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蘇忍不住問道:「你上哪兒去?」樂之揚說了,葉靈蘇接口說:「我和你一起去。」樂之揚笑道:「你去了,誰來照看席道長?」席應真此時清醒,接口說道:「這兒隱蔽,島上又無猛獸,你們只管前去,不用擔心貧道。」
樂之揚只好應了。兩人並肩而行,趕到飛雪下方,還未走近,忽聽細微人語,兩人輕身舉步,分開草木一看,但見一帶長沙、礁石嵯峨,沖大師等人站在一塊礁石上面,圍繞著一艘木船大聲議論。船板青皮未去,船艙裡則堆滿了蓮藕果子、竹筒樹幹。
樂、葉二人見這情形,均想:「他們造船,莫非是要離開無雙島?」正納悶,忽聽釋王孫抱怨:「咱們這樣走了,山上的人怎麼辦?」
沖大師說:「過了一天一夜,席應真應該死了,兩個小的負隅頑抗,諒他們也撐不了幾時。山上無水無食,只有屍首兩具,再過幾天,一定餓得發昏。人餓了,為求活命,連死人也吃,到了那個時候,用食物稍加引誘,他們一定乖乖就範。」
竺因風咳嗽一聲,陰陽怪氣地說:「說好了,姓葉的妞兒可得歸我,到時她身軟無力,爺爺可要好好疼愛她一番。」說著淫心大發,兩眼放光,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釋王孫一邊瞧著,呵呵怪笑。
樂之揚只覺葉靈蘇渾身發抖,轉眼看去,少女抿著小嘴,眼噴火光。樂之揚怕她當場發作,慌忙拉她衣袖。葉靈蘇頭也不回,盯著前方,胸口急劇起伏。
沖大師也笑了兩聲,說道:「總之大家齊心協力,備好給養,湊夠五日份量,方可前往中土。」
「五日也許還不夠。」明斗冷冷接道,「大海行舟,還得看一看老天的意思,只願風平浪靜,不要另生枝節才好。」
眾人想到風波不測,均是心生愁悶。竺因風抬眼看見飛雪,登時罵罵咧咧:「鳥畜生又來幹嗎?」抓起一枚石子,勁矢一般向天擲出。飛雪縱身高飛,石子從腳下掠過。沖大師盯著白隼看了一會兒,招呼眾人反扣船隻,說說笑笑地去了。
樂、葉二人潛回住所,與席應真商議:「他們撤了木樁,讓我們留在山上,我們也偷了船出海,叫他們困在這座孤島上。」
計議已定。挨到夜裡,三人出發之先,樂之揚讓飛雪查探虛實。葉靈蘇大不耐煩,說道:「看什麼?他們一定蒙在鼓裡。」樂之揚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大意回頭百年身,謹慎一些,總是好的。」
正說著,忽見飛雪在月光下盤旋起落,示意前方有人。兩人對望一眼,各自心驚,這只海東青不同凡鳥,晝夜視物,均是明辨秋毫。
兩人小心為上,葉靈蘇先行探路,樂之揚背起席應真相隨,到了叢林邊上,凝目看去,船隻反扣如故,左右並無一人。再看白隼情形,仍是起落不定。
三人屏息注視,待了好一會兒,葉靈蘇按捺不住,想要跳出,樂之揚扯住她的衣袖,搖頭示意不可,再看席應真,也是連連擺手。少女只好作罷,悻悻想道:「如果有人,為何半晌不聞動靜?」抬頭看去,白隼落在樹梢,顧盼自雄,於是又想:「鳥兒也停下來了,哪有什麼人呢?多半是野豬出來拱土罷。」想著看了樂之揚一眼,心中大為鄙夷:「小子膽小如鼠,真真叫人討厭。」
又過一陣,明月向西,夜過三更,海邊古樹參差,投下陰森暗影。葉靈蘇耐心耗盡,正想起身,忽見人影晃動,樹林裡走出兩個人來,到了月光下面,正是沖大師和明鬥。少女猝不及防,險些叫出聲來,一時望著二人,心子突突亂跳。
那兩人沉默時許,明斗不悅道:「和尚,你讓我來這兒潛伏,說是或有驚喜,怎麼鬧了半天,驚喜沒看見,白白餵了半夜的蚊子。」
沖大師笑了兩聲,說道:「明兄勿怪,貧僧多心了。不知明兄可還記得攀巖之時,受到白隼攻擊的事麼?」
明斗說道:「那兒靠近鷹巢,鳥兒護窩,不免攻擊來者。」
「非也。」沖大師徐徐搖頭,「我看那只白隼,舉動大有章法,今天下午,它又在我們上方盤旋,我疑心它受了支使,窺探我等動靜。」
明斗「嗤」了一聲,冷笑說:「馴鷹之術誠然有之,但縱是家鷹,馴服也要數月光景。那只白隼凶悍無比,乃是少有的異種,大夥兒上島不過五天,我才不信它會向人低頭。」
「明兄恕我直言。」沖大師歎了一口氣,「上島以來,你我屢屢失算,對手才智高明,實在不容小看。」
「才智再高明,也抵不過一個『餓』字。」明斗拂袖轉身,向沖大師冷笑,「大和尚,那本拳經你看得如何?」
沖大師笑道:「草草閱過,不曾深究。」
明斗「哼」了一聲,說道:「你可不要弄鬼,拳經由你保管,不過權宜之計。上了岸,必須抄寫四份,大家一人一份。」
「好說,好說。」沖大師笑道,「明兄信不過貧僧,不如將拳經撕成三份,明兄、我與竺老弟一人一份如何?」
「如此最好。」明斗一甩手,「回去以後,馬上照辦。」說完轉身就走,沖大師佇立月下,站立時許,忽如鬼魅一般,輕飄飄走向林子。
三人待他去遠,才敢大口出氣。葉靈蘇看了樂之揚一眼,心中也後怕,也暗暗佩服:這小子平時莽莽撞撞,緊要關頭倒也沉得住氣。忽聽樂之揚笑道:「明斗又上當了。」
葉靈蘇好奇問:「怎麼上當了?」樂之揚說:「賊禿驢肯將拳經一分為三,一定早已將拳經通讀背熟,明斗拿到三分之一,怕是全無用處。」
「這才多少時候?」葉靈蘇大為不信,「賊禿驢又要造船,又要準備給養,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怎麼能將拳經背熟?」
樂之揚笑而不語,席應真卻歎道:「葉姑娘,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世上倒也是有的。」葉靈蘇將信將疑:「若能過目不忘,《天機神工圖》豈不也背熟了?」
「那不一定。」席應真慢慢說道,「一來《天機神工圖》博大精深,通讀一遍也要十天半月;二來和尚得到那圖,志得意滿,未曾想到會被我們奪走。」
三人一面說,一面來到礁石之前,翻過船身,搬入給養。樂、葉二人搬著木船,順著礁石間的小道下至海邊。葉靈蘇在船上等候,樂之揚背著席應真下了礁石、跳到船上,少女這才搖動木槳,徐徐向海裡劃去。
劃了半個時辰,樂之揚換過葉靈蘇。這麼輪流划船,不覺東方乳白,舉目望去,無雙島已在天邊,只剩下了一個模糊蒼涼的影子,旭日照海,碧浪湧金,波濤上下起伏,洋洋然有如碧山翠城。
葉靈蘇清點給養,竹筒、樹幹裡全是淡水,用荷葉密密封存。葉靈蘇喝了一口淡水,清涼之意直透丹田,一想到那四個惡人勞心費力,白白便宜自己,她的心裡便覺說不出的痛快
