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梭比克斯學院長驚訝地發現一條毯子罩在他辦公室唯一的窗戶上。毯子在他走近時飄動著,他感覺到寒冷的清晨微風,視線被吸往地面,毯子底部,窗戶玻璃碎成片片掉在地板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生氣的學院長問道,一面用腳撥開一些碎玻璃。他扯出毯子邊緣,然後再度相當驚訝,因為不只窗戶玻璃破掉,連柵欄都不見了,顯然是從石壁中被扯出。
梭比克斯費力地保持呼吸平穩,害怕凱德立可能是幕後黑手。也許這名年輕教士已經回來,用他新發現、無可置疑的強大法力破壞柵欄。這些鐵柵欄是新的,凱德立消失在山區後不久就安裝好。學院長曾對其他人解釋,這是必要防護措施,以防宵小——可能會有三一城寨派出的奸細——趁此混亂時刻闖入他辦公室,偷走作戰計劃。事實上,梭比克斯為窗戶裝上柵欄不是為了防止別人進來,而是確保人不會掉出去。當凱德立以心靈力量主宰這名學院長時,曾藉由威脅要讓梭比克斯從窗戶跳出來去展現他的優勢。而梭比克斯毫不懷疑,若凱德立真的這麼指示,他當時一定會照做,他一定無力抗拒這道命令。
如今,看到窗戶被砸得大開又沒有保護柵欄,令這名枯瘦的學院長背脊一陣戰慄。他小心地把臨時窗簾放回原位,慢慢轉過身,彷彿以為會看見他的報應就站在辦公室中央。
結果他發現的是齊爾坎·魯佛。
「你怎麼……」學院長開始說,接著話語就消失他的喉嚨中,因為他想起魯佛已經死了。但那名男子就在這裡,以生前一貫的奇怪歪斜方式站著!
「住手!」魯佛命令道,因為學院長的手舉起來要抓住毯子支撐自己。魯佛將自己枯瘦的手朝梭比克斯伸出,於是學院長感受到魯佛的意志,宛如一堵有形石牆,完全阻擋住他去抓毯子。
「我偏好黑暗。」這名吸血鬼語帶保留地解釋。
梭比克斯學院長瞇起黑色眼睛更仔細地打量這名男子,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能進來這裡。」他抗議。「你有烙印。」
魯佛朝他大笑。「烙印?」它諷刺地復誦,伸手以指甲刮過前額,刨下自己的皮膚,磨掉那道顯眼的德尼爾神印記。
「你不能進來這裡!」梭比克斯更加狂亂地說,他終於明白有些事情非常不對勁,齊爾坎·魯佛已經變成比單純被放逐者更危險的東西。魯佛身上那種烙印帶有魔法,而且若被遮蔽或毀損,它就會往內燒,折磨然後殺死該名被放逐者。
然而,現在魯佛完全沒有表現出痛苦,只有自信。
「你不能進來這裡。」梭比克斯重申,但聲音不比一句低語大。
「實際上我能。」魯佛反駁了他,而且張嘴大大地微笑,露出沾血的獠牙。「你邀請我進來的!」
梭比克斯腦中一團混亂。他記得這幾個字,魯佛死去時就是這麼說。就在這名男子死去時!
