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 第一章
    謹以此書獻給哈里斯和法拉,

    他們是我雙眼的努雷1;

    也獻給我父親,他或會為此驕傲

    為了伊萊恩

    走出對與錯的觀念,

    有一片田野,

    我將與你在那兒相會。

    ——魯米,十三世紀

    1952年秋

    那好吧。你們想聽故事,我就給你們講個故事。但是就這一個。你倆誰都別讓我多講。很晚了,咱們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和我,帕麗。今天夜裡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你也是,阿卜杜拉。兒子,我和你妹妹出門的時候,就指望你了。你母親也要指望你。那好,一個故事。聽著,你倆好好聽,別打斷我。

    從前那個時候,魔王、精靈和巨人還在大地上來來往往,有個名叫巴巴·阿尤布的農夫,和家人一起,住在一個小村子裡,那村子叫馬伊丹·薩卜茲。巴巴·阿尤布要養活一大家子,所以沒日沒夜地辛勤勞作,每天從日出開始,一直忙活到日落,犁田,翻土,照料他那幾棵瘦弱的開心果樹,弓著腰,屈著背,樣子就像他整天揮動的那把大鐮刀。他兩手長滿了老繭,還常常流血,每天晚上,頭一挨上枕頭,他就昏昏睡去。

    我得說,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樣。馬伊丹·薩卜茲的所有村民都過著苦日子。往北走,在山谷裡,有些村莊要幸運一些,它們有果樹,有鮮花,有清爽的空氣,還有小溪,流著涼涼的、乾乾淨淨的水。馬伊丹·薩卜茲的意思是碧野綠田,卻是個荒涼的地方,一點也沒有它的名字帶給人的那種詩情畫意。它位於一塊地勢淺平、浮土覆蓋的曠野上,緊鄰著連綿的山脈。風是熱的,吹起塵土,直入人眼。找水是每天例行的戰鬥,因為村裡的井水總是見底,就連那些深井也不例外。是的,是有條河,可村民們得長途跋涉,走上半天,才能走到河邊,即使這樣,河水也是一年到頭,渾濁不堪。現在,經過了十年的大旱,河水也變淺了。咱們這麼說吧,馬伊丹·薩卜茲的人們要付出雙份的辛苦,才能討得半份的生活。

    儘管如此,巴巴·阿尤布仍然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個家,他把家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他愛他妻子,從來不抬高聲音對她說話,更不用說把手抬高了。他重視妻子的意見,有她的陪伴,他真心覺得快樂。說起孩子,他也很有福氣,就像一隻手有五根指頭,他也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每一個他都當成掌上明珠。女兒們恭順,溫良,既有好品性,也有好名聲。對兒子,他教給他們誠實、勇敢、友善,以及努力工作,從不抱怨的重要性。他們像好兒子都會做的那樣,聽父親的話,也幫他種莊稼。

    雖說這五個孩子巴巴·阿尤布都愛,可到底有一個是他心裡最喜歡的,那就是三歲的老ど卡伊斯。這小男孩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不管見到誰,都會用響亮的笑聲把人家迷住。他也是那種生龍活虎的娃子,總是弄得別人筋疲力盡。他一學會走路,就高高興興地走個沒完,只要醒著,就整天不停,可讓人著急的是,後來他夜裡睡著覺也走。夢遊的時候,他會走出家裡的土坯屋,遠遠地走進月夜裡去。父母自然覺得擔心。萬一他掉到井裡怎麼辦?走丟了怎麼辦?最糟的是被夜裡潛伏在曠野上的野獸叼走。他們用了許多方子,可沒一個管用。最後,巴巴·阿尤布發現,最好的辦法往往也是最簡單的:他從家裡一隻山羊的脖子上,解下一個小鈴鐺,把它系到卡伊斯的脖子上。這樣一來,要是卡伊斯半夜起來,鈴鐺一響,就會把別人弄醒。過了一段時間,夢遊停止了,可是卡伊斯喜歡上了鈴鐺,再也不肯和它分開。於是,儘管鈴鐺已經沒有了原先的用處,卻還是繫在這娃娃的脖子上。當巴巴·阿尤布幹完一天漫長的農活,回到家中,卡伊斯便從屋裡跑出來,一頭撞進他父親懷裡,那鈴鐺也隨著他的小步子,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巴巴·阿尤布把他舉起來,抱他進屋,卡伊斯專注地看著父親洗手洗臉,吃晚飯的時候,他也要坐在巴巴·阿尤布的身邊。等到大伙都吃完了,巴巴·阿尤布便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全家老小,憧憬著有朝一日,孩子們全都成了家,再生一堆娃兒給他,那會兒他就有了更大的一家子,得意洋洋地做起了老太爺。

