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部分民眾忍耐力很高,這點深得官員們的喜歡。
你叫他閉嘴,他就閉嘴;你罵他,他決不還口;你揍他,他還能給你笑一個;甚至你突破了他容忍的底限,誰知,他還有更低的底限,繼續息事寧人維繫他的生活。
於是你誤會了,以為人都是這麼好欺負的,你覺得自己很強大,權力在手,無所顧忌。
可你不要忘了,世上還有一種人,他們很記仇。
當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駱駝,於是,兔子開始咬人了。
晚上十點半,現場到處都是照明燈,當然,這裡不是開演唱會,而是剛出了起命案。
寧縣公安局除了文職人員,幾乎所有人都來了。
縣檢察院檢察長王寶國被人割喉殺於自家別墅門口,把當晚全縣領導都驚得從酒桌上跳起來。
偵查圈圍了方圓近100米,警察、法醫、警犬、各色聞訊趕來的領導熙熙攘攘。
偵查圈外,縣公安局局長正忙著打電話向上級匯報情況,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江偉焦急地在一旁踱步。
幾分鐘後,縣局的法醫從人群中出來,眉頭緊皺。
「怎麼樣?」江偉急躁地衝上去問。
法醫面色很凝重:「一刀割喉,直接割破氣管,手法極其乾淨利落。」
「其他呢?」
「車上財物分毫未動,就把人殺了。」
江偉瞪著他:「那就是仇殺?」
法醫點頭:「應該錯不了。」
江偉抿抿嘴,繼續問:「兇手留下什麼沒?」
「一個腳印。」
「一個腳印?」
「嗯,我初步看了下,應該是王院長下車正要走過去掏鑰匙開他家別墅的鐵門,背後突然一人衝上來,一刀割喉,隨即在他背上猛踹一腳。從現場痕跡看,這一腳足足把王院長踢出了兩米遠。」
江偉一時間還沒想明白:「為什麼割喉後還踢了一腳?」
法醫道:「大概是兇手怕頸部動脈噴出的血弄髒自己,所以猛踹一腳。這個腳印留在王院長的夾克背面,非常清晰。」
一直忙到半夜,縣檢察院檢察長王寶國被殺一案的基本案發經過大致弄清楚了。
王寶國住在金星小區,金星小區是個中等規模的小區,有多層、小高層和別墅,王寶國住在小區後側的別墅群。
小區內有多個監控。但昨天電力公司已經貼出公告,今晚6點到明天早上6點,線路檢修,附近區域停電一晚。所以今晚是沒有路燈的,不光如此,監控機房也停電,小區的監控探頭派不上任何用處。
更糟糕的是,現在是深秋,天氣冷,今夜又是陰天,光線差,案發前後附近區域估計也沒什麼行人。
報案人是王寶國的鄰居,一位做生意的老闆。報案時間是晚上八點半,他從外歸來,經過旁邊時,看到王寶國車子停在門口,車燈亮著,另一側,王寶國伏倒躺在血泊中。
王寶國今晚和朋友一起,據朋友描述,他大概八點不到回家,預計八點十分左右會到家。而報案時間是八點半,也就是說,王寶國死後僅過十幾二十分鐘就被人發現了,警方也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
現場保留很完整。
從現場跡象上,當時王寶國下車準備掏鑰匙打開自家別墅的鐵門,就在此時,一個男人從背後撲上,用鋒利的匕首一刀割破王寶國的咽喉,從傷口看,這一刀刺入很深,直接切斷氣管,使王寶國甚至都沒來得及發出聲音,這才使他老婆在屋內都沒注意到外面的情況。
男人割喉用的是右手,也是大部分人的習慣,這點並無出奇。
割喉的同時,兇手為防勁動脈噴射的血液濺到自己,一腳踢在王寶國背上,將王寶國踢出兩米遠,在死者衣服背面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腳印。
從現場遺留血跡看,兇手最多只是手上沾了點血,身上衣著沒受影響,所以一旦兇手逃離現場,恐怕很難被人看出他剛殺了人。
至於兇手作案中,有沒有留下其他包括DNA在內的證據,還有待進一步的偵查。但根據已知情況,兇手是背後突然殺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兇手並沒有與王寶國發生正面的肢體衝突,恐怕很難留下DNA之類的證據。
在犯罪經過初步調查結束後,江偉和局長商量了下,安排幾個人留下看護現場,其餘人先回去休息,等明天天亮再具體規劃。
第二章
會議室裡氣氛緊張,縣局刑偵隊的全班人馬外加縣局所有領導,包括一大早省裡和市裡下來的領導、專家、刑警齊聚一堂。
