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雨荷出手,榮華富色變。
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女子居然敢動手。他暗自叫苦,他有苦難言。這暴雨本是葉歡送給他的,他其實對往事並不太知情。
但他是個聰明人,看了府中驚變後,就已知道了葉歡送他暴雨的用意。他遠沒有張定邊、秋長風和葉歡想得深遠,但也知道一點,他必須要出手,不然的話,只怕榮家會被這些毒辣的人斬盡殺絕。
他也知道出手的後果很是嚴重,若是和朝廷作對的事情洩露出去,就算榮家富可敵國,也一樣會被朝廷連根拔起,可他別無選擇。
他若不投靠葉歡,只怕現在就要死。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人若是生死臨頭,也就顧不得什麼遠慮。但他還是不敢直接對秋長風出手,因此他選擇了葉雨荷。
畢竟看起來,葉雨荷柔弱些,也好制服些。
可榮華富從未想到過,葉雨荷表面雖如幽蘭般的柔弱,但骨子裡面,卻有一股剛烈——寧死不屈的剛烈!
眼見劍鞘如劍,冷光就要刺到面前,榮華富心膽俱冷,還不忘記按下暴雨的機關。機關一動,十三根銀針就打了出去。
葉雨荷和榮華富已不過數尺的距離。
這種距離,避無可避。葉雨荷雖然能夠用劍鞘擊碎榮華富的喉結,但出手之後,難免死在暴雨之下。
葉雨荷心沉、目寒,可一隻手卻是穩定如山。
只聽到哧哧哧的數聲響後,那十三根銀針盡數打在青石磚上,根根沒入,不留痕跡。
原來榮華富在按下按鈕的那一刻,陡然間覺得手腕一痛,感覺如同被一點火星灼傷了手腕。那痛來得突然,他本來穩定的手忍不住一震,銀針打偏。
他惶惑之中,只感覺咽喉一痛,眼中露出難以置信之意,喉間咯咯作響,仰天倒了下去。
葉雨荷劍鞘擊碎了榮華富的喉結,擊殺了榮華富。她立即留意到他手腕上的灼燒痕跡,忍不住望了秋長風一眼。她雖沒有看到秋長風出手,但已猜到,這裡除了秋長風,不會有第二人為她解圍。
秋長風在葉雨荷縱起之時,身形已動。
他不動則已,一動就如龍躍九天,夭矯無邊。他有四個對手,神秘的葉歡、捧火會的人君師自我、排教兩大排法莫四方和喬三清。
不言而喻,這四人中,莫四方斷腕、喬三清重創,秋長風的大敵當然就是葉歡和師自我。他必須要最快地翦除強敵,才能有勝出的機會。
葉歡見秋長風身形一動,立即凝神以待。可不想秋長風身形展動,撲向的那人卻是喬三清!
喬三清大驚失色。他傷勢極重,他被莫四方所傷,但那不過是做戲,原本傷勢不重,但他偷襲張定邊,被張定邊憤怒一拳打在肋下,卻是傷了五臟。
他甚至能感覺肋骨斷穿,刺傷了脾胃,甚至差一點刺破了心臟。他能不死,因為他是排法喬三清,體魄強健,生命頑強,遠超過旁人的想像。
他立了功,受了創,一直都是隱忍無言,只盼眾人能夠忘記他,讓他能夠活過今天。
可秋長風卻沒有忘記他。秋長風撲來,在這關鍵的時候,對這個無關緊要的人物下手。難道說,他痛恨喬三清暗算了張定邊,想為張定邊復仇?
喬三清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他怒吼聲中,就地一滾,就要滾到他扛來的巨木前,可秋長風已到了眼前。
喬三清立即手臂一震,烏雲遮日,發動了他的絕學法術——行雲!
而葉歡、莫四方二人幾乎也到了秋長風的身後……
秋長風瞬間受到前後夾擊。
葉歡、莫四方同時衝向了秋長風,師自我卻在退!