    唉,阿卜杜拉呀,帕麗呀,巴巴·阿尤布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出事的那一天,有個魔王來到了馬伊丹·薩卜茲。它從山的方向走近村子,隨著它的腳步,大地也在一次次地顫抖。村民們丟下鐵鍬、鋤頭和斧子,四散而逃。他們把自己鎖在家裡,抱成一團。魔王震耳欲聾的腳步聲停止了,它的身影讓馬伊丹·薩卜茲的天空也變得昏暗。人家說它頭上長著彎曲的犄角,粗硬的黑毛覆蓋著肩膀和強健的尾巴。人家還說它兩眼發著紅光。可沒人知道它確切的長相——你們肯定都懂的——至少沒有活人知道:如果有人膽敢偷看,哪怕只看一眼,魔王也會立刻把他吃掉。村民們知道這一點,便明智地讓眼睛死死盯著地面。

    村子裡人人都知道魔王為什麼駕到。他們聽說過它光顧別村的故事,卻驚訝於馬伊丹·薩卜茲竟然能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逃脫它的注意。他們琢磨,也許馬伊丹·薩卜茲貧窮、嚴苛的生活反而成了優勢,因為他們的孩子吃不飽,骨頭上沒多少肉。即使這樣,他們的好運氣也已經用光了。

    馬伊丹·薩卜茲顫抖著,屏住了呼吸。家家都在禱告,巴望著魔王從自家門前跨過,因為他們知道,魔王叩響哪家的房頂,哪家就得交出一個小孩。魔王會把這孩子丟進口袋,再把口袋甩到肩後,原路返回,再也不會有人看見那可憐的小孩。如果家人拒絕就範,魔王會把這一家所有的孩子抓走。

    那麼魔王把小孩帶到哪裡去了?帶到它位於峭壁之巔的城堡。魔王的城堡離馬伊丹·薩卜茲非常遙遠,你要經過幾條山谷,幾片沙漠,翻過兩道山脈,才能到達。可是又有哪個神志正常的人會去送死呢?人家說,城堡遍佈著地牢,地牢的牆上掛著切肉的刀,肉搖搖晃晃地吊在屋頂上。聽說那裡有巨大的烤肉叉和火盆子。還聽說如果有人偷偷溜進去,被魔王抓住,那麼它也會克服自己對大人肉的厭惡。

    我猜你們都知道了,魔王那可怕的一叩,叩響了誰家房頂。巴巴·阿尤布一聽到這動靜,便不能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極度痛苦的叫喊,他妻子也不寒而慄。孩子們哭了起來,既因為恐懼,也因為悲傷,因為他們知道,手足分離的命運已經不可避免。第二天天一亮,家人就得把孩子獻出。

    我該怎樣告訴你們,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那天晚上遭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啊?哪個父母都不應該被迫做這樣的決定。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躲在孩子們聽不到的地方,討論該怎麼辦。兩口子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再說,再哭。整整一夜,他們翻來覆去,天將破曉時,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們猜不出魔王想要哪個孩子,也沒辦法橫下心來,讓它把五個都帶走,而不是只要一個。最後,巴巴·阿尤布從門口撿回五塊石頭,大小和形狀都一樣,每塊都刻上一個孩子的名字,刻完了,就把它們丟進一個粗麻布口袋。他把口袋遞給妻子,可她直往後躲,好像裡面裝著毒蛇。

