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搗蜂窩的女孩 第二十一章
    六月四日星期六至六月六日星期一

    莎蘭德瀏覽新聞主編霍姆的電子郵件時,有一些不祥的感覺。他今年五十八歲,並不在她設定的範圍內,但因為他和愛莉卡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因此還是將他納入了。他是個愛耍心機的人,會寫信給不同的人說別人怎麼批評他們表現很差。

    莎蘭德一眼就看出霍姆不喜歡愛莉卡,他確實利用不少空間談論這個爛女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上網只會上與工作有關的網站,如果還有其他興趣,想必是用另一部電腦上Google搜尋。

    她將他保留為毒筆的可能人選之一,但可能性不是最大。莎蘭德花了一點時間思忖自己何以不認為是他,最後得到的結論是他實在太傲慢,根本不會費心寄匿名信。如果想罵愛莉卡是賤女人,他會大聲罵出來。而且他似乎也不像是會在半夜溜進愛莉卡家的那種人。

    晚上十點,她暫停一下,進入「愚桌」,發現布隆維斯特還沒回來,心裡有點焦躁,不知道他在搞什麼,也不知道有沒有趕上泰勒波利安的約會。

    隨後她又回到《瑞典摩根郵報》的服務器。

    名單上的下一個人是體育版副主編柯雷斯·倫汀,二十九歲。剛打開他的信箱,她就打住,咬咬嘴唇。然後又關閉,改進入愛莉卡的信箱。

    她往回拉,信箱裡的信不多,因為五月二日才啟用賬號。第一封信是弗德列森發來的中午備忘錄。愛莉卡上班的第一天,有幾個人發信來歡迎她加入《瑞典摩根郵報》。

    莎蘭德仔細閱讀愛莉卡信箱裡的每封信。她看得出來,從第一天起,她和霍姆的通信便隱含敵意。他們似乎對任何事都沒有共識,莎蘭德還看出霍姆發了幾封信,說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純粹是想激怒愛莉卡。

    她跳過廣告郵件、垃圾郵件和新聞備忘錄,只專注於私人信件。她看了預算的計算、廣告與營銷計劃,以及和財務總監賽爾伯之間持續一星期的對話,差不多都是為了裁員爭吵不休。法務部主任為了一個名叫約翰奈斯的特約記者,也寄了幾封口氣慍怒的信給愛莉卡,好像是因為她派他寫一篇報道,惹得主任不高興。除了一開始的歡迎信之外,似乎沒有一個主管對愛莉卡的主張或提議抱持正面態度。

    過了一會兒,莎蘭德又拉回到最前面,一邊在心裡默數。報社內所有中高層主管當中,只有四人沒有加入詆毀中傷的行列,就是董事長博捨、副主編弗德列森、頭版主編古納與文化版主編塞巴斯提恩·史特蘭倫德。

    他們在《瑞典摩根郵報》從來沒聽說過女人嗎?部門的負責人全都是男的。

    這四人之中,愛莉卡和史特蘭倫德來往最少,彼此只互寫過兩封電子郵件,而最友善也最感人的信則來自頭版主編古納。博捨的信息總是直指重點,十分簡要。

    這群男人如果要把愛莉卡五馬分屍,當初到底為什麼要僱用她?

    和愛莉卡關係最密切的同事似乎就是弗德列森。他有點像是扮演影子的角色,她開會時就在一旁觀察。他會準備備忘錄,替愛莉卡寫各種文章與議題的摘要,讓工作順利進行。

    他每天會發十幾封電子郵件給愛莉卡。

    莎蘭德挑出弗德列森寄給愛莉卡的信,全部看了一遍。有幾次,他反對愛莉卡所作的決定,並提出相對的建議。愛莉卡好像很信任他,因為後來大多都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或是接受他的反對意見。他從不展現敵意,但與愛莉卡之間也沒有絲毫的私人情誼。

    莎蘭德關閉愛莉卡的信箱後,尋思片刻。

    接著打開弗德列森的信箱。

    瘟疫整晚都在弄《瑞典摩根郵報》各個員工的家庭電腦,卻沒啥收穫。他最後終於進入霍姆的電腦,因為家中電腦和辦公室電腦一直都聯機;無論早晚,他都能進去讀取自己正在寫的東西。霍姆的個人電腦幾乎是瘟疫所入侵過最無聊的一部,至於莎蘭德名單上那十八個人,入侵過程也不順利。原因之一是這些人星期六晚上都沒有上線。他正開始對這項不可能的任務感到厭倦,莎蘭德在十點半敲他。