師自我身為捧火會三君之一,素來神出鬼沒,依仗碧海灼心之術,縱橫海域,更是少逢敵手。他很狂,亦很囂張,不然何敢出手暗算張定邊?
殺了張定邊的念頭,旁人想都不敢去想,但他敢做,他膽大包天。
當年,朱元璋借青幫、排教的幫助,得以一統天下。但厭惡彭瑩玉扶植的捧火會,因此在稱帝以後,要將捧火會趕盡殺絕。
捧火會本是元末最為雄壯的一股勢力,但在朱元璋建國後,不得不退居海上。彭瑩玉亦可說是因為朱元璋而死。因此捧火會上下,無不視朱家子孫為大敵。
侵蝕排教的計劃看似突然,卻早就籌劃了良久。
只要吞併排教,再鼓動青幫,聯手東瀛,就能攪大明一個天翻地覆。大明之北的韃靼、瓦剌,更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當會揮兵南下,瓜分中原。
張定邊雖也想推翻朱家的天下,但他太老了,老得不識時務,老得太過頑固。張定邊若成行,雖是排教的大援,卻會成為他們捧火會大計的阻礙!
因此,師自我決心除去張定邊,一有機會就下手。
師自我沒有錯過機會,終於用碧海灼心之術重創了張定邊。他那一刻,可說是躊躇滿志,壯懷激烈。秋長風這種時候,還要將他們繩之以法,師自我想想都好笑。他沒有和秋長風交過手,但覺得秋長風不過是頭腦聰明些,可秋長風再聰明,還能強過張定邊?
因此,在秋長風一動之際,他甚至還有些猶豫,猶豫是否出手,他覺得殺雞不用牛刀。
就是這麼一猶豫的工夫,葉歡、莫四方撲了出去。而師自我一顆心卻冷了下來,因為一雙眼眸在望著他。
碧綠的眼眸——碧綠如海!
碧海灼心不但灼燒了張定邊的心,而且灼傷了張定邊的眼。
張定邊霍然抬頭,只是一望,師自我就感覺有股閃電擊中了他的心口。他立即吸氣,屈膝,十指微屈,如臨大敵。
師自我驀地發現,張定邊還沒死。張定邊只要沒死,天底下,就沒有人能夠敢輕視張定邊,他師自我也不能。
可他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未免晚了些。
風雲再起,雖遠沒有當初的威勢,但風雲已經罩住了師自我。
師自我實在不知道張定邊為何不死,為何還有能力動手,但他沒工夫去想,他必須要敵住張定邊。
風雲湧動,張定邊隨著風雲衝到了師自我的身前。
師自我出手,一出手就彈出十點碧火——碧火灼心,分取張定邊的週身要害。他知道張定邊是高手,必須躲避,只要一躲,他的機會就來了。
他念頭才閃的時候,就知道犯了個此生最大的錯誤,他太想當然地認為,卻從未考慮到張定邊根本沒有躲。
十點火星盡數擊在張定邊身上,張定邊瞬間燃起,可他遽然張開雙臂,已將師自我緊緊抱住。
師自我出拳、變掌、出指、抬膝,在那片刻連續七次擊在張定邊身上,可還是擊不退張定邊,然後他就感覺到一陣熱,一陣寒。
火熱,心寒!