    「我做不來。」她搖著頭對丈夫說,「別讓我選。我受不了。」

    「我也下不了手。」巴巴·阿尤布起先也這麼說,可他透過窗戶看到,太陽很快就要從東山後面露頭了。時間即將耗盡。他悲悲切切地注視著自己的五個孩子。不得不砍下一根指頭,這樣才能把手保住。他閉上眼,從口袋裡取出一塊石頭。

    我想你們也知道了,巴巴·阿尤布碰巧拿到的是哪塊石頭。他一看見上面刻的名字,就仰面向天,發出了一聲尖叫。他把最小的兒子摟進懷裡,心都碎了,可卡伊斯呢,還是對父親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高高興興地用胳膊摟住巴巴·阿尤布的脖子。直到巴巴·阿尤布把他放到屋外,關上大門,這孩子才意識到有不對勁的地方。巴巴·阿尤布站在屋裡,兩眼緊閉,淚水汩汩,背倚著大門,任憑他心愛的卡伊斯揮動著兩隻小拳頭,在門上捶啊,砸啊,哭啊,叫啊,求巴巴·阿尤布讓他回屋,可巴巴·阿尤布還是站在那兒,嘴裡咕噥著:「原諒我,原諒我。」大地震動著,那是魔王的腳步,兒子尖叫起來,地面再度震顫,一波又一波,那是魔王正在離開馬伊丹·薩卜茲,直到它完全消失,大地才最終恢復了平靜,整個世界鴉雀無聲,只有巴巴·阿尤布仍在哭泣,仍在求取卡伊斯的原諒。

    阿卜杜拉,你妹妹已經睡著了。拿毯子給她蓋上腳。對,很好。也許我也該停下了。不?你想讓我接著講?真的嗎,兒子?好吧。

    我講到哪兒了?噢,對了。接下來是四十天的居喪期。每天都有鄰居來家裡送飯,和他們一起守夜。人們有什麼就送來什麼——茶葉、蜜餞、囊、杏仁——還有弔唁和同情。巴巴·阿尤布甚至連個謝字也不說。他坐在角落裡哭泣,眼淚流成了河,好像要以淚洗村,結束這一陣子的乾旱。可你怎麼敢讓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也降臨到這些最卑賤的人身上。

    幾年過去了,乾旱還在持續,馬伊丹·薩卜茲跌入了更為嚴重的貧窮。有幾個襁褓中的嬰兒死於乾渴。井裡的水位下降得更低了,而河水已經斷流,它不像巴巴·阿尤布的苦水河,還在日復一日地不斷上漲。他在家裡已形同廢人,不幹活,也不禱告,幾乎不吃東西。妻子和孩子懇求他,但沒有用。剩下的兩個兒子不得不接手他的農活,而巴巴·阿尤布每天什麼也不幹,只是坐在自家田地的邊上,一副孤單而糾結的模樣,呆望著群山。他不再和村裡人講話了,因為他認定別人在背後說他的閒話。他們說他是個懦夫,拱手交出了自己的兒子;還說他是個不合格的父親。真正的父親會與魔王搏鬥,會為了保衛家人而死去。