忽聽天上唳叫,抬眼看去,飛雪精神抖擻,正在上方盤旋。樂之揚揮舞玉笛,飛雪從天而降,落在船頭,凝目看來。
樂之揚原本擔心白隼不會遠離故島,不想它忠心耿耿、始終相隨,心中不勝欣慰,取了烤肉讓它飽餐。白隼吃飽,閉眼假寐,席應真望著此鷹,忽地問道:「葉姑娘,東島養鷹多少年啦?」
葉靈蘇想了想,說道:「我家來東島之前,島上就在養鷹了。」
「那就是了。」席應真若有所悟,「釋家養鷹一定由來已久,這白隼應是守護古墓入口的神獸。這只海東青進退攻擊,暗合武學要旨,應是它的先輩受過釋家的調教,而後代代相因,成為天賦本能。照我猜想,早年墓中的鷹隼應該不止一隻,後來日漸凋零,只剩下了這一根獨苗,如果我們晚來幾年,這些鷹隼怕是要絕種了。」
樂之揚問道:「席道長,飛雪是雄的還是雌的?」席應真搖頭:「這我不知。」葉靈蘇看了看,低聲道:「是雄的。」
「好個老光棍兒!」樂之揚兩眼發光,拍手大笑,「待我送它去中土,找個美人兒配種,生一大窩小鷹崽子,光大它的門庭才好。」
席應真拈鬚微笑,葉靈蘇卻是俏臉一紅,啐道:「什麼美人兒配種,死沒正經!」
「怎麼沒正經?」樂之揚搖頭晃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難道你就不找婆家?」
葉靈蘇紅透耳根,奪過一支船槳劈頭就打,樂之揚慌忙舉槳格擋,兩人將小船當作戰場,你來我往,上遮下擋。席應真固然狼狽縮頭,飛雪也被驚擾,沖天而起,盯著下方爭鬥,拿不定主意是否幫助主人。
突然間,無雙島方向傳來一聲怒嘯,眾人聽出是明斗的嘯聲,應是發現吃虧,怒極而嘯。葉靈蘇一皺眉頭,忽也丟下木槳,挺身站起,輕啟朱唇,潛運內氣,仰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嘯,欺風決雲,悠悠不絕,直如雛鳳比翼大鵬,與那怒嘯交替上升,迴盪天海之間,絲毫不落下風。
過了一會兒,明斗無計可施,只好停下嘯聲。葉靈蘇也把袖一拂,飄然落座。她一眼望去,只覺天高海闊,多日來的悶氣一掃而光。席應真看著她暗暗點頭,心想:小姑娘氣概過人,不讓鬚眉,可惜身為女子,先天上輸了一籌,若是生為男兒,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大事。
三人各懷心事,盪舟向前,餓了就吃乾糧,渴了便飲清水。席應真修煉「蜇龍眠」,一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山河潛龍訣》中記載,釋印神身兼佛道兩家之長^「蜇龍眠」的心法脫胎於五代道士陳摶的「華山十二睡功」,當年陳摶於夢中得道,高臥華山,三年不醒。席應真出身道門,修煉此功事半功倍,入睡時身如杯,呼吸若有若無,看上去就像一個死人。
樂之揚忙著調教白隼,以便搜尋四方船隻。儘管由生入死,過了最難的一關,但要辨認出從未見過的船舶,仍然不是一件易事。有時飛雪引領小舟,行駛數十里也無所見,有時找到地頭,不見大船巨帆,惟見長鯨如山,出沒於滄波之間。
這麼東飄西蕩,眼看給養漸少,樂之揚失去耐性,大聲-白隼。這一次,葉靈蘇倒是沉得住氣,冷冷說:「急什麼?急就能成事嗎?海東青天性自尊,不可隨意折辱,如不然,雄心受了挫折,未來一定畏手畏腳。」
樂之揚聽了這話,只好把一肚皮罵人話嚥了下去,耐著性子,繼續熬鷹。又過了半日,白隼從遠方回來,在眾人頭上繞了一個大圈,意即:「遠處有一艘大船。」
在此之前,飛雪幾次發出這一句鷹語,趕到之時,不是大魚,就是礁石,讓人白白高興一場。樂之揚將信將疑,隨之向前,劃了七八里遠近,忽見海天交際,冉冉升起一張白帆,帆下一艘大船,劈波斬浪,正向東南方駛去。
眾人又驚又喜。葉靈蘇發出一聲清嘯,吸引大船注意。樂之揚則招呼飛雪,讓它歇在肩頭、盡情飽餐一頓,經過此番嘉獎,未來辨識之能,必然更進一層。
席應真為嘯聲驚醒,坐起身來,張眼看去,但見那艘海船掉轉船頭、徐徐賤。突然間,他看清船帆上的黑鷹標記,臉色忽變,衝口而出:「不好,是倭寇。」
樂之揚應聲吃驚,定眼細看,幾個男子站在船頭,均是寬袍大袖、賭長刀,頭髮一分為三,髮髻之間露出青油油的頭皮。
早在秦淮之時,樂之揚就聽說過倭寇的惡名,知道其肆虐沿海、無惡不作,不想大海茫茫,竟與這一幫惡人遇上。他心中焦急,回頭看去,但見葉靈蘇從容自若、目光冷淡,忙問:「如今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葉靈蘇看他一眼,輕輕被眉,「自然是上船了。」樂之揚不及多問,倭船已然靠近。船頭的倭人指著小船,嘻嘻呵呵.船隻卻小減速,勢如一誠城牆壓了過來。
樂之揚陸徒然明白了對方的惡意「倭寇此來不是救人,而是打算撞沉小船,等到三入落水,再行下海捉拿。
「狗東西。」樂之揚心中暗罵,大力扳動船槳,小船跳浪躍波,斜著竄出丈許,倭船掠過船樹,贈得小船團團亂轉。樂之揚忙搖船槳,試圖穩住船身,這時恕聽一聲潸清嘯,白影晃動,葉靈蘇沖天而起,雙腳探著船身,一溜煙簾上了甲板。
「踏燕驚龍!」席應真脫口稱讚,「好輕功。」
這手輕功,樂之揚也見雲裳用過,若論迅捷,雲裳尤有勝之,但說到輕盈受妙,卻及不上葉靈蘇的一個零頭。
倭人們先是一驚,再樹來的是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又紛紛色心大動,淫笑連連,手舞足蹈地撲了上來。還沒迫近,烏光進閃,當先二人咽喉濺血,撲倒在地。其他人大驚失色,賊看去,那女子面如冰雪,目似冷星,長劍斜指於地,一溜血水順著劍尖滴落下來。
倭寇一片嘩然,紛紛拔出倭刀,發出嗷嗷怒叫。葉靈蘇發出一聲輕嘯,倩影晃動,衝入人群,帶頭的倭人只覺微風拂面,長刀還沒斬落,便覺心口冰涼、氣力全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一歪,就斷氣死了。
倭刀長於劈斬,舉刀向下斬落,甚是耗時費力,遠不及青璃劍直進直出,吞吐如電。葉靈蘇一揮一送,便有一人倒地,^倭刀落下,卻又碰不上她一片衣角,遠遠看去,當真飄雲飛電,玉樹含光,風姿絕世少有,使人目眩神馳。
葉靈蘇越美麗,倭寇們心中越寒,只覺這女子不是人身,而是一道鬼魂,人類再強,還可戰而勝之,若是鬼魅魍魎,哪兒又有什麼勝算?
