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星期五至七月十六日星期六
隨著泰勒波利安的離去,法庭上揚起一片竊竊私語,艾弗森法官用筆敲著桌沿讓眾人安靜。他似乎不太確定該如何繼續。最後他轉向埃克斯壯檢察官。
「對於過去一小時內所看到和聽到的事情,你有什麼意見要補充嗎?」
埃克斯壯站起來看看艾弗森法官,再看看艾柯林特,最後轉頭剛好迎上莎蘭德堅定不移的目光。他明白這場仗輸了。他視線掃過布隆維斯特時頓時滿心驚恐,因為他發現自己可能也受到《千禧年》調查……而這可能會毀了他的前途。
他實在不明白怎會發生這種事。開庭前他還信心滿滿,自以為對本案知之甚詳。
和紐斯壯警司多次懇談後,他能瞭解國防單位希望尋求的那種微妙平衡。他們向他解釋過一九九一年那份莎蘭德報告是偽造的,他得到了他需要的內部情報。他提出問題——數百個問題——也全部獲得解答。為了國家利益的欺瞞手段。如今,據艾柯林特說,紐斯壯被捕了。他曾經相信泰勒波利安,畢竟他看起來那麼……那麼能幹。那麼有說服力。
老天哪,我這是蹚了哪門子渾水?
接下來,我又該怎麼脫身呢?
他摸摸山羊鬍,清清喉嚨,緩緩地摘下眼鏡。
「我很遺憾必須這麼說,這次調查當中,我接收到的一些重點是錯誤的。」
他心想不知能不能把錯怪到調查警員身上,與此同時腦海中浮現出包柏藍斯基巡官。包柏藍斯基絕對不會挺他。假如埃克斯壯走錯一步,包柏藍斯基會召開記者會毀掉他。
埃克斯壯與莎蘭德視線交會。她耐著性子坐在那裡,他從她眼中看到好奇與復仇。
絕不妥協。
他還是可以讓她因為史塔勒荷曼的重傷害罪被判刑,也八成可以讓她因為在哥塞柏加殺害父親未遂被判刑,也就是說他得立刻改變戰略;要放棄與泰勒波利安有關的一切。絕不能再提及她是精神病人,但這也意味著她一路回溯到一九九一年的說辭變得更有力。失能宣告全是假的,除此之外……
她還有那卷要命的影片……
這時他猛然想到。
天哪,她完完全全是個受害者。
「艾弗森法官……我想我不能再信賴自己手上這些文件了。」
「我想也是。」艾弗森法官說。
「我不得不請求休庭或者暫緩開庭,直到我能針對起訴事項作某些調整為止。」
「安妮卡女士呢?」法官問道。
「我要求立刻無罪開釋我的當事人。我也要求地方法院在關於莎蘭德被宣告失能的問題上表達明確立場。此外,她的權利遭受剝奪,我認為也應該給予適當的賠償。」
莎蘭德轉頭看著艾弗森法官。
絕不妥協。
艾弗森法官看了看莎蘭德的自傳,接著又抬頭看看埃克斯壯檢察官。
「我也認為最好能調查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導致這令人遺憾的局面,但你恐怕不是主導調查權的適當人選。我當了這麼多年法官與審判者,從未面臨過在法律上如此兩難的情況。坦白說,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我甚至從未聽說過檢察官的主要證人在庭訊期間被逮捕,或是十分具有說服力的主張結果竟是捏造的。我實在看不出檢察官還有什麼起訴的理由。」
潘格蘭輕輕咳了一聲。
「什麼事?」艾弗森問道。
「身為辯方的代理人,我也只能認同您的感覺。有時候我們得退一步,讓常識引導正式的程序。我想強調的是有一樁醜聞即將撼動整個體制,而身為法官的您只看到了第一階段。今天有十名國安局警察遭到逮捕,並將會以殺人等罪被起訴,由於罪名太多,光是寫起訴書就要花一段時間。」
「我想我不得不將這個庭訊延後了。」
「請原諒我這麼說,我覺得這樣的決定不太好。」
「請說。」
「莎蘭德是無辜的。她的自傳雖然被埃克斯壯先生不屑地斥為『異想天開』,事實上卻是真的,而且全都可以加以證明。她的權利遭到無情的剝奪。既然已開庭,我們可以堅持正常程序,繼續庭訊直到我們獲得無罪開釋的判決,但另外還有一個明顯的替代方案,就是針對與莎蘭德相關的一切啟動新的調查。如今已經有一項調查工作正在進行,以解決這整個混亂的糾紛。」