    瘟疫歎了口氣。這個女孩曾經是他的學生,如今已經比他厲害了。

    布隆維斯特就在午夜前幾分鐘回到莎蘭德在摩塞巴克的公寓。他覺得很累。沖澡、煮咖啡之後,啟動莎蘭德的電腦,敲她的ICQ。

    蘇珊聽到耳機發出嗶嗶聲立刻驚醒,有人觸動了裝在一樓門廳的傳感器。她用手肘撐起身子看了時間,星期日清晨五點二十三分。她靜悄悄地溜下床,穿上牛仔褲、T恤和布鞋,然後將梅西噴霧器塞進背側口袋,並拿起伸縮警棍。

    她悄然無聲地通過愛莉卡臥室門口,發現門還關著,因此也上了鎖。

    她站在樓上樓梯口側耳傾聽,聽見一樓有微弱的杯盤碰撞聲和行動聲。於是她慢慢下樓,到了門廳停住再聽。

    廚房裡有拉椅子的聲音。她緊握住警棍,偷偷移到廚房門邊,隨即看到一個沒刮鬍子的光頭男子坐在餐桌旁,正一邊喝柳橙汁一邊看《瑞典摩根郵報》。他感覺到有人,便抬起頭來。

    「你是誰啊?」

    蘇珊鬆了口氣靠在門柱上。「葛瑞格·貝克曼吧,我猜。你好,我是蘇珊·林德。」

    「是嗎?你是要打我的頭還是想喝果汁?」

    「好啊,」蘇珊說著放下警棍:「我是說果汁。」

    貝克曼從廚房長檯面上拿了個玻璃杯,替她倒了一點。

    「我是米爾頓安保的員工。」蘇珊說:「我想最好還是由尊夫人來解釋我在這裡的原因。」

    貝克曼站了起來。「愛莉卡出事了嗎?」

    「尊夫人沒事,不過出了一點麻煩。我們一直試著聯繫人在巴黎的你。」

    「巴黎?為什麼是巴黎?我在赫爾辛基啊。」

    「是嗎?對不起,但你太太以為你在巴黎。」

    「那是下個月。」貝克曼說完便往廚房門口走。

    「臥室門上鎖了,你需要密碼才打得開。」蘇珊說。

    「你說什麼……什麼密碼?」

    她將開臥室門的三位數密碼告訴他。他隨即奔上樓去。

    星期日上午十點,約納森來到莎蘭德的房間。

    「哈囉,莉絲。」

    「哈囉。」

    「只是想來告訴你一聲:警察會在午餐時間過來。」

    「好。」

    「你好像不太擔心。」

    「我是不擔心。」

    「我有個禮物要送你。」

    「禮物?為什麼?」

    「你是我長久以來最有意思的病人之一。」

    「真的嗎?」莎蘭德不太相信。

    「聽說你對DNA和基因很感興趣。」

    「是誰在大嘴巴?八成是那個女心理醫生。」

    約納森點點頭。「你在看守所如果覺得無聊……這是有關DNA的最新研究。」

    他遞給她一本名為《螺旋——DNA的奧秘》的書,作者是東京大學的高村義人教授。莎蘭德翻開書,看了一下目錄。

    「漂亮。」她說。

    「哪天我真想聽你說說,你怎麼看得懂這些連我都看不懂的教科書。」

    約納森一離開,莎蘭德馬上拿出電腦。最後的機會了。她從《瑞典摩根郵報》的人事部得知弗德列森已經在報社工作六年。這段時間內,他曾經請過兩次不短的病假:二まま三年兩個月和二まま四年三個月。她也從人事數據看出兩次請假的原因是體力透支。愛莉卡的前任總編輯莫蘭德曾一度質疑,弗德列森是否真能繼續擔任副主編。

    廢話、廢話、廢話。都沒什麼具體的發現。

    十一點四十五分,瘟疫敲她。

    莎蘭德註銷ICQ,瞄向時鐘才發現就快中午了,於是很快地傳了一條信息到雅虎「愚桌」社群:

    麥可。重要。馬上打電話給愛莉卡,告訴她毒筆是弗德列森。

    發出信息後便聽到走廊上有動靜,於是她擦了擦奔邁T3的屏幕,然後才關機放進床頭櫃後面的壁凹。

    「嗨,莉絲。」門口出現的是安妮卡。

    「嗨。」

    「待會兒警察就要來了。我給你帶了幾件衣服,希望大小剛好。」

    莎蘭德看著她挑選的那些深色利落的棉質長褲和粉色襯衫,滿臉疑慮。

    哥德堡兩名穿著制服的女警來帶她,安妮卡也要一起到看守所。

    從病房開始沿著走廊走去時,莎蘭德發現有幾名醫護人員好奇地注視著她。她向他們友善地點頭致意,其中有幾個還揮手回禮。彷彿巧合一般,約納森就站在服務台旁邊,他們彼此互望點了點頭。她們都還沒轉彎,莎蘭德就注意到他已經往她的房間去了。

    移送看守所的整個過程中,莎蘭德對警方始終一言不發。

    布隆維斯特在星期日上午七點關上電腦,不安地在莎蘭德的桌前坐了一會兒,呆呆瞪著前方。

    隨後走進她的臥室,看著那張巨大的雙人床,稍後又回到她的工作室,打開手機打給費格勞拉。

    「嗨,是我麥可。」

    「哈囉,你已經起床啦?」

    「我剛做完事情,正要上床。只是想跟你打個招呼。」

    「只是想打電話打個招呼的男人通常都別有居心。」

    他笑了起來。

    「布隆維斯特……你願意的話,可以來這裡睡覺。」

    「我會是個很糟的伴侶。」

    「我會習慣的。」

    於是他搭上出租車去了朋通涅街。

    星期天,愛莉卡和丈夫一直躺在床上,一會兒聊天一會兒打盹,下午才換上衣服,到汽船碼頭去散散步。

    「《瑞典摩根郵報》是個錯誤。」回到家時愛莉卡說道。

    「別這麼說。現在確實很艱難,但這是你意料中的事。過一陣子,事情就會順利了。」

    「我不是說工作,這我可以應付,而是氛圍。」

    「我懂。」

    「我不喜歡那裡,但話說回來,都已經去了幾個星期又不能說走就走。」

    她坐在廚房餐桌旁,眼神陰鬱地瞪著前方發呆。貝克曼從未見過妻子如此無助。

    星期日上午十一點半,一名女警將莎蘭德帶進哥德堡警局埃蘭德警官的辦公室,這是法斯特巡官頭一次與她會面。

    「你還真是難抓。」法斯特說。

    莎蘭德注視他良久,認定他是個笨蛋而暗自高興,並決定不浪費太多時間去關心他的存在。

    「葛妮拉·華林巡官會和你們一起去斯德哥爾摩。」埃蘭德說。

    「好。」法斯特說:「那就馬上出發吧。有不少人想和你認真談談呢,莎蘭德。」

    埃蘭德向她道別,她置若罔聞。

    為了方便起見,他們決定開車將她移送斯德哥爾摩,由華林駕駛。剛啟程時,法斯特坐在前座,每當想和莎蘭德說話便將頭往後轉。到了阿林索斯,就因為脖子酸痛不得不停止。

    莎蘭德望著窗外的景致。在她心裡法斯特並不存在。

    泰勒波利安說得對,她就是個白癡智障。法斯特暗想。到了斯德哥爾摩,非想辦法改變你的態度不可。

    他不時偷瞄莎蘭德,試圖對自己拚命追捕了這麼久的女人作出一點評價。第一眼看到骨瘦如柴的她,就連法斯特也不禁存疑,她才多重啊?但他提醒自己,她是個同性戀,所以不算真正的女人。

    不過關於撒旦教的說法可能是誇大其詞,她看起來不像。

    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很想以她最初涉嫌的三起命案的名義逮捕她,但事實省去了他的調查。即便是瘦巴巴的女孩也能玩弄武器。結果她被捕的原因卻是傷害了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的老大,她毫無疑問是有罪的。她肯定會試圖反駁,但他們有相關的鑒定證據。

    費格勞拉在下午一點叫醒布隆維斯特。她一直坐在陽台上,終於看完那本關於古代上帝的書,同時一邊聽著臥室傳來的布隆維斯特的鼾聲。好平靜。走進去看他時,她忽然驚覺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一個男人如此吸引她。

    這種感覺令人很愉快也不安。他就在眼前,但他不是她生命中的安定元素。

    他們一起到梅拉斯特蘭北路喝咖啡,之後她又帶他回家,整個下午都待在床上。他在七點鐘離去。他親完她的臉頰離開後,她一度覺得悵然若失。

    星期日晚上八點,蘇珊敲了愛莉卡家的門。既然貝克曼已經回家,她便無須在那裡過夜,此刻來訪與工作無關。她在愛莉卡家的這段時間,兩人已經習慣於在廚房里長談。她發現自己很喜歡愛莉卡,也察覺到她是個深感絕望卻巧妙地隱藏自己真實性情的女人。她上班時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內心非常緊張不安。

