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2·逆天之戰 第七章 挑戰
    月色如歌,濤聲如訴。

    如此月色下,就算波濤的聲音都溫柔了許多。如此月色下,就算秋長風那如岩石般的冷漠也有了分改變。

    他不是鐵石心腸,他其實熱情如火。

    望著那依稀如昨的面容,如雨後梨花,對他述說著千般柔情,他又如何能再硬得下心腸?

    不錯,中了青夜心,若無離火,百日內必死。

    在海上漂泊多日,他的生命連百日都已不到,甚至已看不到幾次陰晴圓缺。但有他相思一生的女子對他如此傾心相愛,就算立即死了又何妨?

    他想到這裡,終於顫抖地伸出手去,就要摟住那同樣顫抖的肩頭。他或許不想再做什麼,抑或是覺得,此生能有此刻相伴,就已今生無憾。

    葉雨荷輕輕地依偎在他懷中,也忘記了一切……

    就在這時,天地間突然轟的一聲大響。緊接著船身劇烈一偏,有海水如潮般蒸騰,撲到了甲板之上。

    秋長風本已心醉,可危險一至,立即恢復了往昔的警覺。他坐在那裡,看似百年枯木,但身形一展,就如翱翔萬里的蒼鷹。

    水花才至,他就帶著葉雨荷退到船艙東側,警惕地望著大船的西方。

    原來,不知何時,一艘大船竟到了他所在的船旁不遠。秋長風這艘船三桅兩層,可算大船,但與西側來的那艘大船一比,就如孩童的玩具一般。

    那大船長達十數丈,三層之高,有五桅高聳,海上行來,直如陸地的樓車雲台,睥睨雄霸。大船船舷兩側有炮台林立,銅色炮口如同怪獸之口,夜幕下頗為嶙峋猙獰。

    原來方纔那大船放了一炮,擊在了秋長風乘船不遠處的海面上。

    海石衝上甲板,嗄聲道:「秋公子……有敵……」

    秋長風早就輕拉葉雨荷的衣衫,為她掩蓋如雪的肩頭,神色又恢復平靜道:「不用怕……是官府的船隻。」他目光銳利,借月色看出那船上是大明的旗幟,心中略有詫異。

    海石聞言色變道:「那……如何是好?」他常年行走江河海域,知道海域上最難對付的不是海盜,而是官兵。

    大明的海軍,遠比海盜還要凶悍很多。

    那隻大船上已有人喝道:「爾等聽著,船上之人全部走上甲板,等待搜查,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海石暗自叫苦之際,葉雨荷心中卻有分淡淡的失望。茫茫大海中,她心中本有分絕望,不信秋長風能在剩餘有限的日子內找到離火,她其實只想靜靜地陪秋長風度過最後的日子。

    秋長風若死,她就陪他死好了。

    可是,平地又起波瀾。她知道這本屬於他們兩人最後的日子即將過去……

    船上的水手舵手見此變故,不敢違拗,紛紛上了甲板蹲下來。兩船相靠,那大船早搭來長板,有數十官兵順著長板到了這船,片刻將眾人圍了起來。那些官兵各個持槍拿盾,神色肅然。

    海石一看那些兵士的裝束,就認出是觀海衛的官兵,心中不由得奇怪。因為觀海衛是大明靠海的一衛,海石他們的船隻目前還在觀海衛以東數百里的海域,遠在觀海衛巡防的勢力範圍之外。

    這些觀海衛的兵士,突然出海數百里巡防,難道說有什麼驚變發生?

    最讓海石心驚的是,那些兵衛中為首那人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赫然是朝廷第一衛——錦衣衛的打扮!