    有天晚上,他對妻子提及此事。

    「人家沒說這種話。」他妻子答道,「誰也沒覺得你是懦夫。」

    「我能聽到他們說的。」他說。

    「你聽到的是你自己的聲音,當家的。」她說。可她沒告訴他,村裡人確實在他背後說著閒話。但他們說的是他八成已經瘋了。

    後來有一天,他給了大夥一個證明。他在黎明起床,沒有弄醒妻子和孩子們,往粗麻布口袋裡裝了幾塊碎囊,穿上鞋,把大鐮刀綁到腰上,便出發了。

    他走了好多好多天。他走啊走,直到太陽變成遠方黯淡的紅光。夜裡,他睡山洞,風在外面呼嘯。要不然就睡在河邊,睡在樹下,或者用巨石遮風避雨。他吃光了囊,然後找到什麼就吃什麼——野莓、蘑菇,以及赤手從小河裡抓來的魚——有些天則什麼都沒有吃過。可他仍然在走。曾有路人問他要去哪兒,他答了,一些人聽了哈哈大笑,另一些人則怕他是個瘋子,忙不迭地趕快走掉,還有些人為他禱告,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孩子被魔王擄去。巴巴·阿尤布低著頭,一路走下去。鞋裂開了,他就拿繩子把鞋綁到腳上,繩子也爛了的時候,他就赤著腳繼續趕路。這一路上,他經過了沙漠,跨過了河谷,翻越了群山。

    最後,他走到那座山下,山頂就是魔王的城堡。他太急於完成自己的遠征了,於是沒有歇息,便立刻開始攀爬。他的衣服已經襤褸不堪,雙腳鮮血淋漓,頭髮被泥土粘在了一起,可他的決心沒有動搖。岩石如鋸齒,割破他的腳底。當他向上爬過鷹巢的時候,老鷹來啄他的臉頰。狂風兇猛,幾乎將他掀落懸崖。可他還在攀爬,從一塊岩石爬向另一塊岩石,終於站到了魔王城堡雄偉的大門前。

    巴巴·阿尤布朝大門扔了塊石頭。

    何人如此大膽?魔王的聲音低沉而洪亮。

    巴巴·阿尤布報上自己的姓名。「我來自馬伊丹·薩卜茲村。」他說。

    你有心尋死嗎?肯定是這樣。竟敢到我的地盤上撒野!所為何事?

    「我來這兒是要殺了你。」

    門後沉默了片刻。接著,大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魔王就站在那兒,帶著它夢魘般的不可一世,赫然聳立在巴巴·阿尤布的面前。

    你要殺我?它用雷一般的聲音問道。

    「沒錯。」巴巴·阿尤布說,「不管怎麼樣,今天咱倆得死一個。」

    貌似有那麼一會兒,魔王就要一下子把巴巴·阿尤布從地上抓起來,用匕首般鋒利的牙齒,一口結束他的性命。可是有什麼東西讓這怪物猶豫起來。它瞇起了眼睛。也許是這小老頭那一番瘋狂的言語,也許是他的外表:破衣爛衫,滿臉是血,從頭到腳糊滿了泥土,皮膚上還有潰爛的創口。或者呢,也許是因為,在這小老頭的眼睛裡,魔王竟然沒有找到一絲的恐懼。

    你說你是打哪兒來的?

    「馬伊丹·薩卜茲。」巴巴·阿尤布說。

    這個馬伊丹·薩卜茲肯定在很遠的地方,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

    「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和你閒聊的。我來是為了……」

    魔王抬起一隻手爪。是的,是的,你來這兒是為了殺我。我知道。在殺死我之前,讓我最後再講幾句話總還是可以的吧。

    「行。」巴巴·阿尤布說,「不過只能講幾句。」

    謝謝您啊。魔王咧開嘴笑了。我能問一下嗎,我對您做了什麼壞事,弄得死罪難逃?

    「你奪走了我最小的兒子。」巴巴·阿尤布答道,「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愛的人。」

    魔王哼哼了一聲,又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從很多父親的手裡奪走過很多小孩。它說。

    巴巴·阿尤布怒氣沖沖地抽出了自己的大鐮刀。「那我就連他們的仇也一塊報!」

    我必須要說,你勇氣可嘉。

    「你對勇氣一無所知。」巴巴·阿尤布說,「一定要有所得,有所失,才談得上勇氣。可我來這兒不會失去任何東西。」

    你會失去生命。魔王說。

    「你已經奪走了我的生命。」

    魔王又哼哼了一聲,上上下下把巴巴·阿尤布打量一番。過了一會兒,它說:那好,我同意和你決鬥,不過首先呢,我要你跟我走一趟。

    「快點兒。」巴巴·阿尤布說,「我快沒耐心了。」可是魔王已經朝一條巨大的走廊走去,巴巴·阿尤布沒有選擇,只能跟著它。他尾隨魔王,經過了迷宮般的條條走廊,每條都有高聳入雲的天花板,各有巨柱支撐。他們經過了很多樓梯井,而兩旁的房間那麼大,足以裝得下整個馬伊丹·薩卜茲。他們一路走下去,最後,魔王領著巴巴·阿尤布,進了一個巨大的房間,屋子的另一端張掛著帷幔。

