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後,這個人的屍體躺在了研究所的解剖台上,秦哲銘一身白大褂,看著那道傷口感歎:「這麼重的傷竟然能夠活下來,這人真是命大。」
「可惜也沒活多久。」白小舟在一旁補充。
正說著話,小林頂著兩個黑眼圈進來,將一個文件夾放在兩人面前:「他的身份查到了,是《今日要聞報》的記者,一年前身受重傷,醫院搶救了幾天幾夜才勉強救活,傷還沒完全復原就出了院,一年來下落不明。」
「是因為什麼受的傷?」
小林的臉色有些難看:「我查過卷宗了,說他是出了車禍。」
秦哲銘冷笑道:「我閱屍無數,就沒見過這樣的車禍屍體。」
「當年是在哪裡出的車禍?」
「水方山,離市區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卷宗裡說有人在公路上發現了他。」小林臉色沉重,「這份檔案內容模糊不清,我懷疑……」
「是假的?」
「當年辦這案子的人不是調走了,就是犧牲了。」小林越說語氣越低沉,「我懷疑,這個案子沒這麼簡單。你們說,要不要提醒一下不二?」
「他現在淪陷在溫柔鄉里。」秦哲銘歎氣,「說什麼都沒用。」
沉默一陣,白小舟說:「看來,還是得從寧楚倩身上入手,我總覺得她的身世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她父親不是去世了嗎?是怎麼死的?」
「好像是病死的。」小林似有所悟,「我會詳查。」他掏出電話,是局裡打來的,只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那個遊樂場出事了,摩天輪的管理員死了。」
又是血,滿屋子的血。
摩天輪的管理室淪為地獄,自從出事故之後,遊樂場就暫時關閉了。遊樂場的經理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目光有些呆滯,梳得油光水滑的頭髮反射著太陽光,將他那張愁容滿面的苦臉襯得越發慘不忍睹。
「管理員已經辭職了。」小林用手帕捂著口鼻,「今天是回來拿東西的。據遊樂場的經理說,他看見管理員進了管理室,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也跟了進去,他本來沒有在意,但隨後聽到一聲慘叫,趕過來的時候這裡就成了這副鬼樣子,年輕女人已經不見了。」他頓了頓,又說,「我拿了寧楚倩的照片給他看,他很肯定地說就是她。」
「他怎麼這麼肯定?」
小林指了指大門的方向:「遊樂場大門對面有一個攝像頭,案發時的確有一個身材容貌和寧楚倩極像的女人進了遊樂場。」
白小舟眉頭緊皺:「思齊那邊呢?」
「思齊盯了一整天了,寧楚倩一直在醫院。」
「那就奇了,難不成她會分身術?」白小舟小聲嘟囔,小林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但是那個攝像頭沒有拍下她離開的畫面。」
白小舟一驚:「後門呢?」
「後門上鎖了,而且有門衛。」
白小舟深吸了口氣,環視四周:「這麼說來,她還在這座遊樂場裡。」
現實總是比理想殘酷,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之時,地毯式搜索已經接近尾聲,但一無所獲,別說一個活生生的人,連一隻活生生的老鼠都沒有。
那一刻白小舟站在夜色中,天空沉入幕布,她感覺到了徹骨的冷,就像置身停屍房裡,從冰櫃中溢出縷縷寒霧,將她層層包裹,一絲一絲,深入骨髓。
殺了人的寧楚倩,竟然憑空從遊樂場裡消失了,除了一具破碎得連大腿骨都分辨不清的屍體外,什麼都沒有留下,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那個記者臨死前的話在她耳邊迴響,衝擊著她的耳膜。
一定要殺了她,否則會死更多人!