「飛影神劍」最善於亂中取勝,這群倭人儘管武勇,卻又如何敵得過這樣的無常快劍,頃刻之間,倒了大半,剩下兩三個怯懦之徒,發一聲喊,丟了倭刀拔腿就跑。
還沒跑出十步,葉靈蘇有如一縷輕煙,忽又飄到三人之前。少女嬌美如仙,三個倭人卻像是見到了勾魂鬼使,嚇得雙膝發軟,「撲通」跪在地上,連連硫頭撞地。葉靈蘇一皺眉頭,揮劍說道:「別跪了,起來吧!」
三人看懂手勢,戰戰兢兢爬了起來。葉靈蘇又打手勢,示意他們將小船上的兩人吊上來。
倭人性命要緊,慌忙取來鉤鐃,將樂、席二人吊上大船。席應真上了甲板,望見滿地屍首,不由大敏眉頭,歡手合十,念誦道:「無量壽佛,罪過,罪過!」
樂之揚也覺心寒,強笑道:「葉姑娘,人死光了,誰來開船?」葉靈蘇指著三個倭人道:「他們不是人麼?」樂之揚掃了一眼,那三人面無人色』忽又跪下來磕頭。
這時艙板下面傳來一片號哭,有男有女,聲嘶力竭。樂之揚只怕葉靈蘇又生殺戮,拔出真剛劍,搶先下到底艙,但見艙裡堆放了不少金銀財物,另有兩間囚牢,關了數十個青年男女,蓬頭垢面、衣不遮體,望見樂之揚,紛紛用華語求救。
樂之揚一問,才知道這些男女均是倭寇擄來的華人,當下破開牢門,放出眾人。眾人紛紛跪謝,隨樂之揚上了甲板,見了屍首,均是又驚又喜。他們都有父巧妻兒慘死在倭寇手裡,見了三個倭人,個個怒火中燒,樂之揚來不及阻止,男子們一擁而上,將那三人活活打死。
樂之揚無可奈何,只好搖頭歎氣.一個獲救女子看出他的心思,上前說道:「恩公放心,我們都是漁家出身,操舟弄船都是家常便飯,恩公要去哪兒,知會一聲就是。「
樂之揚大喜過望,連聲說「好」』其他人也圍了上來,衝著三人千恩萬謝』並說起被擄的經過。
這些人本是寧波府的漁民,為倭寇所擄,當作奴隸帶到東瀛販賣,一路上飽受凌辱,心中本已絕望,誰知天降救星,居然逃出生天。樂之揚本見葉靈蘇殺人太多,心中有一些不忍,但聽了倭寇的惡行,又覺少女殺得一點兒不冤。
葉靈蘇聽完,掉過頭來,冷笑說道:「席真人,倭寇危害百姓,朱元璋算不算守土失責?」
席應真沉默一下,徐徐說道:「倭亂由來已久,本朝也不是全無作為。信國公湯和奉了聖旨,於沿海遍置衛所,防範倭寇登陸。可是海疆萬里,實在防不勝防。四年前信國公病故,國家頓失干城,後來的主帥防倭不力,倭寇復又猖獗。」
老道士說到這兒,臉上隱有憂色。樂之揚忍不住說:「既然防守不易,為何不來一個直搗黃龍?倭人來中土搗亂,我們就去倭國端他的老窩。」
「話是這麼說,腦來可不容易。「席應真沉吟道,元人何等強盛,但兩次征討倭國,均為颶風所敗。倭人自恃懸遠,輕視難夏,狂妄自大。數年之前,朱元瑋遣使責問倭國親王,結果招來了對方挑戰的戰書。如今大明之患,不在海上,而在北方,蒙元一日不亡,我朝一日不能安寧,所以朱元璋得了戰書,也無可奈何,一來有元人前車之鑒,二來造船征伐,舉國震動,蒙元乘虛而入,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正說著,眾漁民拋完屍體,來向三人請教航向。樂之揚不及回答,葉靈蘇搶著說:「向西,到中土去。」
其他二人大為吃驚,樂之揚忙問:「葉姑娘,你不回東島了嗎?」葉靈蘇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離開東島,就沒打算再回去。」樂之揚一呆,問道:「為什麼?」葉靈蘇默然不答』回頭看了看東南方,忽地雙目泛紅,匆匆轉身走了。
漁民們能夠返回故土,均是不勝喜悅。樂之揚又想到對江小流的承諾,自覺有一些對不起他,但轉念一想,江小流本是東島弟子,留在東島天經地義,自己一個雜役,呆在那兒又有什麼意思?一念及此,他的心中又閃過朱微的影子:-別兩年,不知小公主可還安好,回想起攜手共游的情形,右手掌心猶有餘溫。樂之揚想到這兒,西歸之心也迫切起來。
葉靈蘇在海島長大,通曉航海之術,她觀看羅盤,指派水手,上下左右,無有不當。得了她的指揮,眾人揚帆起航,很快向著西南方進發。
席應真不能久醒,一旦安頓下來,很快陷入沉睡。樂之揚閒極無聊,呆在船頭調教白隼。一人一鷹默契漸深,飛雪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旦無事,就歇在樂之揚的肩頭玩耍。它雄姿煥發,銳目懾人,漁民遠遠望見,無不心生敬畏。
也是天公作美,夜裡起了一陣東風,吹得白帆鼓蕩。船隻疾馳不停,第三天中午,已然望見陸地。葉靈蘇指揮眾人,於僻靜處靠岸,又將船上的財物搬了下來,盡數分給漁民,讓他們返回家鄉。
眾人千恩萬謝,有幾個年輕漁婦依依不捨,定要留下服侍葉靈蘇,少女費盡口舌,才將她們勸走。
不多時,海岸邊只剩下三人。向西走了半日,到個漁村,詢問之下,才知地處寧波府定海縣,向北不遠就是京城。樂之揚一想到與朱微相距更近,一顆心登時火熱起來。
是日住在農家,樂之揚帶飛雪去村外捕獵。白隼小逞威風,不一會兒就捉到了三隻野兔。樂之揚提著獵物凱旋,到了住所外面,忽見葉靈蘇坐在樹下,凝神看著什麼,有人來了也沒知覺。樂之揚望她背影,起了頑皮心思,放下獵物,湊上去一看,但見葉靈蘇手捧一頁薄紙,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不是別的,正是那張《山河潛龍訣》。樂之揚吃了一驚,他本想這秘訣在席應真身上,誰知幾日不見,竟然落到了葉靈蘇手裡。想到這裡,大喝一聲,葉靈蘇應聲跳起,慌慌張張地將秘訣揣入懷裡,回頭一看,見是樂之揚,登時面紅過耳,恨恨道:「你鬼叫什麼?」樂之揚笑逾「葉姑娘』我知道了,你一定偷了人家的母雞。」葉靈蘇面皮緋紅,啐道:「你才偷雞呢,黃鼠狼、臭狐狸。」樂之揚笑道:「要不是偷雞?鬼鬼祟祟的千嗎?」葉靈蘇一時語塞,雙頰染紅,更添嬌艷。樂之揚見她神色,忍不住問:「《山河潛龍訣》怎麼在你這兒?」葉靈蘇揚起臉來,捋了捋鬢髮,冷笑說「那又怎樣?席應真能看,我怎麼就不能看?」秀眉一挑,眼裡透出一絲挑釁,「怎麼?你也要看?哼,好哇,你求我,我就給你看一眼。」樂之揚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一張破紙麼?有什麼好看的。」「大言不慚!」葉靈蘇冷冷說道,「這可是古今少有的武學,多少習武之人,做夢也想瞧上一眼。哼,我就不信,你一點兒也不動心?」樂之揚笑道:「我要看早就看,何必等到現在?武麼,區區興趣不大,能學就學,不能學也無所謂。"葉靈蘇聽了這話』,將信將疑,兩人四目相對,少女的耳根微微發燙,垂下目光,低聲說:「你、你真的不看?」「不看,不看!」樂之揚雙手亂擺,「個字兒也不看。」葉靈蘇望著他,目光忽又柔和起來,輕聲問道:「樂之揚,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回京城啊!」樂之揚臉色陰鬱,「我要查明殺害老爹的兇手!」葉靈蘇咬了咬嘴唇,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那個人呢?你見不見她?」「朱微啊!」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她不也在京城嗎?」樂之揚心頭一亂,不知從何說起。葉靈蘇看他一眼,眼神微黯,低頭望著腳尖,幽幽地說:「怎麼不說話啦?到了京城,你不就能見到她麼?」樂之揚見她神氣古怪,隱約猜到她的心思,忽地鬼迷心窮,衝口而出:「葉姑娘,你還記得江小流麼?」