桌子一頭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氣定神閒,一望而知便是這裡級別最大的官。
他叫高棟,是市公安局的刑偵副局長,全省公安系統聞名的刑偵專家,多次獲得公安部表彰。他岳父還是市政法委的書記,常委領導班子成員,可謂是個要能力有能力,要背景有背景,要關係有關係的人物。
檢察院一把手被人割喉殺於自家門口,這不是一般的大案,這是報備到公安部的特大刑事命案。
一大早,省裡召開專項會議,成立專案組,最後決定此案交由市刑偵副局長高棟督辦,因為一則考慮到高棟能力強,辦案經驗豐富,二則縣局的刑偵副局長江偉曾是高棟的下屬,高棟督辦此案容易協調管理當地警力資源,三則高棟背景硬,人脈廣,辦案中需要各兄弟單位的協調工作,他出面最好。
高棟平靜地聽完江偉的案情介紹,問:「今天縣裡法醫的最新調查有什麼進展?」
下面坐著的一位四十多歲的法醫匯報:「昨晚開始我們一直在做物證鑒定,到現在為止,現場僅發現了一個兇手的腳印。從鞋的紋路上看,是一雙皮鞋。鞋子大小是40碼。除了王院長身上留下的這個腳印外,附近水泥地上也找到幾個,但水泥地保留腳印有困難,所以我們的提取和鑒定工作很難進行,這塊目前交接給市局的法醫組做進一步的分析。初步判定結果是兇手身高在165到175之間,體重在120到170斤之間。」
高棟不禁皺眉:「這個結果範圍太大了。」
一刀割喉,隨即一腳踢出兩米遠,毫無疑問兇手是男性。但男性40碼的腳印,正常情況下身高就是在165到175間,根本不用法醫鑒定。而水泥地彈性差,鑒定兇手體重更是困難。
法醫尷尬道:「範圍……是挺大的,不過背上這個腳印雖然清晰,卻是兇手一腳的巨大外力作用下踢到王院長背上,這種情況下判斷腳印所有人的實際身高、體重會有很大困難。而水泥地的彈性差,鑒定腳印的工作也不會太樂觀。」
「周圍花壇之類的地方沒發現腳印?」
「沒有。」
高棟抿抿嘴:「其他的呢,諸如兇手是否也受傷了?」
「沒有,可以肯定兇手沒有被王院長的最後掙扎抓傷,因為這一切發生太快,割喉和踢出王院長的動作,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我們檢查王院長的指甲,也沒找出任何可疑的皮膚和衣服纖維組織。說明王院長和兇手未發生直接的肢體衝突。」
「就是說,除了那個腳印,兇手壓根沒在現場留下任何包含他DNA的證據?」
「是的。」
高棟思索一會兒,又問:「凶器是匕首已經完全確認了?」
「嗯,是一把較長的匕首,很鋒利,市局法醫組同志也看過,這項結論沒問題。」
江偉補充道:「金星小區內外及周邊附近路段我們都進行了地毯式搜查,沒找到凶器。」
高棟點點頭:「看來兇手作案後把凶器也一同帶出了現場。」
他思索一下,繼續道:「現在唯一能肯定的一點,這是百分百有預謀的仇殺。因為人和車上財物沒動過。並且,兇手是從背後襲擊,表明王寶國回家時,兇手正在他家門外的某個位置蹲點。顯而易見,兇手是有備而來,目標明確,下手幹脆。而且兇手偏偏挑了昨晚,昨晚小區停電,沒有路燈,監控也全然無用。諸位想想,兇手挑昨晚下手,這是巧合嗎?」
很多人都搖搖頭,這案子很明顯,敢對檢察院檢察長下手,兇手也一定知道後果,這一刀下去,就將製造出一個省市縣三級轟動的大案。從殺人方式上,手法乾脆利落這一點看,兇手也是有備而來。而案發當晚剛好停電,這顯然不是巧合。而是兇手特意利用了停電的機會。
高棟繼續道:「案發前一天,電力部門在附近區域都貼出告示,第二天晚上要線路檢修,停電一晚。金星小區聽說是你們縣的高檔小區,平時安保還算可以,要進小區在王寶國自家門口割喉殺人,有點困難。兇手一定是抓住了停電的機會,在所有監控全部歇業的情況下,趁機進入殺人的。」
江偉點頭:「保安已經問過了,平時除了車輛,行人只要不是衣著邋遢的,出入小區是不需要登記的。加上昨晚由於停電,他們也就一個年輕保安坐在保安室裡值班,當時那年輕保安在玩手機,沒注意到有什麼可疑人員。保安這塊接下來怕是查不出什麼線索了。」
「昨晚停電的區域是哪塊?」
「縣城東面的大部分地區。」
「這塊地方面積有多大?」
「大概五、六個平方公里。」
高棟點點頭:「這面積倒是不小啊。」他沉吟片刻,又問,「停電通知貼了哪些地方?」
「停電範圍內的大部分街道和小區都有張貼告示。」
