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遊戲還是在繼續著,但雨默無精打采。按著劇本剛演到一半,她就坐到椅子上不動了,翻著她的劇本。她的眼神有點迷茫,似乎看不懂自己寫的東西。我沒有說話,我也坐回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她,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現在就像兩個等著放學的孩子,數秒。
蕭白還是在忙,他這段時間忙得連來督察我們的時間都沒有。我看了一眼治療室牆角剝落的牆灰,這是八十年代的古董建築,就連各類醫療器械都難得有一件能跟得上時代的。我不知道這所精神病院還能維持多久才會徹底倒塌,我只知道有些人會一直留守到倒塌的最後一刻。
我看著雨默,雨默看著劇本,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
下午四點,時間到了,我將雨默送回了病房。她一直在想什麼似的心不在焉,只是時不時看幾眼手中的劇本,彷彿覺得那劇本很陌生。
我想起了蕭白說的那句話:「遊戲什麼時候到頭,我說了不算,這個要等雨默自己去決定。」
我決定去問問他,雨默似乎已經覺得這個遊戲該到頭了。
我回到男病號樓的時候,一切如常,辦公室裡沒看見蕭白。我估計他可能在查房,但等了老半天他還沒出現,我決定去找找他。我上了三樓,沒見到他,然後就上了四樓。
四樓是個養老的地方,這地方我一點都不想來。這裡大部分都是呆滯的眼神,他們的視線大部分都對著門口,他們希望門口出現的是自己的親人。開始幾間是四人病房,到了後面全是八人病房。八個床位擠在一個房間裡,差不多可以算是床挨床。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四人病房是有家屬交醫藥費的,八人病房則是醫院自己養著的。這醫院裡甚至連一間單人病房都沒有,幾個醫生共用同一間辦公室,確實是到了極限。在其中幾間病房裡,有幾個病人在打牌。他們早就已經不再對親人抱任何希望了,他們在這裡安心養老,等死。
我轉了一圈,還是沒找到蕭白。迎面走來了一個端著洗臉盆的護士,估計是剛幫病人擦洗完身子。
我攔住她,「蕭醫生去哪兒了?」
她歎了口氣,「蕭醫生被病人從背後偷襲,頭部受傷,去縫針了。」
「什麼!傷哪兒了,重不重?」我一愣。
「在頂骨正中那一塊,不知道嚴重不,流了好多血……」她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這……這什麼時候的事啊?」
「一個小時以前,就一樓116房那個郝達維打的。當時蕭醫生正背對著他和他的鄰床談話,他突然抬起小桌子向蕭醫生的腦袋砸去。還一連喊著:『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我愣住了,郝達維,就是一直扮演秘密警察的那個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之前我還覺得這傢伙很有趣,誰知道一發起病來這麼可怕。蕭白不是蠻厲害的嘛,怎麼會一下被他偷襲得手,我還以為沒人能傷得了他呢。
剛想到這兒的時候,樓下一陣嘈雜聲傳來。好像聽到了瘦子的吼叫聲,我趕緊轉身跑下樓去。
果然,瘦子和那七個病人群毆了郝達維,十多個男護和醫生都架不住。瘦子被幾個男護架著,掙扎著,口中還罵著:「你敢打蕭醫生!王八蛋!」
「別打架!」
「他敢打蕭醫生!打死他!」
「不許打架!」
「他是殺人兇手!你們都被他騙了!」
「你再說一次!王八蛋!」
……
一樓整個都亂了,攔架的、看熱鬧的、趁亂瞎鬧的……
一個護士眼疾手快地將通往二樓的樓梯鐵門鎖死,防止事態擴散到全樓。再這麼鬧下去非出事不可,一樓都是剛入院的重症病人,受不了這樣的刺激。特別是那幾個被強制送入醫院的,趁著這機會去砸大鐵門。
「別鬧了瘦子!」我吼道,這聲音連我自己都嚇到了,我竟下意識地大吼了這麼一句。
大家的目光一下就彙集到了我身上,吼完我也愣住了。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可不是蕭白,沒處理過這樣的事。
瘦子看著我愣了愣,「唐平,他把蕭醫生的腦袋打破了!我們要打死他!」他指了指郝達維。
「他是殺人兇手!你們都被他騙了!」郝達維不依不饒地回敬道。
「……你!」瘦子一怒,又要衝上去。
「瘦子!」我又吼了一聲,「這是蕭醫生的工作,你這樣不是幫他,是給他添亂,懂嗎!」
瘦子停下了攻勢,我知道他聽得懂,偏執型精神病人有大部分的認知能力。
「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樣?你這麼一鬧,到時候蕭醫生回來了還得幫你們收拾爛攤子。說不定到時候醫院還要追究責任,把蕭醫生辭了!你這不是在害蕭醫生嘛!」我故意將後果說得更嚴重些。
瘦子想了想,咬著牙瞪了郝達維一眼,指了指他,「以後你要是敢再動蕭醫生一根毫毛,我們打死你!王八蛋!」然後對著那其餘的七個病人說道:「我們不給蕭醫生添亂,我們不打他了!」那七個病人也點了點頭。
我沒想到我成功了,原來就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而已。精神病人也可以很理智,只要你說的話他能聽得懂。我想了想,又指了指砸鐵門的那幾個病人,「你們要是真想幫蕭醫生,就和男護們把這幾個砸門鬧事的送去約束。」