緊接著張定邊的雙臂就如鐵箍般箍住了師自我的全身,有大力如怒海波濤般傳來,然後就是咯咯咯聲響不絕。師自我聽出,那是骨頭折斷的聲音——他自身骨頭折斷的聲音。
不等張定邊鬆手時,他就七竅出血,爛泥般的癱軟。
師自我死,張定邊燃。
秋長風雙目更冷,他前所未有的冷靜。他雖憤怒,但知道這種時候,唯有冷靜,才能讓他逃出生天。
一道綠線陡然從他袖口射出,先行雲一步纏繞住喬三清的咽喉,似溫柔實犀利地割破了喬三清的咽喉。
喬三清手一軟,想喝想吼,但卻無聲,鮮血飛濺。行雲陡轉,卻是向葉歡罩了過去。
葉歡出劍,一招十字斬,行雲陡裂,現出日光,而秋長風已站在那巨木前。葉歡變色,秋長風也變了臉色。
葉歡變色,是因為知道了秋長風的用意,秋長風先攻喬三清,卻是為了取那根巨木。喬三清前來伊始,就扛著那根巨木。喬三清就是用那巨木攔截了張定邊。但那巨木,顯然並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秋長風早看出了其中的機關。
秋長風變色,卻是因為看到張定邊在燃,燃得一發不可收拾,燃得眉毛鬍鬚都碧。可張定邊只是站立那裡,任憑碧火盡燃,竟連半分聲息都沒有。
秋長風出掌,一掌就擊在了那巨木之上。
雷動,電閃,有沉雷鬱鬱,有電閃如藍。莫四方雖斷了手,吐了血,還能發動驚雷和電閃。
藍電光芒,眼看就要擊到秋長風的身前。
那巨木突然射出了兩道水霧,一道竟截住了莫四方的藍電,而另外一道水霧噴到了張定邊的身上。
碧火陡熄,霧氣繚繞。
布雨!
原來那巨木之中,另有機關,藏著喬三清的布雨之術。秋長風對這些門道居然瞭如指掌,用布雨之法破了藍電和碧海灼心。
可張定邊卻仰天倒了下去。這個天下第一英雄,還是倒了下去。他本就力盡血干,他還能臨死前扼殺師自我,不過是因為胸口的一股不平之氣。
秋長風眼中突然現出分狂怒之意,陡然間斷喝一聲,竟揮舞巨木,橫掃了出去。他少有如此動怒之際,這刻如此狂野,卻是因為內心深處,實有愧疚之意。
他雖然要將張定邊繩之以法,但亦不會像葉歡那樣,如此對待一個英雄。
莫四方見那巨木橫來,威猛無儔,嚇得臉都發藍,就地一滾,狼狽不堪。葉歡卻腳尖一點,踩著巨木沖天而起。不想巨木橫掃中,陡然射出了三點黑光。葉歡出劍,一劍三分,居然擊落了那三點黑光。
秋長風訝然,亦未想到葉歡有如此身手。眼下師自我已死,他的大敵只有葉歡。他正待出招,卻沒有留意到喬三清雖喉嚨已斷,但還未倒。喬三清生命之頑強,遠超過秋長風的想像。
喬三清眼中滿是怨毒,遽然鼓氣,還要發動臨死的一擊。他和秋長風近在咫尺,這一擊雖然是臨死發出,但仍可和秋長風同歸於盡。
喬三清吸氣,雙目紅赤,陡然喉間有野獸般的低吼,就要噴出最後一擊……
陡然間一物如電擊來,刺在他的咽喉之上。
葉雨荷及時趕來,她見事態緊迫,劍鞘陡出,刺中了喬三清。她用的是劍鞘,她沒有了長劍,她若有長劍,若知道結果,只怕會一劍削了喬三清的腦袋。
喬三清週身一震,眼中露出野獸般的光芒,然後一口血就噴了出去,血箭般射向葉雨荷。
秋長風終於瞥見身後的動靜,嗄聲道:「躲。」他顧不得葉歡,巨木倏轉,硬生生將喬三清拍在了地上。
可那血箭炸裂,還有幾滴飛射葉雨荷。
葉雨荷倒縱翻身,平著就飛了出去。她從未聽到秋長風如此惶急的聲音,立即意識到那血箭歹毒無比。她及時一躍,居然躲過了那幾滴鮮血,可她和秋長風相距已遠。
她只見到秋長風驚怒的目光。
秋長風望的是天空。
葉雨荷倒飛途中,立即感覺到了危險,危險就來自天空。
有光華綻放,帶著落日的肅殺、秋風的蕭冷,已到了葉雨荷的身前。
葉歡出劍,一劍刺向了還在倒飛中的葉雨荷。
葉雨荷畢竟不是飛鳥,倒飛緊迫,身不由己,再不能變換身形。幸好她還能轉腕,轉腕之間,連擋了葉歡兩劍。
劍鞘三斷。
葉歡手中的劍黑黝黝的看似不起眼,卻是寶劍。葉雨荷接連兩擋,劍鞘早被葉歡削得不到半尺,劍光再是一劃,已到了葉雨荷的喉間。
劍氣森然,葉雨荷感覺死亡離得如此之近,卻還沒有閉上雙眼。
眼看那寒光就要劃過葉雨荷的喉間,有煙霧起,不偏不倚地擋在葉雨荷的咽喉之前。
叮的一聲響,劍尖刺在煙霧中,如斯利劍,竟然刺不破那薄薄的煙霧。
秋長風終於出刀——錦瑟刀,錦瑟一出,擋住了葉歡必殺的一劍!
