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長風不見了。不但秋長風不見了,連葉雨荷都一同不見了。
消息是孟賢派人傳回來的。而孟賢此刻正焦頭爛額,雖算不上熱鍋上的螞蟻,可也相差無幾。
「不見」有幾個意思,而孟賢傳回的意思當然不是秋長風不想見他,而是秋長風竟奇異地消失了。
孟賢快馬追蹤,本來覺得捉拿秋長風一事已是十拿九穩,鄭和派他前去,一方面是信任,一方面是給他功勞。他孟賢得不到紀指揮的賞識,能有鄭大人的抬愛,當鞠躬盡瘁……
因此送走公主後,孟賢顧不得去想死而後已,立即尋著馬蹄印記追了下去。
陡然間發現地面上的雪亮如霜。孟賢微凜,抬頭望上去才發現天現曙色,原來天要亮了。
好長的一個夜。
孟賢顧不得多加感慨,只是不想讓秋長風見到今天升起的太陽。
小雪新晴,雲薄欲破。以孟賢不懂天文地理的眼神來判斷,也知道今天會是個晴天。晴天就會出太陽,太陽出來了薄雪就能融化了。
因此孟賢一定要在雪未融化之前找到秋長風,甚至殺了他。他恨秋長風,有太多的理由去恨,刻骨銘心地恨。
愛能刻骨,恨也一樣。有些人甚至可把恨當作是一種事業、把恨當作人生寄托,如果不恨,他就認為活得十分的空虛,孟賢無疑就是這樣的人。
孟賢正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就見到了前方的路上倒著兩匹馬。他精神一振,暗道鄭和果真神機妙算,那兩匹馬兒中了慢性麻藥,果然沒有奔出二十里就倒在了地上。
可他隨即心頭一沉,一擺手,喝止住眾人騎馬上前。因為他眼神不差,看到倒地的只有兩匹馬,而秋長風和葉雨荷並不在那裡。
這是意料中的事情,秋長風、葉雨荷發現馬兒有異,肯定不會束手待斃,逃走是不二的選擇。因此,孟賢一定要查找秋長風的腳印,他不想人多添亂,也認為秋長風受了重傷,絕對逃不了很遠。
他在佩服自己想得周到時下馬,只帶著姚三思和另外兩個手下向那馬匹靠近。
姚三思在秋長風背叛逃走後一直保持沉默。這個愛問、愛推斷、多少有些天真的人少有這樣的沉默。
孟賢在追捕秋長風的時候,本有些猶豫要不要帶姚三思前來,可最終還是決定將姚三思帶在身邊。帶個蠢人在身邊,通常都能顯現出自己的聰明,在孟賢眼中,這是秋長風的一貫做法。他恨秋長風,但事事向秋長風看齊,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如秋長風一般,因此眼下更需要表現得大度一點。
孟賢走向兩匹馬兒的時候,心情還是愉快的,可那分愉快轉眼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
他清晰地看到那兩匹臥馬的旁邊,小雪如霜般鋪在了地上,可附近並沒有任何腳印。
孟賢一下有些懵了,終於有種出乎意料的惶惑。他立即喝令姚三思和那兩個護衛去搜。不到片刻工夫,孟賢得到了確切的答案,方圓數十丈,竟沒有任何人的腳印。
這是怎麼回事?孟賢一時間打破頭也想不明白。
姚三思望著那兩匹倒地的馬,突然道:「孟千戶,鞦韆戶……不見了,我感覺有兩種可能。」就算秋長風已被當作叛逆,他對秋長風還是帶著尊敬,因此稱呼一時間改不過來。
孟賢心煩意亂,決定不恥下問,立即道:「什麼可能?」
「一種可能是他們飛走了。」姚三思猶豫道,「我以前聽鞦韆戶說過,魯班曾造過一種木鳥,可帶人飛天,三天三夜不落。」
孟賢像看木鳥一樣地看著姚三思,只給了六個字的呵斥:「閉上你的鳥嘴!」
姚三思神色尷尬、欲言又止,再說不出第二個可能。
孟賢在氣急敗壞之下,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自詡的大度和謹慎,立即喝令所有追兵以麻倒的兩匹馬為中心,擴大搜索範圍,一發現有人的行蹤立即回來稟告。
一盞茶的工夫過去,這些人已搜了里許的範圍,可消息回傳,無任何人的腳印。
孟賢大驚失色,幾乎真的以為秋長風、葉雨荷是乘坐木鳥離去的,不然只要在地上行走,怎麼可能不留下一點痕跡?