瘦子點了點頭,反過來幫男護一起收拾殘局,一場即將發生的大騷亂就這樣戛然而止。以前我一直在想蕭白是怎麼做到的,現在我明白了。到了那個時候,站在那個位置,你自己就懂得該怎麼做了。
十幾分鐘後,一切都平息了下來。我建議王醫生別約束瘦子他們,他答應了。我帶著瘦子他們八個回到二樓的病房,讓他們安心等蕭醫生回來。他們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一言不發。我歎了口氣,也轉身準備離開。
「唐平,我……是不是又做錯事了?」瘦子突然問道。
我搖了搖頭,「你沒錯,其實誰都沒錯,包括郝達維都沒錯。錯的是這個故事,這個故事不應該把你們放在一起。」
瘦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轉身回了自己的病房,掏出煙盒。海洛因湊了過來,我走到門口看了一眼走廊,沒護士在,護士都在一樓忙著收拾殘局。也給了他一根,海洛因點上,「真行啊唐平,沒想到你這麼厲害!剛剛都把我嚇壞了,你幾句話就擺平了。」
我苦笑了一聲,「剛剛我也嚇壞了,還好瘦子肯聽我的話。」
海洛因回想了一下,說道:「對了,瘦子以前不是最恨蕭醫生的嗎,怎麼這次回來以後像變了個人似的?」
「因為出去一趟以後,他懂得了很多事。」我感慨了一句,其實不光是瘦子,我也懂了很多。
不知道蕭白傷得重不重。以前我一直認為如果有一天這傢伙出了什麼事,我肯定會拍手稱快的。沒想到現在他真出事了,我也在為他擔心。以前我覺得這傢伙生命力極強,就像一隻在什麼環境下都能生存的蟑螂。據說把蟑螂的腦袋剪了,它還能活九天,最後還是餓死的。
正想著的時候,殭屍走進來坐回自己的床上。這傢伙剛剛也跑去看熱鬧了,看來真是恢復得不錯,他以前可是雷打不動的角色。過一會兒胖子也回來了,一進門就來了一句:「唐平,厲害啊!」
我笑了笑,胖子現在說話越來越簡明扼要了。我懷疑蕭白再給他治下去,以後會不會變成一字千金的主兒。算算時間,我入院兩個月多了,三個月一療程,我好像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怪了,蕭白到底給了我們什麼治療呢?這傢伙每天除了給我們幾粒藥片,帶著他那一臉賤笑說廢話,好像也沒別的了。哦,對了,還有他那亂七八糟的「蕭白療法」。天曉得這傢伙是從哪兒學來的蒙古醫術,儘是些下三爛的玩意兒。
有時候想想,這傢伙還真適合這工作。因為他本身就是個瘋子,也只有瘋子才能在這種環境中嬉皮笑臉地工作。其實他藏得很深,他背後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以前我一直看不起小丑,畫個笑臉,天天像個傻子一樣逗別人笑。現在我覺得其實小丑是最值得尊敬的,因為他一直埋藏著自己的痛苦,掛著那張笑臉給別人帶去歡樂。那張笑臉掩蓋了一切,他的快樂都是別人的,面具後面的苦淚只有他自己品嚐。
瘦子以前最恨的就是蕭白,其實郝達維就是以前的瘦子。瘦子之所以會變成今天的瘦子,是因為瘦子看到了脫下白大褂的蕭醫生。以前蕭白揍痞三的時候說過,他穿上白大褂是醫生,脫下白大褂就是蕭白。其實他穿不穿白大褂都是蕭醫生,都是蕭白。
以前我總認為偶然都是巧合,來到這兒以後我才發現偶然不單單是巧合,更是命中注定。
羅七、杜依月、雨默、陶耀、蕭白、我……每一個人都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之間又各自有著微妙的聯繫。這個關係無論從哪兒排起都能成立,這個聯繫複雜得已經超越了三維結構。
舉個例子:
蕭白通過幫助馬千里找到了羅七,接著又找到了杜依月,我們突然之間在這裡相遇。羅七為什麼會變成一個殺人狂,因為他和我有著同一個刻薄的上司——陶耀!雨默正是陶耀的妻子,雨默通過蕭白在這裡和我相識。
從這看來,精神科醫生蕭白應該是站在蜘蛛網的中間,我們的命運通過他穿插在了一起。
但換了我在蜘蛛網的中間也一樣,這一切都和我有關係。
甚至把已經死去的陶耀放在蜘蛛網的中間也可以,這一切都因他而起。
如果你想完成這個關係結構圖,我想你很快就會崩潰認輸的,因為這些關係已經複雜得無法用任何圖形來表達。
這一切的關鍵就是這個已經死去的人——陶耀。他是我、羅七、杜依月的上司,也是雨默的丈夫。這個我之前一點都沒提過對嗎?甚至我還多次刻意隱瞞了這個關係,連這個名字都不敢提及。
別怪我,因為我真的不能說,這是我的秘密。我已經計劃好了,我會將這個秘密一直鎖在心中,帶到墳墓裡去。
所以當我第一眼看到雨默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什麼是命中注定。雨默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雨默是我犯下的罪,可能也是我即將到來的罰。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蕭白回來了,我沒急著找他。我知道他一聽說樓裡鬧事了肯定又得忙半天,不過我還是想先去看看他,不知道他傷得怎麼樣。
我假裝不經意地經過一樓,他正在安撫約束室裡的病人。我朝裡面張望了一下。他背對著我,後腦勺被剃成了地中海,一塊大紗棉代替了他的頭髮。加上三條長長的白膠布,一眼望去像是在後腦勺上戴了個口罩,相當滑稽。