可那黑劍陡閃,毒蛇般上翹反刺,電閃般刺在了秋長風的左臂。
有鮮血飛濺,煞是明艷。
葉歡聲東擊西,以葉雨荷作餌,就是為了吸引秋長風前來。見一劍得手,眼中遽然露出狂喜之意。
可那狂喜之意才出,就被驚駭之色遮掩。
他見到秋長風無邊冰冷憤怒的一雙眼,然後他就聽到一聲清音陡發,如鳳雛輕鳴,清越無比。
秋長風出刀,全力出刀。不見刀,只見霧,刀聲起,煙霧罩。
葉歡一聲大叫,揮劍急擋,空中竭力飛退躲避。只聽到叮叮噹噹無數響聲,有光火漫天如星,葉歡如流星墜落。他終究沒有逃脫煙霧的籠罩,只見一道血痕破空如雨般的灑落,葉歡跌落塵埃,胸口帶血,三指已斷。
他擋不住秋長風的急攻,雖手持寶劍,竭盡所能,還是被秋長風的錦瑟刀斬中胸口,削斷三指。葉歡心中前所未有的驚懼,不知秋長風用的是什麼刀,使的是什麼刀法。
眼看秋長風就要追殺而至,葉歡手臂一揮,只聽到震天的一聲響,煙霧瀰漫。
煙霧散去時,榮府院中地面陡然現出個大坑,坑中竟有密道隱藏,而葉歡和莫四方兩人,早就消失不見。
葉雨荷落地、彈起,縱到了秋長風的身邊,臉上又驚又喜。她從未想到過,二人還能活著,不但活著,還擊退了強敵。
由死到生的那刻,她想了太多,神色激盪,可見到秋長風的臉色時,陡然愣住。她知道秋長風受了傷,她也很關切,但她也看到葉歡只是挑傷了秋長風的手臂,那是輕傷,應該不算要緊。
大敵已去,秋長風臉上,非但沒有半分喜悅、振奮,反倒如冰霧般的凝冷,其中甚至帶了分驚怖。
秋長風再次揮刀,刀如霧。葉雨荷一驚,但未躲閃。她再不會認為,秋長風會對她不利。
秋長風出刀,連環揮了四刀,有如鳴弦。弦中隱約帶了冰泉冷噎之聲。那刀竟如琴,可發音聲。
葉雨荷雖近在咫尺,還是看不真切那刀的形狀。她只感覺到那刀隱約是長方形的,沒有刀尖,那更像塊薄薄的鐵片。
未待細看,有血光再出,葉雨荷失聲叫道:「你做什麼?」
錦瑟已收,不知去向。卻有四股鮮血從秋長風的手臂、手腕、掌心、手指上流淌出來,那鮮血竟是青色的。
青青的有如初春的柳絲。
葉雨荷心頭一沉,緊張問道:「你中了什麼毒?這毒可嚴重嗎?」她當初在金山見到秋長風退敵,對忍者所下的酥骨香視若無物,非但沒有中毒,反倒毒倒了一幫忍者,知道秋長風對使毒一法也有研究。
眼見秋長風流的血都是青色的,她才知道葉歡方纔那一劍淬了毒,而且是極厲害的毒藥。眼見秋長風神色沉重,葉雨荷心中焦急,只盼從他口中說出一句沒事。可她當然也知道,事態遠比想的要嚴重。
葉雨荷三問,秋長風卻是一句不答,站立在那裡,臉色蒼白如雪。葉雨荷望見,不知為何,心底湧起了一股寒意。
秋長風神色一動,突然旁走幾步,到了張定邊的身邊蹲下。
葉雨荷望去,見到張定邊緩緩睜開了眼,心頭一顫,她想不到,張定邊居然還活著。
可張定邊就算還活著,誰都看得出來,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白眉、白鬚都已燒成了焦炭,他的臉上,甚至也有絲碧綠之意。他雖睜著眼,但眼中滿是茫然。
那昔日叱吒風雲的天下第一英雄,原來也有逝去的時候。
一想到這裡,秋長風心中傷痛。他手臂上的血還流,但他並不理會。他蹲在張定邊身旁,一言不發。他臉上似乎也有了哀慟之意,為張定邊,亦為他自身。