葉靈蘇沒好氣道:「你提他幹什麼?」樂之揚話已出口,硬著頭皮說道:「你不知道,他還誇過你呢。他說天下的美貌你佔了一半,剩下一半才歸其她人平分。他這個人,咳,粗魯是粗魯,心腸卻不壞……」
他知道江小流愛慕葉靈蘇,故意極力為他說合,不料話沒說完,忽見少女臉色發白,眸子忽地渾油起來,彷彿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樂之揚與她目光相接,心口驀地一堵,滿口吹捧之詞,再也說不下去。葉靈蘇瞧著他,忽道:「說呀,怎麼不說了?」樂之揚見她目光不善,乾笑兩聲,說道:「唉,反正呢,他就是個好人。」葉靈蘇掉頭看向遠處,冷冷道:「他不好,與我有什麼相干?」「這個……」樂之揚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葉靈蘇微微冷笑,忽道:"樂之揚,你為江小流說好話,是想讓我喜歡他嗎?」她一語道破,樂之揚反倒張口結舌。打心眼裡說,他也感覺江小流和葉靈蘇不是一類人物,但義氣在先,自己若不為他說合,只怕葉靈蘇一生一世也不會知道江小流的心意。想到這兒,無奈點頭。
葉靈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地點頭說:「好,樂之揚,你很好。」樂之揚不勝尷尬,撓頭說:「我好什麼……」葉靈蘇默不作聲,一掉頭,快步走進農舍。
樂之揚狠狠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糊塗,不該這個時候跟葉靈蘇說這些混話。跟著又埋怨江小流,什麼女子不好,偏偏看上了葉靈蘇,這少女美則美矣,心思卻如海底之針,根本叫人捉摸不透。
入夜時分,席應真醒來,三人照例同桌吃飯。藉著油燈光亮,樂之揚偷看葉靈蘇的臉色,但見她神氣恬淡,舉止如常。樂之揚猜測不透,權當她怒氣平息,當下抖擻精神,說了一通笑話。席應真無精打采,不過應景笑笑,葉靈蘇卻是神思不屬,始終一言不發。
樂之揚自說自笑,大感無味,心頭彷彿壓了一塊大石,隱隱生出不祥之感。
次日一早,樂之揚備好早飯,到房外叫喊葉靈蘇。叫了兩聲,無人應答。
這時房東娘子出來,說道:「你叫那位小姐麼?她—大早就走了。離去時讓我告訴你,今日一別,再無見期,望你善自珍重,好好照顧那位道長。」
樂之揚如受雷擊,剎那間,心中生出了無數個念頭,尋思天地廣大、世道艱難,葉靈蘇一個孤身女子,如何能夠到處遊歷?她武功是不弱,但只憑武功,也未必事事如意,好比從今往後,她住在哪兒?吃些什麼?若是生病落魄,又有誰來照顧?-時之間,他心亂如麻,驀地抬頭,忽見房東娘子盯著自己,眼中大有責備之意,忙問:「大娘,她說了上哪兒麼?」
"怎麼?後悔啦?」房東娘子咬牙冷笑,「那小姐多俊的人兒啊,你錯過了她,可要一輩子後悔。唉,可憐見的,看那孩子,落淚的樣子,我這老婆子的心也碎啦。」
樂之揚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問:「你、你說她哭了?」「怎麼沒有?」房東娘子說,「她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我問她哭什麼,她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樂之揚心頭發堵,忙問:「大娘,她到底走的哪邊?」房東娘子想了想,指著西邊:「那裡…」
樂之揚不待她說完,快步出,向西飛奔,心想雲虛去了崑崙,崑崙山在西方,葉靈蘇向西而行,準是去找雲虛。
他發足狂奔,心中又焦急、又迷茫,他也不知道為何要追趕少女,只是心中感覺,倘若趕不上葉靈蘇,今生今世一定大大的後悔。-口氣跑出十里,直到三岔路口,方才停了下來。樂之揚招來飛雪巡視四周,仍沒有發現少女的蹤跡。葉靈蘇分明早有防範,用了某種法兒,躲過了海東青的利眼。
樂之揚望著前路,不勝沮喪。道上空無一人,一邊的樹林裡傳來畫眉的啼叫,起初甚是婉轉,聽了一會兒,漸漸變得淒楚站會幾,樂之揚返回農舍,等到席應真醒來,便將葉靈蘇不辭而別的事情說了。
席應真-聽完,見他垂頭喪氣,不由笑道:「小姑娘機警果決,不是平常的女子。當初,沖大師說出她的身世,本意一石三鳥,毀了雲家三人。結果雲家父子全都上當,走的走,藏的藏,顧念一己榮辱,卻將東島置於險地,只有小姑娘忍辱留下,沒有落入和尚的圈套。後來花眠被擒,眾人束手,又是她抱了玉石俱焚的念頭,不顧一切地發出金針,死中求活,扭轉了局勢。只憑這一點,東島數百弟子無一可比。再說無雙島上,沖大師將你拿住,逼迫我交出《天機神工圖》,老道我一籌莫展,又是她挺身而出,力挫強敵。沖大師一向來算計別人,結果卻栽在了小姑娘手裡。呵呵,想想就叫人解氣。」
樂之揚聽了這話,稍稍安心,歎道:「可她脾氣倔強,動不動就跟人打架,遇上能人,怎麼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她得了雲虛的真傳,天下勝過她的人已經不多。再說,《山河潛龍訣》落在她手上,小姑娘將來的成就,只會在你之上,不會在你之下。」樂之揚心頭一動,忍不住問:「《山河潛龍訣》是道長給她的嗎?」席應真沉默一下,徐徐點頭,「昨天你去打獵,她向我討要秘訣,說我身為大明帝師,一旦喪命,《山河潛龍訣》一定會落在朱元璋手裡。東島、大明勢不兩立,所以讓我把秘訣還給東島。」
他說得輕描淡寫,樂之揚卻聽出了其中的蹊蹺:席應真武功已失,葉靈蘇縱然恃強奪取,他也無可奈何。想到樂之揚心頭一亂,他本以為自己瞭解葉靈蘇,可是如今想來,少女的心思他從未真正領會,情也好,義也好,許多事情,不過都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席應真見他一臉茫然,問道:「你想什麼?」
樂之揚遲疑「這件事,她、她怎麼一個字也沒有提過?」
席應真笑了笑,問道:「跟你說了,你又如何?」