他指了指約束床上的郝達維,帶著那一臉賤笑,「你小子下手真狠,我要真是殺人犯,肯定第一個先殺了你!」
郝達維在床上一臉恐懼地縮了縮身子。
聽到這句話我就知道他沒事,他真的像蟑螂一樣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什麼時候他都能笑得那麼賤,笑得那麼令人噁心。我決定回房等他。
果然,六點多的時候他才從瘦子的病房出來。他走到我的病房門口,給了我一個讚賞的微笑:「走!我請你吃飯!」
我瞥了他一眼,轉身從桌子裡抽出我的飯盒。這傢伙不是一般的摳,請你吃飯,肯定也是食堂的飯。
他賤賤一笑,「你還真瞭解我!」
我無語地搖了搖頭,跟他去食堂打飯。我也沒客氣,雞腿雞翅啥貴打啥。他交飯票的時候看了一眼我的飯盒,點了點頭:「不錯不錯,看得出你已經盡力了。」
我給了他一個挑釁的微笑,「在這兒吃?」
「跟我來。」他說。
我們去了男病號樓的天台。
「為什麼來這兒?」我問。
「我想看看日落。」他邊說,邊往嘴裡塞了口飯。
我看了一眼他後腦勺上的口罩,「縫了幾針?」
「八針,我讓醫生別局麻頭皮,疼得很。」他咧了咧嘴。
「你是不是學過格鬥術一類的東西,怎麼身手這麼好?」我想了想問道。
他苦笑一聲,沒有回答,卻問道:「你知道我們精神科崗前培訓第一課學的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他接著說道:「第一課學的是如何防止和抵禦病人的突然襲擊和進攻,包括制止和防禦技巧。如何在不傷害病人的前提下約束病人,包括各類突發情況的處理等等。」
「還要學這些?」我愣了愣,又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確實應該學,還應該多學點才對!」
「哈哈哈哈!」他爆發出一陣大笑,緊接著臉上抽了一下,輕輕用手捂了捂後腦勺上的紗布,估計是他笑的時候牽扯到了傷口。
「你真的不生郝達維的氣?」我問。
他略帶憂傷地微微一笑,「如果生氣能治療他們的話,我會的。」
接著他又望向我說:「不過真該感謝你,下午要是沒有你,真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
我搖了搖頭,「我只是模仿了一下你而已。」
他舉目望向那西墜的斜陽,「還記得這兒嗎?兩個月前,你站在這兒想最佳的跳樓姿勢。」
我苦笑一聲,「連吃飯你都不能給我個好心情。」
「你知道嗎,你的抑鬱症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逐漸減藥,避免戒斷反應就行。」他吞下一口飯菜,說道。
「那我怎麼還在二樓,按理說我應該換到三樓了。」
他笑了笑,「這規定又不是死的,分樓分病房,只是為了防止同房病人相互影響惡化病情而已。」
「也就是說每個病房的病人你都是特意安排的?」我想起來問道。
他點了點頭,「影響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壞的。比如抑鬱症和躁狂症就是最佳的同房配合,再比如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扎堆就是最危險的同房配合。」
「我說怎麼把海洛因一直安排在我的鄰床呢。」我果然沒猜錯,這一切都是蕭白這隻老狐狸的安排。
他笑了笑,「其實我很喜歡躁狂症患者,能幫我治療不少人。他們熱心熱情慷慨大方,情緒高漲,專治各類低情緒類精神病,比我這個醫生還管用。」
「你這些亂七八糟的醫術是從哪兒學來的,哪有你這樣的醫生。」我無語地搖了搖頭。
「從這間精神病院裡學來的,這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規律。在這裡我學到了書本上沒有的東西,我學會了怎麼讓病患互助治癒。」他認真地回道。
「所以從雨默入院的第一天你就將目標對準了我是嗎?」我問。
他回望向我,目光很有深意,「我知道雨默對於你來說,不僅僅是同情這麼簡單。不過我只負責治病,其餘的與我無關。」
「哦,我正要和你說這個,雨默說她不想再繼續你那個什麼戲劇療法和影子遊戲了。」我岔開話題說道。
他點了點頭,「這是好事,她終於決定中止這個遊戲了。」
「接下來怎麼辦?」我問。
「明天再說。」他又塞下一口飯,將目光轉向殘陽。
老半天過去了,我吃飯,他也在吃飯,一言不發。他似乎在等我發問,如同他特意帶我來這兒一樣,他在醫院裡做的每件事似乎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目的。
「什麼是自由?」我突然問道,我知道他就是在等我問這句話。
「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只有相對的自由。」他早有準備似的答道。
我歎了口氣,「那人活著豈不是很累,被無數東西一直束縛著。」
他沉聲道:「這世間萬物都是如此,從誕生那一刻就有大半的命運和未來都是已經注定好的,這是無法更改的部分。比如你,你從誕生那一刻已經注定了是個男人,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生活中你要遵守各種成文和不成文的規定,而且終有一天會死去……這些東西早已注定,無法更改。」
「那還不如死了算了,解去這些枷鎖。」我說,這也是我兩個月前的真實想法。