牧六御早被這邊驚天巨變震撼,雖也傷感張定邊就要離去,但不敢上前。
張定邊的眼珠間或一輪,終於看到了秋長風,像相識,又像不認。他嘴唇喃喃,只是說了幾個字:「我……可錯了?」
這天下第一英雄臨終所言,竟是問自己是否錯了。
秋長風無言以對。
這種英雄的對錯,豈是他能夠評說?可這英雄臨終一問,是說他和朱元璋爭霸錯了,還是說他復出錯了,抑或是,他這一生都是個悲劇?
秋長風不想說、不能說,也不忍說。葉雨荷望見那垂暮老者的慘然,心中亦是淒然。她早忘記了曾傷在張定邊手下,亦忘記不久前還和張定邊是生死之敵。她只知道,眼前這人要去了。她不忍讓他難過,開口道:「張將軍無錯!」
她話一出口,張定邊本來碧綠的眼睛突然閃過了一絲光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然後眾人都聽到他清晰說道:「張定邊一生……縱橫天下,快意恩仇,就算錯了……又如何?」
葉雨荷心頭一顫,只在念著「縱橫天下、快意恩仇」八個字,不由得呆了。
不錯,人生如此,人如張定邊,對錯能如何?
陡然間,見張定邊身軀一震,臉色抽搐,神情淒厲。葉雨荷一驚,就見張定邊一雙眼眸竟有著說不出的清澈。他似是迴光返照,終於認出了秋長風,嘴唇動了兩下。
秋長風見了,也不畏懼,目光灼灼地望著張定邊道:「你有什麼未了的心事,我幫你解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種話來。他是官,張定邊是賊,他不殺張定邊已是違背錦衣衛行事,這刻居然還為張定邊做事?
或許是因為他心中也有隱痛,或許張定邊的豪氣、執著早讓他忘記了官賊之分。
張定邊只是望著秋長風,嘴唇嚅動,如笑如嘲:「張定邊……只恨……不能……死在英雄之手……」
風停,葉落。
張定邊還在睜著雙眼,可呼吸再也不聞。葉雨荷見了,只感覺週身泛涼。
秋長風還在望著張定邊,那深邃的眼眸中,帶著分難言的傷悲。他伸出手去,緩慢地抹在張定邊的眼瞼上,一字字道:「你放心,我定會為你報仇!」
張定邊合目。
有枯葉飄零,飄飄蕩蕩地落在了張定邊的臉上,帶著分蕭索。
原來就算天下第一英雄死去,也不過是帶了分寂寞。
秋長風終於艱難地站了起來,舉目四望。榮府一片狼藉,牧六御帶著陳格物站在一角,被這驚天一戰所懾,不敢前來。
見秋長風望過去,陳格物終於挺胸走過來道:「秋大人……」瞥見了秋長風胳膊上的傷,突然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失聲道:「是青夜心?」
他雖年幼,但畢竟是排教教主之子,見識遠在旁人之上,更對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很是瞭解。
葉雨荷見到陳格物的臉色,不知為何,一顆心感覺像要結冰一樣。
她驀地發現,張定邊雖死,但事情遠遠沒有結束,看起來不過剛剛開始。
秋長風終於看了眼手臂上的傷痕,他新劃的四道血痕不再流出青青的血,但有四道淡青的傷痕,有如女子用的青黛。
聽陳格物驚呼,秋長風還是神色不變,伸手從懷中掏出個盒子。那盒子如同女子的妝粉盒,打開後有十三個格。