但乘木鳥飛走一說更是荒誕無稽!
在這之前,孟賢自知有了問題,就派人快馬回去稟告鄭和這裡發生的異常。等搜尋後,半分線索也查不到。雖是天寒,可孟賢大汗淋漓,神色如喪考妣。他原地兜著圈子,望著那兩匹昏死過去的馬兒,幾乎恨不得嚴刑拷打那馬兒,逼問出秋長風、葉雨荷究竟去了哪裡。
望見孟賢如此急切,姚三思終於又鼓起了勇氣道:「孟千戶,還有一種可能的……」
孟賢呵斥道:「秋長風絕不可能飛走……」他心中一動,就想下令剖開馬肚子,看看秋長風是否藏身其中,但感覺自己這念頭太過滑稽,弄不好會丟人現眼,只能作罷。
姚三思終於說道:「孟千戶難道忘記青田的事情了嗎?」
孟賢怎麼聽怎麼刺耳,冷冷回道:「青田怎麼了?秋長風欺上瞞下、作威作福,我到時候還要將他的罪名詳細地向紀指揮使稟告呢。」
他延續了太祖時錦衣衛的風範,窮追猛打,看起來不但要將秋長風捕而殺之,甚至要挖到秋長風祖墳才甘心。
姚三思歎了口氣道:「卑職不是這個意思。當初,那些倭寇劫持雲夢公主的時候,詭計多端,曾經……」
孟賢的腦海中驀地有閃電劃過。他想起當初的情形,失聲道:「不錯,秋長風和葉雨荷可能中途下馬。」
當初青田時,倭寇飛馬劫持雲夢公主,秋長風、衛鐵衣緊追不捨,但藏地九陷用金蟬脫殼之法,中途離去。若不是秋長風循雲夢公主遺留下的沉香氣息去追,差點就誤入歧途。
想到這裡,孟賢心中暗恨,不用問,秋長風、葉雨荷肯定亦是中途下馬。
「秋長風為何棄馬不用?」孟賢喃喃自語,想不明白。若是他的話,重傷之下當然是騎馬,能跑多遠跑多遠,捨棄馬匹步行,實在是不明智的舉動。
姚三思心道,這其實和藏地九陷一樣的計策,鞦韆戶追人有一套,自然明白逃跑者躲避追兵的方法,看似不明智的舉動,正能讓追兵中計。
孟賢無暇再想下去,立即下令,所有人沿來路回搜路的兩側,一發現有異,立即回稟。
一路搜尋,範圍加大,倒是頗費工夫,一直到了離發現雲夢公主不遠處,竟還沒有任何發現。孟賢心中再次發毛,幾乎又開始質疑自己的判斷。
孟賢突然見到路邊有處竹林,心中一動,立即想到當初在青田,藏地九陷就是借林而走。當初他路過的時候並未在意,這時亡羊補牢不知是晚還是不晚。他立即一揮手,命手下入林搜索痕跡。
就在這時,有馬蹄聲響,前方行來十數騎人馬。孟賢見了,喝道:「哪裡的人……」本想喝令這些人改道,可見到為首那人身著的服飾,心中微凜。
對方穿的都是天威衛的官服,來人竟是鄭和的手下。
孟賢見狀,馬上拱手,換了客氣的口吻道:「是鄭大人派來的人嗎?」他早派人通知鄭和關於這裡的情況,估計來人是協助的人手,不免心中頗不自在。
轉念一想,秋長風狡猾多端,追他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情。若是走失了叛逆,不好交代,有鄭和派人來墊背再好不過。他有福不想別人同享,有難倒想大夥兒一起擔當。他這刻追秋長風不到,已開始盤算退路。
來騎為首的那人細眉細目,看起來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聞言只是挑了下眼皮,也不知聽沒聽到孟賢的詢問。他身邊的一名侍衛回道:「天威衛指揮使沈密藏大人,奉鄭大人命令,協助孟千戶捉拿叛逆。」
回話的那個侍衛長了個娃娃臉,未語先笑,讓人一看倒是心生親近。
孟賢心中微凜,顧不得親近那個侍衛,再望那個看似睡不醒的人,煞是驚詫,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人竟然就是沈密藏。
他沒見過沈密藏這個人,但聽過這人的名字,也知道這人絕不簡單。
鄭和航海西洋,每次均帶數百艘戰艦,近三萬的人手,其中有都指揮、指揮、千戶、百戶等各種軍官,每人均要發揮重要的作用。