他笑了笑看著我,「死?那你就是捨棄了你唯一的自由。」
「什麼自由?」我問。
「改變命運和未來的自由,你的大半早已注定,但還有小半是待定的。你的自由就是去創造未來和改變命運,這些空白的部分將由你自己來編寫,這就是你的自由。」他答。
「這些都是空話,人活著就沒有什麼自由可言。要工作上班掙錢才能買生活中的物質,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一切都是庸俗老套。人唯一的自由就是向命運低頭,臣服於命運的安排!」我反駁道。
「知道你為什麼感覺沒自由嗎?因為你想要的太多,你追求的東西超過了你能力的範圍,因而你身上的枷鎖越來越多。其實我們都已經活在牢籠之中,你卻還要給自己背上一身的枷鎖,你還嫌你不夠累是麼?」他笑著問道。
我沉默了,他接著說道:「就好比在這所精神病院裡,我不過只是給了你一個院內自由,卻已經讓其餘病人妒忌得眼中冒火。這算自由嗎?在外面不算,但在這裡就是自由。」
「相對的自由……」我回味著這句話。
「是的,相對的自由。你不能改變世界,卻能改變自己,包括你看待事物的眼光。世界是所有人的,也是你的,你的世界。」
他的話帶著絲絲禪意,我不知道我悟了沒,但似乎我懂了一些東西。
「其實你聽得懂的,我說的什麼不重要,你怎麼想的才是關鍵。你主宰著你自己的世界,你的世界是灰暗還是光明,都只在你一念之間。」他看著我,眼中充滿了智慧,那眼神寧靜祥和。
「可又有誰能真正心如止水,寵辱不驚?」我苦笑著說。
他抬起右手,搖了搖食指,「心如止水是錯誤的,你應該順其自然,明白麼?」
他接著說道:「這人生啊,是個很有趣的東西。你從遠處看去,是一團亂麻。你走近再看,卻是一朵朵的蓮花。當然,可能你只看到了蓮花底下的淤泥,那是因為你湊得太近了。」
我回味著他話中的禪機,這概括一生的禪機。
「是亂麻,是蓮花,還是淤泥,都在你一念之間。你願意看見什麼,就是什麼。因為這是你的世界,由你主宰。」我回過神來時他正望著我,他微笑地這麼說。
「可是我只看見淤泥,沒見過蓮花。」我搖了搖頭說。
「因為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以自我為中心,你湊得太近,只看見了自己的那些痛苦。你試著和自己拉開一段距離,再回過頭去審視一下自己。很快你就會發現,那些痛苦其實不算什麼。你不能一直緊閉雙眼,然後說你看到的這個世界只有黑暗。當然,你願意看淤泥,看亂麻,還是看蓮花,都隨你。這是你的世界,都隨你。」他此時的微笑無堅不摧,語言沉穩而有力地敲打著我的內心。
我沉吟了一下,「這是佛禪吧,你信這世界上有生死輪迴嗎?」
他笑了笑,「這是我的禪,我是無神論者。我認為人只能活一次,每個人都只有這麼一次機會,所以一定要活得精彩。尋死就是最大的浪費,浪費了這唯一的機會。死去的人沒有任何自由,屍體任人擺佈,生前的事跡任人改編敘述,他甚至都不能爬起來回罵一句。」
「如果真的有輪迴呢?」我問。
「如果沒有呢?」他反問。
我沉默了。
他舉起一根手指,「你可以想像一下,假如你死去以後還有思想的話會是什麼樣?你無法動彈,被囚禁在無盡的死亡深淵。看著自己的身軀逐漸發臭,蛆蟲爬向你的時候,你都無法揮手驅趕它。再然後你成了枯骨,千萬年都保持著死去的姿勢,你永遠無法動彈,因為死亡沒有盡頭。到了那個時候,你還認為死亡是解脫,是自由嗎?」
他的話讓我不寒而慄,我從來沒有感覺過死亡如此可怕。
「趁你還活著,享受這難得的自由,創造你的精彩。記住,你只有這一次機會,唯一的一次!」他重重複述了一次。
接著他走到護欄邊對著夕陽展開雙臂,做了一個深呼吸,在享受著什麼一樣緩緩說道:「對我來說,能活著就是最大的自由,願意看見蓮花還是淤泥也是我的自由。選擇接受痛苦還是快樂,都隨我。在我的世界中我就是主宰,這就是我的自由……」
我看著這個後腦勺上戴著滑稽「口罩」,身披白大褂的男人。他在夕陽下展開雙臂,嘴角帶著享受的笑意。微風將他的白大褂托起,他的影子被夕陽無限拉長。那一瞬我覺得他即將騰空而起,飛向自由的藍天。
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的自由,這個被囚禁在精神病院裡的醫生,他心中的自由是如此寬廣,能包容世間萬物。那自由有著可怕的感染力,帶著我飛向那無邊的天際。
當我的心到達天際的時候,我回望向天台的那個我。那個我現在只能看到一個小黑點,只是我眼中世界的一個小黑點,如此渺小。這個小黑點發生過什麼事,遭遇過什麼不幸,誰又有興趣知道呢?他只不過是這世界中的一顆沙,一粒塵。
他的痛苦對於世界來說又算什麼呢?世界上比他痛苦的人多了去了。他愁容滿面是為什麼?因為他太把自己當回事,以為自己的痛苦比天還大,比海還深。瞧瞧這個可笑而又自大的人兒吧,他不過是世界中的一個小黑點而已。
看著那個小黑點,突然間我懂了,我笑了,我悟了……
昨晚是我睡過最甜美的一覺,一夜無夢,醒來時已天光大亮。我似乎一瞬放下了許多東西,許多我以前一直背著的東西。其實現在我還在背著,但我已經感覺不到它們壓在我身上的重量。
蕭白是我見過最難以定義的一個人,他有很多面,我想連他都無法完全解讀自己。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個好醫生,而且是個很高明的精神科醫生,有著一套無章可循卻有效的治療方法。我不知道他昨晚對我說的那些話算不算心理治療,但這些話一字一句都刻在我心裡,敲醒了我的靈魂。