    錦衣衛居然統領觀海衛的官兵。不用問,沿海肯定有大事發生。海石想到這裡的時候,心中忐忑,可更心驚的是,那個錦衣衛居然走到秋長風的面前,神色蕭冷。

    秋長風看著走到近前的錦衣衛,鎮靜自若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能在這裡見到孟兄,倒讓在下意料不到。」

    那錦衣衛赫然就是孟賢。

    孟賢見到秋長風,也大是意外,可臉上還是一本正經道:「秋兄來此,可是有上師的吩咐?」見秋長風搖頭,孟賢神氣起來,公事公辦道:「鞦韆戶難道不知道,漢王早就下令封鎖海寧、觀海、臨山、昌國四衛周邊三百里的海域,尋常船隻不能通過。鞦韆戶不得號令,擅入這封鎖的海域,只怕就算身為錦衣衛,也難逃責罰吧?」

    他這一說,船上眾人都是心中大驚。

    海石驚的是,秋長風竟也是個錦衣衛。海石出海之前,從未聽到這封鎖號令,想必是出海後,號令才出。他們不知規矩,擅入海域,只怕都有砍頭的罪過。葉雨荷卻吃驚漢王行事的霸道,要知道海寧到昌國四衛的地域,幾乎跨越海岸線千里,覆蓋了浙江沿海大半海域。漢王這般行事,所為何來?

    秋長風心中微有奇怪,暗想本來是趙王帶錦衣衛趕赴定海,剿滅亂匪倭寇,為何漢王也來到這裡,難道說……其中又發生什麼變故?

    心思轉念間,秋長風笑道:「孟兄說笑了,大伙這麼熟悉,孟兄當然會網開一面,不會小題大做,對不對?」

    孟賢聞言,臉色一板道:「鞦韆戶此言差矣。國有國法,軍令如山。漢王既然下令,我等就應遵從,若無特別任務,就不能因為身份緣故,破壞國家法紀。鞦韆戶擅闖封禁海域,本千戶雖認識鞦韆戶,但也不能徇私枉法。你說是不是?」頓了下,喝道:「來人,將秋長風拿下!」

    他一直被秋長風騎在脖子上,這次有機會整下秋長風,決不能放過。若是放過機會,他就不叫孟賢了。

    那些兵衛上前,長槍已逼到秋長風身側。葉雨荷蹙眉,才待拔劍,秋長風怕她衝動,用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含笑道:「孟兄等等……」

    孟賢大公無私道:「等什麼……鞦韆戶若想要收買本千戶,可就找錯人了。」

    秋長風伸手入懷,掏出一張泥金帖子,向孟賢一展道:「孟兄不妨看看這帖子再說。」

    孟賢本來打算,不管秋長風如何施展如簧巧舌、掏出什麼,都要先將他押入大牢再說。他懶洋洋地向帖子望去,陡然間打了個哆嗦,顫聲道:「駕帖?」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秋長風掏出的是駕帖——大明橫行無忌的駕帖。

    駕帖一到,如天子親臨。駕帖一出,文武百官均要尊駕帖為先。駕帖上若讓人死,人不得不死。

    這不是大明錦衣衛的規矩,而是永樂大帝朱棣立下的規矩——持駕帖者,擁有先斬後奏的大權!

    就因為這樣,駕帖素不輕出。就算紀綱這種人,這輩子動用駕帖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可就是這樣的駕帖,如今竟持在秋長風之手?

    孟賢驚疑不定,只感覺秋長風笑容如刀,驀地軟下來,忙喝道:「快,快退後,我不過是和秋兄開個玩笑,你們怎麼都當真了。」他方才公事公辦,一口一個鞦韆戶,這刻見到秋長風竟有駕帖,馬上轉了風向,又叫起秋兄來了。

    秋長風將那駕帖緩緩放回懷中,淡淡道:「原來孟千戶是在開玩笑,我還差點當了真。幾乎想要動刀砍了幾個,然後再向聖上稟告有人不尊駕帖之罪。」

    孟賢差點跪了下來,一把握住秋長風的手腕,臉上堆起層層疊疊的媚笑:「秋兄素來是個風趣人,小弟許久未見,甚為想念。這不,見了秋兄忍不住打趣。別說你有駕帖,就算你沒有駕帖,又冒犯了漢王的法令,小弟看到兄長前來,還能說什麼?就算小弟擔當罪名,也不會對兄長如何呀。秋兄,小弟若有什麼做的讓你誤會的地方,還請秋兄莫要見怪。」

    秋長風也笑了起來:「我怎麼會見怪,反正就算誤會了,砍的也是你的腦袋,與我何關?」

    孟賢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心中罵娘,臉上賠笑,聽秋長風又道:「孟千戶,不知道紀大人在哪裡?」