秋長風手指不停,挑出八種粉末,不待吞嚥,就有一瓢水遞過來。水是葉雨荷遞過來的。葉雨荷眼波如水,想問什麼,可卻不敢,她只怕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
秋長風一言不發,只是接過那瓢水,吞了那八種藥粉,然後又選了兩種塗在手臂上。然後他就望向陳格物道:「現在你就是排教的教主了。」
他說得輕淡,只是望著牧六御。
陳自狂死、喬三清死、莫四方逃走,那個簡五斗一直沒有露面,不知是生是死,眼下排教資格最老的就是牧六御。只要牧六御擁護陳格物,陳格物身為陳自狂之子,要當教主,並不是難事。
陳格物雖年幼,但有牧六御輔助,壓住排教二十八星宿,整頓排教,路漫漫,但可行。
何況,就算牧六御老了,難以威懾住排教那些漢子,有朝廷的支持,教主之位可說是掌中之物。
秋長風是錦衣衛,說的話可代表天子的意思。現在唯一要考慮的是,牧六御究竟怎麼想?
牧六御眼中有分畏懼,立即道:「秋大人,老朽……」本要退讓,不敢擔當這重任,可見到秋長風冰冷的眼、手臂的傷痕,牧六御終於道:「老朽方才沒有出手,實在因為……」
秋長風截斷道:「你不出手最好。但你要記得,如今捧火會勾結外賊,已是朝廷大敵。誰敢勾結捧火會,就是誅滅九族之罪。」
牧六御心中一寒,垂首道:「老朽知道。老朽知道如何去做。」
捧火會收買了喬三清和莫四方,暗算了排教的教主,這件事牧六御開始並不知道。
方才驚天一戰,他不敢參與任何一方,只怕選擇錯了,就是萬劫不復。可他真的沒有看好秋長風能勝出。他見到秋長風伊始,只感覺秋長風或許有點小聰明,但太過囂張,最多不過是依仗權勢橫行的錦衣衛。
可如今張定邊死了,葉歡逃了,就算捧火會的人君師自我都倒了下去,只有秋長風還在立著,牧六御如何還敢對秋長風有半分不敬?
陳格物目露感激之意,說道:「秋大人……可是那青夜心……」他一直在看著秋長風受傷的手臂,眼中露出驚怖不安之意。他似乎看出了什麼噩耗。
秋長風打斷道:「不必多說了。」望向庭院中的地道道:「這條路通向哪裡?」
牧六御不敢不答,低聲道:「這條路通到七鴉浦的長江邊。這條路很早以前就有……不是我們挖的。」
秋長風目光冷峻,望向了北方,緩緩道:「陳教主,夕照不在你手嗎?」
陳格物半晌才意識到秋長風是在和他說話,忐忑道:「秋大人,夕照不在我手。家父身死,夕照下落不明。但我答應過你,只要一取到夕照,立即送給你。」
秋長風看也不看陳格物,像是早在意料之中,沉默半晌才道:「給我準備一艘船在長江邊的七鴉浦,送我出海。」
陳格物詫異:「可是你的毒……」見秋長風冷然不語,陳格物目光複雜,咬牙道:「牧排法,煩勞你給秋大人準備一艘出海的船。」
牧六御看了秋長風一眼,凜然聽令。秋長風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的鄭捕頭,鄭捕頭畏懼地站起,慚然道:「秋大人……卑職無用。」
秋長風徑直道:「你回轉府衙,告訴知縣,就說錦衣衛千戶秋長風吩咐,讓他妥善料理這裡的後事,不得怠慢。」
鄭捕頭凜然聽令,不待多說,又聽秋長風道:「你讓常熟的知縣立即八百里加急傳書兵部,說捧火會勢力可能滲透長江兩岸,請兵部下令緝捕。至於排教……」瞥了牧六御和陳格物一眼,見二人神色異樣,秋長風緩緩道:「排教新立教主,對朝廷並無二心。緝捕之行,不必牽扯排教。」