中午的時候他出去了一趟,回來時帶著一堆燈泡和錫紙。他走到我的病房門口,「唐平,來幫忙!」
「哦!」我知道這些東西肯定和雨默有關係,這瘋子做的事有時也能摸出一些規律來。
果然,我們來到女病號樓的治療室,他就開始挨個往房間的四個角落裝燈泡。裝好以後,他又用錫紙將燈泡圈起來。看起來有點像探照燈,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反正我早就已經習慣了這瘋子的無章可循。
然後是開始連電線,他將這些燈泡的開關都合併在一起,牽到辦公桌上。做完這一切後,我們去吃飯,午休。
下午兩點半時他叫醒了我,「走,給雨默驅魔去!」
我愣了愣,趕緊洗了把臉和他一起去了女病號樓。路上他朝我一再交代:「等一下無論發生什麼,無論雨默是什麼反應,你都千萬不要幫她。你要做的就是配合我,幫我穩住雨默!」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這傢伙無論對病人做什麼事,都有他自己獨特的治療目的。他的治療方式其實他早就說過:「我說什麼做什麼都不重要,你怎麼想的才是關鍵!」
他要的是治療結果,過程和方法都只是手段,他要的就是最終的治療結果。可以說,在治療病人時,他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瘋子。
到了治療室之後,他將窗簾連同黑厚遮光簾也拉上,整個房間一片漆黑。他將燈管打開之後,對我說:「把雨默帶來吧。記住我說的話,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幫雨默。」
我點了點頭,去到雨默的病房時,她正好醒了。我推著擋簾把她帶去治療室,心中還是惴惴不安,不知道蕭白要對她進行什麼治療。
「蕭醫生……」雨默小心地打了個招呼,因為蕭白對每個病人的態度都不同。我說過這傢伙是個很好的演員,出於治療目的,他對每個病人都有著不同的身份和態度。他對我有點像朋友,他對雨默則是高高在上的專家身份,所以雨默對他有點敬畏。
「嗯,你站到這兒來。」蕭白半坐在辦公桌上,指了指治療室的正中。接著示意讓我把門關上。
雨默走了過去,蕭白看了她一會兒,「你讓唐平轉告我,說你不想再繼續這個影子遊戲了是嗎?」
雨默點了點頭,蕭白問:「為什麼?開始你不是玩得很開心嗎?」
「我……我就是不想玩了。」雨默咬了咬嘴唇回道。
「說出你的真心話來,這對你的治療有很大幫助。告訴我,為什麼你不想玩了?」蕭白繼續問。
雨默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覺得這個遊戲很幼稚,很可笑,很荒謬……」
「為什麼你會覺得可笑荒謬呢?這對你來說,不就是你過去發生的事嗎?」蕭白一臉認真地問道。
「我以前覺得是真的,可現在我玩著這個遊戲,特別是按著劇本再重演了一次之後,我才發現寫那些劇本都很吃力,按理說真發生過這些事的話,我應該寫得很順暢才對。可我卻寫得很吃力,甚至不得不自己編造一些東西才能將劇情填完整。我覺得這真的很荒謬可笑,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好像將虛幻和現實混淆了,將虛幻當成了現實。」雨默一口氣說了出來。
蕭白給了雨默一個讚賞的微笑,接著問道:「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現實?」
雨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不願意承認而已。」蕭白肯定地說。
「可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現實。我不知道腦中的那些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雨默痛苦地雙手摀住自己的腦袋。
「不,其實你一直都知道的,這就是你的虛幻!」蕭白猛地一指雨默旁邊的地面。
在我眼中那裡並沒有什麼東西。雨默愣了愣,看了一會兒,猛地發出一聲驚呼。就在雨默發生這個反應的時候,我也看到了蕭白所指的東西,那是一個淡淡的模糊影子——雨默的影子。我沒有過去勸阻蕭白,因為他事前交代過我。
雨默下意識地想躲開,「別動!」蕭白命令似的喊道:「看著它!看著你的虛幻!」
雨默渾身戰慄地雙手抱肩,恐懼地看著那個淡淡的影子。
「你知道嗎?從你和唐平玩這個影子遊戲開始,我每隔幾天就會偷偷拿掉天花板上的一根燈管。你的影子也從完全看不到,到逐漸視覺可見。你在恐懼什麼呢?你和你的影子已經和唐平在這裡一起玩了將近一個月的遊戲,為什麼你要到現在才恐懼?」蕭白冷聲問道。
雨默死死地盯著地面上的那個影子,「其實……其實我心裡明白的,影子就是影子,可我還是恐懼……每次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會禁不住地恐懼,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恐懼……」
蕭白搖了搖頭,「影子一直在,無論是你藏身於黑暗中,還是在無數燈光的照射下。你只是看不到而已,其實影子無時無刻不在你的身邊。」
「我……我就是不想看到它,看不到它我就不會恐懼了。」雨默戰慄地回道。
蕭白冷笑一聲,「看不到,它就不在了麼?你深深地責怪自己,陶耀就會活過來麼?你逃避現實,不去面對這一切,你就能忘卻這一切麼?」