因案件極其重大,作案手法極其殘忍,雖然寧楚倩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警方依然以協助調查的名義拘留了她。原本白小舟以為葉不二會激動,誰知他竟安靜得出奇,坐在病床上發呆,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窗外的黃桷樹,他看得那麼入神,彷彿連靈魂都跟那棵百年老樹合二為一了。
瞿思齊心裡發毛,小心翼翼地問:「不二,你沒事吧?」
「其實……我知道。」
瞿思齊和白小舟二人渾身一冷:「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楚倩身上隱藏著秘密。」葉不二嗓音低沉,彷彿帶著一絲哭腔,「從第一眼看到她開始,我就知道了。我也知道,她對我的態度突然轉變,一定有什麼企圖,她那麼好,怎麼會喜歡上我這樣的人呢,可是我不敢去仔細想,我怕……」
白小舟覺得眼睛有些酸脹,走過去按住他的肩膀:「不二,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突然手腕一緊,葉不二拉著她,祈求道:「小舟,可我真的覺得她有危險,摩天輪的事故一定是衝著她來的,我一定要保護她。」
「她現在正在去警察局的路上,有警察一路保護,你放心吧,她不會有事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一聲大叫:「不!」
兩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著神神叨叨的瞿思齊,後者正抓著自己的頭髮,臉色有些蒼白:「糟了,要出事。」
葉不二激動地從床上跳下來:「楚倩有危險?」
「我看到押送寧楚倩的那輛警車出了車禍。」瞿思齊甩了甩腦袋,「車毀人亡。」
白小舟心裡咯登一下,車毀人亡?那個記者的臨死遺言和案發現場的慘況在眼前繞了又繞,如果讓她就這麼死了的話……
葉不二什麼都不說,轉身就往外衝,瞿思齊見白小舟還在發愣,急道:「快給小林哥打電話,他也在車上!」
小林坐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觀察寧楚倩,她神情有些惆悵,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似乎在思考什麼。他心中有些忐忑,這個女孩真的能犯下那麼慘絕人寰的罪行嗎?那個記者口口聲聲說她是妖怪,但他查過她的身世,她父親是個普通公務員,母親早喪,家世清白,過去的二十年都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普通人類會突然變成凶殘的怪物嗎?是什麼讓她改變?
如果,她在車裡突然發難,他和司機小陳有幾成生還的可能?
這個想法令他不寒而慄,恨不得汽車立刻飛起來,衝進警察局裡去。如果老大和初夏在就好了,他哪裡需要這麼提心吊膽?
「林警官。」寧楚倩突然開口,小林渾身一顫,問:「什麼事?」
「你相信愛情嗎?」
小林愣了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還沒女朋友呢,什麼愛情不愛情的,他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有些深奧……」
「你相信有人會因為愛情而改變嗎?」寧楚倩轉過頭,盯著後視鏡,與他對望,「哪怕變成怪物也不後悔嗎?」
聽到「怪物」兩個字,小林渾身的汗毛又豎了起來,覺得鏡子裡的那雙眼睛犀利得像刀,在切割他的肌膚,讓他臉上發冷,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喉頭滾動,吞了口唾沫:「你能說明白些嗎?」
寧楚倩忽然笑起來,那笑容甜美而明媚,小林卻覺得她像催魂的鬼:「你不會明白的。」
小林還沒從女孩奇怪的問題裡回過神來,前車廂忽然傳來一陣異響,縫隙中冒出縷縷青煙,司機小陳連忙靠邊停車:「可能發動機出問題了。奇怪,這車剛檢修沒多久啊。」他打開車門,下車查看,小林兜裡的電話忽然響了。
「小林哥,快帶寧楚倩下車!」白小舟在手機那頭喊,「有人要殺她!」
小林頭皮一陣發麻,來不及細想,回頭對寧楚倩喊:「快下車!」寧楚倩連忙去開車門,卻怎麼都打不開,小林拉了拉車門,也紋絲不動,心頭大驚,難道有人做了手腳,急道:「快趴下。」寧楚倩抱著腦袋伏下身去,小林拿出警棍用力將車窗打破,將她拉了出來。
檢查發動機的小陳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小林哥,出什麼事了?」小林轉過頭,見一輛大型卡車疾馳而來,臉色劇變,衝過去將他往旁邊一推,卡車正好撞在警車上,巨大的轟響震得二人腦中一片空白,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從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