    走近點兒。魔王說。

    巴巴·阿尤布站到了魔王身邊。

    魔王拉開帷幔,露出一扇玻璃窗。巴巴·阿尤布透過窗子,看到下面有個巨大的花園。成排的柏樹圍出了花園的邊界,樹下的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還有藍色花磚砌成的水池,大理石的露台,翠綠的草坪。巴巴·阿尤布看見了精心修剪的樹籬,在石榴樹的樹蔭下,還有水聲潺潺的噴泉。哪怕活上三輩子,他也想像不出這樣的仙境。

    可是讓巴巴·阿尤布雙膝跪地的,正是孩子們在花園裡奔跑、嬉戲的場面。他們在通道上、在大樹周圍互相追逐,或是躲在樹籬後,玩著捉迷藏的遊戲。巴巴·阿尤布的目光在孩子們中間搜尋,最後終於發現了要找的人。是他!是他的兒子,卡伊斯,他還活著,而且更加健康。他長高了,頭髮也比巴巴·阿尤布記憶中的更長。他穿著漂亮的白襯衫,下面是帥氣的褲子。他一邊快樂地大笑,一邊在追兩個小朋友。

    「卡伊斯。」巴巴·阿尤布輕聲說,他的呼吸給玻璃蒙了一層霧氣。隨後,他便尖叫起來,喊著兒子的名字。

    他聽不到你。魔王說。也看不到你。

    巴巴·阿尤布上躥下跳,揮舞著胳膊,捶打著玻璃,直到魔王把帷幔再次拉合。

    「我不明白,」巴巴·阿尤布說,「我本來以為……」

    這是給你的補償。魔王說。

    「什麼意思?」巴巴·阿尤布大聲問道。

    當年我逼著你接受了一次考驗。

    「考驗?」

    一次愛的考驗。一次嚴酷的挑戰,我承認,我沒有忘記它給你造成的重創。可是你通過了。這是給你的,也是給他的補償。

    「如果當初我沒有做選擇呢?」巴巴·阿尤布叫了起來,「如果我拒絕了你的考驗呢?」

    那你所有的孩子都已經死了,魔王說,因為不管怎樣他們都已受到了詛咒,因為做他們父親的是個軟弱的男人,一個寧可看著所有兒女死去,也不敢自己背負良心譴責的懦夫。你說你沒有勇氣,可我看你有。你的所作所為,你同意承擔的重負,都需要勇氣。就憑這一點,我尊重你。

    巴巴·阿尤布無力地舉起大鐮刀,可它從手中滑脫了,光噹一聲跌落到大理石地板上。他雙膝抖顫,不得不坐下。

    你兒子不記得你了。魔王接著說。這就是他現在的生活,而你親眼目睹了他的幸福。在這兒,他有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衣服,還有友情和關愛。他接受藝術、語言和科學方面的教育,學習智慧與德行。他別無所需。有朝一日,等他長大成人,他也許會選擇離開,到那個時候,他是可以自由選擇的。我猜他會用良善去撫觸許多生命,給那些陷於悲苦的人們帶去幸福。

    「我想見他。」巴巴·阿尤布說,「我想帶他回家。」

    真的嗎?