統領偌大的艦隊,指揮這麼多傑出的人手,當然絕非鄭和一個人能夠做到的。實際上,鄭和也很少徑直指揮。很多事情,鄭和都是交給副手侯顯去處理。
但鄭和下西洋,雖是輝煌、顯要,卻也神秘難測,至今也沒有人猜到朱棣讓鄭和如此做法的目的。
有人說朱棣要揚華夏國威,有人說朱棣要鄭和搜尋朱允炆,有人說朱棣是要尋找當年被太祖擊敗的方國珍隱藏在海外的寶藏。當然,也有人說朱棣此舉勞民傷財,不過是為了個面子而已。
朱棣未說目的,鄭和亦不說,可這種行動無疑就帶了極為神秘的色彩。
神秘的事情就需要神秘的人來處理,錦衣衛可說是無事不通,對朝野之事無事不管。但是,就算紀綱統領的錦衣衛,也只知道鄭和手下有不少神秘的能人,可那些能人究竟是做什麼的,紀綱也不知曉。
孟賢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兩句話——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思似密藏。
這兩句話說的就是鄭和手下最神秘、有著神鬼莫測之能的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好像就是沈密藏。
聽說這個沈密藏曾幫鄭和處理了許多秘事。孟賢不曾想,鄭和為了抓秋長風等人回去,竟然動用了沈密藏。
孟賢的態度益發恭敬,他不想顯得無能,就搶先道:「沈大人,秋長風極為狡猾,竟然出乎鄭大人所料,中途棄馬,引人誤入歧途。在下察覺後,立即回返,擴大搜尋範圍,如今才到了這裡,就碰到了大人。」
他這麼一說,先把責任推了出去,倒深得紀綱如封似閉的傳承。
沈密藏還是耷拉著眼皮,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是道:「停。」他聲音低啞,到現在為止只說了一個字,簡單得讓孟賢瞠目結舌、不明所以。
那笑臉的侍衛解釋道:「沈大人讓你們暫停搜索,先全部退出林子。」
孟賢看到沈密藏要死不活的樣子,心中來氣,若不是畏懼此人極為神秘,又是鄭和得力的手下,早就大聲呵斥了。可眼珠一轉,他終究還是忍氣下令。不多時的工夫,他的手下全部退出了竹林,報告林中並無所獲,亦無腳印。
孟賢聞言,更是錯愕,說道:「沈大人,這一路回來並無收穫,難道秋長風不是在這裡下馬走的?」他心道,秋長風若不是從這裡走的,那只剩下從發現雲夢公主的地方到這兒的里許距離了,那是沈密藏過來的地方,還要搜回去才行。
孟賢想到這裡,忍不住挺直了腰板。他心道,自己沒功勞也有苦勞。他才要建議,沈密藏已翻身下馬,向竹林走去。
孟賢忍不住地喊道:「沈大人,那裡搜過了。」
沈密藏如未聽到,只是嗯了一聲,踱步進了林子。他的十數名手下紛紛下馬,呈扇形入林,排開搜查。
那笑臉侍衛並未跟去,只是解釋道:「孟千戶,我們已搜過來路,一無發現。」
孟賢啊了一聲,大為吃驚。他心道,來路去路都無秋長風的行蹤,難道說他真是飛走了不成?轉念又有些惱怒,明白了那笑臉侍衛的意思,沈密藏這般舉動,擺明了認為他們天威衛搜的沒有問題,說他們錦衣衛沒用,還要再搜一遍。
孟賢想到這裡,心中滿是不痛快,可終究不形於色。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我們也沒什麼發現,只能希望沈大人另有高見了。」
那笑臉侍衛的笑容不減,也向竹林走去。孟賢訕訕跟著到了沈密藏身邊,見到他正在抬頭上望,忍不住也抬頭望上去。
竹林疏密相間,雖有微雪覆蓋,但蒼翠之意更濃。抬頭望上去,可見蒼茫雲天。
孟賢心想,難道這個沈大人覺得秋長風會藏在樹上?可這裡一眼就見到天了,怎麼可能藏人?