「怎麼開車的啊!」從地上爬起來的小陳做的第一件事是對著卡車大罵,「內環高速上逆向行駛,你不想活……」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卡車司機的確不活了,破碎的玻璃刺進了他的整個上半身,鮮血淋漓。
而小林卻發現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
寧楚倩不見了。
「屍體裡酒精含量超標五倍,死者生前喝了很多酒。」秦哲銘指了指盤子裡的肝臟,「死者有酒精肝,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必是個老酒鬼。」
白小舟皺眉道:「你的意思是,這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
「如果是人為,對方一定是高手,做得毫無破綻。」
「是公司。」白小舟說,「一定是那個記者嘴裡說的公司。」
小林有些不敢相信。「就算真有什麼公司,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瞿思齊臉色有些陰沉。「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寧楚倩身上所有的不正常,都和這個公司有關?而寧楚倩脫離了他們的控制,或者他們也懼怕寧楚倩身上的秘密,所以想要殺人滅口。」
幾人對望一眼,都覺得不無可能。
瞿思齊轉過頭去看葉不二,他坐在角落裡,低著頭,不安地絞著手指:「不二,她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葉不二抬起頭,眼神有些空洞,遲疑了一陣,搖了搖頭說:「我好累,我想回家。」
看著他蒼白的容顏和憔悴的神色,瞿思齊有些不忍。「那你就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葉不二微微點頭,起身出門,背影落寞,瞿思齊看得欷歔不已:「不二多好一小伙子啊,你說那個寧楚倩到底圖什麼?為什麼誰都不找,偏偏要來招惹咱們不二?」
白小舟心頭有光芒閃過,吸了口氣問:「不二的老家在哪裡?」瞿思齊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問,想了半天:「好像是什麼山,我就聽他說起過一次。」
秦哲銘用看白癡的眼光瞥了他們一眼:「研究所裡有你們所有人的資料。」
一語驚醒夢中人,二人翻箱倒櫃找出葉不二的檔案夾,白小舟的臉色立刻變了:「雲亭山,竟然真的是雲亭山。」她驚得瞪直了眼睛,寧楚倩小時候去過雲亭山,這是巧合嗎?如果僅僅只是巧合,為什麼她會將那張照片珍而重之地放在床頭?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握緊了檔案夾,低聲說:「難道他們從小就認識?」
葉不二從研究所出來,兜裡的手機忽然響了,是一條來歷不明的短信,短信內容只有一句話:「下午三點,老地方見。」他遲疑了一陣,回頭看了看研究所,將手機揣進了兜裡,眉頭深鎖,低低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們。」
瞿思齊一遍又一遍地打葉不二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他急得滿頭大汗,在研究所裡來來回回地踱步。「他一定是去找寧楚倩了,要是那女人真對他有什麼企圖怎麼辦?」
「什麼企圖?」秦哲銘插嘴,瞿思齊想了想說:「難不成她要吃山魈的肉才能維持生命?」秦哲銘翻了個白眼,這小子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想像力。
一直沉默的白小舟忽然開口:「也許,寧楚倩是真的喜歡不二。」
幾個男人都看著她,瞪大了眼睛,難道這世上真的有只看內心不看外貌的女人?
白小舟也不解釋,沉默了片刻,從櫃子裡摸出幾個紙包來,每個紙包上都寫了名字,瞿思齊發現有個是自己的:「這是?」
「這是龍老師搜集的頭髮,研究所每個成員都有。」
瞿思齊恍然大悟,這是秘術的一種,利用頭髮和符咒,就能找到頭髮的主人,為防研究所的成員在辦案的時候失蹤,龍初夏將幾人的頭髮都搜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以前的案子裡,這種秘術幫過大忙。
白小舟找出硃砂和符紙,用毛筆飽飽蘸了硃砂,在符紙上一氣呵成,畫就一道符咒,折成千紙鶴,然後將葉不二的頭發放入其中,點上火,呼的一聲,符紙燒成了一團黃黃的火光,火光啪的一聲爆了個花,一隻黑鳥從火中飛出,撲稜著翅膀,朝門外飛去。
這只符紙幻化而成的黑鳥,將帶領他們找到葉不二。
艷陽高照,C市安林公園裡樹木蔥蘢,風捲著熱氣滾過,樹枝在頭上搖曳,發出沙沙輕響,將陽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打在草地上,像一隻隻貼著地面飛過的螢火蟲。