    巴巴·阿尤布抬起頭,看著魔王。

    那怪物走向帷幔旁邊的櫥櫃,從抽屜裡取出一個沙漏。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阿卜杜拉?沙漏?你知道。很好。對,魔王拿來沙漏,倒過來,放到巴巴·阿尤布的腳邊。

    我一定會允許你帶他回家。魔王說。如果你選擇這樣做的話,他將永遠不能回到這裡。如果你的選擇是不,那麼你,你將永遠不能再到這兒來。沙漏見底的時候,你要告訴我你的決定。

    說完這些,魔王便走出了房間,留下巴巴·阿尤布來做另一個痛苦的抉擇。

    我一定要帶他回家,這是巴巴·阿尤布的第一個念頭,也是他最大的心願,每條血管都奔流著這個願望:抱起小卡伊斯,親著他的小臉蛋,抓著他柔軟的小手,他不是成千次地夢到過這一天嗎?可是……如果帶他回家,回到馬伊丹·薩卜茲,那麼等待卡伊斯的又是怎樣的生活?說得再好,也只是一個農民的苦日子,就像他自己的生活,這還得要卡伊斯別像村裡那麼多孩子一樣死於乾旱。巴巴·阿尤布問自己,你明明知道,因為你那些自私的理由,就把他拖離富足而充滿機會的生活,那你還能原諒自己嗎?可是如果丟下卡伊斯,又該叫他怎樣忍受?明明知道兒子還活著,知道他的下落,卻不能相見,他怎麼受得了這樣的煎熬?巴巴·阿尤布哭起來了。他是如此沮喪,竟抓起沙漏,用力擲到牆上。沙漏碎了,碎成了一千片,細沙灑得地板上到處都是。

    魔王回到屋裡,看到巴巴·阿尤布耷拉著肩膀,站在碎裂的玻璃旁。

    「你這殘忍的畜生。」巴巴·阿尤布說。

    如果你活得和我一樣長,魔王答道,你就會發現,殘忍和仁慈只是一體兩面罷了。你做出選擇了嗎?

    巴巴·阿尤布揩乾眼淚,拾起鐮刀,綁到腰上。他低垂著腦袋,慢慢走向門口。

    你是個好父親。巴巴·阿尤布走過身邊的時候,魔王說道。

    「為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但願你受到地獄之火的灼燒。」巴巴·阿尤布疲倦地說。

    他走出房間,往走廊裡去,魔王在身後叫住他。

    拿上這個。魔王說。那怪物遞給巴巴·阿尤佈一個小玻璃瓶,裡面裝著一種黑色的液體。回家的路上喝掉它。一路平安。

    巴巴·阿尤布接過玻璃瓶,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了。

    很多天以後,他妻子還坐在自家田地的邊上等他,就像巴巴·阿尤布當初坐在那兒盼著卡伊斯出現一樣。過去這些日子,她對他回家的希望一天天在減少。村子裡的人提起巴巴·阿尤布,已經像談論死人一樣了。這一天,她又一次坐到田邊,喃喃禱告,忽然看見一個枯瘦的人影,從山那邊走近了馬伊丹·薩卜茲。一開始,她把他當成了迷路的苦行僧,只見他皮包骨頭,衣不蔽體,兩眼空空,雙頰凹陷,可是不等他走近,她就認出了自己的丈夫。因為歡喜,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因為寬慰,她放聲大叫。

    巴巴·阿尤布洗漱完,喝了水,吃過飯,便躺倒在家中,村民們圍在他身邊,不停地問這問那。

    你去哪兒了,巴巴·阿尤布?

    你看見什麼了?

    你究竟怎麼了?

    巴巴·阿尤布沒辦法回答,因為他想不起自己的遭遇。怎麼長途跋涉,怎麼爬魔王的山,怎麼對魔王講話,還有那宏偉的宮殿,掛有帷幔的巨大房間,他統統都記不得了,就像剛從一場已經忘記的夢中醒來。他想不起那秘密的花園,那些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兒子卡伊斯曾在樹叢中與朋友嬉戲。實際上,有人提起卡伊斯的名字時,巴巴·阿尤布還茫然地眨起了眼。誰?他問。他已經忘了自己有過一個名叫卡伊斯的兒子。