「我明白你的意思。」
「身為本案的審判長,您有一個選擇。明智的做法是摒棄檢察官整個初步調查的結果,要求他做好他的功課。」
艾弗森法官緊緊盯著埃克斯壯看了許久。
「而正當的做法則是立刻釋放我的當事人。此外她也應該獲得道歉,不過平反需要時間,也要視調查的其餘部分而定。」
「我知道你的重點,潘格蘭律師。但在宣判你的當事人無罪之前,我必須對整件事瞭解得一清二楚。這恐怕得花一點時間……」
他頓了一下,看著安妮卡。
「如果我延到星期一開庭,並答應你們的請求,因為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繼續羈押你們的當事人,這也意味著不管發生什麼事,她應該都不會被判刑,那麼你們能保證在接下來的程序中,她會隨傳隨到嗎?」
「當然。」潘格蘭馬上就說。
「不行。」莎蘭德尖聲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之轉向這整出悲劇的核心人物。
「你這是什麼意思?」艾弗森法官問道。
「我一被釋放就要離開這個國家。我不想再多浪費一分鐘在這個庭訊上。」
「你拒絕出庭?」
「沒錯,如果你還要問我問題,就要把我關起來。你一旦釋放我,就表示我這部分都結束了。那我就不必要讓你、讓埃克斯壯或其他任何警察隨時都找得到人。」
艾弗森法官歎了口氣。潘格蘭似乎也被搞糊塗了。
「我同意我當事人的想法。」安妮卡說:「是政府和官方人士對莎蘭德犯了罪,而不是相反的情形。至少也應該讓她能無罪走出這扇門,讓她有機會把整件事拋到腦後。」
絕不妥協。
艾弗森法官瞄了手錶一眼。
「現在三點。也就是說我不得不下令羈押你們的當事人。」
「如果這是您的決定,我會接受。我身為莎蘭德小姐的代理人,就埃克斯壯檢察官起訴的罪名,請求法庭宣判全部無罪。我請求法庭無條件並立刻釋放我的當事人。我也請求法庭撤銷她之前的失能宣告,立即恢復她的公民權。」
「關於失能宣告一事的過程明顯要長得多。我得看過精神科專家為她檢查後所作的聲明,不能驟下決定。」
「不行。」安妮卡說:「這我們不能接受。」
「為什麼?」
「莎蘭德必須和其他瑞典公民擁有相同權利。她是某項罪行的受害者,她是被不實地宣告失能,我們都聽到那次偽造文書的證詞了。因此讓她接受監護的判決缺乏法律基礎,必須毫無條件地撤銷。我的當事人沒有任何理由接受精神狀態檢驗。沒有人需要在受害之後還得證明自己精神正常。」
艾弗森法官考慮了片刻。
「安妮卡女士,我明白這是特殊狀況。我先宣佈休庭十五分鐘,讓大家可以伸伸腿、理理思緒。如果你的當事人是無辜的,我不希望她今晚遭到羈押,但這也表示今天本庭必須繼續到最後。」
「我沒有意見。」安妮卡說。
布隆維斯特抱抱妹妹。「事情進行得如何?」
「麥可,我對付泰勒波利安真是太精彩了。他完全被我擊垮。」
「我就說你是天下無敵的。說到底,這件案子主要並不是關於間諜和政府秘密單位,而是關於婦女所受到的暴力對待與施暴的男人。我雖然聽到看到的不多,但你真是了不起。她會無罪開釋的。」
「你說得對。這點絕無疑問。」
艾弗森法官敲響木槌。
「能不能請你把事實從頭到尾簡述一遍,讓我能清楚瞭解真正的經過?」
「好的,」安妮卡說:「那我就從那個駭人的故事說起。七十年代中秘密警察局內有一個自稱『小組』的團體,他們掌控了一個蘇聯的叛徒。這個故事已經刊在今天的《千禧年》雜誌。我想這應該會是今晚所有新聞報道的頭條……」
晚上六點,艾弗森法官決定釋放莎蘭德,並宣佈她的失能宣告無效。
但有一個條件。艾弗森法官要求莎蘭德接受訊問,就她所知為札拉千科事件作證。起初她不肯答應。她的拒絕一度引發爭執,直到艾弗森法官將身子往前傾直視著莎蘭德,並提高聲量說道:
「莎蘭德小姐,我撤銷你的失能宣告就表示你和其他公民擁有一模一樣的權利,也表示你擁有同樣的義務。因此你有責任管理自己的財務、繳稅、守法,並協助警方調查重大刑事案件。所以我現在要傳你出庭應訊,凡是擁有可能有助於辦案的重要情報的公民都應該這麼做。」
這番理論的邏輯似乎起了作用。她嘟著嘴像是不高興,但已不再爭辯。
「等警方約談過你之後,初步調查的負責人——在本案就是檢察總長——將會決定未來的訴訟程序中要不要傳你作證。和其他任何瑞典公民一樣,你可以拒絕應訊。你要怎麼做與我無關,但這可不能全由你做主。如果你拒絕出庭,那麼就像其他成年人一樣,可能會被以妨礙司法或偽證罪起訴。不會有例外。」
莎蘭德的臉色更加陰沉。
「所以你決定怎麼做?」艾弗森法官問。
思考了一會兒之後,莎蘭德輕輕點了個頭。
好吧,妥協一點點。
當晚簡述札拉千科事件時,安妮卡對埃克斯壯檢察官毫不留情地展開攻擊,最後埃克斯壯坦承事情經過差不多就如安妮卡所描述。初步調查期間他獲得紐斯壯警司的協助,並從泰勒波利安醫師那裡取得信息。埃克斯壯本身並未涉及陰謀,他與「小組」合作純粹出於身為初步調查負責人的誠意。當他終於瞭解整個陰謀的範圍,便決定撤銷對莎蘭德的一切指控,這個決定也表示可以省略許多行政手續。艾弗森法官看似鬆了口氣。
潘格蘭在法院待了一整天,這是多年來第一次,因而感到疲憊萬分。他得回到厄斯塔康復之家,上床休息。米爾頓安保的一名警衛護送他回去。臨走時,他一手按住莎蘭德的肩膀,兩人默默地互相注視。頃刻後她點了一下頭。
安妮卡在七點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告知莎蘭德被判無罪,但可能還得在警察總局待上幾個小時接受審訊。
消息傳來時,《千禧年》所有工作人員都在辦公室。自從當天中午派專人將第一批雜誌送往全市各新聞編輯室之後,電話便響個不停。傍晚時分,TV4也播放了第一個關於札拉千科與「小組」的特別節目。今天的媒體可真是大顯身手。
布隆維斯特走進大辦公室,手指伸進嘴裡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好消息。莎蘭德無罪開釋。」
現場立刻響起掌聲。但每個人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講電話。
布隆維斯特抬頭看著編輯室內開著的電視,TV4的新聞剛剛開始,預告是一個顯示喬納斯偷偷將可卡因藏進他貝爾曼路公寓的短片。
「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一名國安局警員將某樣物品藏入《千禧年》雜誌記者麥可·布隆維斯特的住處,後來得知該物品是可卡因。」
接著主播出現在屏幕上。
「今天有十二名國安局警察因多項罪名遭到逮捕,其中包括殺人罪。歡迎收看今日延長播出的新聞報道。」
「She」開始以後,布隆維斯特關掉電視的聲音,接著便看見自己坐在攝影棚的扶手椅上。他已經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他遙望著達格坐過的位子,他那些關於性交易活動的調查數據都不見了,桌上再次擺滿一堆堆的報紙和誰也沒時間整理的凌亂紙張。
對布隆維斯特而言,札拉千科事件是從那張桌子開始的,真希望達格也能看到事件的結局。他剛剛出版的新書和布隆維斯特自己那本關於「小組」的書並列堆放在桌上。
你一定會愛上這一刻的,達格。
這時他聽見自己辦公室裡的電話響了,卻沒力氣去接,於是將門拉上,轉而走進愛莉卡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到窗邊那張舒服的椅子上。愛莉卡正在打電話。他四下張望一番。她已經回來一個月,卻還沒將四月離職時一併帶走的畫作與相片掛回去,書架也還是空空如也。