雨默愣住了,因為她不知道蕭白為什麼突然拐彎提到陶耀。
「其實你患上的並不是恐懼症,而是創傷後應激障礙。你恐懼的也並不是影子,而是這突然發生的一切,你不敢面對的是已經發生的事實——陶耀的死!你將這一切都歸罪於自己的影子,因為你認為是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你認為陶耀的死應該怪你,要不是他拿刀子削蘋果給你吃,歹徒就沒有機會去搶那把刀子,殺了陶耀!」蕭白用極其肯定的語氣說道,這口氣強硬得讓對方完全無法否認。
雨默呆在那兒,「我……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但眼淚已經洶湧而出,一滴一滴順著臉頰滑下。
「所以你逃到虛幻中躲了起來,而且在虛幻中深深地責怪自己,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影子造成的。現在,雨默,看著你的影子,看著你的虛幻。」蕭白的語氣突然柔和了下來,又指了指地上雨默的影子。
雨默聽話地望向自己的影子,但眼神已不像之前那麼畏懼,畏懼已大部分被悲傷所取代。
「雨默,看著你的影子,看著你的虛幻。告訴我,什麼是真實?真實發生的是什麼,是影子還是歹徒殺了你的丈夫陶耀?」蕭白繼續問道。
「你……你不是知道嗎?」雨默痛苦地搖了搖頭。
「不!我要聽你親口說出來,是影子還是歹徒殺了你的丈夫,告訴我!」蕭白認真地說道。
「是……是歹徒,穿著一身黑的歹徒……是歹徒殺了陶耀……」雨默無助地屈身蹲下,雙手捂臉,泣不成聲。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也週身一陣不安,我也想起了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我披著一身黑;那個夜晚憤怒和羞恥讓我變得瘋狂;那個夜晚我雙眼血紅,就像個魔鬼;那個夜晚我改變了我的一生;那個夜晚我犯下了一個無可挽回的罪——雨默。
那個夜晚我第二次見到了雨默,在精神病院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
不能再說了,這是我永遠的秘密。我要將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去……
「是的,穿著一身黑的歹徒。在你責怪自己的情愫引導下,你將他幻化成了影子——你自己的影子!還將這一切泛化到你的一生。你逃到了虛幻之中,不想去面對這一切,而且在虛幻中不斷地責怪自己。」蕭白歎聲說道。
接著他突然猛地一按開關,將燈管全部關掉,同時將那四個燈泡全打開。四個被錫紙包裝成探照燈的燈泡亮起,四道筆直燈光齊齊照向治療室正中的雨默,投射出四個角度的影子——雨默的影子一下變成了清晰的四個。
我以為這個時候雨默應該會被驚嚇得無以復加,但雨默只是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影子,任憑熱淚不斷地從眼中湧出。她的悲傷已經取代了所有的恐懼,這就是蕭白的真正目的——引出她真實的悲傷,取代她虛幻的恐懼!
「雨默,看著你的虛幻,你的影子。你明白了麼?其實你一點都不恐懼自己的影子,你恐懼的是發生的這一切,你責怪的是你自己。現在這痛徹心扉的悲傷才是你的真實,你的恐懼只是虛幻,你的虛幻就是你的影子。」蕭白又重申了一次,讓雨默真正明白過來。
接下來蕭白不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著雨默哭泣。我很想過去幫她一把,哪怕給她遞一張紙巾。但蕭白已經一再交代過我,我只負責穩住雨默。
不過蕭白的治療確實高明,他順利地將雨默的恐懼過渡到了悲傷。我回想了一下蕭白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治療,看似無章可循,亂七八糟。其實每一步都高明得很,而且銜接到位,不快不慢剛剛好。
剛開始的影子遊戲,看似就是在玩一個非常簡單的遊戲。其實就是為了通過遊戲淡化雨默對影子的抗拒和恐懼,就好比老鼠和米老鼠一樣。孩子們都害怕老鼠,但換個滑稽可愛的米老鼠就不一樣了。他們會因為喜歡米老鼠,而漸漸淡化對老鼠的恐懼。
當蕭白觀察到雨默已經不再那麼抗拒和恐懼自己影子的時候,開始進行戲劇療法。通過寫劇本和演繹的方式,讓雨默自己去覺悟,去感受自己妄想幻化的荒謬和可笑。這兩個遊戲次序不能顛倒,因為如果一開始就進行戲劇療法的話,雨默肯定會因為太恐懼影子而抗拒。
還有穿插在這兩個遊戲中的燈管偷減,這其實是一種不知不覺間的脫敏治療。用遊戲轉移雨默的注意力,讓影子逐漸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這種出現可以說是難以察覺的。連我都沒有發現燈管在逐漸減少,我只記得之前我一直在怪這個傢伙推卸責任,丟出兩個遊戲拖著雨默的病賺治療費。
然後是這個心理治療,短短的幾段話其實合併了精神分析、認知、闡釋……多種心理療法。讓雨默明白自己恐懼影子的真正原因,引發出她內心的悲傷,並用悲傷來代替和對抗恐懼。最後再進行瞬間出現多個影子的暴露衝擊療法,讓雨默暴露在讓她恐懼,而且強度更大的環境中。這一切都很順利,蕭白早就算好了每一步,而且是無懈可擊的每一步。