    你懂嗎,阿卜杜拉?要說抹去了這些記憶,那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這是巴巴·阿尤布得到的補償,因為他通過了魔王的第二次考驗。

    開春了,馬伊丹·薩卜茲的天空終於開裂。這一次落下的可不是過去那樣的毛毛細雨,而是瓢潑大雨。豪雨從天空傾瀉而下,焦渴的村民抖擻相迎。整整一天,水做的萬千鼓槌不停敲擊著馬伊丹·薩卜茲的片片屋頂,淹沒了世界上其他的一切聲音。沉重、肥大的雨滴從葉梢滾落。井水滿了,河水漲了,東山綠了,野花也開了。多年以來,孩子們頭一次有了嬉戲的草地,母牛也第一次啃到了青草。人人歡欣。

    雨終於停了,村民們還要忙活一陣。有的土坯牆倒了,有的房頂垮了,農田成了片片澤國。可是,經歷了十年的苦難,馬伊丹·薩卜茲的人們無意抱怨。牆重新砌起來了,房頂修好了,灌渠疏浚了。當年秋天,巴巴·阿尤布種的開心果取得了這輩子最好的一次收成,其實呢,在第二年,第三年,不論產量還是品相,他的收成都越來越好。巴巴·阿尤布去了大城市搞買賣,坐在他的開心果金字塔後面,臉上洋溢著笑容,彷彿全天下最幸福的漢子。馬伊丹·薩卜茲再也沒發生過旱災。

    沒有多少可講的了,阿卜杜拉。不過呢,也許你會問,有沒有一個俊俏的青年,在展開偉大歷險的途中,騎著馬,經過這個村莊?他會不會停下來,在這如今水源豐沛的村子裡喝口水?他會不會坐下來和村民們吃頓飯,說不準就在飯桌上遇見巴巴·阿尤布呢?兒子,我沒法告訴你。我能說的就是,巴巴·阿尤布確實活得非常久,成了個很老很老的老頭子。我可以告訴你,他如願以償,看到自己的孩子們都成了家。我還可以告訴你,孩子們又生了好多孩子給他,每一個都給巴巴·阿尤布帶來了巨大的快樂。

    還有啊,我可以告訴你,在有些夜晚,不知道什麼原因,巴巴·阿尤布就是睡不著。雖然這個時候他已經非常老了,可是只要拄著枴杖,他那兩條腿就仍然派得上用場。所以,每逢睡不著覺的夜晚,他便從床上溜下來,悄悄地,免得把妻子吵醒。他拿上枴杖,走出家門。他在黑夜裡行走,枴杖在身前點點戳戳,夜風拂面而來。他的地邊上有塊平平整整的大石頭,他彎下腰坐到上面。他常常來這兒坐一坐,有時一個鐘頭,有時更久,凝望星空,看流雲飄過月亮。他回想自己漫長的一生,感謝所受的恩惠和和喜樂。他懂得,再有更多的索要,更多的欲求,便未免過於厚顏。他幸福地歎了口氣,再聽山風瑟瑟,夜鳥啁啾。

    可是每隔一會兒,他便覺得萬籟之中,別有異聲。那高亢的聲音一成不變,是一隻鈴兒叮叮噹噹。所有的綿羊和山羊都在熟睡,他不明白為什麼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孤孤單單地在黑暗中迴響。有時他告訴自己,他並沒有聽到這聲音,可有時他又確信無疑,便向黑暗中叫道:「有人嗎?誰在那兒?出來啊。」可是從無應答。巴巴·阿尤布不明白。正如他不明白為什麼一聽到這鈴聲,便總有一道波浪,宛如苦夢的尾梢,從他週身橫掃而過,每一次都像不期而至的狂風,吹得他心裡一驚。可是隨後它便過去了,像所有過去的事情一樣。它過去了。

    就是這樣了,兒子。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我再沒什麼可講的了。現在真的很晚了,我也累了,你妹妹和我天一亮就得起床。所以把你的蠟燭吹熄,腦袋放平,閉上眼睛。好好睡,兒子。咱們早晨再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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