    蘇珊懷疑她的焦慮不只因為毒筆,不過愛莉卡的生活與問題與她毫無干係。這只是個友善的拜訪。她來只是為了看看愛莉卡,確認一切沒事。他們夫妻倆臉色凝重地坐在廚房,好像整個星期天都在試圖解決一兩個重大問題。

    貝克曼煮了咖啡。蘇珊才來不到幾分鐘,愛莉卡的手機就響了。

    這一天,愛莉卡始終帶著厄運即將來臨的感覺接每通電話。

    「愛莉卡。」她說。

    「嗨,小莉。」

    布隆維斯特,該死,我還沒告訴他博捨的數據不見了。

    「嗨,麥可。」

    「莎蘭德今天被帶到哥德堡看守所,等著明天移送斯德哥爾摩。」

    「喔。」

    「她有個……有個信息要給你。」

    「是嗎?」

    「好像什麼暗號一樣。」

    「她說什麼?」

    「她說:『彼得·弗德列森是毒筆。』」

    愛莉卡腦中一時千頭萬緒,靜靜坐了十秒鐘。不可能。弗德列森不像那種人。一定是莎蘭德搞錯了。

    「就這樣嗎?」

    「就這樣。你知道她在說什麼嗎?」

    「知道。」

    「小莉……你和那個女孩在搞什麼?她還打電話要你轉告我關於泰勒波利安和……」

    「謝了,麥可。我們晚點再聊。」

    她關掉手機,以不敢置信的驚訝神色看著蘇珊。

    「說吧。」蘇珊說。

    蘇珊有點猶豫不決。愛莉卡被告知那些惡意信件是她的副主編寄的,她說個沒完。接著蘇珊問她怎麼會知道弗德列森是那個跟蹤狂,愛莉卡卻又沉默不語。蘇珊觀察她的眼神,發覺她的態度有些改變。她在轉眼間變得束手無策。

    「我不能告訴你……」

    「什麼叫你不能告訴我?」

    「蘇珊,我就是知道事情是弗德列森做的,但我不能告訴你消息從何而來。我該怎麼辦?」

    「如果要我幫你,你就得告訴我。」

    「我……不行,你不懂。」

    愛莉卡起身站到廚房窗邊,背對著蘇珊。最後轉過身來。

    「我要去他家。」

    「你絕不能做這種事。你哪兒也不能去,尤其是一個顯然恨你入骨的人的家。」

    愛莉卡顯得心煩意亂。

    「坐下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剛才是布隆維斯特打給你的,對吧?」

    愛莉卡點頭。

    「我……我今天請一個黑客過濾員工的家庭電腦。」

    「啊哈,你這麼做很可能犯了重大的電腦罪行。你不想告訴我那個黑客是誰嗎?」

    「我答應過不告訴任何人……這還牽連到其他人。跟麥可目前的工作有關。」

    「布隆維斯特知道電子郵件和這裡被人闖入的事嗎?」

    「不知道,他只是傳達信息。」

    蘇珊頭一偏,腦子裡忽然出現一串聯想。

    愛莉卡。布隆維斯特。《千禧年》。惡警闖入布隆維斯特的公寓裝竊聽器。我監視那群監視者。布隆維斯特瘋狂地寫一篇有關莎蘭德的報道。

    莎蘭德是個電腦怪傑,這在米爾頓安保公司內部眾所周知。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學到這些技術,蘇珊也從未聽說過莎蘭德可能是黑客的傳聞。不過阿曼斯基有一次說過,莎蘭德進行私調時交出了十分不可思議的報告。黑客……

    但莎蘭德正在哥德堡的病房受看管。

    太荒謬了!

    「你現在說的是莎蘭德嗎?」蘇珊問道。

    愛莉卡的表情像觸電似的。

    「我不能討論消息的來處。一個字也不能說。」

    蘇珊放聲大笑。

    是莎蘭德沒錯。愛莉卡的反應再清楚不過。她完全失去了平衡。

    可是不可能呀!

    莎蘭德受到看管,卻還是找出了毒筆的身份。太瘋狂了!