我不知道別的精神科醫生是怎麼治病的,但蕭白的醫術已經讓我大開眼界。他有自己的一套獨特療法——蕭白療法。集各家之所長,融會貫通於對病人的治療中。精神和軀體同時下手,不再拘泥於過去的理論和常規治療手段。他的目標就是療效,他的治療不擇手段,甚至病人的怪罪和誤解他都完全不放在心上。
蕭白是一個完全無法定義的瘋子,他的醫術也因此瀟灑得一塌糊塗。
雨默就這樣在四個影子的陪同下哭泣了整整一個小時,蕭白一直半坐在辦公桌上靜靜地看著,什麼也不說。顯得冷酷無情,這就是他想給雨默的身份——高高在上冷酷無情的專家。
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反正他為了治療雨默的病,還事先通知過雨默的家人,讓她家人盡量少來看她。給雨默營造一個無依無靠的環境,就連他自己在雨默面前也是不苟言笑,一臉嚴肅。反正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可能他正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雨默獨立堅強起來。
一個小時之後,蕭白終於開口了,「雨默,告訴我,現在你分清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真實了嗎?」
雨默抹了抹眼淚,「是的……蕭醫生,我分清了。」
「你願意從這個夢中醒來了嗎?」蕭白問。
雨默點了點頭。
「你還會害怕你的虛幻嗎?」蕭白指著雨默的影子問。
雨默搖了搖頭。
蕭白終於站了起來,抽出一張面巾紙遞給雨默,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很好,你做得非常好!你是個堅強的姑娘,你敢於面對這一切,這非常不易。」
然後他又給我丟了個眼神,讓我過去將雨默攙扶起來。
蕭白望著雨默,鼓勵著她:「把眼淚擦乾吧,一切都會成為過去。無論什麼事,只有面對它、正視它、接受它,最終才能真正放下它。明白嗎?」
雨默點了點頭,「謝謝你……蕭醫生,我好像一下想明白了很多。」
「嗯,你是個有悟性的姑娘。你很聰明,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蕭白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和唐平出去曬曬太陽吧。」
雨默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將手伸向擋簾,又頓在半空中,接著自嘲地搖了搖頭。
窗口的陽光傾瀉在走廊裡,雨默站在光與暗交匯的邊緣。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深吸了一口氣,突然一把拽住我的手。我知道她需要勇氣,朝她點了點頭,「來吧,第一步!」
沒想到她那柔若無骨的小手勁這麼大,將我的手狠狠捏了一把,才跨出了第一步。她的影子隨著她的軀體,絲毫不差地出現在陽光之中。她站在光明的地方,看了一會兒自己黑暗的影子,「陽光真暖。」她說。
我抽出被拽得生疼的手,用力地甩了甩,點了點頭,「嗯。」
蕭白站在門口雙手抱臂地看著這一切,他笑了笑,「你們出去走走吧,我還有活兒要忙。」
我和雨默一起走出女病號樓,走到陽光底下。這所精神病院裡沒什麼風景可看,大鐵門,水泥路,兩旁是草地,草地上連花都沒有。我和雨默在草地旁坐下,雨默揉了揉眼睛,「好久沒見陽光了,一下感覺好刺眼。」
「但陽光很暖,不是嗎?」我說。
雨默點了點頭,「痛痛快快哭了一次,感覺心裡舒服了很多似的,很奇怪的感覺。」
「哭也是一種情緒上的釋放吧,有時候痛痛快快哭一場沒什麼不好。」我說。
「你哭過嗎?」她問。
我一愣,「誰沒哭過啊?嬰兒從出生就會哭。」
「我說長大以後。」她說。
我搖了搖頭,「男人是不能哭的,男人的眼淚只能往心裡流。」
「難道哭是女人的特權?」她問。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她歪起小腦袋看了我一會兒,「那你最痛苦的時候會幹什麼啊?」
「弄死我自己,或者弄死別人。」我下意識地答道,然後我自己都愣住了。
雨默撇了撇嘴,「你們男人真可怕!」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說道。
她斜了我一眼,「有這麼可怕的玩笑嗎!」
我乾笑了幾聲以掩飾心中的不安。
沉默了一會兒,雨默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道:「我知道為什麼男人不能流淚了!」
「為什麼?」我問。
「男人要是也會流淚,那女人的眼淚就不珍貴了,他就不會心疼女人的眼淚了呀!」她天真地歪著小腦袋說。
「哦,原來如此!」我認真地點頭回應道。
她看了我一會兒,無奈地搖了搖頭,「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呆還是假呆。」
「我……我怎麼了?」我一愣。
「我剛剛講了一個笑話,你應該笑起來才對!」她有點生氣地撇了撇嘴。
「哦!哈哈哈哈哈!」我趕緊大笑了幾聲。
她又白了我一眼,「笑得真假。」
我沉默了,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們就這樣抬頭望著天邊慢慢挪動的雲,享受著這個精神病院的下午,連沉默都暖洋洋的。