樂之揚一愣,心想自己如果知道,一定會百般阻止。席應真看出他心中所想,點頭說:「是啊,你若知道,必會阻止。但她不願跟你翻臉,所以趁你不在方才下手。所以說,小姑娘縱然厲害,對你卻有許多不忍,如果你真對她有心,她一定不會離開半步。唉,我本以為,你二人共經患難必生情愫,誰知道彩雲易散、鴛夢難諧,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竟然拒人於千里之外。」
老道士說得萬分直白,樂之揚呆了呆,忽一咬牙,跪了下來。席應真不勝驚訝,忙問:「小子,你這是幹嗎?」http://www.shuno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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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之揚面紅耳赤,悶了半天,方才說道:「席道長,有一件事,我說了,你可不要責怪我。」席應真點頭道:「你先—聽聽。」
樂之揚便從誤入皇宮說起,將結識朱微、互生情愫,直到設計離宮,又與朱微分開的經過一一說了。
席應真聽得驚奇不已,一雙長眉連連挑動。待他說完,沉默良久,方才拍手歎氣:「原來你一身內功出自『靈道石魚』,無怪圓融自在、淵深莫測。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你的意中人竟是我的徒兒。」說到這兒,他大皺眉頭,想了想,又連連搖頭,「可惜,可惜,樂之揚見他神氣,忙問:「可惜什麼?」
「可惜朱元瑋出身寒微,稱帝以後,唯恐世人輕視,較之常人更加看重門第。他若知道此事,必定殺你而後快。此人心如鐵石,決定的事無人可以左右,縱然如我,也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道長說的是!」樂之揚悻悻說道,「但不知為何,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她,離她越遠,思念越深,就連做夢也常常夢見她,每一次吹笛,耳邊都是她的琴聲。唉,我也不求別的,只要在她身邊,偷偷看她—眼就好。」
「小子鬼迷心竅!」席應真大搖其頭,「你看到又能如何?她是皇家女兒,早晚都要嫁人,那時你一邊瞧著,白白增添苦惱罷了。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是聰明人,何不運慧劍、斬情絲,斬斷這一段孽緣?」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潮一陣翻湧:「是啊,我也想一了百了,所以才會前往東島,本想隔著一片大海,或許可以把她忘掉,但到頭來,心中的苦惱只有更深。想到這兒,他心灰意冷,起身說道:「也罷,方纔這些話,都是我心血來潮,一時胡說罷了。」
席應真洞明世事,深知尊皂有分、天地懸絕,樂之揚一番癡心,勝有始無終。但他與樂之揚忘年之交、性情相得,艦島上,承蒙他捨生忘死,方才留得性命。
老道士身在玄門,卻很看重「恩義」二字,故而寧可經受「逆陽指」之苦,也不肯為雲虛刺殺朱元璋。如今眼看樂之揚為情所苦,他的心裡也大為煩惱,既想成全他的癡心,又覺此事太過勉強,思詢再三,開口道:「慢著。」
樂之揚本已絕望,聽了這話,精神一振,停下來看著老道士,兩隻眼睛閃閃發亮。
「只是要見微兒,倒也不是全無辦法。」席應真歎一口氣,苦笑說道,「這樣吧,你扮成道童,跟我一起前往京城。微兒是我的弟子,我到了京城,必會進宮見她,那時我借口病重,讓你一旁服侍,自然而然就能見到她了。」
樂之揚大喜過望:「好啊,道長好辦法。」
「好個屁。」席應真怒哼一聲,「小子』你先別高興,你必須得依我三條。」樂之揚笑道:「別說三條,三百條也行。」
席應真看他得意忘形,不由大皺眉頭,瞪了樂之揚一陣,方才徐徐說道:「第一,你曾經入宮,樂之揚這個名字不能再用,你扮成道士,當用道號。我下一輩是『道』字派,你的內功來自靈道人,就叫做『道靈』好了。」
樂之揚笑道:「好,道靈就道靈。」心裡卻想:「道靈,盜鈴,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第二,你見了微兒,不得相汄,更不能做出逾之事,如果惹出事來,我也救不了你。」
樂之揚想了-下,點頭說:「好,我盡力而為。」
席應真看出他心口不一,不由微微苦笑:「至於第三,如非必要,不得顯露武功。你的武功與我不同,一旦顯露,惹人猜疑。」
「這個不勞你說。」樂之揚笑嘻唁說道,「我逆練(靈飛經》,一身真氣亂七八遭,要用武功也不容易。」
席應真聽了這話,忙問究竟。樂之揚只好說出反吹《周天靈飛曲》,以至於經脈受阻,不能運用內功的事情。
老道士更為感動,沉默了半晌,方才歎道:「好孩子,你經脈受阻,竟是因我而起,唉,老道士欠了你一份人情!」
「道長何必客氣,樂之揚滿不在乎,「如今我不痛不癢,吃喝拉撒一切照常,雖說眼下不能運氣,過一段日子,也許就好了。」
席應真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心中尋思:「這孩子真是不知輕重,靈道人何等人物,他的內功心法又怎能隨便修改?這樣的上乘內功,一旦出了岔子,又豈是說好就好的?天幸他修為尚淺,只是廢了內功,如果修為太深、走火入魔,只怕連性命也保不住。」
想到這兒,憂心忡忡,但怕樂之揚恐懼,故而隱忍不說,只是默默點頭。
兩人用過早飯,啟程出發。當日進入定海縣城,樂之揚拿出樂韶鳳留下的金葉子、換了銀兩,買了一輛馬車代步,又照席應真吩咐,找裁縫定制了兩件道袍。
回到客棧,席應真先讓樂之揚穿好道袍,樂之揚對鏡照影,心中擔憂,說道:「我的模樣沒變,會不會叫人認出來?」
席應真搖頭說「比起兩年之前,你高了壯了,加上風吹日曬,膚色變黑,相貌也有改易,再加這一身道士裝束,可謂—換骨,不復當年模樣。」他頓了頓,又說,「朱元遵當你死了,先入為主,不會深思,如果只見一面,倒也無關緊要;冷玄眼光厲害,沒準兒認出你來,但也沒關係,你逃出紫禁城是他一手所為,他心裡有鬼,一定不敢拆穿;唯一可慮的是微兒,她癡心柔腸,如果認出你來,忘情失態,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樂之揚想到和朱微見面的情形,心子評評狂跳,恨不得馬上趕到紫禁城。席應真述說利害,本意望他知難而退,誰知適得其反,更曾他的渴慕之心,看著這小子躍躍欲試,老道士無奈之極,只好搖頭歎氣。
住了一晚,次日駕車北上。席應真沿途醒來,就向樂之揚傳授道家禮節。樂之揚學了兩日,舉手投足,倒也有模有樣。又想玉笛是朱微所贈,見面之時,一定露出馬腳,故而經過一處市鎮,買了一支湘妃竹笛掛在腰間,卻將空碧笛和真剛劍放在一起,用錦囊包裹起來。