    蘇珊絞盡腦汁思考。

    她不明白莎蘭德事件的來龍去脈。當初她在米爾頓工作時,她們大概見過五次面,卻一次也未曾交談過。在她眼中,莎蘭德是個陰沉、不善交際的人,外表的保護層厚得有如犀牛皮。她聽說是阿曼斯基親自僱用莎蘭德,她很敬重阿曼斯基,相信他對這個陰沉的女孩展現無比耐心,必然有他的原因。

    毒筆是弗德列森。

    她說的是真的嗎?她有什麼證據?

    接下來蘇珊花了很長時間詢問愛莉卡對弗德列森瞭解多少、他在《瑞典摩根郵報》扮演什麼角色,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何。得到的答案毫無幫助。

    愛莉卡搖擺不定到了沮喪的地步。她一會兒堅決要開車到弗德列森的住處找他對質,一會兒又不肯相信這是真的。最後蘇珊說服她絕不能一時意氣用事衝到弗德列森家去當面指控他——萬一他是清白的,她可就糗大了。

    因此蘇珊答應替她去調查,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根本不知道從何著手。

    她開車來到菲斯克賽特拉,將她的菲亞特盡可能停在離弗德列森住的大樓最近的地方。她把車上鎖後,四下張望一番,不太知道該做什麼,但她心想無論如何還是得去敲他的門,讓他回答一些問題。她非常清楚這份工作早已超出米爾頓限定的範圍,也知道阿曼斯基一旦發現定會勃然大怒。

    這計劃不好,但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就流產了。她剛進人中庭,正要走向弗德列森住的那棟,門就開了。蘇珊立刻認出是他,先前研究愛莉卡電腦上的人事數據時看過他的照片。她仍繼續往前走,與他擦肩而過。他往車庫的方向走去。這時快十一點了,弗德列森還打算出門。蘇珊轉身奔回自己的車上。

    愛莉卡掛斷後,布隆維斯特呆望手機良久,思忖著究竟怎麼回事。他喪氣地看著莎蘭德的電腦,此時她已經被送到哥德堡的看守所,沒機會再問她任何問題。

    他打開愛立信T10,撥給安耶瑞的吉第。

    「你好,我是布隆維斯特。」

    「你好。」吉第應道。

    「只是想告訴你先前拜託你的工作可以停止了。」

    吉第早已料到布隆維斯特會來電,因為莎蘭德已經出院。

    「我明白。」他說。

    「你可以依照約定留下那隻手機,至於尾款這個星期會匯給你。」

    「謝謝。」

    「是我應該謝謝你的幫忙。」

    布隆維斯特啟動他的筆記本電腦,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意味著原稿中有極大部分需要修改,甚至很可能要加入一個全新的章節。

    他歎了口氣,開始工作。

    十一點十五分,弗德列森將車停在距離愛莉卡家三條街外。蘇珊已經猜到他的目的地,因此不再緊盯著他不放。他將車停妥整整兩分鐘後,她才開車經過。車上已經沒人。她駛過愛莉卡家後又開了一小段路,把車停在視線以外的地方。此時她手心開始冒汗。

    她掀開CatchDry無煙煙草罐的蓋子,往上唇內側塞了小小一撮。

    隨後她打開車門,環顧四周。當她看出弗德列森要到索茨霍巴根時,就知道莎蘭德的情報沒錯。他這麼一趟路過來,顯然不是為了好玩。麻煩正在醞釀中。但她無所謂,只要能當場將他逮個正著就好。

    她從車門邊的置物袋裡拿起伸縮警棍,在手裡掂了掂,接著按下手把上的按鈕,立刻彈出一條很粗的彈性鋼纜。她咬了咬牙。

    這正是她離開索德馬爾姆警局的原因。

    當時哈革斯坦有個女人三天內打了三次電話報警,尖叫著說丈夫毆打她希望求援,而前兩次,警察趕到時情況都已經解決。但到了第三次巡邏車開到女人的家時,蘇珊已經氣瘋了。

    他們將她丈夫押在樓梯間,另外訊問那名婦女。不,她不想報警。不,這全都是誤會。不,他很好……其實都是她的錯。是她激怒了他……

    而那個王八蛋就一直站在那裡獰笑,雙眼直視著蘇珊。

    她也說不出為什麼這麼做。總之內心裡忽然有個東西爆發了,她拿出警棍,往男人的臉揮打過去。第一下不夠力,只讓他嘴唇腫起、雙腳跪地。接下來的十秒鐘內,直到同事們抓住她,半拖半抱地將她拉到外面之前,她手中的警棍如雨點般落在他的背部、後腰部、臀部和肩膀。