見沈密藏還在看得出神,孟賢幾乎以為這沈大人是遊山玩水來了,忍不住問道:「沈大人看什麼,難道認為秋長風是從這裡飛到天上去了?嘿嘿。」
他越想越覺得好笑,忍不住笑了出來。陡然見到沈密藏睜眼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直如電閃,心中驀地發寒,竟再也笑不出來。
沈密藏不語,只是緩步穿竹林而過,很快到了竹林邊上。那十數個手下也搜尋完畢,回轉道:「大人,林中腳印錯亂,難以有什麼發現。」
沈密藏只是點點頭,走出了林子,目光落在林子外的地上。他還是睡不醒的樣子,但他看地上的時候,卻有一種極為清醒的專注。
雪早就停了,給地上覆蓋了一層麵粉般的潔白。近處有些腳印,均是孟賢手下的腳印。那些人顯然搜到這裡,一無所獲,這才回返,因為秋長風不可能路過這裡而不留下腳印來,再搜也是沒用。
不曾想,沈密藏偏偏好像覺得大有問題,又向前走了數丈,突然止步蹲下去,向地上望去。
孟賢緊跟在沈密藏的身邊,見地上有些兔子、野雞、飛鳥留下的爪印,忍不住又想笑,故意道:「沈大人,秋長風總不至於化身兔子逃跑吧?」
沈密藏眼皮都不抬起一下,只是輕淡地道:「痕跡。」
孟賢自從見到沈密藏後,一直感覺這人惜字如金,頭一次聽他說了兩個字,倒有些受寵若驚。可他還是一無所得,便皺著眉道:「痕跡?」驀地發現雪地上除了鳥獸的爪印外,還有一種奇怪的痕跡。
那痕跡有如一道月牙——月牙直徑也不過兩寸,甚至可以透過月牙見到下面褐色的泥土。
這是什麼動物的痕跡?孟賢大惑不解。
那笑臉的侍衛早就上前,突然拿出一把小刷子輕輕地掃去痕跡上的淺雪。孟賢這才發現那痕跡極深,透過淺雪,甚至在泥土地上留下了一道痕跡。
那笑臉侍衛低聲道:「沈大人,看來你料得不錯。」
沈密藏緩緩起身,輕輕歎了口氣,望向遠方道:「追!」他帶的那些手下聞令,立即牽馬前來。孟賢還是一頭霧水,詫異道:「往哪裡追?」
那笑臉侍衛解釋道:「秋長風、葉雨荷肯定是順著這條路走的。」他策馬前行,孟賢雖不理解,但也只好跟著他們前行,終於留意到那月牙似的痕跡夾雜在鳥獸痕跡中,看似不明顯,但一路蔓延過去,頗為怪異,而那笑臉侍衛正是沿著那痕跡追蹤。
到了約半里外,那笑臉侍衛突然歡呼道:「在這裡了。」
眾人上前,只見雪地上清晰地印著兩雙腳印,其中一雙腳印纖細,另外一雙腳印赫然是錦衣衛所穿的鞋子留下的痕跡。就連孟賢見到,都知道這肯定是葉雨荷和秋長風留下的腳印,忍不住詫異莫名。
腳印驀地憑空出現,煞是詭異。孟賢正沉思時,姚三思已道:「難道秋……長風入了林子後,削竹代步,踩高蹺般出了林子?到這裡才下了竹子?」
孟賢恍然大悟,立即道:「不錯,這人極為狡猾。估計是路過竹林時,放馬離去,他們卻飛身上了竹林,用刀砍了竹子代步走出林子,這才留下月牙般的痕跡,卻不留腳印。」
他這才想到沈密藏方才在看什麼,沈密藏抬頭望天的時候,肯定發現了竹林中的竹子有被新削的痕跡,這才出來尋找竹子留下的痕跡。
秋長風削竹代步不留腳印,顯然是知道追兵遲早會搜回來,因此故作謎團。若遇到尋常的搜索,肯定會忽略這種痕跡。事實也是如此,錦衣衛搜了一遍,根本就沒有留意到這些細微之處,若非沈密藏親至,只怕孟賢真的以為秋長風飛到天上去了。
事情揭穿後雖看似平淡,但是若不經沈密藏看出,孟賢只怕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一想到這裡,孟賢又氣又恨還帶分羞惱。他氣秋長風端是狡猾,讓他大跌面子。恨的卻是沈密藏故作神秘,竟不告訴他真相,害得他一直在出醜。羞惱的卻是,看似蠢笨如牛的姚三思都比他聰明一些。
可恨歸恨,孟賢忍住氣憤,益發謙恭道:「秋長風雖狡猾,但還是逃不過沈大人的法眼。他這時落地,看腳印凌亂,顯然傷勢不輕,絕逃不了多遠。」