「滾出這裡!」梭比克斯絕望地要求道。「從這個神聖的地方消失!」德尼爾神的徽記被拿出來,懸在學院長脖子上一條項鏈處,然後他開始一面將它舉至身前一面祈禱。
魯佛感覺到已經不再跳動的心臟上傳來一陣刺痛,而墜飾的強烈視線彷彿有自己的生命般閃亮,弄痛了它的眼睛。但在最初的驚愕之後,吸血鬼感覺此處有些什麼,是軟弱。這是德尼爾神的屋舍,而梭比克斯應該是教派中的領導者。比起其他人,梭比克斯應該最能夠把魯佛趕走。但他沒有辦法,魯佛很確定地知道對方辦不到。
學院長念完咒,朝吸血鬼擲出一波魔法能量,但魯佛連退都沒退。它直接瞪著那個被舉起的神聖徽記,而在它眼中看來,已不再有絲毫閃光。
「你的心裡有一片黑暗,梭比克斯學院長。」魯佛理論道。
「滾出這裡!」梭比克斯反擊。
「你的話裡沒有信心。」
「骯髒的野獸!」梭比克斯咆哮,然後他大膽地接近,手和神聖徽記舉起。「骯髒的不死東西,你在這裡沒有任何用處!」
吸血鬼開始大笑。
「德尼爾神會重重打擊你!」梭比克斯保證。「我會……」
他停住,痛苦地呻吟出聲,因為魯佛猛然探出一隻強壯的手,抓住他前臂。「你會怎樣?」這名吸血鬼問。魯佛的手腕一扭,就使梭比克斯虛弱手中的神聖徽記旋轉著飛開。「你的話裡沒有信心。」魯佛再次說道。「你的心裡也沒有力量。」魯佛放開學院長的手臂,攫住他袍子前襟,輕而易舉地把這名枯瘦男子舉到半空中。
「你到底做了什麼,墮落的教士?」這名信心滿滿的吸血鬼問。
最後這五個字像個打入地獄的詛咒般在學院長腦海中迴響。他想尖聲大叫引教長們過來,他想掙脫,衝到窗戶旁把毯子扯下,因為白天的日光一定會對這只可怕的不死怪物造成傷害。但魯佛所說的話,每一句都是事實——梭比克斯知道它們是事實!
魯佛隨意地將這名男子丟在地上,踱過去站在學院長和窗戶之間。梭比克斯非常無力地躺著,思緒因困惑和絕望而紛亂不已,沉緬在自憐自艾中。的確,他到底做了什麼?他怎麼墮落得這麼深又這麼快?
「請吧,」吸血鬼說,「去坐在你的桌子前,我們才能好好討論發生了什麼事。」整個早晨,魯佛都坐在這間辦公室裡,想著要守株待兔等梭比克斯來,然後把這名男子撕成碎片。驅使著吸血鬼的已不再是飢餓——它前一晚已經飽餐一頓。不,魯佛追擊梭比克斯學院長純粹是為了復仇,他決定對整個圖書館發動攻擊,因為那些德尼爾教士曾在它活著時如此折磨它。
如今,這名吸血鬼不智地受到渾沌詛咒的詭計引導,有了不同想法。在跟梭比克斯學院長正面交鋒那一瞬間,魯佛看進他心裡,並在其中發現一塊惡意的黑暗。
「你今天吃東西了嗎?」魯佛愉快地問,流暢地在橡木書桌邊緣坐下。
梭比克斯仍有點情緒激動,在自己的椅子裡挑釁地直起身,只回答了一句,「沒有。」
「我吃了。」魯佛解釋,邪惡地因其中的諷刺而大笑。「事實上,我在該為你準備食物的人身上大吃了一頓。」
梭比克斯別開目光,表情充滿不屑。
「你該感激這點!」魯佛對他咆哮,重重打上桌子,逼梭比克斯驚嚇地一震,轉頭面對這隻怪物。「如果我不是已經飽了,此刻飢餓早就已經征服我,你也已經死了!」魯佛憤憤地說,露出尖牙強調這點。
梭比克斯學院長努力維持不動地坐著,想掩飾自己手在桌子底下的動作,摸弄一把最近他才安置在該處的上膛十字弓。這把武器是由滑動托架支撐,能在需要時被迅速而輕易地拔出來。當學院長想到這把武器時,肩膀稍微垮下了些,因為他瞭解到,他把武器放在那裡不是為了緊急時能應付這種敵人,而是為了以防凱德立又來找他,想嘗試主宰他。