「感覺如何?」她掛上電話後問道。
「我想我很高興。」他說。
她笑起來。「《小組》會大賣。每個新聞編輯室都為它瘋狂。你想不想上九點的『時事』,接受訪問?」
「不太想。」
「我猜也是。」
「這個話題還會持續幾個月,不必急在一時。」
她點點頭。
「你今天晚上要做什麼?」愛莉卡問道。
「不知道。」他咬咬嘴唇。「愛莉卡……我……」
「費格勞拉。」愛莉卡面帶微笑地說。
他點點頭。
「這麼說你是認真的?」
「我不知道。」
「她非常愛你。」
「我想我也愛上她了。」他說。
「我答應會保持距離直到……你知道的,也許,有一天。」她說。
八點,阿曼斯基和蘇珊出現在《千禧年》辦公室。他們覺得應該慶祝一下,因此從酒類專賣店搬來一箱香檳。愛莉卡與蘇珊擁抱後,將她介紹給每個同事認識。阿曼斯基則到布隆維斯特的辦公室坐下。
他們喝著香檳,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開口,最後是阿曼斯基打破沉默。
「你知道嗎,布隆維斯特?我們第一次見面,談赫德史塔那份工作的時候,我不太喜歡你。」
「真的嗎?」
「你來簽約僱用莉絲當調查員。」
「我記得。」
「我想我是嫉妒你。你才認識她幾個小時,她卻和你有說有笑。而我努力了幾年想做她的朋友,卻一次也沒能讓她露出微笑。」
「這個嘛……其實我也沒那麼成功。」
他們再度陷入沉默。
「一切都結束了,真好。」阿曼斯基說。
「謝天謝地。」布隆維斯特說完,他們一同乾杯。
包柏藍斯基與茉迪負責對莎蘭德進行正式審訊。他們兩人在歷經特別繁忙的一天後,本已回到家與家人在一起,卻又立刻奉命返回警察總局。
莎蘭德由安妮卡陪同。包柏藍斯基與茉迪提出的每個問題,她都詳實地回答,安妮卡幾乎都沒有發表意見或打岔。
莎蘭德有兩點始終沒有說真話。在陳述史塔勒荷曼的事發經過時,她堅稱是她用電擊棒攻擊尼米南時,尼米南開槍誤射了藍汀的腳。她哪來的電擊棒?從藍汀那兒搜括來的,她如是說。
包柏藍斯基和茉迪都抱持懷疑,卻又沒有證據和證人能反駁她的說辭。尼米南當然反駁,但卻拒絕談論那場意外,事實上被電擊棒擊昏後那幾秒鐘,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至於哥塞柏加之行,莎蘭德自稱唯一的目的是說服父親向警方投案。
莎蘭德看起來誠實無欺,實在無法判斷她有沒有說謊。安妮卡對此毫無所悉。
只有一個人確知莎蘭德前往哥塞柏加是為了一次性了結與父親之間的關係,那就是布隆維斯特。但重新開庭後不久,他便被請出法庭。誰也不知道莎蘭德被監禁在索格恩斯卡的夜裡,曾與布隆維斯特聯機長談。
媒體完全錯過了她被釋放的消息。如果釋放時間被知道,警察總局門口將會被擠得水洩不通。不過《千禧年》上架後以及秘密警察遭其他秘密警察逮捕的消息所引發的混亂激動,已經讓不少記者焦頭爛額。
TV4「She」節目主持人是唯一知道來龍去脈的記者。她為時一小時的報道成了經典,數月後還贏得年度最佳電視新聞報道獎。
茉迪將莎蘭德送出警局的方法很簡單,就是直接帶她和安妮卡到樓下車庫,開車載她們到安妮卡位於國王島教堂廣場的辦公室,然後換開安妮卡的車。茉迪離去後,安妮卡開往索德馬爾姆,經過國會大廈時她打破沉默,
「要上哪去?」
莎蘭德想了幾秒鐘。
「你可以讓我在倫達路下車。」
「米莉安不在。」
莎蘭德看著她。
「她出院後不久就到法國去了。如果你想聯絡她,她住在父母家。」
「你怎麼沒告訴我?」
「你一直都沒問。她說她需要一點空間。今天早上麥可給了我這個,說你應該會想拿回去。」
她遞出一串鑰匙。莎蘭德收下後說道:「謝謝。那你能不能讓我在福爾孔路下車?」
「你甚至不想跟我說你住在哪裡?」