    她始終沒有被提起控訴,但就在當天晚上她遞出辭呈,回家哭了一個星期。後來心情平復下來之後,她去見阿曼斯基,解釋自己的行為與離開警界的原因,說她要找工作。阿曼斯基心存疑慮,只說需要一點時間想想。等了六個星期她都已經絕望了,才接到他來電表示願意試用她。

    蘇珊皺起眉頭,將警棍插進後腰的皮帶裡。她檢查了一下,梅西噴霧器放在右邊口袋,布鞋鞋帶也綁緊了,這才往回走到愛莉卡家,溜進庭院。

    她知道屋外尚未安裝移動偵測器,因此沿著宅院邊緣的樹籬,悄然無聲地通過草坪。她看不見他。繞過屋子站定後,才在貝克曼工作室附近的暗處發現他的身影。

    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再回這兒來有多愚蠢。

    他半蹲下身子,試圖從客廳隔壁房間的窗簾縫往裡偷窺。接著他移往門廊,透過大落地窗拉起的窗簾隙縫往裡面瞧。

    蘇珊登時微微一笑。

    她穿過草坪來到屋子的角落,而他仍背對著她。她蹲在山形牆盡頭的醋栗灌木叢後面,等候著。她可以從枝葉間看見他。從弗德列森所在的位置,可以俯視門廳並看到一部分廚房。他似乎發現什麼有趣的事,看了十分鐘才又開始移動。這回他往蘇珊這邊靠近。

    當他繞過屋角經過她身邊時,她站起身來低聲說道:

    「你好啊,弗德列森。」

    他猛地站定,轉過身來。

    她看見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得出他屏住氣息,也感覺得到他的驚恐。

    「解決的方法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她說:「我們現在走到你的車子那邊……」

    他忽然轉身想逃跑。

    蘇珊舉起警棍,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朝他左邊膝蓋打下去。

    他哀嚎一聲倒地。

    她再次舉起警棍,但及時制止了自己。她似乎可以感覺到阿曼斯基的雙眼正在背後盯著她看。

    她彎下身,將他翻身壓在地上,一邊膝蓋跪在他的後腰處,抓起他的右手扭到背後,銬上手銬。他很虛弱,並未加以反抗。

    愛莉卡關掉客廳的燈,跛著上樓。現在已不需要枴杖,只不過稍一用力,腳底還是會痛。貝克曼熄了廚房的燈,也跟著妻子上樓。他從未見她如此不快樂。無論他說什麼都安撫不了她,也減輕不了她內心的焦慮。

    她脫衣上床後,背轉向丈夫。

    「不是你的錯,貝克曼。」她聽見丈夫往她身旁靠攏時說道。

    「你人不舒服,」他說:「我要你待在家裡休息幾天。」

    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她雖沒有推開,卻也毫無反應。他低下頭小心地親吻她的脖子,摟抱她。

    「不管你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法讓情況好轉。我知道我需要休息。我覺得自己好像搭上一輛特快車後,才發現上錯車了。」

    「我們可以出海幾天,遠離這一切。」

    「不行,我不能遠離這一切。」

    她轉頭看著他說:「現在我最不能做的事就是逃避,我得先解決事情,然後才能走。」

    「好吧。」貝克曼說:「我好像沒幫上什麼忙。」

    她無力地笑笑。「是啊,你是沒有。不過謝謝你在旁邊陪我,我愛你愛瘋了,你知道的。」

    他喃喃不知說了什麼。

    「我就是不敢相信會是弗德列森。」愛莉卡說:「他從來沒讓我感受到一丁點的敵意。」

    蘇珊正盤算著該不該去按愛莉卡家門鈴時,看見一樓的燈熄了。她低頭看著弗德列森,他一聲不吭,也沒有動彈。她思索良久才下定決心。

    她彎身抓住手銬,拉他站起來,然後將他押靠在牆上。

    「你能自己站好嗎?」她問道。

    他沒有搭腔。

    「好,我們就挑簡單的方式。你要是稍微掙扎一下,右腳就會遭受同樣待遇。要是再掙扎,我就打斷你的手臂。明白嗎?」

    她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出於恐懼嗎?