「你們縣停電次數多嗎?」
「不多,一年也就兩三次。」
高棟點點頭,分析道:「根據已有線索,我們可以肯定這是起仇殺案。既然是仇殺案,也就是說兇手不會是昨天才想著去殺王寶國的,一定是在這之前就有了殺害王寶國的想法。而下手的時間挑在了停電的昨晚,這更不會是巧合。兇手一早就有動機,停電這個契機促使他下手。那麼我們該想一想,兇手是怎麼知道昨天晚上會停電的?」
高棟頓了頓,繼續道:「兇手知道停電消息,共有三種可能。一是兇手剛好路過,看到了告示。二是兇手也住在鎮東的範圍內。三是這是一起雇凶仇殺案,仇人住在鎮東,看到消息後通知兇手下手。」
說到這兒,高棟給專案組下了一個當前的偵查方向:「目前對這起案子,咱們要做的工作分三步走。第一,也是最重要一點,徹底查清王寶國的人際情況,誰跟他有仇,並且仇大到敢動手殺人。第二,金星小區附近區域進行大面積的排查走訪工作,尋找是否有目擊者當晚見到可疑人員。第三,市局法醫組接手物證的後續勘查工作,看看是否還有新的發現。其他還有什麼要補充?沒有的話即刻動起來,雖然是停電又是冬天,但八點多也不算晚,我就不信兇手殺人後沒一個人見過他。」
說完,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對了,大家注意到殺人手法了吧,背後一刀割喉,再踹出一腳。這種事不是大部分人做得到的,首先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和承受力,其次要有一定的身手敏捷度。王寶國人際排查中,尤其要注意是否有人幹過類似偵察兵之類的工作。」
第三章
這套九十年代的商品房顯得老舊而冷清,頂上一盞白熾燈寂靜地亮著,燈管覆蓋了厚厚一層灰,顯已久未擦拭。
牆上有個佛龕,裡面是兩張女人照片,一個中年婦女,另一個是展露亮白牙齒笑著的妙齡少女,只是兩張照片都是黑白的。
佛龕前,兩支白燭悠悠燃燒,不時發出呲呲聲響,下面的小方桌上放著一個盛滿米的碗,碗上插了幾支香,已快燃盡。另外還有幾盆葷素菜,供奉著。
一旁的桌前,一個身穿警服的男人頹廢地喝著悶酒,他頭髮花白,眼睛通紅,警服敞開著。
他叫葉援朝,今年五十多歲,是鎮派出所的副所長,公認的好警察,老好人。轄區內的各種治安糾紛,鄰里矛盾,老百姓都願意找他調解。可他從前做夢也想不到,家破人亡的遭遇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
原本葉援朝有個幸福的小家,獨生女葉晴年輕漂亮,大學畢業後考進縣裡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妻子早年國企內退,他過五六年也能順利退休,一家收入雖說不上多,但很穩定,福利也豐厚,夫妻倆積攢了一筆錢準備給女兒買房。
一年前,經人介紹葉晴與縣紀委書記的公子沈浩談戀愛,原本以為對方父親身居要職,女兒若能和沈浩結婚,一輩子吃喝不愁。相處不久後,葉晴發現沈浩多有不正當男女關係,遂提出分手。誰知沈浩執意不肯,雙方多次爭執。
最後一次沈浩駕車守在葉晴單位門口,葉晴下班一見沈浩,轉頭就走。沈浩大怒,放言今天你不回頭,我直接開車撞死你!葉晴不理會,繼續走,隨後耳旁聽到發動機呼嘯,一輛坦克般的寶馬越野車壓住她,她再也沒有機會站起來。
事後,沈家動用多方關係處理善後,由於事發地是道路,經過交警、公安多方聯合認定,這是一起交通事故,車主負大部分責任,行人亂穿馬路,承擔小部分責任,車主也對死者家屬積極賠償,因此免於承擔刑事責任。
獨女突遭噩耗,葉援朝夫婦一夜老了十歲。
妻子後來從派出所人員那兒聽到了事故的內幕,怒不可遏,要去告狀讓兇手償命。但葉援朝深知此事牽連眾多,領導也不斷來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自己也明白,他這都快退居二線的派出所副所長壓根沒辦法動沈家分毫,便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一直勸慰妻子別亂來。
不久,妻子患上了嚴重的精神抑鬱症,多次去精神病院治療,但效果有限,最終,趁葉援朝不在家時,選擇跳樓結束自己的生命。