    孟賢不敢怠慢,笑道:「紀大人就在那大船上,秋兄可是想見嗎?小弟這就給你引見。」

    葉雨荷聞言微震,心中凜然。當年紀綱雪埋瞭解縉,又對流放到塔亭的解縉家人百般虐待,葉雨荷氣憤之下,行刺紀綱。往事如煙,當年葉雨荷雖沒讓紀綱見到真面目,但乍聞紀綱就在不遠,還是暗自心驚。

    秋長風若有意無意地看了葉雨荷一眼,說道:「那煩勞孟兄了。」

    孟賢立即撤了兵士,前頭帶路。秋長風這才鬆開了手,低聲道:「你見到紀綱……莫要衝動。」

    葉雨荷心中黯然想道,難道在你心中,一直都覺得我是這般不知輕重嗎?我的確和紀綱有恩怨,但眼下你性命攸關,天大的事情我也會放在一邊,怎麼會招惹這無關的事情呢?

    望著那有些蕭索的背影,突然又想,可他這般吩咐,當然還是關心我。他只餘百日不到的性命,但心中還只記掛我的安危。葉雨荷想到這裡,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秋長風上了那氣勢恢弘的大船,見到燈火照耀下,高台上坐著一人,眉心皺紋如刀,神色陰沉,正是紀綱。

    孟賢早走到紀綱身側,低聲說了幾句,又指了下秋長風。

    紀綱眼中微有詫異,但轉瞬又回到陰沉的神色。秋長風上前施禮道:「秋長風拜見指揮使大人。」

    紀綱點點頭,並不起身,目光中多少帶分深意道:「鞦韆戶,你帶船來此,所為何來?」他口氣並不友善,甚至還帶了分敵意。

    秋長風心中暗想,我短短三年間就到了千戶的位置,這半年來,更是得上師的信任,鋒芒大露,別人羨慕。但紀綱為人心機深沉,對權位把持心重,想必是感覺我對他的指揮使一位是個威脅,這才如此冷漠對我。

    轉念之間,秋長風有了主意,說道:「卑職有緊要秘事向指揮使大人稟告。還請大人借一步說話。」

    紀綱看了眼左右,淡漠道:「這些都是我的心腹,你但說無妨。」

    秋長風微皺了下眉頭,終於開口道:「不知道指揮使大人可知道上師的死訊?」

    紀綱饒是沉穩,亦是臉上變色道:「你說什麼?」原來姚廣孝雖死了多日,可消息一直處於封鎖狀態,就算南京城中,知道此事的人都少,到如今這消息亦沒有傳到沿海。紀綱並不知情。

    要知道,姚廣孝是大明天下僅次於天子朱棣的人物。他的死訊,紀綱怎能不緊張?

    四下望了眼,紀綱立即道:「全部退下,孟賢留下就好。」

    剎那間,大船甲板上空空蕩蕩的只餘紀綱、孟賢和秋長風三人。

    秋長風將金山之行大略說及,甚至將張定邊、葉歡、金龍訣的事情也如實稟告。可他並沒有將自己身中劇毒一事提及,他也知道,紀綱不會管他生死,說不定知道他中毒後,反倒會很是開心。既然如此,他何必多說?

    孟賢聽到在秋長風的衛護下,姚廣孝還是身死,雲夢公主竟也失蹤,不驚反喜。雖然聽秋長風說,姚廣孝死時,秋長風不在身邊,孟賢卻覺得這不過是秋長風在推卸責任,心中不由得意,只感覺這次紀綱定不會放過秋長風。

    紀綱一直默默傾聽,聽到金龍訣能夠改命,也不由得悚然動容。聽完一切後,臉色反倒和緩些,沉默片刻才道:「這麼說,你南下一是追蹤葉歡的下落,一是要尋訪公主的下落。公主失蹤,當然也和葉歡有關了?」

    見秋長風點頭,紀綱又道:「看來捧火會和東瀛倭寇早就勾結,倭寇行事,有捧火會暗中支持了?」

    秋長風點頭道:「多半如此。因此阻止亂黨借金龍訣改命,和打擊倭寇一事,本是合二為一的事情。」

    紀綱緩緩道:「如果葉歡是捧火會的人,又派人刺殺了排教教主,那麼說,他很可能手握離火和夕照,還有金龍訣,唯獨欠缺的就是青幫的艮土……」他畢竟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多年,若論頭腦,也是極為清晰。