沈密藏話不多說,甚至連頭都懶得點了,只是眼神示意。他的手下立即策馬前行,追蹤腳印而奔,瞬間激起一地雪塵。
這些人搜查仔細、追如疾風,端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孟賢見了,也不由得心中凜然,暗想大明七十二衛中,多有強悍之輩,但這天威衛的人看起來,竟絲毫不遜於久在北疆作戰的三千營。
天已明,雪更淡,欲化身於泥。眾人順著秋長風留下的足跡策馬狂奔,不多時又見一小丘,那足跡近小丘時一轉,竟又進了一片林子。
沈密藏雖看似沒有睡醒,但追蹤時一直身在最前,見狀只是擺擺手。手下十數騎倏然勒馬,如以臂使指,動作利落。
孟賢也忙勒馬,問道:「沈大人,怎麼了?」他抬眼處,見到林中有三間木屋,像是樵夫獵戶所住,而秋長風、葉雨荷的腳印正向那木屋蜿蜒而去。
木屋前,赫然有個老者,正在彎腰掃著地上的薄雪,不時咳嗽兩聲。他聽到馬蹄聲,抬頭望過來,驀地見到這多官兵前來,好像駭得動彈不得,雪也忘記掃了。可能是太過吃驚,他忍不住劇烈咳起來,整個身子抽搐得如風箱一般。
沈密藏仍對孟賢的問話置之不理,只是下馬進了林子,向木屋前那老者行去。
他看似雙目難睜,但在行進過程中,早將竹林內外看了個透徹。林靠溪水,木屋簡陋,前方用枯籐松木圍起了一個小小庭院,木屋外的板壁上掛著銳利的斧頭和獵戶用的弓箭。三間木屋,一間住人,一間堆放雜貨,另外一間很小的是個廚房,搭著簡易的鍋灶,鍋灶已開始冒煙。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都是樵夫獵戶這種人住的地方。老者年邁、頭髮花白、眼神渾濁,歲月無情的刻痕盡在那老者身上展現。見沈密藏走過來,那老者略帶驚疑地看著,神色不安。木屋中,隱約也有一兩聲咳嗽,似乎有病人在內。
沈密藏緩步走到那老者面前,嘴角突然泛起了笑。他一直是一副慵懶懈怠的樣子,但這一笑,卻是極為善意和暖。
那老者放鬆下來,啞聲問道:「官家要做什麼?」老者說的一口地道的閩南話,有些難懂。
沈密藏揮揮手,那笑臉的侍衛立即道:「大人問你,有一男一女路過,你看到沒有?」
孟賢這才發現沈密藏倒不是對他冷傲,而是對誰都一樣的態度,此人似乎很少說話,想說的話,多半是由那笑臉侍衛傳達。心中冷笑,暗想若是沈密藏去見天子,不知道還會不會這般惜字如金?他這時由主角變成了配角,做事也不算來勁,內心雖還希望抓到秋長風,卻不希望沈密藏這快找到秋長風。若論此刻孟賢心思之複雜,恐怕連女人也要自歎不如。
那老者略帶訝然,遲疑道:「看到了。」
孟賢乍聞有了秋長風的消息,對沈密藏的不滿退居其次,驚喜地叫道:「他們人呢?」
那老者一哆嗦,差點跌坐在地:「走了。」
孟賢怒道:「那是朝廷欽犯,你敢放走他們?」
那老者駭然,忍不住又是劇烈地咳,一邊咳一邊道:「官……官……家,老漢我……」
沈密藏皺了下眉頭,目光落在了院落中的車轍前,那笑臉的侍衛見了,立即問道:「他們怎麼走的?」
那老者又咳嗽了半晌,支吾道:「老漢看他們不像是壞人……」
孟賢怒道:「好人壞人的,字刻在臉上嗎?問你話你就說,囉囉唆唆,這麼多廢話。」
那老者又是駭異的神色,嚇得反倒說不出話來。
沈密藏突然看了眼孟賢,伸手向木屋一指。
孟賢不懂,只能問:「沈大人……你的意思是?」心中暗罵,一個老的和話癆一樣,廢話連篇;一個偏偏和啞巴一樣,開口比下蛋還費力,鬼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那笑臉侍衛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請孟千戶搜一下這幾間木屋,看是否有叛逆藏著,但不要打擾木房中的病人。」