「晚一點。現在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好吧。」
離開警局後,安妮卡便將手機開機。經過斯魯森時,手機響了。她看了來電顯示。
「是麥可,這幾個小時內他每十分鐘就打一次電話。」
「我不想跟他說話。」
「告訴我……我能問一個私人問題嗎?」
「可以。」
「麥可對你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他?我是說,要不是他,你今晚很可能又得回精神病院。」
「我不恨麥可,他也沒對我做什麼。我只是現在不想見他。」
安妮卡斜覷著她的當事人。「我不是想探人隱私,不過你愛上他了對不對?」
莎蘭德看向窗外沒有回答。
「我哥哥在男女關係方面很不負責。他一輩子都在亂搞,有些女人對他產生了特殊感情,他卻好像不知道她們會有多痛苦。」
莎蘭德回頭看著她說:「我不想和你討論麥可。」
「好。」安妮卡說。她來到厄斯塔街路口,未過街便將車停到一旁,問道:「這裡可以嗎?」
「可以。」
她們靜靜坐了片刻。莎蘭德沒有轉身開門,安妮卡於是熄掉引擎。
「接下來會怎麼樣?」莎蘭德終於問道。
「從今天開始你再也不受監護了,想怎麼過日子都可以。雖然在地方法院打贏了官司,卻還是有一堆繁文縟節要處理,像監護局內的責任調查報告和賠償的問題等等,還有刑事調查也會繼續。」
「我不想要什麼賠償。只希望不要有人再來煩我。」
「我瞭解。不過你的希望起不了太大作用,這個過程不是你能控制的。我建議你給自己找個律師。」
「你不想再當我的律師了?」
安妮卡揉揉眼睛。承受了一整天的壓力,她覺得自己已經油盡燈枯,現在只想回家洗個澡,讓丈夫給她揉揉背。
「我不知道。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一想到這漫長的過程中,每當我提出建議或想要討論什麼事,都只換來令人沮喪的沉默,我就不想捲入。」
莎蘭德好一陣子沒吭聲。
「我……我不擅長經營關係。但我的確是信任你的。」
聽起來幾近於道歉。
「也許吧。你不善於經營關係並不是我的問題,但假如我擔任你的律師,這就變成我的問題了。」
沉默。
「你希望我繼續當你的律師嗎?」
莎蘭德點點頭。安妮卡歎了口氣。
「我住在菲斯卡街九號,摩塞巴克廣場上面。你能載我過去嗎?」
安妮卡看了看她的當事人,然後發動引擎。她讓莎蘭德沿途報路,在離大樓不遠處停下來。
「好吧。」安妮卡說:「我們就試試看。我可以受你委任,但有幾個條件。當我需要聯絡你的時候,你要有響應。當我需要知道你希望我怎麼做的時候,你要給我清楚的答案。如果我打電話說你得和警察或檢察官或任何與刑事調查有關的人談話,就表示我已經認定這是必要的,你就得準時出現在約定的地點,不能鬧脾氣。你可以做到嗎?」
「可以。」
「只要你開始惹麻煩,我就不再當你的律師。明白嗎?」
莎蘭德點點頭。
「還有一件事。我不想捲入你和我哥哥之間的不愉快。你跟他要是有問題,就得解決。不過希望你記住他不是你的敵人。」
「我知道。我會處理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你現在打算做什麼?」
「不知道。你可以用電子郵件和我聯絡,我保證會盡快答覆,只是我可能不會天天收信……」
「你不會因為有一個律師而變成奴隸的。好啦,暫時就先這樣。下車吧,我累死了,想回家睡覺。」
莎蘭德開了門下車,正要關門時又忽然停住,好像想說什麼卻找不到適合的語句。這一刻,她在安妮卡眼中幾乎是脆弱的。
「沒關係,莉絲。」安妮卡說:「回去好好睡個覺,暫時先別惹麻煩。」
莎蘭德站在路邊看著安妮卡的車漸漸遠去,直到尾燈消失在街角。
「謝謝。」她這才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