    秋長風沉思道:「指揮使所想的很有道理。因此我在金山一事後,早將事情如實稟告給聖上。想聖上英明,定會向青幫索要艮土。但怕只怕捧火會早就發動陰謀,同時向排教、青幫下手。」

    紀綱點頭道:「因此你建議聖上兩路出擊,一路索要艮土,一路卻來剿滅捧火會。其實只要剿滅捧火會,抓住葉歡,就能取得金龍訣,阻止……他們改命。」

    秋長風讚歎道:「指揮使英明。」

    紀綱臉上露出分難得的微笑,起身離座,竟拍拍秋長風的肩頭道:「唉……這件事其實你也盡力了,無論是誰,都做不了更好了。這件事事關重大,我們必須和漢王商議,再做決定。我帶你去見漢王。」

    秋長風立即道:「卑職遵命。」可又有些不解道:「指揮使大人,聖上不是讓趙王和大人一起剿滅倭寇嗎?」

    紀綱笑笑,低聲道:「其實聖上還是覺得漢王領軍最好。聖上雖派趙王來沿海,但畢竟不放心,因此隨後讓漢王也到了沿海。趙王初到沿海,不知倭寇的狡猾,居然吃了兩次敗仗,雖然傷亡不多,但……」頓了下,紀綱繼續道:「眼下還是漢王領軍的。」

    秋長風醒悟過來,低聲道:「指揮使大人,卑職不知輕重,違背了漢王的封海之令,到時候還請指揮使大人多多美言。」

    紀綱笑道:「小事一樁了。不過,見到漢王,只怕會有事情要你去做,到時候,你可要盡心盡力。」

    秋長風只是微笑,心中卻有些奇怪,不解紀綱、漢王有什麼事情要他去做。但他見紀綱不語,竟也能忍住不問。

    孟賢聽了,眼中又露出嫉恨的光芒,不解紀綱為何轉眼間又對秋長風另眼看待。

    紀綱下令大船轉舵回航,至於海石一幫人等,只是命他們回返,並不為難。海石等人千恩萬謝地離去,葉雨荷自然留在秋長風身邊。紀綱早知道此女是定海捕頭,一直和公主關係甚好,對其倒還客氣。葉雨荷見到紀綱,雖還想一劍殺了他,但終究還是壓住心中的念頭,對紀綱視而不見。

