草原灑過去,形成了一條路。
末路。
他和朱高煦的末路。
想到這裡的時候,脫歡輕輕地歎了口氣,望著遠方不知生死的朱高煦,用近乎沒有感情的聲調道:「朱棣也來了吧?死之前我想見見他。」
鄭和遠遠望著伏在馬上、不知生死的朱高煦,輕歎口氣,道:「聖上也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