孟賢暗罵,心道秋長風不是傻子,怎麼還會藏在這裡。那老漢不是說了,秋長風已經走了,還搜什麼?他心中雖有不滿,但不得不奉命行事,才向木屋走去,就聽那老者道:「我那老伴肺癆多年,求官人……莫要嚇她。」
孟賢的心頭一沉,捏著鼻子走進去,聞到木屋中散發著濃濃的藥味,有個小火爐上,正在煎著藥。桌椅簡陋,一張木床上躺著個老婦,頭髮花白,神色枯槁,蓋著厚厚的被子,還在不停地咳。
孟賢的心中厭惡,見房間內一目瞭然,吩咐姚三思道:「你去看看那婦人有問題沒有。」說話間,他扭頭透過窗子看向窗外。
那老漢正和沈密藏說道:「來的那兩人,男的好像有病,給老漢兩錠銀子,說買下老漢的牛車去看病。老漢我以前打獵為生,現在老了,有時砍柴,有時打些山雞野兔什麼的……那老牛跟了老漢許多年,要運柴到市集去,當然捨不得賣……」
老漢絮絮叨叨,好像一輩子沒和人說過話一般,主次不分。
沈密藏微皺了下眉頭,那笑臉的侍衛見狀,截斷道:「可你心好,知道他們要求醫,還是將牛車給了他們用?」
老漢連連點頭,一副感慨的神色:「老漢就是這樣的人……」
那笑臉侍衛不管那老漢是什麼人,打斷道:「然後那男女就趕著牛車走了?他們會去哪裡?」
那老漢詫異地道:「還能去哪裡,當然是去前面的鳴鶴集求醫了,那裡有個大夫姓李,三代行醫,能治百病……我老伴兒的病就是他開的方子……你別說,還真管用……」
孟賢從木屋中出來,不理會那老漢的囉唆,急道:「沈大人,不用問了,秋長風他們坐牛車逃了,我們現在追還來得及。」陡然見林子泛著淡金的光輝,孟賢才注意到日頭升起,凜然道:「秋長風現在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先混入市集,躲避追蹤,等雪一融,我們再找他就更加艱難了。這裡搜過了,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沈密藏難得地點點頭,翻身上馬,領著眾人沿車轍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老漢又咳了幾聲,望著沈密藏等人遠去,又掃了會兒雪,這才佝僂著回到木屋,忍不住又咳起來。
那木床上的老婦關切地道:「你……」她本是病怏怏的樣子,但手一撐,竟要坐起。
那老漢一把握住老婦的手,搖搖頭。他本是極多話的人,但進了木屋後,就好像換了個人一般。他歎了口氣,從火爐上取下煎好的藥,緩慢地倒了一碗。
那老婦看著老漢,雖不堅持起身,但目光中的關切之意溢於言表。
那老漢端著那藥碗,嘴角帶分澀然的笑。他沒有將藥碗交給那老婦,反倒自己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劇烈地咳……
孟賢心急如焚,暗想秋長風真的是詭計多端,一路上故佈迷陣,顯然是想先到人多的地方隱藏行蹤。
如今這般追蹤都找不到秋長風,等到他藏身市井,要尋他定會百倍的艱難。他一念及此,便奮力鞭馬前行。沈密藏似乎也知道情形緊迫,亦是馬快如風,只是策馬時,還會留意車轍旁的地形,提防秋長風故伎重施。
眾人策馬狂追,一口氣追出近十里地。孟賢一直望著前方,突然見有輛裝滿乾柴的牛車正向前行進,不由得大喜,不待沈密藏吩咐,呼哨一聲,帶領手下將那牛車團團包圍,喝道:「秋長風,你還不束手就擒!」
他在呼喝聲中繞到牛車前,見到趕車的是個老者,不由得一怔,喝道:「搜。」看車轍痕跡,這當然就是秋長風趕的那輛牛車,秋長風、葉雨荷沒有趕車,顯然就是藏身在柴火之下。
一幫手下立即拔出兵刃,挑動柴火。等柴火散落一地時才發現,還是一無所獲!