魯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似乎既沒注意到學院長的細微動作,也沒發現這名枯槁男子內心翻騰的煎熬。吸血鬼溜下書桌走到房間中央,一根細瘦的手指若有所思地輕點著嘴唇,那上面還留有他飽餐時留下的血跡。
梭比克斯明白,自己應該拔出十字弓射擊這名怪物。學院長熟悉神學,認得出魯佛變成了什麼,知道他不知怎麼地變成一名吸血鬼。十字弓的箭矢也許殺不了魯佛,但它曾受過祝福並浸在聖水中,因此至少能傷到它,也許還能讓學院長逃出房間。此時圖書館的人已經都醒來開始活動,能幫助他的人都在不遠處。
梭比克斯停頓住沒有發射,也沒有說話,想看吸血鬼如何採取下一步行動。
魯佛突然轉身面對書桌,梭比克斯不自覺地喘了一口大氣。「我們不應該和彼此為敵。」這名吸血鬼表示。
梭比克斯不可置信地打量對方。
「爭鬥有什麼好處?」魯佛問。「對我們哪個人有好處?」
「你一直都是個愚蠢的傢伙,齊爾坎·魯佛。」梭比克斯大膽地說。
「愚蠢的傢伙?」魯佛嘲弄地說。「你根本什麼都不瞭解,墮落教士。」魯佛把頭往後一仰,放聲大笑。它一旋身,黑色的壽袍在身後像抹影子般飄動。「我發現了力量!」
「你發現的是扭曲!」梭比克斯大聲說,然後他緊緊抓住十字弓,認為這句話會使那名憤怒的怪物撲向他。
魯佛停止旋轉,面對著學院長。「隨便你怎麼叫它!但你無法否認我的力量——幾小時內就獲得的力量。在我看來,你把一生的時光都花在無用的研究上,對德尼爾祈禱。」
梭比克斯不自覺地瞥向他的聖徽,它掉落在牆腳旁的地上。
「德尼爾!」魯佛嘲笑地說。「你的神給了你什麼?你辛苦地熬過無數年的時光,結果現在有了凱德立……」
梭比克斯痛苦地一縮,而魯佛並沒有看漏。
「結果,凱德立——」吸血鬼繼續說,清楚地看出弱點所在。「就那麼伸手抓住你永遠也達不到的力量等級!」
「你說謊!」梭比克斯怒吼,在椅子上往前傾。他的話連在自己耳中聽起來都空洞無比。
就在此時,辦公室的門猛然打開,梭比克斯和魯佛都轉過頭,看見布隆·特曼大步走進來。這名歐格瑪派教士先看學院長再望向魯佛,然後他的眼睛大睜,因為他也認出那是吸血鬼。
魯佛嘶嘶噴氣,露出沾血的尖牙,隨即擺動一隻手,他的魔法迫使門在特曼身後重重關上。
布隆·特曼反正也無意回頭跑出去。這名歐格瑪教士果斷地咆哮一聲,抓住一個墜飾,然後將鏈子從頸上扯下,將銀質的卷軸複製品舉在身前。它發出閃光,散發出一陣有力的光芒,接著梭比克斯學院長訝異地發現,吸血鬼竟然退後了,躲進它的袍子下嘶嘶吐著氣。
特曼朗誦出和梭比克斯剛才非常相似的字句,而聖徽的光芒更亮,使房中充滿魯佛無法忍受的光。吸血鬼往後頹然靠在牆上,開始朝窗戶接近,又隨即明白到自己不能出去,它會進入熾熱太陽的光芒下。
梭比克斯瞭解到,特曼已經將吸血鬼制住,而且魯佛此刻在他看來似乎非常軟弱,甚至可悲。梭比克斯把十字弓拿到書桌上方,不明白自己正在這麼作。
魯佛開始想反擊,掙扎著站直身體。一片黑暗從他身軀中湧出,充滿了房間那一部分。
布隆·特曼咆哮著將聖徽往前用力伸出,光芒壓制著吸血鬼的黑暗。魯佛邪惡地嘶嘶吐氣,骨瘦如柴的拳頭在空中緊緊握起。
「快射他!」布隆·特曼懇求梭比克斯。
這兩人的對抗僵持不下,一根十字弓箭就能把僵局打破。
梭比克斯拿起武器,將它瞄準。他想要發射,但卻猶豫了,一道懷疑的牆矗立在他面前。他懷疑地想著,為什麼他剛才舉起聖徽沒有對吸血鬼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是德尼爾神遺棄了他,還是凱德立不知怎麼地繼續阻斷他沐浴在神的光芒中?