    清晨時分,大船近一海島,紀綱解釋道:「那海島叫做東霍群島,漢王眼下帶兵駐紮在那裡。」

    一路行來,秋長風已瞭解眼下沿海的情況。

    原來,自普陀命案發生後,倭寇益發的囂張,公然聚眾在沿海為亂。沿海的百姓受其騷擾禍害,苦不堪言。

    大明雖在沿海也布有衛所精兵,防止禍患,但畢竟難以面面俱到。倭寇只是四處騷擾,並不和大明官兵應戰,一見不好,就會退到海上,逃之夭夭。

    趙王朱高燧才來觀海時,倭寇正盛,燒得四處火起。趙王見這種情況,立即命觀海衛出兵剿匪,不提防倭寇竟然趁觀海衛空虛的時候,遽然衝擊觀海衛,燒燬了觀海衛的衛所。

    若非漢王朱高煦及時趕到,趙王差點死在觀海衛。

    此戰後,漢王順理成章地再次接管了天策衛,動用兵符,集結沿海諸衛的兵士,全力剿滅倭寇。倭寇見狀不好,盡數退到海上。

    漢王並不罷休,竟封海運三百里,命沿海船隻不得號令不得擅自出海。而漢王更是親自領兵出海,兵駐東霍群島,和觀海衛遙相呼應,伺機剿滅倭寇餘眾。

    東霍海港有數十小島圍繞,沙頃萬里。葉雨荷前來時,只見風平浪靜,沙鷗飛天。等大船繞過一座小山,到了一處海港時,葉雨荷卻不由得吸了口涼氣。

    那海港極大,海面碧波蕩漾,本是極為賞心悅目的風光。但那海面上,卻有千帆如林,船平如岸。

    無數大船靜悄悄地停泊在海港,一眼望去,難以盡數。

    葉雨荷也算常年在海岸,但往日看到的大船加起來,也不如這裡的船多。船雖多,但並不錯亂,大船之上,更是不知有多少官兵護衛。

    最讓人驚心的不是大船銅炮,官兵戟寒,而是海港中難以想像的靜寂。如此繁多的船隻,如此眾多的士兵,可整個海港內,卻蔓延著難以言傳的靜寂。無人敢高聲喧嘩,甚至海濤拍岸之聲,遠遠傳來,都是清晰可聞。

    這種森然的軍紀下造成的肅然,就算葉雨荷見了,也是不由得震驚。她暗想,都說漢王隨朱棣曾在靖難之役南征北戰,英勇威猛,鐵血無敵,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紀綱一行下了大船,換乘小舟前往眾多巨艦中最高的一艘。

    那艘船長達二十多丈,船上竟有五層,人在船下,只感覺仰望如山,高不可攀,大船之高聳,實乃葉雨荷生平僅見。

    那船有七桅。葉雨荷上了大船後,見到大船的舵葉居然都有兩丈之高,一望有如天上巨靈神使的兵刃,更是駭然。

    紀綱臉色陰沉,到了這大船上,卻多少擠出分笑容。眾人由兵衛引領,從那廣袤的甲板上,一直行到了主艙之前。

    一路上,兵衛林立,各個如鐵鑄銅塑,不苟言笑。

    紀綱心中歎氣,暗想這種氣勢威嚴,幾乎不讓聖上。漢王如此行事,當然是想傳遞一個消息,他才能繼承朱棣的衣缽,他才最有資格當上太子。

    如今太子、漢王之爭如火如荼,漢王當然想借這次戰役,確立無上的威信。

    如果紀綱不得不選擇,他能把八分賭注放在漢王身上,他真的認為,漢王遲早能得到太子一位。

    艙門前站著一人,豹頭環眼,魁梧壯碩,正是漢王手下的二十四節之一——驚蟄。

    見紀綱前來,驚蟄只說了一句話:「王爺在用膳。」竟不將眾人引入船艙。

    紀綱心中不滿,卻只是笑道:「那好,我們等等也無妨。」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雖對朝臣下手並不客氣,但對漢王、太子這些人,卻從不囂張。因為他知道,皇帝老了,這兩人,遲早有一個會登上天子之位。既然如此,他紀綱以後還要做指揮使,對漢王和太子,還是要謹慎從事。

    秋長風卻皺了下眉頭,昂聲道:「軍情緊急,天子都是憂心忡忡。漢王身在疆場,難道會認為吃飯比對敵還要重要?」

    驚蟄與秋長風兩次交手,一直對他沒什麼好感。見秋長風對漢王不遜,才待出手教訓秋長風,就聽到一個聲音從艙內傳來:「讓他們進來吧。」

    驚蟄聽到是漢王的聲音,立即恭聲道:「是。」惡狠狠地望了秋長風一眼,轉對紀綱道:「指揮使請進。」

    紀綱看了秋長風一眼,示意讚許。他當先進了船艙,秋長風、孟賢緊隨紀綱其後。葉雨荷才待入內,驚蟄伸手攔阻道:「這裡女人不能進。」

    葉雨荷一怔,見秋長風望過來,緩緩搖頭。葉雨荷不語,退到一旁。

    那船艙極大,直如陸地宮殿一般。裡面只有一張椅子。漢王的地盤,好像永遠只有他一人的座位。

    漢王還是一如既往——孤高、肅然、簡潔、乾淨。谷雨、霜降立在漢王身後,如同他的影子一樣。

    漢王雖讓眾人入內,但還是靜靜地吃著早飯。等嚥下最後一口還帶著分血絲的上好小牛肉後,又喝了口西域進獻的葡萄美酒,漢王這才用雪白的絲巾擦了下嘴角,抬頭望向眾人道:「何事?」