陳格物、牧六御二人均是露出感謝之意。陳格物凝望秋長風道:「秋大人對排教之恩,排教上下永銘不忘!」
秋長風只是笑笑,笑容中卻帶分蕭瑟。
陳格物又看了一眼秋長風手臂上的傷痕,眉心緊縮,欲言又止。
鄭捕頭得秋長風吩咐,不敢怠慢,立即出了榮府。
秋長風看也不看葉雨荷一眼,舉步向榮府外走去,陳格物、牧六御不敢阻攔。葉雨荷見了,立即跟在秋長風的身後。
她和他之間,早就有一條無形的線。
秋長風聽到腳步聲,卻止住了腳步,回頭望向葉雨荷。
葉雨荷心中一震,只感覺到那雙眼有著說不出的冷酷、陌生,全然不像她以前見到的那樣。她和他經歷這生死一戰,距離不但沒有拉近,好像反倒變得更遠。
秋長風淡漠道:「你還跟著我做什麼?還嫌拖累我不夠嗎?」他說完後,就轉身決絕離去,不再回頭。
秋風冷,葉雨荷一顆心比秋風更冷,她的心一寸寸地都已結冰。她從未想到過,秋長風竟會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
聽到秋長風冷冰冰的那句話,那一刻她恨不得葉歡那一劍,逕直刺在她的喉間。那樣的話,她也不用受這麼多痛楚。她早知道那毒有問題,她關懷秋長風的安危,甚至超過了自身。可秋長風那句話,直如冰冷的長劍劃下,將他們之間劃出一道天塹——她無論如何,都跨不過的天塹。
秋長風走出了榮府,蒼白的臉上帶了分青意。他只是看了手臂的傷痕一眼,就昂起頭,向北走去。
傷痕淡青,青澀如那刻骨的相思。他相思多年,可到如今,反倒要剪斷,只因他不能不剪。
才走了不遠,就聽腳步聲響起,一人迎了上來,叫道:「秋大人,怎麼樣了?」那人濃眉大眼,正是姚三思。
秋長風見到姚三思,本是憂鬱的眼中終於帶分亮色。姚三思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姚三思只是負責放出了煙花。
在客棧時,秋長風吩咐姚三思繞路前往榮府,一遇榮府中有煙信放出,立即放煙信回應。
沒有三千,只有個姚三思。
秋長風根本沒有時間調動三千。可就憑這手,他就逼得葉歡亂了分寸,逼得葉歡逃命。而他現在,就是要追葉歡,追到捧火會,孤膽追去,快意恩仇,再無牽掛!
「張定邊死了,捧火會為亂,想要吞併排教……」秋長風簡單地說明情況,聽得姚三思目瞪口呆。他說完後又道:「三思,你這次做得很好。我還有個重要的任務給你。」
姚三思臉色漲紅,滿是振奮道:「大人請說!」
秋長風望著北方道:「你立即回返南京面聖,將這一路發生的一切說給聖上聽。同時,一定要想方設法查明葉歡這人的底細。」
姚三思有些意外道:「大人……你呢?」
秋長風嘴角帶分澀然笑道:「我要出海!這次,你不必跟著了。」他說完後,就大踏步地離去,身影消失在那暗綠的樹影中。
冷秋,蕭瑟。姚三思望著那比深秋還蕭瑟的身影,心中陡然有股不祥之意,他大叫道:「大人,你還會回來的,是不是?」不知為何,他感覺秋長風這一去,竟再難回轉。
黯然的綠樹下,有枯葉飄零,而秋長風早如秋風般,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