這個公園地處偏僻,除了晨練的老人之外,很少有人前來。葉不二沿著長了青苔的青石板路而來,看了看四周,在路邊顏色發青的長石凳上坐下,靜靜等待。
一雙手突然從他身後伸了過來,輕輕環住他的脖子,他心頭一動,輕輕握住那雙手:「楚倩。」
寧楚倩從他身後走出來,臉上依然浮動著動人的笑容,但眉間卻有一絲愁意,為她更添了一分西子捧心的美感。她在他身邊坐下,抱著他的胳膊,將頭輕輕放在他的肩上:「不二,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葉不二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漂亮,指頭長長的,俏如蔥根,指尖浮現淡淡的紅色,指甲保養得很好,塗著透明的指甲油,他用心地將整隻手緊緊握在手心:「去哪裡?」
「去雲亭山。」
葉不二渾身一震,側過頭來看她,她抬起頭來與她對望,那雙眸子又黑又亮,如同多年前的那個美麗的夜晚,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二,我已經不能在這裡生活了,帶我去你的家鄉吧。」寧楚倩哀求道,嗓音顫抖,帶著微微的哭腔,「我們一起在山裡生活,再也不分開了,好嗎?」
葉不二抓住她的肩膀,認真地問:「楚倩,你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我來幫你解決。」
寧楚倩搖頭,眼淚從她漂亮的眼中滑出來,在她潔白的臉上劃下一道淺淺的淚痕:「你解決不了的,不二,求求你,帶我走吧。」
葉不二沉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決心:「好,楚倩,我帶你走,但你要先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人……那些人真的是你殺的嗎?」
寧楚倩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話到了喉頭,又最終被她吞了回去,她捂著臉,哭道:「他們說得沒錯,我是怪物,我真的成了怪物。我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的,不二,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怪物?」葉不二心頭一緊,「你明明是人,為什麼會變成怪物?」
寧楚倩抓著他的胳膊,抓得那麼緊,指甲都扣進了肉裡:「你還記得十二年前,你爸爸說的話嗎?」
葉不二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思緒被帶回多年前,那個時候他們都才八歲,他是只小山魈,整天在山林中跟著動物們漫天遍野地奔跑,無憂無慮。
他記得那是一個冬季的夜晚,積雪將整座山川都包裹住了,但天空卻異常晴朗,蒼穹如幕布,綴滿星星點點的鑽石,閃動著迷人的光。他看見了一隻白色的鹿,通體純白,眼珠黑亮,彷彿與大雪融為了一體。他記得父親說過,雲亭山中曾經是有白鹿的,它們是神的使者,凡人若是見到了它,就能得到幸福和快樂。但因為環境污染,山中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白鹿,恐怕早已經滅絕了吧。最近又有人要在雲亭山開發度假村,到時候不知道他們這些山魈還能不能繼續在這裡生活。
看到白鹿的那一刻,他的心被溫暖包裹,彷彿又看到了希望,他追逐著它,從一個山頭奔向另一個山頭,他不知道為什麼白鹿會跑得那麼快,時隔多年回想起來,也許那只白鹿真的是神的使者,帶著他奔向他的命運。
又翻越過一個山頭,白鹿跑進了一座松樹林就不見了,他在林子裡漫無目的地尋找,卻聽到低低的哭泣聲,像小貓在嗚咽。
他扒開樹叢,並沒有看到白鹿,也沒有看到貓,而是看到了一個穿滑雪服的小女孩,年齡和他差不多大,坐在雪地上,捂著臉低聲哭泣。在月光和雪光的映襯下,她的肌膚白得有些透明,彷彿能夠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聽到響動,小女孩驚恐地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一雙又大又亮的眸子裡瀰漫著不可思議,過了好久才問:「你是誰?」
山魈是一種和人類長相差不多的山怪,只是在未成年時,身體的背部和四肢的後面長了一層黑色絨毛,看起來像是貼身披了一件皮草。那個時候的葉不二不知道,他們家族有著驚人的美麗,若是沒有那層絨毛,他也是個玲瓏剔透的可愛男孩。山魈五十歲成年,成年之前只能用法術掩去絨毛,但這種法術也有後遺症,那就是讓他變得很醜。
因此,當年的可愛男孩,現在卻是個醜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