    紀綱立即上前施禮,將秋長風說的事情詳細再說一遍。

    漢王坐在那裡,聽紀綱述說時,只是看著自己的手掌,那帶著血紫之色的尾甲緩慢地屈起伸展。聽到姚廣孝之死時,那尾甲停頓了片刻,終究沒有發問。而在聽到金龍訣改命一說時,漢王卻是揚了揚眉。一直到紀綱說完,漢王這才抬頭,望向秋長風道:「你說上師讓你毀去夕照,但你認為夕照可能落在捧火會之手。那個什麼金龍訣甚至可以改命?」他嘴角帶分嘲弄之意,看起來對金龍訣改命之說,根本是不信的。

    秋長風只是回了一個字:「是。」

    漢王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奉上師之令去找夕照就好,何必來找本王?上師雖去了,可他的命令依舊有效的。」

    船艙靜了下來。

    孟賢幾乎要笑出聲來。他心中暗道,秋長風呀秋長風,你自以為聰明能幹,但幾次得罪了漢王,現在終於嘗到了惡果吧。上師身死,公主失蹤,你茫然沒有頭緒,這才只能求助指揮使和漢王。但漢王怎會幫你?

    半晌後,秋長風開口道:「卑職認為捧火會這次深謀遠慮,不能小覷。為盡職責,才覺得有必要向漢王稟告此事。如果漢王認為卑職多此一舉,卑職告退。」他施了一禮,轉身向艙門行去……

    漢王望著秋長風的背影,目光露出分古怪。眼看秋長風就要走出艙門,漢王突然道:「等等。」

    秋長風止步。不待漢王開口,艙外那霹靂猛將突然入內,大聲稟告道:「漢王殿下,趙王請見。」

    漢王一揚眉,點點頭道:「請。」

    趙王匆匆忙忙地走進。他仍舊是斯斯文文的樣子。入船艙的時候,似乎還認得秋長風,拱手招呼,沒有半分架子,對紀綱亦是如此。等到了漢王身前,更是深施一禮道:「高燧拜見二哥。」

    漢王點點頭,擺了下手,立即有人擺放椅子過來。對於這個弟弟,他倒是少了幾分狂傲。

    趙王卻不落座,滿是焦急地遞上封書信道:「二哥,他……竟然投書一封……你看看。」

    漢王聽兄弟說得含糊,皺了下眉頭:「他?」早有谷雨接過書信,遞給了漢王,漢王展開一看,只見到稱呼時,臉色就沉了下來。

    信上開頭就寫:「高煦吾弟……」

    朱高煦身為朱棣第二個兒子,乍一看稱謂,差點認為是太子寫的信,可他當然知道不是!可若不是朱高熾,敢稱呼朱高煦為弟弟的,還有哪個?

    漢王目光一掃,就停在落款之上,那信上的落款竟是「兄允炆敬上」。漢王饒是沉冷,見到那落款,嘴角也是不由得抽搐,眼中陡然現出駭人的光芒。

    兄允炆敬上。

    哪個允炆?除了朱允炆,還有哪個?朱允炆終究還是回來了!

    朱允炆其實早回來了。他當年倉皇從南京逃走,經過十數年精心的謀劃,一心要回來取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朱棣控制中原,朱允炆無處藏身,就從海路下手,先控制了捧火會和東瀛忍者,再從定海下手,殺了以前效忠、後來背叛他的臣子,然後奪取日月歌,宣告他的復出。之後再利用巧計,挑撥太子和漢王的關係,隨後搶奪金龍訣進行改命。到如今,朱允炆終於不甘居於幕後,開始向朱棣宣戰。

    信上寫道:

    高煦吾弟:

    素聞竊勾者誅,竊國者侯。弟父竊國之人,實為亂臣賊子,天道應擊之。煦弟若知大義,當迎兄重登帝位,若忤逆不悟,當請明日羊山一戰,一洗恩怨!

    兄允炆敬上

    朱允炆要擊敗朱棣,奪回天下,就要先擊敗漢王,從海域登陸,控制沿海,進取中原。內容簡單,只因所有恩怨,眾人早心知肚明,罄竹難書。

    這是一封宣戰書,亦是一封挑戰書。朱允炆要和朱棣開始作戰。他第一個對手,就是曾經的兄弟、如今的仇敵朱高煦!