如山峰矗立般的懷疑橫掃這名學院長的思緒,黑暗負面的想法因吸血鬼意志持續暗中侵入而更加黑暗。魯佛仍然存在,促使、激發著他的懷疑心理。
德尼爾神在哪裡?這個念頭一直陰魂不散地纏著枯槁的學院長。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他的神卻不在那裡。他一生中這一次有意識地呼喚德尼爾神,極度地需要德尼爾神,這位神卻遺棄了他!
而布隆·特曼就站在那裡,挺直又充滿自信,強壯的手中握著歐格瑪神的力量,將吸血鬼牢牢擋住。
梭比克斯怒聲咆哮,舉高十字弓。邪惡的魯佛帶著新力量站在高不可及的位置,抵擋住一個當它還是德尼爾教士時能輕易擊敗他的人,即使魯佛已經花了好幾年修行。
現在,只不過死去了三天,魯佛就能與這名歐格瑪教士並駕齊驅。
梭比克斯搖搖頭,試著清除不斷加劇的困惑。他奮力推開一團如蜘蛛網般糾結的謊言,然而又發現另一團,而剛才掙脫的又迅速在他身後緊緊合上。
德尼爾神在哪裡?為什麼凱德立這麼該死的強大?正義在哪裡?他自己多年努力修行的回報又在哪?這麼多年……
梭比克斯回到現實,集中思緒,使顫抖的雙手穩定下來,然後以一隻眼睛瞄準。他的攻擊準確無比。
布隆·特曼的身體因衝擊的力道而猛然扭曲,不可置信地望著書桌這方。這名歐格瑪教士對吸血鬼的箝制很快減弱下來,魯佛往前走,隨意地將聖徽從特曼手中打掉,然後就撲在他身上。
一分鐘後,吸血鬼的臉龐因吸收了新鮮血液而發亮,它轉身面向書桌。「德尼爾神給過你什麼?」它反問震驚的梭比克斯。這名年老學院長宛如一具殭屍般站著,他瞪著死去的歐格瑪教士,滿是皺紋的臉因不可置信而僵住。
「他遺棄了你。」魯佛安撫似說道,利用這名男子顯而易見的懷疑之心。「德尼爾神遺棄了你,但我不會!我有好多東西可以給你。」
陷入麻木的梭比克斯發現到,吸血鬼已經來到他身旁。魯佛繼續低語著提供許多保證,允諾他超乎想像的力量及永遠的生命,允諾他死前能獲得救贖。梭比克斯無法抗拒。當吸血鬼的尖牙刺入學院長頸部時,枯槁的學院長感到一股悶痛。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到自己已經墮落得多麼深。他明白魯佛一直在他的心智中,煽動那些懷疑,悄悄地迫使他對那名強大的歐格瑪教士發射十字弓。
而他服從了。懷疑在學院長四周的空氣中翻湧,但它們已經不是針對德尼爾神的過錯。在梭比克斯嘗試舉起聖徽對抗魯佛時,德尼爾神真的遺棄了他嗎?還是梭比克斯已經在很久以前就遺棄了德尼爾神?凱德立曾主宰他的心智,並宣稱那股力量是德尼爾神的意志。
而現在魯佛……
梭比克斯讓這些思緒飄走,讓罪惡感離去。他決定,就這樣吧。他拒絕面對後果,沉浸在吸血鬼所做下的允諾中。
就這樣吧。