不久進入應天府地界,當真風物繁華、人煙埠盛。樂之揚久別中土,再見京都人物,心中不勝感慨。
這一日,望見京師城樓,席應真忽道:「小子,先別入城。」
樂之揚怪道:「不進城去哪兒?「席應寘說:「道士有道士的去處,皇帝召見以前,我們先去城外的『陽明觀』」樂之揚無奈,掉轉馬頭,一陣風來到蔣山腳下。遠遠看去,
青瓦玄宮,高出濃萌之上,漢白玉道,直通極峨山門,山門上玉匾鎏金,寫著「敕建陽明觀」五個御筆大字。
陽明觀隸屬皇家,不許閒人靠近。樂之揚生在京城,也從沒進去過一次,這時還沒走近,看門的道士就迎了上來,橫眉豎眼,衝著他喝罵:「哪兒來的野道士,活膩煩了麼?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也是你能來的嗎?「
樂之揚還沒答話,席應真挑開簾子,探出身來問:「你說誰啊」看門的吃了一驚,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看我這嘴,不知老神仙駕到,該死,該死。」
「死也不必!」席應真淡淡說道,「以後少罵老道兩句就是了。"道士羞紅了臉,使勁磕頭,磕的頭一片紅腫。
早有小道士遠遠看見,一溜煙報於觀主。登時鐘鼓齊鳴,各路職事道人從山門裡雁行而出,來到馬車之前,紛紛稽首作禮,齊聲迎接「老神仙法駕」。
樂之揚見這聲勢,暗暗咋舌。席應真卻大皺眉頭,揮手說:「免了,我自來自去,用不著這些虛禮。」說完伸出手來,樂之揚扶著他下了馬車。為首的觀主一臉驚疑,躬身問道:「老神仙有恙在身嗎?」
「只要是人,難免年老體衰。」席應真漫不經意地看了那觀主一眼,「道清,幾年不見,你倒發年輕了。」
「老神仙取笑了!」道滑一臉尷尬,「徒兒縱是肉眼凡胎,
也看得出老神仙氣色欠佳,您老金樽玉軀,若有些差錯,徒兒萬死莫贖,還請先入觀中,道清這就去請太醫。」
「免了。」席應真徐徐擺手,「岐黃之術,那些太醫未必勝得過我0我若有病、自己能治;我若無病,又何必勞煩他人。」道清無奈,只好說「老神仙一路辛苦,還容徒兒親自服侍。」
「不用。」席應真又指了指樂之揚、「這是我新手的徒兒道靈,有他在就夠了。」
一手搭著樂之揚的手臂,緩步走向觀門。
道清連番遭拒,一張臉一陣青白,手持拂塵,走在後面。觀中曲徑通幽、樂之揚扶著老道走了一程,進入一間雲房,但見玉鶴金爐、錦茵繡鋪,不似修道之家、倒如王侯之府。正看得眼花,忽聽席應真在耳邊低語:「小子,你知道我為何不愛留在京城了吧?」樂之揚回頭看去,但見老道士一臉苦笑,他心下明白,口中故意笑道:「我哪兒知道?」席應真皺眉道:「你看這地方。」樂之揚笑道「很好啊,又奢華,又氣派。」
「好個屁!」席應真瞪他一眼,「濃不勝淡,俗不如雅,這也是人住的地方嗎?」
樂之揚幾乎想笑,忽又想起道清在旁,轉眼看去,那觀主站在一邊,望著二人不勝驚疑。席應真也想起他來,揮手道:「你去,這兒用不著你。」道清看了看樂之揚,臉上閃過一絲妒恨,賠笑說:「好,好,老神仙,我這就去安排膳食。」說完一步一頓,退出雲房。
樂之揚服侍老道坐下,笑道:「席道長,你不喜歡奢華,何不把這些金玉統統去掉?」
「那樣就矯情了。」席應真歎一口氣,面如不波古井,「世間許多修道之人,棲宿巖穴,惡衣菝食,見了金玉美色,唯恐避之
不及,其實如此做派,反而更見心虛。他們內心深處,對於富貴美色仍有莫大的慾望,所以刻苦修行,拚命壓制心魔。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魔這東西,越是克制,越是厲害,好比火上澆油,反而助漲其勢。結果修道不成,利慾黑心,飾詐虛偽,欺
世盜名。「
樂之揚聽得有趣,問道:「如何才能克制心魔?」
「大道如水,順之一瀉千里,逆之濁浪滔天。故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與其出世佯狂,不如和光同塵。萬物由外觀之,各個不同,由內觀之,均為一體。如能真正看破,明白內外相同之理,
自然視金玉為糞土、以紅粉為骷髏,身在巖穴之間,如處七寶樓台,坐於華屋之下,儼然上片瓦。」
樂之揚聽出席應真話中的深意,老道士害怕他見了這些金玉錦繡,沉迷於富貴之鄉,故而事先加以警醒。當下笑道:「道長說得是,這辦叫做『飲酒而不沉醉,見色而不濫淫,進得出得,來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塵,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紅塵。」』
席應真聽了這話,不勝驚訝,盯著樂之揚看了又看,遲疑道:「這些話,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麼?」
「當然不是。」樂之揚笑道,「這是冷玄說的。」席應真皺眉沉吟,良久方道:「冷玄此人,我跟他交往不多,
沒想到他一個太監,所思所想,竟也合乎大道。」樂之揚忍不住問:「席道長,冷玄這麼大的本事,為何甘心給朱元璋做奴才?「席應真看他一眼:「那你說說,我又為何不肯刺殺朱元玲?」樂之揚一愣:「道長是為了義氣。」席應真笑了笑,拈鬚說:「冷玄也一樣,他欠了朱元璋三條命,所以才會甘受驅使。」
「三條命?」樂之揚眨了眨眼,「我只聽說過貓有九命,人也有三條命麼?」
「說來話長。」席應真頓了—頓,「這個冷玄,本是天山瑤池的傳人。」
「天山瑤池?」樂之揚想了想,「那不是王母娘娘居住的地方?」
席應真笑了笑,搖頭說:「此瑤池非彼瑤池。不過,瑤池一脈的開山祖師師,也是一直追王母的奇女子。當年『白馬青鳳柳鶯鶯風華絕代,在她以後,瑤池弟子也多是女子,隱居天山,極少涉足江湖。
「冷玄師父也是一位瑤池的女弟子,為了躲避仇家,化身宮女,隱藏在宮廷,因與冷玄投緣,傳了他一身武功。冷玄藝成以後,幾經周折,成了元順帝的心腹。後來大元衰落,魏國公徐達攻玻大都。元帝逃往北方,心有不甘,派遣冷玄剌殺大明君臣。冷玄進入中原,第一個刺殺的便是徐達。也是魏國公命不當絕,梁思禽隨軍北伐,當時就在徐達的營中。瑤池與梁家淵源極深,『西崑崙』梁蕭路過天山之時曾經留下過一本武學心得,柳鶯鶯融會貫通.才有了後來的『掃彗功』和『陰魔指』。故冷玄一出手,梁思禽就看出了他的來歷。他將冷玄制服,卻念及上一代交情,猶豫再三,最終放了冷玄。
「冷玄並不領情,走前對梁思禽說:『你不殺我,-定後悔,徐達犬馬之將,殺他不算本事。三月之內,我必;當竭盡所能,取下朱元璋的項上人頭。』梁思禽已經放人,不便反海,便說:『好啊,那麼三月之內,我也要竭盡所能,讓你無法得手。』