    漢王終於看完來信,一掌將那封信拍在桌案上,笑容中滿是肅殺道:「好!」

    趙王神色不安,見狀忙問:「二哥,好在哪裡?」他看起來久在深宮,根本不太明白人情世故,竟連漢王語氣中的憤怒都聽不出來。

    漢王嘿然冷笑道:「朱允炆一直躲在暗處,我正愁找不到他的蹤影。他肯出頭和我一戰,當然是最好不過。」

    趙王急道:「可是……他這麼多年不見,這一來就向二哥挑戰,顯然是蓄謀已久……」

    漢王輕淡道:「他蓄謀已久,難道我就怕了他?」陡然喝道:「谷雨何在?」

    谷雨立即閃身而出道:「屬下在。」

    漢王沉聲道:「立即吩咐下去,天策衛全衛今日申時造飯,酉時出發,務必明日清晨到達羊山群島,與倭寇一戰。務求一鼓作氣,擊殺敵手。」

    谷雨立即道:「遵令。」他快步出了船艙。片刻後,艙外號角聲聲,肅然肅殺中帶著一種剛猛激烈之氣。

    軍令如山,漢王令下,更是有說不出的決絕,他也的確配有這種自信。大明水軍天下無敵,天策衛曾為天子親兵,更是精明能幹。無論倭寇還是捧火會,任憑再大的聲勢,又如何能和全力一戰的大明水軍抗衡?

    趙王卻有不安,不待多說什麼,朱高煦已道:「你在定海不必出兵,靜等我凱旋的消息即可。回去吧。」

    漢王說得平淡,趙王卻不敢違逆,只好訕訕告退。趙王雖得天子之命前來領軍,可這裡顯然還是要由漢王掌控軍權。

    等趙王退出,漢王目光一閃,望向紀綱二人,緩緩道:「紀指揮使,你看本王的調度,可有問題?」

    紀綱神色有分異樣,半晌才道:「漢王殿下,真的是朱允炆向殿下宣戰嗎?」

    漢王冷笑道:「除了他,還有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我真是很想看看,這些年來,他究竟有什麼力量,敢向父皇和我挑戰。當年,我和父皇只是將他趕出南京,這次他勾結外賊,企圖顛覆大明,我再也饒他不得。」

    紀綱垂頭不語,可目光閃爍,其中似乎竟有分駭異驚怖之意。只是漢王高高在上,倒沒有留意到他的神色。

    可秋長風卻看到了,他見到紀綱如斯表情,心中突然也有分驚異。朱允炆回轉,若真的登基,只怕在這裡的人,無一例外都要死。紀綱身為擁護朱棣之人,在靖難之役也有不小的功勞,有些畏懼朱允炆的復辟也不足為奇。但這不過是常人的想法,秋長風卻不這麼想,他總是感覺紀綱的驚怖中,帶著讓人更加悚然的含義。

    漢王卻已望向了秋長風,緩聲道:「秋長風,你如何看待本王的調度?」

    秋長風回過神來,歎氣道:「漢王行事,卑職無權評說。」

    漢王目光一閃,淡淡道:「你但說無妨,本王赦你所言無罪。」他似乎頗為滿意自己的調度,也想在旁人面前炫耀下。

    孟賢見了,心中卻有些奇怪,只感覺漢王本不是這樣喜歡炫耀的人。可他當然不會多嘴,這地方,本來就沒有他說話的地方。

    秋長風神色平靜,不卑不亢地望著漢王道:「卑職覺得漢王調度,一無是處!」

    此言一出,船艙內又靜了下來——死一般的沉寂。

    霜降身為漢王手下二十四節、貼身護衛,一直站在漢王的身後,神色漠然,聞言眼中也帶了分詫異。他在漢王身邊許久,從未聽到有人敢對漢王如此評價。

    漢王臉色陡沉,一字字道:「你有膽,不妨再說一次。」他口氣還很平靜,但其中的肅殺之意,就算紀綱聽了都是暗自驚心。

    秋長風長歎一口氣道:「卑職沒膽。」頓了片刻後才道:「可卑職還是覺得,漢王方纔的調度,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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