    她一路推著他走到街上停車處,見他跛得厲害,不得不扶他一把。剛來到車旁,便遇見一個出外遛狗的男人。那人停下來看著上了手銬的弗德列森。

    「警察辦案。」蘇珊口氣堅定地說:「回家去。」男人隨即轉身往回走。

    她讓弗德列森坐在後座,由她開車回到他菲斯克賽特拉的家。時間是十二點半,走進大樓時一個人也沒看見。蘇珊搜出他的鑰匙,隨他爬上五樓。

    「你不能進我家。」弗德列森說。

    這是他被上手銬後說的第一句話。她開了公寓的門,推他進屋。

    「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你得申請搜查令……」

    「我不是警察。」她壓低聲音說。

    他不禁狐疑地瞪著她。

    她拉住他的襯衫,把他拖進客廳,推他坐到沙發上。這間兩房公寓維持得很整潔,臥室在客廳左側,廚房在門廳對面,客廳旁邊有一個小工作室。

    她往工作室裡探頭,大大鬆了口氣。證據確鑿。第一眼就看到愛莉卡相簿裡的照片散佈在電腦旁邊的桌上,他還將三十來張照片釘在電腦背後的牆上,她看著這片展示成果大為吃驚。愛莉卡是個漂亮的女人,而她的性生活甚至比蘇珊的還更活躍。

    她聽見弗德列森在動,便回到客廳,又打了他的下背部一下,然後拖他進工作室,讓他坐在地板上。

    「你乖乖待在這裡。」她說。

    她進入廚房,找到昆薩姆超市的紙袋。接著將照片一一取下,並找到被掏空的相簿和愛莉卡的日記本。

    「錄像帶呢?」她問道。

    弗德列森沒有回答。蘇珊便到客廳打開電視,錄像機裡面有一卷帶子,但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看錄像帶的頻道,然後進行檢視。她取出錄像帶後,四處翻找了一下,確認沒有拷貝帶。

    她找到愛莉卡青春期的情書和博捨的文件夾後,注意力轉移到弗德列森的電腦。他的個人電腦連著一部全友掃瞄機,一掀起蓋子便看見愛莉卡在某個極端夜總會派對上拍的照片,根據牆上掛的旗幟,那是一九八六年的新年除夕。

    她啟動電腦,發現需要輸入密碼。

    「密碼是什麼?」她問道。

    弗德列森硬是不肯開口回答。

    蘇珊忽然感到無比冷靜。她知道嚴格說來,今晚自己已經犯了一樁又一樁的罪行,包括非法拘禁,甚至於綁架。但她不在乎,反而覺得幾近狂喜。

    片刻後她聳聳肩,從口袋掏出瑞士軍刀,拔掉所有電腦線,把電腦轉過來,用螺絲起子打開背面。拆解電腦移除硬盤,花了她十五分鐘的時間。

    她拿走一切,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又仔仔細細搜查書桌抽屜、一堆堆文件和書架。她無意間瞥見窗台上擺了一本老舊的畢業紀念冊,是尤爾霍姆高中一九七八年的紀念冊。愛莉卡不就是出身尤爾霍姆的上流社會嗎?她翻開紀念冊,開始瀏覽當年的畢業生。

    她找到了愛莉卡,十八歲,戴著學生帽,還露出酒窩笑得燦爛。身上穿著薄薄的白棉洋裝,手裡捧著一束花。看起來就是個典型的天真無邪、成績優異的高中生。

    蘇珊差點就忽略了兩者的關聯,不過就在下一頁,若非有文字說明,她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他來。彼得·弗德列森。他和愛莉卡不同班。蘇珊端詳照片中這個戴著學生帽、表情嚴肅地看著鏡頭的瘦弱男孩。