那趕牛車的老者見一幫官兵衝過來,早就嚇得要躲開道路。見這幫官兵突然對他的柴火很感興趣,更是錯愕。他見到官兵在拆牛車,才忍不住地喊道:「官老爺,你們做什麼?」
孟賢見到牛車上就算有個臭蟲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可秋長風竟然還沒有出現。他呆在那裡,一時間又沒了主意。
沈密藏似乎也有分錯愕,策馬到了那老漢的面前,皺眉凝望,像在思索什麼。
笑臉的侍衛立即問道:「老漢,你有沒有在這條路上看到過一男一女?」
那老漢搖頭道:「哪裡有什麼男女。這天氣,除了老漢去市集賣柴外,怎麼會有人出來?」
笑臉侍衛的笑容有些僵硬,忍不住道:「這牛車是你的?」
那老漢鬍子一撅,瞪著眼睛道:「當然是老漢的,難道還是你的?朗朗乾坤,你們怎麼就拆了老漢的牛車?就算是官兵,也總得講個王法吧?」
笑臉侍衛也有些笑不出來了,說道:「你這牛車從哪裡來……」見老漢憤憤然的樣子,知其誤會,立即改口道:「你住在哪裡?」
那老漢雖是憤怒,但見這麼多官兵,畢竟不敢造次,訕然道:「老漢當然是趕車從家裡來,我家在路的那頭一處林子裡,打獵賣柴為生,這總不犯法吧?」
笑臉侍衛大是錯愕,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按理說秋長風坐牛車逃命,他們順著車轍追蹤,絕不可能有追錯的道理,怎麼秋長風、葉雨荷驀地消失不見。心思飛轉,試探問道:「你住的家中,可有個老伴?」
老漢神色突變黯然:「過世幾個月了。」奇怪地道:「官人問這些做什麼?」
沈密藏一直沉默不語,只是眉心皺了起來,聞言臉色一變,說道:「回!」
笑臉侍衛聞言,卻不能明白沈密藏的心意,立即問道:「大人,怎麼了?」
沈密藏微有急慮,說道:「帶他一起。」他話才出口,就已撥馬回轉,向來路奔去。沈密藏說的那個他,自然就是老漢,笑臉侍衛雖然不解,還是絕對服從沈密藏的吩咐,帶那老漢連同老牛回返。
那老漢雖是不願,可怎敢違背?等眾人再趕回原來那林中的木屋,見沈密藏立在木屋前,神色蕭索。
木屋的爐灶雖還冒著煙,但木屋中的年老夫婦已然不見了。
孟賢一直感覺,自己不但被秋長風牽著鼻子轉,還在被沈密藏戲弄。他搞不懂沈密藏來回奔波是為哪般,忍不住質問道:「沈大人,究竟怎麼了。方才在這木屋的老漢,難道是在騙我們?」到如今,這好像是唯一的解釋,但又解釋不通,老漢為何要騙官兵?秋長風呢?難道根本沒有來過這裡?
難道那對男女的腳印根本不是秋長風和葉雨荷的?
孟賢越想越是頭大,只感覺所有一切如同糨糊一樣在腦袋裡來回攪拌。
沈密藏還是沉默依舊,只是睡不醒的眼中,帶了幾分難解的光芒。他回頭望向那趕牛車的老漢,問道:「這是你家?」
那老漢被官兵趕來,已是氣喘咻咻,聞言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氣憤地道:「當然是我家,難道是你家?」
孟賢感覺腦海轟隆又響,心道這若是這個老漢家,那麼方纔那老漢和老婦是怎麼回事?為何那老漢夫婦如今都不見了?
沈密藏輕輕歎口氣,突然望向孟賢道:「你認識秋長風?」這是他見到孟賢後,說得字最多的一句話。
孟賢怔住了,不解地道:「當然認識,他化作灰,我也認得他!」
沈密藏突然笑了,笑得很是譏誚:「是嗎?」他說完後,再不發一言,立在那裡,也不知道想著什麼。
孟賢憋著一肚子氣,才要再問,那笑臉侍衛突然道:「秋長風並沒有化作灰……他方才就在孟千戶的面前。」
孟賢詫異道:「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他話一出口,陡然愣住,半晌才失聲道:「難道說……那對年老的夫婦就是秋長風和葉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