冷玄離開以後,梁思禽傳書給我,告知一切。我那時正在京城,看了信十分擔心,於是報與朱元璋。後者卻很鎮定,笑著說:『這也有趣,寡人很想看一看,這個元朝大汗的太監,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他說得容易,我卻不敢掉以輕心,朝夕警戒,不敢疏忽。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正當我懈怠之時,冷玄忽然出現,此人神出鬼沒,潛到十丈之內我才察覺。瑤池武功陰狠詭譎,我與之交手,險些吃了大虧。拆到二十招上下,冷玄忽使詭招將我騙過,衝向朱元璋,舉起鞭子狠下殺手,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
「誰?」樂之揚話才出口,忽又一拍額頭,「啊,一定是梁思禽了。」
席應真默默點頭。樂之揚大為奇怪:「他怎麼知道冷玄會在這時刺殺朱元璋,難道說他一直跟著冷玄?」
「不錯。」席應真微微一笑,「梁思禽不但跟著冷玄,而且跟了一個多月。」
「-個多月?」樂之揚越發驚奇,「冷玄就沒察覺麼?」席應真道:「是啊,他一點兒也沒察覺。」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他見識過冷玄的本事,來去無蹤,有如鬼魅化身。以他的身手,竟也被人跟了一月,自身一無所覺,那梁思禽的能耐,實在難以想像。
「冷玄吃了這一嚇,舉著拂塵,呆若木雞。他自知勝不過梁思禽,所以不再反抗,只是閉目等死。梁思禽也知道他的厲害,不敢放虎歸山,歎一口氣,要下殺手。誰知朱元璋卻開了口,叫聲『慢著』,看著冷玄問道;『你是元朝大汗的太監嗎?』冷玄點頭說是。朱元璋又問:『我和他相比如何?』冷玄說:『他不如你。』朱元璋說:『既然這樣,你何不棄暗投明?』此話一出,不但冷玄吃驚,我和梁思禽也很意外。冷玄想了想,說道:『不行。』朱元璋笑問:『怎麼不行?』冷玄說:『大汗雖不如你,但一臣不能侍二主,縱然粉身碎骨,我也決不背棄舊主。』朱元璋點頭,說:『這樣說,你可以離開了。』
樂之揚聽到這裡,驚道:「什麼,就這樣放了他麼?」「我聽了這話、也大吃一驚,心想這皇帝平時殺伐決斷,今日抽了哪根筋,居然輕易放過了一個刺客?冷玄也是驚疑不定,大聲說:『我受了大汗的旨意,必要取你的性命。你今日放我,我明日還要殺你。』朱元璋笑著說:『寡人在此,隨你來殺就是了。』冷玄呆了呆,轉身離開。他這一去,又消失了足足一月,就連架樑思禽也查不出他的下落。直到中秋節上,朱元璋賞月回城,騎馬路過朱雀橋,冷玄破水而出,一鞭揮出,將他連人帶馬斬成了四段……」
「啊!」樂之揚不解,「朱元璋死了?怎麼,怎麼會」,「他怎麼還活著?」席應真苦笑搖頭,「只因為那個『朱元璋』並非本人,而是他的一個替身。」
「替身?」樂之揚恍然有悟,『朱元璋知道冷玄要殺他?」
「他是雄才之主,又不是輕率無謀的傻瓜,知道刺客在外,當然不會無所作為。首先,我與梁思禽輪流守在他身邊;其次,他平日出行、全以替身代替。替身周圍,本也防範森嚴。但冷玄以龜息術閉住呼吸,潛伏河底半個時辰,躲過了禁衛巡邏。那一擊更是雷霆萬鈞,數行衛士站在一邊,全都只有呆看的份兒。冷玄殺了替身,自知無法脫身,丟了鞭子,束手就擒。但衛兵受了叮囑,並未殺他,而是將他帶到朱元璋面前。
冷玄看見真身,自知上當,低著頭一言不發。朱元璋笑著說:『這樣,我再饒你一命,你還殺我不殺?」冷玄答道:『職責所在,不得不爾。』朱元璋又說『好,我再放你一次,你若失手,又當如何?』冷玄不勝驚訝,慨然說道:『再若失手,我自己抹脖子了賬!』朱元璋點頭說;『好,你走!』我一聽這還了得,當即厲聲阻止,但朱元璋主意已定,大夥兒只能眼睜睜看著冷玄離開。
樂之揚忍不住向:「冷玄放棄了麼?」
「當然沒有!他知道我和梁思禽在旁,必定殺不死朱元璋。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時候,我二人不會跟隨在朱元璋身邊。小子你猜,那是什麼時候?」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嘻嘻說道:「拉屎的時候麼?」
「好小子,一猜便著!」習席應真由衷讚許,「又過了一個月,正當三月之期。冷玄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潛入了宮中的茅廁。果不其然,朱元璋前來如廁,當時梁思禽一旁隨侍,他有天視地聽之能,縱在茅廁之外,也察覺其間有人,當下讓朱元璋在門外說話,自己推門而入。冷玄以為朱元璋入內,才一發難,又為梁思禽制住。
「到了朱元璋面前,冷玄不待發問,開口就說:『不用說了,你放了我,我自己割了腦袋送人。』朱元璋只是笑笑,說道:『好太監,先是河裡,再是茅廁,下一次,你又打算在哪兒動手?』冷玄瞪著朱元璋,半晌才說:『你還敢放我?』朱元璋笑道:『怎麼不敢?諸葛亮七擒孟獲,朕為一國之君,未必及不上他,你敢殺我,我就敢放你,三次不成,放你七次;七次不成,我放你十次。』
「冷玄呆了半晌,道:『可我只是一個太監』,朱元璋卻說:『太監也有好壞,你侍主以忠,精誠賺得。你既說元朝大汗不如我,他尚且知你忠心,委以重任,我若殺了你,豈不是反不如他麼,冷玄聽了這話,跪倒在地,大聲說:『冷玄卑微之人,死不足惜,聖上三次饒我,冷玄三生三世也報答不了,唯有做牛做馬,服侍聖上左右,終生不棄,至死不渝。』我一聽,忙說:『這人陰險狡詐,萬萬不可相信。』朱元璋卻笑了笑,走上前來,親手解開冷玄的束縛,說道:『你叫冷玄麼?很好,從今以後,你依著我吧。』說完以後,就讓他留在身邊,朝夕侍奉,直至今曰。」
樂之揚聽得吐舌,說道:「這個朱元璋,他就不怕冷玄背後捅刀子嗎?」
「這就是他過人的地方,也是他打天下的本錢。」席應真輕歎一口氣,「我生平所見奇才,無過於朱、梁二人,但說到慧眼識人,縱如梁思禽,也及不及朱元璋一個零頭。他以天大凶險,換來了一個無雙死士。從那以後,冷玄不離不棄,為他擊退了無數強仇大敵,只要老太監在他身邊,一切宵小刺客,無不望風遁形。」
說到這兒,席應真看著樂之揚,正色道:「朱元璋身邊,冷玄最為難纏,你若是入宮,第一個要防範的就是他了。」樂之揚默默點頭,席應真說了半晌,也睏倦起來。這時膳食送來,他用過以後,就躺下入眠。待他睡熟,樂之揚退出雲房,才回頭,忽見道清守在門外,見了他眉開眼笑,伸出一手,扯住說道:「道靈師弟,我等你好久了。」
樂之揚心跳加快,忙說:「觀主好,小道怎敢和您老兄弟相稱?」道清見他恭謙,心裡越發高興,說道:「師弟何必謙虛,大夥兒都是『道』字輩,自然要以師兄弟相稱。你是新晉之人,還不知道利害。太昊谷的輩分,『應』字輩只有老神仙一個,往下的『道』字輩,算上你我也不過三個。道衍師兄遠在北平,其他的俗家同門,師兄有燕王、寧王,師妹有寶輝公主,個個都是當今天子的龍種。所以說,道靈師弟,單憑兩個字,這座陽明觀裡,除了老神仙和為兄,誰也大不過你。我已吩咐過了,-切吃穿用度,你都跟我一樣,誰敢不敬,只管叫人打他的耳刮子。」