葉援朝獨坐在桌子旁,回想著一年來發生的一切,臉部肌肉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他再次猛灌下一口酒,望著佛龕裡的兩張照片,張大了嘴,憋紅了臉,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通紅的雙眼落下了大顆的淚珠。
他仰頭朝向天花板,咬牙切齒一番,豁然站起身,從包裡掏出那把從未扳動過的手槍,狠狠地拍在了供桌上,隨後,他拿出一直包在信封裡的所有六發子彈,一顆顆豎直立在槍前,朝著照片低下頭,緊握雙拳。
「咚咚咚。」突然這時,一陣敲門聲傳來。
葉援朝嚇了一跳,忙伸手把槍收回包裡,卻碰翻了豎排在桌上的子彈,叮鈴咚隆,幾顆子彈落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
葉援朝忙快速地把桌上和地上散落的子彈裝回包裡,擦了下眼睛,收斂情緒,問道:「誰啊?」
「是我。」一個年輕、平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葉援朝鬆了口氣,走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個子比葉援朝略高,臉上五官長相普通,但整個人顯得很沉著、冷靜、文質彬彬,給人足可信賴的感覺。
「你今晚沒在學校值班?」葉援朝問了句。
男子微笑點點頭:「我請了個假,夜自修讓其他老師代了。今天是阿姨的七七,我過來一下。」他朝裡張望一眼,頗有些唏噓,「我也好些年沒進這道門了。」
他走進屋,關上門,打量了一下葉援朝的表情,又看了眼桌上的酒瓶,沒說什麼,緩步來到供桌前,抽出三支香,點上,認真地拜了拜。隨即轉身,目光朝房子裡看了圈,無意中發現了落在地上一枚尚未收拾掉的子彈。他走過去,彎腰拾起子彈,輕輕地放回桌上。
葉援朝看著他,他也看著葉援朝,兩人都沒說話,過了好久,男子微笑一下:「葉叔,這顆子彈是怎麼回事?」
「大概……可能我整理東西的時候弄掉了。」葉援朝掩飾著。
「槍和子彈,你不是一向藏得最仔細,連阿姨生前都不讓碰嗎?」
葉援朝沒有說話。
男子看了一眼桌上的挎包,包裡還鼓著,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道:「葉叔,你是不是想著……」
「想什麼?」
「想著為她們做點什麼?」
「你……」頓時,葉援朝不知該說什麼,在這個聰慧男子溫和而明亮的目光下,葉援朝感到自己被瞬間看穿了心思。
男子停頓了些許時間,才道:「昨天,王寶國死了,本來我只是猜測,」他歎了口氣,拿起桌上的那顆子彈,隨又放下,緩緩道,「看到這顆子彈,我確信了,真的是你……葉叔,是你做的。」
「你……」葉援朝瞪大了眼睛,神情複雜,欲言又止。葉援朝深知對方是個聰慧的人,他沒有辦法欺騙對方,不光現在,即便是這男子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時,葉援朝每次說謊話,都會被他馬上識破,不過這男子卻從未點破他在說謊。
男子繼續平靜地道:「王寶國沒有殺人,卻也間接殺了人。他罪不至死,卻也同樣該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葉叔,你是個好人,好人不該遭遇這麼多不公平,好人不該負擔這麼多,好人更不該去殺人,即便殺的是個——混蛋。」
男子徑直走過去,拿起葉援朝的包,葉援朝木然立在原地,並未阻止。
男子從包裡掏出槍和子彈,放在桌上,平淡地笑了一下:「這個玩具太危險,暫且由我替你保管。葉叔,你是個好人,不要再想這麼多了。」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伸手握住葉援朝的肩,輕拍一下,「現在開始,就把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吧。」
男子的笑容淡定從容,葉援朝心裡充滿矛盾。
那一晚,他們談了幾個小時。
此時的專案組組長高棟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即將迎來他從警以來最強大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