    她的眼神恰巧與弗德列森交會。

    「那時候她就已經是個婊子。」

    「真有趣。」蘇珊說。

    「她和學校裡每個男生都上過床。」

    「我很懷疑。」

    「她是個下賤的……」

    「別說出來。究竟發生什麼事?她不讓你脫她的褲子?」

    「她簡直把我當空氣,還嘲笑我。剛進《瑞典摩根郵報》的時候,她甚至不認得我。」

    「好啦,」蘇珊厭煩地說:「我敢說你的童年過得很悲慘。我們好好來談一談如何?」

    「你想怎麼樣?」

    「我不是警察。」蘇珊說:「而是專門對付你這種人的人。」

    她暫時打住,讓他自己去聯想。

    「我要知道你有沒有把她的照片放到網絡上去。」

    他搖搖頭。

    「是真的嗎?」

    他點點頭。

    「愛莉卡會自己決定是針對你的騷擾、恐嚇、破壞與入侵提出控訴,還是私下和解。」

    他沒有說話。

    「如果她決定不理會你——我想你這種人也不值得理會——那麼我會盯著你。」

    她說著舉起警棍。

    「要是你再敢靠近她家一次,或發電子郵件給她又或是騷擾她,我就會回來,把你痛打到連你母親都認不得你。我說得夠清楚吧?」

    他還是不作聲。

    「所以你有機會左右這件事的結局。有興趣聽嗎?」

    他緩緩點了點頭。

    「那麼我會建議愛莉卡小姐放你一馬,但你別想再回來上班。也就是說從此刻起,你被炒魷魚了。」

    他點點頭。

    「你要從她的生活中消失,搬離斯德哥爾摩。我不屑於管你怎麼過日子或要上哪去,可以去哥德堡或馬爾默找工作,可以再請病假,隨便什麼都好。總之別再騷擾愛莉卡。說定了嗎?」

    弗德列森開始啜泣。

    「我並不想傷害她,」他說:「我只是……」

    「你只是想讓她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的確成功了。你到底答不答應?」

    他點點頭。

    她俯身將他轉過來壓趴在地上,然後解開他的手銬。她拿起裝著愛莉卡生活點滴的昆薩姆超市的紙袋離去,留下他倒臥在地板上。

    蘇珊離開弗德列森的公寓時已是星期一凌晨兩點半。她考慮將事情擱到第二天,後來又想到萬一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一定想馬上知道。何況,她的車還停在鹽湖灘。於是她叫了出租車。

    她都還沒按門鈴,貝克曼就開門了。他穿著牛仔褲,看起來不像剛下床。

    「愛莉卡還醒著嗎?」蘇珊問道。

    他點點頭。

    「又發生什麼事了嗎?」換他問道。

    她只是面露微笑。

    「進來吧,我們還在廚房裡聊天。」

    他們一起進屋。

    「嗨,愛莉卡。」蘇珊招呼道:「你得學著偶爾睡一下。」

    「怎麼了?」

    蘇珊遞出昆薩姆超市的紙袋。

    「弗德列森答應從現在起不再找你麻煩。天曉得能不能信任他,不過如果他遵守承諾,就不必辛辛苦苦地到警局做筆錄還要上法院。由你決定。」

    「這麼說真的是他?」

    蘇珊點頭回應。貝克曼倒了咖啡,但她不想喝,過去幾天她實在喝了太多咖啡。她坐下來告訴他們這天晚上屋外發生了什麼事。

    愛莉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上樓去,回來的時候拿著她的畢業紀念冊。她盯著弗德列森的臉看了許久。

    「我記得他。」她終於說道:「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同一人。如果不是這裡寫了,我根本不記得他的名字。」

    「發生了什麼事?」蘇珊問道。

    「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他是一個安靜又無趣到極點的別班男生,我想我們應該修過同一堂課。沒記錯的話,是法文課。」

    「他說你好像把他當空氣。」

    「也許吧,我並不認識他,他不是我們圈子的人。」

    「我知道小圈圈是怎麼回事。你有沒有欺凌他之類的?」

    「沒有……當然沒有。我最恨欺凌了。我們在校園發起拒絕欺凌運動,我還是學生會會長。我記得他從來沒跟我說過話。」

    「好。」蘇珊說:「不過他顯然記恨於你。他曾經因為壓力和過度勞累,請過兩次很長的病假,或許也有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原因。」

    她起身套上皮夾克。

    「我扒了他的硬盤。嚴格說來這是贓物,所以不應該留給你們。你不必擔心,我一回家就會把它銷毀。」

    「等等,蘇珊。我該怎麼謝你?」

    「嗯,阿曼斯基的雷霆往我頭上劈的時候,替我說說話就行了。」

    愛莉卡擔憂地望著她。

    「你會因此惹上麻煩嗎?」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們能不能付錢給你……」

    「不用。不過阿曼斯基會把今晚記到賬上。但願他會,這樣就表示他認同我的作為,也比較可能不會炒我魷魚。」

    「我一定會讓他寄賬單來。」

    愛莉卡站起來給了蘇珊一個長長的擁抱。

    「謝謝,蘇珊。只要你需要朋友,我都會在。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

    「謝啦。那些照片別亂放。說到這個,米爾頓可以幫你安裝一個質量好得多的保險箱。」

    愛莉卡微笑著目送貝克曼陪蘇珊走回她的停車處。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