「你信感覺嗎?」雨默突然問道。
我歎了口氣,「我不知道該不該信。」
「我信。」她說,「你給我的感覺很特別,第一眼看到你就有一種由來已久的熟悉感。彷彿你就一直住在我家隔壁,一牆之隔,我從沒見過你,卻知道你一直就在那邊。」
「我知道,其實你早就認識我。」我說。
她愣了愣,「是嗎?什麼時候?」
「在……前世吧,可能。」我將這個話題拐了個方向。
她歪了歪小腦袋,看了看天,「前世?真的有前世麼,前世我們又是什麼樣子的?」
「前世……你是一隻小白兔。」我說。
「你呢?」她問。
「我是一隻小老鼠。」
「我討厭老鼠。」
「嗯,所以你一直躲著我。」
「然後呢,沒有故事嗎?」
「在想。」
「想出來沒?」
「有一天,貪玩的小白兔落入了獵人的陷阱,被獵人關在籠子裡帶回了家中。小老鼠就一直住在獵人的家中,小老鼠和小白兔就是在那裡第一次相遇的。」
「小老鼠救了小白兔嗎?」
「沒有,小老鼠只管偷吃,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果然,老鼠就是討厭,就會偷吃!」
「但獵人的家中有一隻貓,很威武的貓。小白兔喜歡上了那隻貓,貓也隔著鐵籠一直和小白兔說著綿綿情話,它們對彼此都有好感。小老鼠就趁著它們在熱戀的時候繼續偷吃,偷了很多很多吃的。」
「後來呢?小白兔怎麼樣了?」
「小白兔被獵人養了一段時間,入冬了,獵物少了。小白兔也已經長大了,獵人準備殺了小白兔做一頓豐盛的晚宴。」
「啊!那貓會不會救小白兔啊?」
「不會,貓的主人是獵人。只要獵人還在,就會帶回更多的小白兔,小白兔對貓來說不過是打發時間的一個玩伴。」
「唉……」
「就在前一天晚上,小老鼠幸災樂禍地跑到小白兔的鐵籠前說:『嘿,你明天就要被殺了。』小白兔說:『滾開,討厭的醜東西!貓會救我的,他是我的王子!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的!他也會殺了你,用他鋒利的爪子切開你的喉嚨!』」
「小白兔真傻。」
「小老鼠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它嘲諷地笑了笑,回到老鼠洞裡美美地睡自己的覺。它知道貓一點都不在乎這個,貓還等著獵人做好晚餐後能分一杯羹呢。」
「然後呢,小白兔怎麼樣了?」
「第二天下午,廚房裡傳來了磨刀聲,一聲一聲地刺著小老鼠的耳膜。它鑽出洞口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貓也在廚房裡,所以它決定再去看看小白兔。它來到小白兔的鐵籠邊,看了看縮在角落裡發抖的小白兔,心中浮起了一種前未有過的感覺,突然間它想幫幫小白兔。」
「小老鼠這是怎麼了,它不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嗎?」
「不知道,反正小老鼠就是想幫幫小白兔,所以它朝小白兔小聲說道:『別怕,我會救你的。』小白兔看了它一眼說:『滾開,救我的是我的王子,不是你!』小老鼠想了想,說:『其實就是貓叫我來救你的,他負責在廚房看住獵人,我來咬開拴住鐵門的繩子。』」
「小白兔相信了是嗎?」
「嗯,她信了。小老鼠咬斷了繩子,打開了鐵籠。它對小白兔說:『貓讓我轉告你,讓你快逃,逃了就不要回來了。他只想你過得幸福快樂,只要知道你是幸福快樂的,他就會很開心。』」
「然後呢,小白兔也相信了對嗎?」
「小白兔流下了熱淚,她覺得貓對她真好。她朝廚房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然後轉身逃了,空中飄蕩著她幸福和痛苦的熱淚。小老鼠站在門邊看著逃跑的小白兔,臉上掛著一絲幸福的笑意。就在這時候貓從它背後猝不及防地撲了上來,狠狠地將它的身體撕碎,小老鼠是臉上帶著笑死去的……幸福的笑。」
「不要!我不要這個結局!我不要!」雨默抓著我的肩膀,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搖著我的身子,「不要這個結局好不好,換一個結局,換一個圓滿的結局。」
「傻丫頭,這不過是個故事。」我說。
「故事也不要,我不要這個結局,換一個結局。」她說。
「可我已經講完這個故事了,還怎麼換呢?」我問。
「小老鼠愛上了小白兔是麼?」她突然問。
「不知道,連小老鼠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愛上了小白兔。」
「小白兔呢,小白兔後來知道小老鼠為她做的這一切麼?」
「不知道,故事已經完了。故事的最後小白兔還是對貓的愛深信不疑,貓一直是她心中的王子,她的幸福和感動與小老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她揉了揉眼眶裡的淚。
「這不過是個故事而已……」我安慰道。
「我討厭你!我更討厭你這個故事!」她突然站了起來,小手握拳,朝我大聲喊道。然後一轉身逃回了女病號樓。
我看著她的背影,她就像那只逃跑的小白兔,跑得那麼驚慌失措,那麼令人心悸。
呆坐在那兒的我,就像一隻小老鼠。
故事裡的人說了一個故事,那是故事裡的事。故事裡的人不知道,這其實都是同一個故事。是還是不是?故事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