道清挽著樂之揚有說有笑,一副親熱勁兒,就像是幾十年的老相識。樂之揚聽他一說,也不由有些得意,好在席應真先下手為強,說了一城視富貴如草芥的道理,才沒有被這劑迷魂湯灌倒。當下笑道:「觀主說笑了,小道有幾斤幾兩?兔子哪能重得過大象?」
「什麼觀主、叫我師兄。」道清一臉的嗔怪,「師弟自有份量,不可妄自菲薄。我看老神仙對你另眼相看,將來為兄還要要仰仗你呢。」
樂之揚啼笑皆非,不想這陰陽觀主一身俗氣,沒有半點兒出家人的風骨,真不知席應真為何收他作弟子。不過,當初在靈鰲島上,席應真說到四大弟子,裡面並沒有道清這號人物,道清自稱「道」字輩,只怕也是攀龍攆鳳,給自己臉面上貼金。
道清一邊說話,一邊拉著樂之揚進了一間後堂,堂上焚香烹茶、珍饈錯列。樂之揚被引到上座,兩個小道童左右服侍,一個奉茶,一個獻果,一口一個「師叔袓」,叫得樂之揚毛骨悚然。
吃喝一陣,道清斥退了道童,斟酌一下,含笑說:「師弟莫怪,為兄找你,實有一個小小的疑惑。」樂之揚放下茶盅,忙說:「師兄但說無妨。」道清收起笑臉,正色說:「好師弟,你我的富貴都是老神仙給的,老神仙在世一天,你我便享用一天福。所以咱們求仙拜神,就算做足了三千六百分羅天大蘸,也要祈求老神仙鶴年常駐、仙壽永享。老神仙若有半點兒差池,不但我這個觀主做不成,師弟你也決無今日的地位,所以老弟你不要瞞我,老神仙是否玉體違和,又到底違什麼疾病?」說到這兒,死死盯著樂之揚。
樂之揚一時默然,「逆陽指」絕非平常醫官可以治癒,如果說出根源,又會牽連東島。他想了又想,笑著說:「老神仙確有不適,但你放心,並不危及性命。」道清愁眉苦臉,連聲歎氣:「好師弟,老神仙生了病,又不願去看太醫,如有三長兩短,那可怎麼是好?」
樂之揚笑道:「老神仙自有分寸,但師兄既然說了,小弟一定勸他醫就是了。」道清大喜,又問起樂之揚年歲籍貫、俗家姓氏。樂之揚隨口胡編一通,將他騙了過去。
閒聊了半晌,道清只覺這師弟口才便給,知情識趣,如果好好籠絡,不難為己所用,當下心中快慰,大大誇勵了樂之揚一番。
樂之揚想從道清口裡探聽朱微的近況,但話到嘴邊又忍住。朱微畢竟是大明公主,他一個道士打探公主隱私,任誰聽了也會誤解。
正如道清所說,陽明觀內,樂之揚地位極高,無-到哪兒,道士們均是禮敬有加,年老的叫一聲「師叔」,年少的無不以「師叔袓"稱呼,只要稍加辭色,立馬有人來聽使喚。
不久明月東昇,樂之揚取了一些香燭果酒,出了陽明觀,踏著滿地月色,向著秦淮河走去。走了一程,來到樂韶鳳的墳前。他焚香祭奠,灑淚痛哭一場,回想養育之恩,心中不勝傷感,再想樂韶鳳慘死的情形,一股恨火熊熊而生。可惜時至今日,真兇依然未明,樂之揚暗恨自己無能,望著一杯孤墳,滿腔悲憤無從發洩,於是摘下玉笛,先吹了一支《霸王卸甲》,曲調激烈,宣洩心中憤怒。直到心緒平復,才又吹起《杏花天影》,撫慰義父在天之靈。
月光幽白,長河如洗,笛音婉轉低回,彷彿一縷孤魂飄零河上,墳塋四周瀰漫著一股淒傷的況味。樂之揚心與曲合,吹得入神,不覺遠處火光閃爍,一支火把引著一乘軟紅小轎悠悠而來。樂之揚發現來人,轎子已到近前。舉火的是一個半百老者,兩個轎夫放下轎子,各自舉手拭汗,其中一人大聲抱怨:「坐轎子容易抬轎子難,小姐也憐惜一下我們這些苦力,不就是一個吹笛子的道士麼?也值得繞這麼大一圈路?」
轎中人還沒答話,老者啐了一口,罵道:「抬轎就抬轎』說什麼屁話?再埋怨,老子扣你的工錢。」轎夫哼了一聲』含怒不語。樂之揚也覺奇怪,定眼看去,只見轎簾微動,似乎有人向外偷看。樂之揚本就煩悶,放下笛子,沒好氣道:「看什麼?沒見過人上墳嗎?沒事的快滾,不要擾了亡人的清淨。」
「牛鼻子,你叫誰滾?「老者兩眼上翻,鼻孔裡直噴粗氣,「我看你半夜上墳,不像是個好人,沒準兒就是官府緝拿的要犯。」樂之揚大怒,正要反唇相譏,忽聽轎子裡有人嬌聲說:「路老,少說兩句,打擾了人家上墳,終歸是我們的不對。」聲音細細軟軟,像是一縷簫管。老者聽了這話,退到一邊,兩隻眼睛兀自狠狠盯著樂之揚。
忽然簾子杉跑,伸出一隻嫩白纖手,跟著轎簾捲起,走出來一個妙齡女子。樂之揚縱在生氣,見了女子,也覺眼前一亮,但見她姿容秀麗,釵環也無,只用一枝白菊挽起一窩青絲,裙裾月白繡花,花葉舒捲,不勝清婉,懷裡則抱了一隻波斯貓兒,長毛勝雪,無精打采,貓眼瞇成一線,閃動瑩碧。
樂之揚只覺驚奇,心想這荒野河邊,何來如此美人?這女子舉手投足,無不透著嬌怯,彷彿琉璃瓦上的一縷霜痕,輕輕呵一口氣,也能叫她融化消失。
忽聽路老抱怨:「小姐,你下轎幹嗎?這樣的野人,也配看見你的容貌嗎?」女子默不作聲,點漆似的眸子在樂之揚臉上轉了一轉,忽又落到那一方石碑上面,輕聲念道:「故父考樂氏韶鳳公之墓,不肖子樂之揚敬立。唔,樂韶鳳,這名字有些耳熱。」樂之揚血湧雙頰,心跳無端加劇,忽聽路老說道:「樂韶鳳我不知道,墳裡的樂老頭我倒是見過,當年在秦淮河邊賣唱,帶著一個流鼻涕的小子…」
老頭兒嘮嘮叨叨,女子一雙妙目卻不離樂之揚的面孔。樂之揚力持鎮定,兩眼望著河面,忽聽女子問道:「小道長,你認識這位樂先生麼?」
樂之揚沒好氣道:「認識,他是我的一位前輩師友。」
「鬼話連篇。」路老插嘴說,「祭拜師友不在清明、重陽,半夜掃地上墳幹嗎?」
樂之揚心中氣惱,笑了笑,說道:「反正沒上你老人家的墳就是了。」路老一轉念,勃然大怒:「小畜生,你敢咒我死?」
女子微微皺眉,掃了路老一眼,欠身說:「小女子唐突了,剛才所以前來,卻是聽了道長的笛聲。道長技藝精妙,但不知師從何人?」
樂之揚大不耐煩,隨口道:「我師從何人,跟你什麼相干?」
「名師出高足,小女子也雅好音樂,若有機緣,想跟令師討教一二。」
「免了。」樂之揚冷冷說,「家師方外之人,不與塵世中人往來。」
女子「唔」了一聲,秀目凝注,衝著樂之揚打量一陣:「原來令師也是道士?」低頭想了想,嫵媚一笑,雙頰梨渦,「那麼道長來京,也是為了參加樂道大會麼?」
「樂道大會?」樂之揚一愣,問道,「什麼樂道大會?」女子看他時許,點頭說:「也罷,咱們後會有期。」轉身上了軟轎,轎夫扛轎上肩,一搖一晃,慢悠悠地向上遊走去。樂之揚看著遠去火光,心中疑念重重。這女子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從頭到腳透著神秘。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收起笛子,悄悄跟在軟轎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